民国女生的职业出路探索
——基于《梦珂》和《第一炉香》的研究

2018-02-09 01:23陈娇华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职业

陈娇华

19世纪末,随着西方传教士创办的各类教会女子学校及近代女学的兴起,一种新型的女性身份和形象——女学生开始在社会上出现。①“女学生”在此异于传统私塾教育出身的女弟子或女生,专指走出家门,进入新式学堂接受现代思想、文化及工作技能等教育或培训的女学生,包括中小学生、大学生及留洋学生。特别是到五四时期,受启蒙思潮、新女学②新女学,指五四前后兴起的在教育目标和教学内容等方面异于近代早期女学的一种新女学,它不再以培养“国民母亲”作为主要目标,而是注重对女性个体健全人格和自立能力的多方面培养,故称新女学。的勃兴及女性留学现象等影响,女学生更是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群体,引起广泛关注。“作为冉冉升起的社会阶层,女学生发挥着象征现代文化的符号作用。甚至当时包括妓女在内的‘摩登女郎’,她们争先模仿女学生的发型和服饰,女学生的服饰及文化活动成为形成现代风格的消费文化的核心。”[1]56-67在女学生的衣饰妆容和行为举止引起社会关注的同时,也引发了一些非议,冰心为此发表一篇题为《“破坏和建设时代”的女学生》的文章,力图克服社会上对于女学生的厌恶心理。因而,这一特殊女性群体的生活、思想和情感必然会进入现代女作家创作视野,成为创作关注和表现的重要内容。确实,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涌现了许多女作家创作的女学生题材作品,如陈衡哲的《一日》、冰心的《秋风秋雨愁煞人》《是谁断送了你》、庐隐的《海滨故人》《丽石的日记》、凌叔华的《说有这么一回事》《小刘》、王世瑛的《不全则无》、苏雪林的《棘心》等。然而统揽这类作品,不难发现,它们大多要么描述女学生在校的日常生活,要么叙写女学生离校后的不幸命运,要么书写女学生之间脆弱的姊妹情谊等,但却较少探讨她们离校时即将面临的职业选择与出路问题。这里,笔者拟以丁玲的《梦珂》和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以下简称《第一炉香》)作为案例,考察现代女作家对于民国女生职业出路问题的探索。

《梦珂》和《第一炉香》都是处女作。《梦珂》发表于1927年,《第一炉香》发表于1943年,前后相隔十五六年,反映的却是同一话题:民国女生的职业出路问题;且两位女主人公的命运最终殊途同归,都走向沉沦堕落的不归之路。同时又有不同:《梦珂》中梦珂的沉沦更多属于被逼,而《第一炉香》中葛薇龙的堕落则出于自愿。那么,这两位女生在选择职业道路时到底遭遇过什么样的纠结和困境?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沉沦堕落之路?这种选择背后折射出怎样的社会历史信息和文化内涵?同时,这种选择又传达了两位女作家怎样的性别关怀和人文忧思?这些都是本文试图探究的重要内容。

一、民国女性职业之路的漫长与艰难

《现代汉语词典》中,“职业”指个人在社会中所从事的作为主要生活来源的工作,或者指专业的、非业余的。[2]1616不论哪种解释,“职业”两字似乎都与中国古代“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传统女性挨不着边,那么中国女性从什么时候开始与职业发生关联的呢?这要追溯中国近代女子职业教育思想的兴起及女留学生和女学生的历史。据研究者考辨,中国早期的女子职业教育萌芽应追溯到鸦片战争后,改良派和维新派出于“强国保种”目的,倡导振兴女子职业教育,培养女子职业能力,以便她们更好地帮扶丈夫、教育子女,胜任贤妻良母职责。1900年至1912年间,“以‘经济强国’为根本的女子职业教育思想发展极为顺利,打着实业救国的旗号,得到了各阶层各派别的大力支持,包括清政府的政策支持,因此呈现出一派方兴未艾的繁荣景象。”[3]98-103女子职业教育思想于是从“小家”走入“大家”、从“自养”走向“养家”,影响着女性走出家门,走向社会。而中国女性开始留学也始于鸦片战争后,“由美国传教士带出、毕业于纽约医院附属医学院的金雅妹是中国第一位女留学生。民国初年留学政策的修正,使女性留学从个案发展成为政府认可的社会现象,推动了国内女学的发展。……女性留学及其归国后形成的女性职业群体,构成了民国时期社会发展的一支重要力量”。[4]16-17大约从19世纪80年代起,中国还涌现出一个特殊的女性群体,即教会学校毕业的女学生。她们打破传统社会“男主外,女主内”规约,开始走向社会,受聘于教会医院、女子学校,甚至自己创办女校、医院等。尽管这些在当时受到传统思想抵制,但她们的行为对于女性就业,尤其是女性从事文化层次较高职业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19世纪90年代,戊戌变法运动中又出现了一批女编辑、女记者,她们以办刊传媒为阵地,宣传男女平等和妇女就业主张。她们的出现也推动了中国女性步入社会从事各种职业的进程。因而,自晚清至民国时期,中国社会出现一个较为庞大的知识女性群体,她们为随后更多的职业女性迈出家庭和走向社会奠定了坚实基础。特别是到五四时期,随着思想解放、个性解放大潮兴起,传统的妇女观、教育观发生很大改变,男女教育机会平等,加上男女同校现象普遍,走出家门踏进社会,从事各种职业的现代女性越来越多,引发五四新文学作家的热情关注,涌现许多书写现代知识女性陷入爱情婚姻与理想事业矛盾中的小说,如陈衡哲的《洛绮思的问题》(1924)、凌淑华《绮霞》(1927)、庐隐的《何处是归程》(1927)、冰心的《西风》(1939)等。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女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们的角色规范被限定为淑女、贤妻和良母,职责也被限定为在家里做女红或相夫教子。“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思想紧紧束缚着女性个人才能和创造思维的发挥,使得她们与所谓“职业”根本无缘,也就没有因职业的选择或坚守而带来的困扰与痛苦。但如上所述,当时代车轮驶入20世纪后,得益于五四思想解放和个性解放东风,许多现代女性开始迈出家门,进入学校和社会,从事自己所热爱的职业,如教育、医护及新闻传媒等。这样一来,相比传统女性,现代女性必然面临因职业或事业而来的各种烦扰和忧虑,最典型的是,选择职业时的艰难及爱情婚姻与事业理想不能两全时的矛盾与痛苦等。陈衡哲的《洛绮思的问题》揭示了现代知识女性陷于爱情与事业间的矛盾困惑及选择独身献身事业后的凄凉与遗憾;凌叔华的《绮霞》也刻画了绮霞在艺术与家庭之间两难其全及抛弃家庭勇奔事业后的凄苦与寂寞;冰心的《西风》则反映选择职业/事业的现代女性秋心十年后再遇昔日恋人时的惆怅和愁寂;等等。《梦珂》和《第一炉香》的创作精神与这些女性写作一脉相承,也是探讨现代女性的职业出路问题,且把探讨的话题向前延伸到现代女性就业前夕,即刚迈出校门的民国女生,面对职业选择时的困厄与艰难处境及其最终命运。两篇作品通过民国女生由纯真、孤傲堕入麻木、沉沦的不幸遭遇,深掘她们职业选择途中的困厄艰险:貌似机会甚多实则处处陷阱,有的力避不及而无奈陷入;有的权衡利弊而自甘清醒堕入,可谓揭示了民国女生生存与发展的某些历史真相。如果说《梦珂》书写的是追求自立的民国女生走向社会后的无奈沉沦,那么《第一炉香》则道出了舍弃清贫自立之途的民国女生重返以身体谋生老路的自甘堕落。

二、民国女生职业选择的困厄与艰危

许子东在《一个故事的三种讲法——重读〈日出〉、〈啼笑因缘〉和〈第一炉香〉》中指出:三部作品都是描述一个女人如何贪图金钱虚荣而沉沦堕落的故事。但在叙述结构上存在差异:《日出》是“略前详后”,《啼笑因缘》是“详前详后”,《第一炉香》则是“详前略后”;后两者是前者的前情,即交代现代女生堕落的前情原因和经过。[5]487-488事实上,《梦珂》和《第一炉香》一样“详前略后”,都是《日出》的前情叙述,叙写民国女生堕落的前情原因,也就是说,都是叙述刚走出校门的女生为何选择沉沦堕落之途。因此,两篇作品对女主人公选择沉沦堕落前的犹豫、痛苦和矛盾进行了详细叙述。

梦珂沉沦前经历了三次重要选择:第一次是因声援被教员欺侮的女模特而被迫辍学,本来她可以像别的同学一样置身事外,但为了维护女性独立人格和尊严,她宁可辍学也要反抗。第二次是在姑母家窥破表哥们玩弄感情的把戏后选择离开,本来也可以忍声吞气苟活下来,但为了维护自己人格不受侮辱,而选择离开,开始游荡生涯。第三次是初到圆月剧社,被导演像人贩子似的审视和品评容貌,羞得不知道说话和动作,心里直想着要回家。但最终被逼无路,选择隐忍这些“无礼的侮辱”,沉沦到“纯肉感的社会里去”。在这三次选择中,梦珂的第一次选择义无反顾,后两次选择则使梦珂陷入痛苦和纠结中,因为这关系到她的闯荡生涯将以何为业。20世纪20年代中期的中国社会,虽然受五四思潮影响,许多现代女性反抗封建旧家庭走向社会,但事实上,社会上并没有给这些女性预留多大生存空间。她们大多不是像《何处是归程》里的沙侣一样重复传统女性的贤妻良母老路,就是像《绮霞》中的绮霞那样为了事业理想冲出婚姻围城,结果不免惆怅凄清,终究“意难平”!看起来,梦珂好像比沙侣和绮霞她们幸运,有多条道路可供选择:或者“去替人民服务,办学校,兴工厂”;或者“再去进学校念书”;或者“去做那病院看护”;或者“应该回去”;等等。但是,每条道路其实都很难走得通。正如梦珂自己意识到的:办学校、兴工厂,她没有那么大的才力;进学校念书,她已厌倦在教师和同学们间周旋及痛心那敷衍的所谓朋友关系;做护工,她没有那能耐,也厌烦整天同病人、小孩及听差等下人打交道。而回家去,更是不可能,这不仅因为眼前路费的缺乏,更有对被捆缚在旧式婚姻里、重复传统女性相夫教子老路的恐惧。因此,多次犹豫和困惑的结果,是最后选择依赖美好容颜以谋取淫逸奢靡生活的沉沦之路。

薇龙堕落前也经历了三次重要选择:第一次是初到姑母家梁府就恍如《聊斋志异》中的书生感受到了其淫逸的森森鬼气,但她还是选择留下来,认为“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第二次是住进梁府当晚,发现满壁橱的绚丽华服,意识到“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没什么区别,但梦中试穿衣服时的舒适柔滑感又使她决定留下来“看看也好”。第三次是身不由己地爱上浪荡子乔琪乔,结果乔琪乔说只能给她快乐却不能给予她爱和婚姻,痛苦绝望中她还是选择嫁给他,最终沦落到名为妻子实为娼妓的境地。前两次选择,薇龙只是有些担心和犹豫,最后一次选择却使她陷入痛苦和纠结中。她甚至想回家去且买好了车票,不料病倒了。病中薇龙陷入对家、对父亲书桌上用来镇纸的玻璃球的回忆中:“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她家里,她和妹妹合睡的那黑铁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红柳条;黄杨木的旧式梳妆台……”[6]156这一切的回忆和想象更加深了她回家的欲望。然而,她终究是回不去了。而不回去的话,“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摆在薇龙面前的选择,看起来似乎也有好几条:或者回家;或者到社会上找事做;或者结婚等。然而细究起来,其实预留给薇龙的,只有张爱玲笔下都市女子常走的老路——当女结婚员。而要重找一个新的男子,她早已丧失自信心。只有回头找乔琪乔,嫁给一个浪荡子。婚姻本是给人以安稳和心灵慰藉的温暖港湾,而这桩无爱的婚姻则让薇龙彻底堕入黑暗无边的深渊。

可见,丁玲和张爱玲分别给梦珂和薇龙提供了看似可供选择的多条就业之途,但细究不难发现,其实只有三条:要么回家,重复传统女性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老路;要么依靠自己能力到社会上做事,虽然自立但辛苦、清贫;要么迎合男性中心社会,依靠美色,使自己彻底商品化,沉沦到舒适、淫逸的社会中去。在选择过程中,她们有过犹豫、痛苦和挣扎,甚至一度萌生过强烈的“回家”念头,但其所受的现代教育又使得她们永远回不去了,只有沦落为“都市漂泊女”,徘徊、挣扎在社会与家庭边缘,痛苦、不甘或者绝望、无奈,“故乡家园”只能成为她们心中一个永远回不去的梦。她们既不愿意“回家”,重复相夫教子老路,又不愿意走向清贫艰苦的职业化道路,为了事业理想终究意难平;同时,更无法抗拒被物化和商品化命运,且对奢华浮靡生活充满渴望,于是,沉沦堕落成为她们必然的选择,也成了她们这一代过渡时期的刚刚走出校园的女生的必然宿命。她们这一跨越时代的共同选择,折射了民国女生的社会生存困境及女性个体的人性卑弱和雾数,尽管梦珂的沉沦更多出于被外界社会所逼迫,而薇龙的堕落则属于自我清醒的选择。换句话说,梦珂的沉沦虽然也有自我清醒选择成分,但这种选择是迫于外界生存压力而不得不一步步放弃自我的尊严和羞愧,因而清醒中蕴含强烈的悲愤与不甘,五四精神的光芒依然隐现。而薇龙的堕落则属于自己清醒的屈从,是她主动的一点点地放逐自我人格尊严,沉入淫逸奢靡的生活中,清醒中则不无绝望与悲怆,五四精神显然消退,传统复古逆流隐然闪现。两者的不同,不仅反映了社会时代思潮渐变即女性解放激进思潮消退,更揭示了民国知识女性生存、求职的艰难与困厄,同时也折射了两位女作家各自创作的日后发展路向。可见,从《梦珂》到《第一炉香》,女性在解放前进的路上退回去了,不仅从外面世界退回到家庭中,更从内心放逐了自我,随波逐流,自甘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中,就像《在酒楼上》的魏连殳一样,退回到躬行先前所反对的一切。哀莫大于心死,女性个体在现代社会和思想文化中的艰危与不堪生存境遇由此可见一斑。

三、民国女生职业之路的艰难与困厄探因

如前所述,梦珂和薇龙最终沉沦堕落的遭遇揭示了民国女生生存和求职的艰难与困厄,而形成她们这种困境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这是两位女作家个人坎坷求职经历的艺术投射。丁玲于1922年2月底,在好友王剑虹鼓动下,从湖南来到上海,先是进入平民女子学校读书,但不久对学校教学感到不满,“觉得这样东跑西跑,东听一节课西听一节课,有些浪费时间,不如自己读些书”。[7]85-88于是,与王剑虹结伴到南京,但很快两人又回到上海进入上海大学就读。后来因好友王剑虹与瞿秋白结婚,她一人跑到北京,开始在北京的闯荡生活。她先是想报考学校,没有考上。接着,她“想去巴黎,又想去当秘书,当家庭教师,但是几次谋职设想都遭到朋友甚至母亲反对,她们担心她上当受骗,或者落在人贩子手里,或者沦落异国他乡”。[8]40在北京漂泊大半年的丁玲一无所获,她后来总结说:“一个年轻人,有着一些糊涂的梦想,像瞎子摸鱼似的,找出路,却没有得到结果,不能说是灰心,也实在是消沉地住在北京了。”[9]15于是丁玲写信求助于鲁迅又遭误会,只好打道回湖南。早年这段曲折的求学和求职经历必然影响到丁玲对梦珂职业之路选择的虚构和设想。而张爱玲更是如此。早在她从父亲家里逃出来与母亲生活时,母亲就对她说:“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话,那就不必读书了,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要继续读书,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10]66还在读中学的张爱玲就面临嫁人或读书的重大人生选择,她选择读书,且读得很勤奋,成绩很好,本来可以去英国留学,因战争爆发不得不回到上海。张爱玲先是在圣约翰大学继续学业,不久因不满意学校教学及金钱困扰辍学,想早点挣钱,经济独立。弟弟张子静建议她找个教书工作,或是找一个报馆编辑职业,都被她否定。最终张爱玲选择写作,依靠卖文为生,并获得成功。丁玲谈到早期创作时说:“因为寂寞,对社会不满,自己生活无出路,有许多话需要说出来,却找不到人听,很想做些事,又找不到机会。”[9]15因而提笔创作。张爱玲也承认“写小说的间或把自己的经验用进去,是常有的事”。[11]197因此,两位女作家早年求学和求职经历中的这些波折、艰难必然会反映到她们笔下女性形象身上,引发她们对于民国女生求职之途的艰难与困厄的探索与思考。

其次,这与当时社会文化风气及政府法律条文对女性职业的漠视或限制也有关系。五四时期,虽然受思想解放、个性解放思潮影响,许多现代知识女性开始迈出家门,走向社会,从事某种职业,但女性就职的领域毕竟有限,主要限于工厂、教育、医护及新闻传媒等几个特定领域,而且政府法律对于女性自谋职业也有相关规定。例如,北洋军阀统治时期的《暂行民律草案》规定:“妻之行为能力,不属于日常家事之行为,须经夫之允许方有效力,若未经夫之允许,则其行为得撤销之。故在职业上,妻须得夫之允许,方能独立为一种或数种营业。”[12]101如此不难理解,身为知识女性的萧红在20世纪30年代因情感困境一度想出去自谋职业,均因是萧军妻子并未经得他的同意,朋友不愿伸出援救之手。尽管后来随着社会思潮发展和女权运动者争取职业平等权斗争的展开,女性就职的范围和权利有所扩展。1927年国民党南京政府建立后,从法律上对妇女职业权予以确认。1929年12月南京政府颁布新的《工厂法》,规定女工8小时工作制、女工与男工同工同酬等;1932年2月又颁布《中华民国民法》,保护女工劳动权益及妇女从事社会职业和实业活动的权利。[13]163-168但现实生活中,女性从业依然存在许多问题,如就业人数有限,就业层次较低及各行业中存在歧视妇女现象,特别是男女同工不同酬现象相当普遍。苏青曾愤激地为职业女性鸣不平:“现在职业妇女的待遇真是太菲薄了,简直还比不上一个普通的妓女。”[14]544“职业妇女实在太苦了,万不及家庭妇女那么舒服。……事业生活比家庭生活更苦,而且现在大多数的职业妇女也并不能完全养活自己,更不用说全家了,仅是贴补家用或是个人零用而已,而外界风气也有改变(可以说退潮的时期),对之并不感到如何神圣而予以尊视,故目下我们只听到职业妇女嫁人而没听到嫁了人的妇女自愿无故放弃家庭去就职。这实在是职业妇女最大的悲哀。”[15]107事实上,民国时期社会文化风气对于职业女性都持比较保守态度,即使五四时期,男性一度期待现代女性服务于社会,却从未放弃对她们治家的强调。如果要男性在女性就业和治家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他们势必更倾向于后者。如1921年陈鹤琴的《学生婚姻问题之研究》中,已婚男生满意妻子的方面,共列举了17项,其中善治家事一项高居榜首,占总数的18.18%;[16]7未订婚男生对于理想配偶的才识要求,共列举了11项,其中第一位也是能治家,占总数的49.18%。[16]23而《妇女杂志》组织的“我之理想配偶”征文活动中,来信的男性读者大多数都提到希望未来的妻子能够善治家事,如“衣服破污的时候能自行补洗,能使水、米变成茶、饭”。[17]106总之,如果说梦珂生活时期,社会上依然萦绕着五四思想解放、个性解放余音,梦珂还敢于为维护女性人格独立和尊严而离校、出走,但最终不得不迫于现实生存和就业压力,在奢靡浮华的社会里沉沦下去,那么薇龙生活的时代则激进思潮消退,复古逆流盛行,现实职业女性生存艰难,张爱玲有感于女性生存的这种现实,已无力虚构出薇龙的叛逆和反抗,薇龙最终堕落势在必行。可以说,梦珂和薇龙跨越时代不约而同地沉沦堕落,既是时代社会风气更迭的折射,更是现实职业女性生存的艰难与困境的如实映现。

此外,这也与女性个体自身的人性缺陷及历史因袭有关。丁玲和张爱玲的创作一开始便表现出对女性情感、心理、生存和命运的深切关注。出于性别意识本能及对身边女性感同身受的观察和体悟,她们对女性个体的弱点和缺陷看得很清楚,深刻地意识到女性就业和生存处境的艰危与困厄虽不无外界社会环境原因,但是与女性自身人性的弱点和缺陷也有关系。丁玲在《我的创作经验》中谈道:“在我过去的小说中,主人公常常是女人,这自然因为我自己是女人,对于女人的弱点,比较明了一点。”[9]11在《三八节有感》中又指出:“我自己是女人,我会比别人更懂得女人的缺点……她们不会是超时代的,不会是理想的,她们不是铁打的。她们抵抗不了社会一切的诱惑,和无声的压迫。”[18]62张爱玲在《谈女人》中也说:“女人的确是小性儿,矫情,作伪,眼光如豆,狐媚子……女人的缺点全是环境所致,然则近代和男子一般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何以常常使人失望,像她祖母一样地多心,闹别扭呢?……”[19]49-50又说:“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19]54两位女作家对女性自身弱点和缺陷的洞悉和体悟必然会影响到其笔下对女性形象的刻画,从而深刻揭示出她们人性中的弱点与缺陷。退职太守家出身的梦珂身上不无小姐脾气,加上在姑母家耳濡目染奢华舒适的生活,形成她敏感、虚荣性格,贪慕奢靡浮华生活,拒绝“尝试那下人的待遇,同一些油脸的厨子,狡笑的听差,偷东西的仆妇们在一起”。这不仅决定了她不可能选择清贫艰苦的职业生涯,也注定了其日后在纯肉感社会里的沉沦。而薇龙也是抵挡不住那满壁橱绚丽华服和乔琪乔虚情浪意的诱惑,以及对梁府淫逸奢靡生活的沉溺,在梁府仅“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因此,尽管她不愿重蹈姑母覆辙,也闯不出一条新路,只能眼睁睁跌入由姑母和乔琪编织的陷阱,沦落为娼妓,“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可见,虚荣心、耽于安逸和贪图享乐这些人性弱点和缺陷也是导致她们生存和就业艰难与困厄的重要原因。

四、民国女生职业出路探索的意义与余绪

《第一炉香》与《梦珂》中两位女生时隔十多年命运结局的不谋而合,既体现了两位女作家创作在精神气韵上一脉相承,即对女性生存境遇、人生命运及职业出路的深切关注与思考,又蕴含着丰富深刻的社会历史信息和性别文化内涵。首先,它折射了民国时期新旧交织、传统保守与现代消费共存的复杂暧昧社会现实和文化氛围。受五四时期激进思潮尤其是女性解放运动和女学热潮影响,梦珂离开家乡来到大都市上海读书。但20世纪20年代末,随着五四激进思潮的逐渐退潮,社会上原本没有根除的传统保守思想日渐浓厚,特别是在上海、香港这样的现代化大都市,旧的传统思想观念没有根绝,新的现代消费意识悄然涌现。接受现代教育的女生不仅受着传统观念的束缚,同时还深受商业消费意识的侵蚀和伤害。于是,五四以来不彻底的女性解放运动和传统社会迅速向现代消费社会的转型共同导致了女学生在现实生活中的异化,一度作为现代文明象征的女学生形象开始由清纯、质朴的知识少女向奢华、时髦的摩登女郎转化。[17]144-147身穿“黑线呢长袍样式”的梦珂随后变成了“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的时髦女生薇龙;追求自由、平等,接受现代教育的现代女生逐渐被沉浸奢华精致服饰和浪漫迷离情调的摩登女郎取代;尚未完全摆脱传统男权思想的现代女生越来越远离自由、平等的解放目标,被物化为商业社会男性中心意识的消费品。由此坚持正义,维护女性尊严,敢打抱不平的梦珂被迫退学,而那个趁大众还没到时欺侮女模特的教员却照样留校任教,许多同学则冷漠旁观。最终,走投无路的梦珂只有忍受被人打扮成“没有什么不同于那些站在四马路的野鸡”,在堕落里里讨生活。而薇龙更是认真而无奈地向梁太太学习欢场技巧,且成绩斐然,成为梁府欢场新秀。追求自由、平等的民国女生最终只能沦落为依靠女色和身体获取生活来源,这无疑多多少少地消解了现代教育和女性解放运动的意义,更揭示了民国时期社会文化氛围不利于女性生存和发展的某些历史真相。

其次,它深刻地揭示了现代知识女性生存和发展的艰难困境,体现了女作家们强烈的性别意识和女性关怀。如上所述,民国时期的社会文化氛围存在许多不利于现代知识女性生存和发展方面,尽管五四时期的激进思潮特别是女性解放运动和女学兴办热潮给当时的女性以极大鼓舞和解放,但是20年代末,特别是30年代中后期以来激进思潮开始消退,传统保守思想逐渐抬头,加上商业消费意识的兴起,现代女性生存陷入艰危和困厄境地。一方面,她们接受的现代思想教育决定她们不可能重回传统女性相夫教子老路。《梦珂》中,平日谦和、温雅的表嫂抑制不住地对梦珂倾诉内心郁愤:“一个妓女也比我好!也值得我去羡慕!”会填词和创作的现代女性对沉闷和缺乏生气的婚姻生活的不满情绪跃然纸上。这更刺激女学生梦珂对回家之路的否定的决绝态度,而对于已习惯和沉迷于欢场生活的女学生薇龙来说,回家做贤妻良母更是不可能。退一步讲,即便她们愿意,也未必能找到如意郎君。20年代中期,留洋男性知识分子如吴宓、朱君毅等人的择偶标准都仍是贤妻良母式传统女性。苏青在40年代中期也说:“在十年前,革命空气浓厚,大家心理上总以为娶新式老婆好,现在是停滞退潮时期,以为娶个旧式老婆反而实惠,新式女子只能找个把做做情人,所以知识女子更吃亏了。”[15]114另一方面,她们又不愿意成为低层次的职业女性,不仅因为低层次的职业女性待遇低,工作辛苦而生活清贫[13]163-168,更重要的是,难以找到合适职业。有人曾慨叹:“在这资本制度的现社会里,失业惶恐,像洪水一样普遍泛滥着,一个有知识、有经验的男人,尚且不容易找到一件相当的工作,何况处在双重压迫下的妇人。”[20]1-3因此,对于女学生梦珂而言,去为人民服务,办学校,兴工厂,她没有这么大的才力;当看护和保姆,她也没有这种能耐。薇龙也是,“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孩子的适当的出路”。然而,出路到底在哪里?鲁迅在1923年《娜拉走后怎样》中指出:娜拉的出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但梦珂和薇龙都不愿回去,也回不去了;只有堕落。抛弃现代教育所赋予女性的智慧、知识、能力等,依凭女性身体资源,获取生存资料。现代女性依旧轮回着依靠自己身体养活自己的老路。可见,近20年过去了,现代女性所走的道路依然狭窄而局促!《第一炉香》承续着《梦珂》的创作精神,执着探索现代女生的现实生存和职业出路问题,体现了女作家们强烈的性别意识及女性关怀。这种探索精神有利于促使女性解放思想走向深入发展,也有助于引导和启发关于现代女性职业出路、事业与家庭两难等问题的深化思考和书写。

事实上,关于现代女性职业出路的思考和探讨在40年代以来的许多作品中依然延续着,如丁玲《三八节有感》、冰心《关于女人》、苏青《结婚十年》《续结婚十年》、张爱玲《十八春》《色戒》、巴金《寒夜》及钱钟书《围城》等作品。职业女性面临着家庭和事业的两难处境,生活依然充满着烦扰和痛苦。她们要么在工作中沦为花瓶或尤物,如《寒夜》中的曾树生和《色戒》中的王佳芝;要么回归贤妻良母老路,如《围城》中孙柔嘉;要么成为清贫辛苦的职业女性,在职业和婚姻中煎熬而痛苦,如《结婚十年》《续结婚十年》中的苏怀青、《关于女人》中的M太太,等等。这些现代女性不同的角色选择和生存处境,可谓道尽了现代女性生存和命运的繁难与艰辛。对现代女性职业出路的思考与探索也是当代女性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内容,这是一个贯穿20世纪以来整个女性文学创作的重要命题。只要女性文学创作存在,它就不会消失。可以说,这是一个难解的斯芬克斯之谜,也是一个被周作人定论为“没有别的调和的办法,只能这样冲突地做去”的永恒难题。[21]112-118而《梦珂》和《沉香屑第一炉香》正是较早书写和探讨刚走出校门的现代女性面对职业出路选择的犹豫、痛苦和困境,因而值得重视和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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