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与易理的交融
——王龙溪《大象义述》探析

2018-02-20 06:21林志鹏
学术研究 2018年8期
关键词:龙溪阳明心工夫

林志鹏

王龙溪(1498—1583),名畿,字汝中,别号龙溪,浙江山阴人,王阳明(1472—1528)高第弟子,学者尊为龙溪先生。嘉靖十一年(1532)进士,授南京职方主事,不久以病告归,升兵部武选郎中,后乞休。阐扬阳明“致良知”学说,讲学40余年,卒年86岁。黄宗羲《明儒学案》将龙溪列入“浙中王门”,称“文成(王阳明)之后不能无龙溪”,其“于文成之学,固多所发明也”。a[明]黄宗羲:《明儒学案》,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39页。王龙溪提倡“四无之说”,主张在“先天心体上立根”,以顿悟为工夫,强调“一念之微”“见成良知”,被归为王门“现成派(左派)”,b[日]冈田武彦:《王阳明与明末儒学》,吴光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6年,第101页。因其思想的原创性、思辨性而“居于中晚明阳明学发展的核心地位”(彭国翔语)。

从《周易》诠释史的角度看,明代易学经历了由独尊程朱到修正批判程朱即以心学和佛学解《易》,继而步向调和理学与心学、融通儒学与佛学的演进历程。c参见林忠军、张沛:《略论明代易学的形成、演变及意义》,《周易研究》2016年第3期。据《明史·艺文志》记载,明代易学书籍共计222部,1570卷。官方独尊朱子易学的标志是《周易传义大全》的纂修。该书凡24卷,从属于《五经大全》。“传”即《程氏易传》,“义”即朱子《周易本义》。明代中后期,阳明心学乘程朱理学之衰而兴起,对当时思想领域产生了冲击。阳明学派同样注重对《周易》的阐释。王阳明本人曾作《五经臆说》,d其书亡佚,现存十三条。见“五经臆说十三条”,《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075页。其门人薛中离(侃,1486—1546)著有《图书质疑》,季彭山(本,1485—1563)著有《易学四同》,e[清]永瑢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7,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册,第170页。阳明后学著名人物、泰州学派巨擘罗近溪(汝芳,1515—1588)也曾经系统地学习易学理论,并著有《五经翼编》《五经一贯编》。

王龙溪《大象义述》(以下简称《义述》)见于明万历四十三年其门人丁宾(1543—1633)刊刻的《王龙溪先生全集》,是对六十四卦之象所作的系统诠释。所谓“象”,亦称象辞,“就是研究《易经》卦象的心得。八卦和六十四卦本来都是抽象的,象征物理人事的符号。但为了使人容易了解,指出现象界中,人们的耳目感官,与意识思想可以体会观察的东西,作为卦象的解释,所以便称它为象辞。”a南怀瑾、徐芹庭:《周易今注今译》,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4年,第15页。这一文本站在阳明心学的立场,分条列举《周易》六十四卦的象辞并逐一进行阐释,不仅呈现了龙溪本人系统而完备的易学观,而且展示了阳明心学与易学的融通交汇,具有典型的思想史意义,是研究阳明后学易学解释学的经典文本。本文仅以《义述》对《乾》《蒙》《随》《复》四卦象辞的阐述为中心进行探讨。

一、《乾》:良知者,气之灵,谓之乾知,亦谓之明德

《乾》之“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义述》开宗明义,即以“心之本体”这一颇具阳明心学特征的概念加以诠释:

乾,天德也。天地灵气,结而为心。无欲者,心之本体,即所谓乾也。天德之运,昼夜周天,终古不息。日月之代明,四时之错行,不害不悖,以其健也。圣德之运,通乎昼夜,终身不息。尧舜兢业,文王缉熙,孔子不厌不倦,同乎天也。贤人以下,不能以无欲,非强以矫之,则不能胜。故曰:自胜者强。所欲不必沉溺,意有所向便是欲。寡之又寡,以至于无。b[明]王龙溪:《大象义述》,《王畿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652页。

以“乾”为“天德”,源于乾卦用九一爻的象辞“天德不可为首”。此段由“天德之运”讲起,引申出“圣德之运”乃至“贤人以下”,论述“天德”“圣德”的实质是“无欲”,而“贤人以下”则是“不能以无欲”,进一步提出天人合一、法天自强的儒家修养观。从外在来看,“乾德”的基本特色是健动不息、无私无欲、不害不悖;从内在来看,“乾德”的本质即“心之本体”,亦即良知。依王阳明观点,“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一方面,良知作为内在的道德意识和理性原则,本身涵摄天理在内;另一方面,天理(或“天德”)也可看做良知的一种表现形式。由此推开,“乾”既然是“天德”的象征,自然可以看做良知本体。

此处,“意有所向便是欲”尤能体现阳明心学的论说特色。阳明根据《大学》中“心”“意”“知”“物”的概念序列,构建了一个较为确定的论说结构,所谓“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志所在便是物。”c[明]王阳明:《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第7页。又说:“盖心之本体本无不正,自其意念发动而后有不正。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发而正之。”d[明]王阳明:《大学问》,《王阳明全集》,第1019页。心体“本无不正”“无善无恶”,故可谓之“无欲”,一旦“意有所向”,便是“欲”的呈现。可见,龙溪正是以阳明心学一以贯之的理论诠释易道的。《义述》又云:

人以天定,君子之强,以法天也。孔门好学,莫如颜子,竭才于博约之训,欲罢不能,不迁不贰,三月不违。颜子之勇,所谓健也。周子深于《易》者也,定之以仁义中正,主静立人极,无欲故静,一者无欲也,盖几之矣。e[明]王龙溪:《大象义述》,《王畿集》,第652页。

在龙溪看来,古代圣人取法乾道天德,自强不息,正如尧舜之“兢兢业业”,文王之“于缉熙敬止”,孔子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一样,皆是践行乾道之发露。贤人以下,由于遭受气禀之拘、物欲之蔽,只能靠“自强”以矫正,恢复原本澄然湛然之心体。这正是王阳明《大学古本序》所谓“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则亦无以致其知”的意思。既然本体已明,那一般人的矫正方法又当如何?龙溪随之提出工夫方法——“寡之又寡,以至于无”。阳明的“致知”工夫,落脚点本来在具体的“意”上,而龙溪则主张“在先天之心体上立根”,反对在“后天动意上立根”,这就不能不与阳明“格物致知”之旨稍有异同。龙溪《答徐存斋》有云:“工夫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尽,便是圣人。”f[明]王龙溪:《与存斋徐子问答》,《王畿集》,第146页。前文“寡之又寡,以至于无”与“减得尽”相得益彰,皆隐含着效法“乾德之运”“圣德之运”,扫除一切“世情嗜欲”之意。唯有“日减”,才能使本身具有的“不学不虑”的良知得以呈露,最终臻于圣人境界。此处,龙溪将颜渊作为勇猛健动的典型,并以周敦颐“主静”“无欲故静”工夫为例,阐述个体躬修“圣德”,复归于《乾》卦之道的修养方法。《乾》卦“文言”引孔子之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a南怀瑾、徐芹庭:《周易今注今译》,第21页。对此,龙溪解释说:

儒者讳言虚寂,夫子于感发感应之理详言之,何也?盖天下之感,皆生于寂,而其应也,皆本于虚。虚以应变,寂以神感。何思何虑,所以一天下之动。尧之中,舜之微,文之穆,孔子之默,以至颜之愚,周之静,皆是物也。b[明]王龙溪:《大象义述》,《王畿集》,第653页。

依一般儒者之见,“虚无寂灭”之类说法乃佛、道二氏之语,故多避而不言。龙溪则认为孔子详细讲究感应之理,原因即在于“感”生于“寂”而“应”本于“虚”,“无思无虑”既是本体的实在形式,也是工夫的最高境界。本来,龙溪常以“虚而明,寂而感”诠释良知,既是对阳明良知“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之说的一种继承,又可以看做是更进一步的发扬。在此基础上,龙溪画龙点睛地指出:“良知者,气之灵,谓之乾知,亦谓之明德。大明始终,明乎此而已,君子之学也。”c[明]王龙溪:《大象义述》,《王畿集》,第653页。

二、《蒙》:赤子之心,即所谓蒙

《蒙》之“象”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义述》云:

夫纯一未发之谓蒙。蒙者,圣之基也。防未萌之欲,弗使牿于外诱;保未发之中,弗使骛于异趋,贞之养之,自然可入于圣,此果行育德之功,学之脉也。

此处龙溪解《蒙》之“象”,更像是对“蒙以养正,圣功也”(《蒙》卦彖辞)的阐发。一般来说,宋明理学探讨中和问题所依据的基本文献源自《中庸》首章。d参见《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与程伊川反对“中即是性”及“求中”之说不同,阳明在与其弟子论学时已经明言,人性皆善,故能在某一时某一事上,其喜怒哀乐之发常能中节,但常人之心,不能无昏蔽,致使心之本体暂明暂灭。他的观点是,“中只是天理”,“去得人欲,便识天理”。e[明]王阳明:《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第21、27页。龙溪此处以“纯一未发”训《蒙》之“象”,将“蒙”作为“圣之基”,指出“防未萌之欲”“保未发之中”正是圣学工夫,与阳明心学基本理念一脉相承。关于如何做工夫,龙溪明白指出:“《中庸》喜怒哀乐观于未发之前,可以默识矣。不论钝根利器,皆须如此行持,此万古人心之本体。上乘如此用力,是即本体是工夫;下学如此用力,是和本体为工夫。”f[明]王龙溪:《答万履庵》,《王畿集》,第217页。言下之意,上乘根器之人所做的是顿悟工夫,下乘根器之人所做的是渐悟工夫,最终目标与功效是一样的。对于“蒙”的涵义,龙溪进一步解释:

夫圣功之要,全在于蒙。以天时言,晦者开朗之机;以人事言,昏者昭明之候。但世人未之察耳。孟子善用《易》,其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之心,即所谓蒙。良知良能,人所固有。大人之所为大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惟不失其固有之良而已,非有所加也。g [明]王龙溪:《大象义述》,《王畿集》,第654页。

大义分为两层:一方面,“蒙”可以作为入圣之学的工夫论,因为不论就天时还是人事而言,此卦蕴含着使“晦者开朗”“昏者昭明”的修养窍门;另一方面,“蒙”本身就是“赤子之心”,亦即良知本体。在龙溪看来,“蒙”之一卦无疑能涵本体和工夫而为一,堪称理学修养的关键(“圣功之要”)。这正如他在《东游会语》中所强调的:“后世不知养蒙之法,忧其蒙昧无闻,强之以知识,益之以技能,凿开混沌之窍,外诱日滋,纯气日离,而去圣愈远。所谓非徒无益,而反害之也。吾人欲觅圣功,须复还蒙体。种种知识、技能、外诱,尽行屏绝,从混沌立根,不为七窍之所凿,充养纯气,待其自化,方是入圣真脉路,《蒙》之所由以亨也。”h[明]王龙溪:《东游会语》,《王畿集》,第87页。显然,龙溪此论仍是立足于“致良知”的根本立场,将“蒙”之一卦纳入致良知工夫的过程之中,体现了阳明心学的圆融特色。

三、《随》:息者,范围三教之宗

《随》之“象”曰:“泽中有雷,随。君子以向晦入燕息。”《义述》云:

息者,生生之机也。观之于夕,群动息矣,然后真机回复,而为朝;观之于晦,六阴息矣,然后真阳逆受,而为朔。藏不密者,用不张;蓄不极者,施不溥。天地万物且不能违,而况于人乎!颜子如愚,三月不违,三月一息也。日月而至,日月一息也。尺蠖之屈,龙蛇之藏,万物一息也。通古今于一息,万年一息也。竺氏谓之反息,庄生谓之六月息。a[明]王龙溪:《大象义述》,《王畿集》,第658页。

此处,龙溪显然已经超越“鼻气一出一入之谓息”b萧天石:《道藏精华》第2集,台北:台湾自由出版社,1956年,第239页。的理解,而是凭藉儒家普遍道德主义进行诠释,认为息是天地万物“生生”之德。既然天人合一、万物一体,则天地万物皆不能违反的息之原理,就必然适用于人。在他看来,孔门修养工夫,颜渊能做到“三月不违仁”,即是三月一息,其他门人“日月至焉”而已,也总是一息。从儒者之息以至“万物一息”、“万年一息”、佛家“反息”、道家庄子“六月息”,可以作为儒释道三教所揭示的总原则以及至高无上的修养工夫。事实上,龙溪本人精于静坐调息,其《调息法》亦云:“一念微明,常惺常寂,范围三教之宗。吾儒谓之燕息,佛氏谓之反息,老氏谓之踵息。造化阖辟之玄枢也。”c[明]王龙溪:《调息法》,《王畿集》,第424页。可见,龙溪认为儒释道三教的修养工夫皆可统摄于一个最终的关键(“造化阖辟之玄枢”),也就是“息”。《义述》进一步明言:“息者,范围三教之宗也。息有二义,有止息,有生息。如冰之凝,而时释也;如虫之蛰,而时启也。此造化出入之机,圣人至诚无息之学,君子自强不息之功。善学者,于亥子之间求之,思过半矣。”d[明]王龙溪:《大象义述》,《王畿集》,第658页。

尽管阳明本人对佛老二氏之学有着长达几十年的研习经历,但最终还是回归儒家。值得注意的是,在具体的修身问题上,阳明学派的基本态度是包容开放的,比如阳明认为静坐可以“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工夫”,e[明]王阳明:《与辰中诸生》,《王阳明全集》,第157页。而龙溪更声称:“盖养德养生原非两事,但其求端用力作用不同,中间行持颇有节候,回途就正,终此合并也”。f[明]王龙溪:《与李原野》,《王畿集》,第204页。“造化之机”即是天德,“圣人之学”“君子之功”即是王道。此处所言“于亥子之间求之”,亥时即晚九时至晚十一时,子时即晚十一时至凌晨一时,显然受了道家“天地交泰,时在亥子”的养生法门影响。正如龙溪《调息法》所指出的,静坐调息既可以“证学”(“养德”),又可以“卫生”(“养生”),实为“彻上彻下之道”。龙溪此论既秉持了儒家主张天德与王道相统一的一贯立场,又彰显了儒释道修养工夫之间的相互借鉴、汇通无碍的特色。

四、《复》:复者,善端之萌,入圣之机

《复》之“象”曰:“雷在地中,复。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义述》云:

气机隐伏,人不可得见,迨至复时,静而方动,动而未发,天地生物之心也。天地之心,静,非无心也,自人见之以为无;动,非有心也,自人见之以为有。生理本不息,有息焉者,人欲间之耳。日夜之所息,保护爱养,平旦清明之气,不为旦昼之所牿亡,君子复性之功也。g[明]王龙溪:《大象义述》,《王畿集》,第660页。

龙溪以动、静二态描述复之时令,认为“静而方动、动而未发”正是“复其见天地之心”的本来面目。复卦本身蕴含了万物生生不息的易理,一旦有“人欲间之”,便违背了天地生生之大德,便会息而不复。“保护爱养”也好,“不为旦昼之所牿亡”也罢,都指的是扫除人欲之蔽,以求“复性之功”。儒家主张人的本性是善,但又承认一方面人出生时智识处于朦胧和混沌状态,故尚不能认识自己的德性;另一方面,后天的种种社会习气的影响,又有可能使其固有的德性受到蒙蔽和污染。“复性”,就是让人“变化气质,复其本然之善”,亦即复归其内在本有的德性。宋明儒学在“复性”的目的上并无异议,其分歧主要体现在如何复归道德本体的方法或途径上。程朱理学主张“格物穷理”(朱熹语),陆王心学则强调“即心中之理”。龙溪将复卦与“复性”结合在一起加以诠释,极具阳明心学的工夫论特色。他说:“先师(王阳明)以戒慎恐惧为功夫,不睹不闻为本体。不睹曰隐,不闻曰微,隐微曰独。”a[明]王龙溪:《大象义述》,《王畿集》,第660页。不睹不闻即“隐微”,“隐微”即“慎独”之“独”,亦即良知本体;“戒慎恐惧”即复其本体的功夫,即“致良知”之道。

值得一提的是,阳明学派的诸多学者都非常重视复卦。罗近溪云:“复之一卦,学者只一透悟,则自身自内及外,浑是一个圣体,即天地冬至阳回,顽石枯枝,更无一物不是春了”;b[明]罗近溪:《盱坛直诠》上卷,台北:广文书局,1956年,第56页。其门人杨复所(起元,1547—1599)言:“《易经》全看一复卦,《大学》全看明明德三字”。c参见 [明]黎允儒:《粤游记》,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影印本。这都是将复卦与阳明心学工夫修养结合起来,把对复卦之理的参悟升华为“复性之功”的修证。龙溪论说正与此同调。他指出:

圣人无复,以未尝失也。失而后由复。复者,善端之萌,入圣之机。复之义:初九为不远复者,过未离于心,而亟复之,故能不祗于悔而吉。二为休复,切比于初,志在从阳,复之休美者也。三为频复,以阴躁处动,极复之频,数而不固,过在失,不在复也。四为独复,处群阴之中,独能下应于阳,不乱群也。五为敦复,以中顺之德处尊位,敦笃于复者也。上为迷复,迷复者,非迷而不复,以其求复而失其本体,逾求复而逾远于道,故曰:“迷复之凶,反君道也。”d[明]王龙溪:《大象义述》,《王畿集》,第661页。

此段意蕴可分三层:首先,龙溪提出圣人“未尝失”所以“无复”这一命题,原因在于“失而后由复”。其次,明白指出复卦之道与圣人之学两相契合,若就本体而言,复是“善端之萌”;若就工夫而言,复是“入圣之机”。再者,以阴阳相间的复卦六爻为依托,勾勒出一条完整的工夫修养进路——

初九/阳/不远复:“过未离于心,而亟复之”

六二/阴/休复:“切比于初,志在从阳”

六三/阴/频复:“以阴躁处动,极复之频,数而不固”

六四/阴/独复:“处群阴之中,独能下应于阳”

六五/阴/敦复:“以中顺之德处尊位”

上六/阴/迷复:“求复而失其本体,逾求复而逾远于道”

综而论之,龙溪以“过未离于心,而亟复之”诠释初九“不远复”,彰显了阳明心学“在心上作工夫”的趋向;而上六“迷复”“求复而失其本体,逾求复而逾远于道”则体现了龙溪本人的思想特色。在工夫论层面,龙溪本有“先天”与“后天”之说。“先天”与“后天”之区分,以“心体”与“意”的区别作为根据。所谓“意”,指的是经验生活中意志能力之个别运行,故为“后天”;所谓“心体”,则是对先于个别运行的本体的描述,故称之为“先天”。基于此,龙溪主张在“先天心体上立根”,亦即在心体上作工夫——“良知不学不虑,终日学,只是复他不学之体;终日虑,只是复他不虑之体。无工夫中真工夫,非有加也”。e[明]王龙溪:《与存斋徐子问答》,《王畿集》,第146页。良知本是不学而知、不虑而能,“复他不学之体”自然不可执著。不难看出,这正是“求复而失其本体,逾求复而逾远于道”的另一个说法。应该说,复卦之解既源于龙溪工夫修养的个人实践体悟,也是阳明心学与易理的融会贯通之道。

五、结语

徐阶(1503—1583)《龙溪王先生传》有云:“公(龙溪)所著有《大象义述》《丽泽录》《留都》……凡数十种,士皆传诵之。”f参见 [明]徐阶:《龙溪王先生传》,《王畿集》,第823页。赵锦(1516—1591)《龙溪王先生墓志铭》述其著作,亦将《义述》与《龙溪先生全集》及诸会语单提显列。a参见 [明]赵锦:《龙溪王先生墓志铭》,《王畿集》,第832页。可见,《义述》确乎受到当时学者的重视。本来,《周易》之学原自象始,故云:“易者象也”“圣人立象以尽意”“八卦以象告”(《周易·系辞传》)。自宋以降,程朱理学大行于世,学者往往拈取《易传》之文以附会儒学,而对《周易》的象辞部分遂少讲究。尤其是朱子及其门人弟子,秉持儒家一贯的人文理性主义立场,对于卦爻之象,只承认其有卜筮吉凶的作用,不认为其有哲学思想,而对于《易传》之文,则以为是孔子之言,故予以“训诂说字”之注解,b参见 [宋]朱熹:《朱子语类》卷72,朱子自言。易学遂由原来的“象”之学变为“文字”之学。元明两代讲究易学的学者,大体沿袭了这一路数。来知德(1525—1604)作《周易集注》,一改朱子重文字之风,开始注重象数之学。龙溪之所以重视对《周易》之“象”的阐释,原因可能在于,“象”本身朦胧而丰富的意涵更加契合阐发阳明心学义理的需要。龙溪《义述》是站在阳明心学立场诠释象辞、阐发易理的经典文本,呈现了阳明心学与易理之间的交汇融通,堪称阳明学派的易学思想之典范,具有独具特色的思想史意义。

《义述》意义与特色可从三个方面把握。一是阳明心学的诠释立场。阳明心学主张“心即理”“致良知”,高扬“良知”心体,强调一切事物皆在良知天理之中得以真实成就,摄物以归心,心以宰物,心以成物,要之整个阳明心学无非是强调“一心之朗现,一心之申展,一心之遍润”(牟宗三语)。遍观《义述》,龙溪对于阳明心学意蕴的阐发十分透彻,涉及心学的论说可谓俯拾皆是。例如:“良知良能,人所固有。大人之所为大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惟不失其固有之良知而已,非有所加也。”(《蒙》)“知者,心之灵;致知,正所以存心。非有二也。”(《大畜》)“心本虚灵,或昧而不明,明而不继者,欲蔽而间之也。大人之心,不蔽于欲,犹日之明也。”(《离》)“心与理涵,身与事安,丽泽之益也。”(《兑》)诸如此类,皆堪称深得阳明心学神髓之语。二是三教汇通的诠释风格。阳明学派对于三教关系的基本看法,肇始于王阳明“三间屋舍”之喻。阳明认为,佛道二氏之学“有得于性命”“有功于吾身”,儒学可以“兼取”。c参见《王阳明年谱》“嘉靖二年十一月”条下,《王阳明全集》。龙溪在继承阳明观点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虚寂思想并非佛道二教专属,亦是儒家本有的内在向度之一。二氏并非异端,三教皆属同源。良知本体可以贯通虚实有无,是“范围三教之宗”。d[明]王龙溪:《三教堂记》,《王畿集》,第486页。彭国翔据此认为,龙溪的三教观可以定性为“儒家本位的三教一源论”。e彭国翔:《良知学的展开:王龙溪与中晚明的阳明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53页。龙溪思想的这一特色显著体现在《义述》论说之中,如《随》卦中提出:“息者,范围三教之宗”,“善学者,于亥子之间求之”。职是之故,龙溪虽为一醇然儒者,但在时人眼中,其学问蒙上了一层厚重的三教汇通色彩,无怪乎被推为“三教宗盟”。三是注重以工夫修养释易。阳明心学的宗旨是“致良知”。致良知不是一种空洞论说,而是真切的道德实践工夫。龙溪深谙心学三昧,注重工夫修养,主张“直下归根承受”“念念致其良知”。f参见[明]王龙溪:《答邹东廓》《念堂说》,《王畿集》,第201、502页。在修养方法上,他虽然提倡在“先天心体上立根”的顿悟之学,但也不排斥渐悟工夫。如对于《复》卦的阐发,从“初九”至于“上六”各爻,构建出一个圆融精妙的“不远复——休复——频复——独复——敦复——迷复”的阳明心学工夫修养进路,故云:“学者能以初复自修,法于休,戒于频,勉于独,中德自考而不为迷复之凶,善于复者也”。又如诠释《艮》卦,强调:“阴阳和则交,谓之和应;不合则不交,谓之绝应。……和应,俗学也;绝应,禅学也;不堕二见,应而不留,忘己忘物,圣人之学也”。g[明]王龙溪:《大象义述》,《王畿集》,第661、671页。凡此种种,皆可看做龙溪凭藉易理以阐发心学修养工夫,体现了以工夫修养释易的思想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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