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死的藏獒

郭继

八九年前，母亲从朋友手里救回了一只小藏獒。这条藏獒，不是要被朋友掐死的唯一一只，也绝不是最后一只。

而母亲抱养的原因也很简单——个小、脸丑、黑不溜秋，走一步都要踢一次屁股才能邁开腿，丑陋的样子很符合当代的审美标准。

第一次，八个月大的狗，竟然咬伤了路人。我至今仍记得那人腿上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滑动剐蹭的两排深深的伤口。也是第一次，家里人意识到这个小不点是如假包换的大型犬，属于狗主人死亡率最高的犬种——藏獒。

次日中午，父亲戴上了两副橡胶手套，在小不点昂着头、甩着尾巴、最兴奋的时候，将专门用来饲养大型犬的锁链，生生地扣在了它小小的脑袋上。当小不点发现那巨大的锁链似乎连接着自己的脑袋再也摇晃不掉的时候，凄厉的长啸下，两米长有圆珠笔杆粗的钢筋绕成的锁链，在小不点不断奔跑的同时，乒乓地抽打着四面的墙壁，同时也抽打着它那不比锁链粗多少的四肢。我当时躲在屋子里，听着窗外响了一下午的锁链撞击各种物体的声响。

日落时分，狗躲在墙角的一堆纸箱中，喘着粗气时常凄厉。母亲当机立断，把锁链的另一头拴在地上的一个小小的下水道口。此后四年中，藏獒吃喝拉撒睡，直到最后永远地闭上眼睛，都再也没有走出这三点一四平方米的土地。

我们用砖块在墙角为它修葺了一个很大的窝，但地势低洼。同年夏，本地的暴雨让狗在墙角里游了一夜。

2012年夏，母亲清早起来去给狗处理粪便，但它的后腿却始终虚掩在排泄物上面。母亲当时一手扯着锁链，另一只手刚想去清扫粪便，就在这一刻，手背见红了。食指被咬，五厘米的伤口，三周不能弯曲。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母亲仅反复叨念着她当时看到的——狗眼的血红、獠牙的尖锐。

疯狗不能留。但送走、往哪送、怎么送都不知道。

没人不怕狮子一样的藏獒，也人人都知道我们家有一只疯狗，四年前还是个小不点时，就疯狂地咬伤过一个路人。四年后，它竟又将锋利的獠牙刺向它的主人。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不到一周时间，一个壮硕的狗贩子就应邀来到家中。看到凶猛无比的藏獒还在熟睡，二话没说，冲上前去猛地提起藏獒脖子上的锁链。藏獒腿短，头被提起，又吃痛，没法反击。

就在狗贩子正准备一个转身将藏獒背在背上一举吊死时，被母亲喝住了。

狗毛在锁链的提拉下被撩起。脖子下，一圈贴肤的绒毛肮脏而湿润，正往下滴着黄色的脓水。

“钱照付，狗留下。”母亲说。

狗贩子一听，把狗一撂，飞奔着跑远了。藏獒刚一着地，就拼命向狗贩子奔去，却被锁链一勒，在空中扑腾了一下，直挺挺地落下了。

一阵凄惨的哀嚎。

“项圈取下来过吗？”

“没有。”

四年了，狗项圈上的钢丝，怕是已经嵌到肉里了吧。

救狗事不宜迟，但对于任何一个兽医而言，想取下一只藏獒的项圈，特别是一只已经对人产生戒心了的藏獒的项圈，难如登天。

夏天愈发炎热，狗贩子之前的所作所为更是让藏獒更加痛苦。它就在墙角仅有的阴凉处趴着。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腐臭的味道。藏獒无力地用尾巴驱赶着半空中不愿飞离的苍蝇。

兽医没有想象中那么多高级的麻醉设备，正规医院也绝不会因为一只狗而外卖任何敏感药物。几番询问，最终，父亲讨来了一种效果略强于安眠药的药片。

少有人能理解那种心情，亲眼看着自己手头的小勺子一点一点地捣碎药片，拌在饭菜里送到藏獒面前。藏獒吃完，却并没有任何反应。下一次是两片、再下一次是三片……直至人类的致死量。藏獒只是呕吐，却并没有晕倒。

藏獒一日不如一日。那天吃饭时头刚一低，喉咙中的鲜血便顺着獠牙流了下来。它一声不吭，低着头，混着被鲜血染红的汤汁，把一盘食物吃了下去。

还是让它去了吧。

家里人到底还是联系了狗贩子。那时的狗已经瘫软在地上，脖子周围早已因为脓水而潮湿黏灰，院子里腐臭的气味足以令人窒息。它一辈子也没有洗过澡，全身满是长毛耷拉成各种怪模样。虽是壮年，却已被折磨得像个老者。

狗贩子其实早就到了，但他畏惧地等待着时机。藏獒不断地眨巴着眼睛，最后终于得到了一丝安宁，慵懒间，耳朵也低了下来。狗贩子再一次冲了上去。这一次，强壮的藏獒只在狗贩子的背上象征性地蹬上几脚便一动不动了。

生命着实是脆弱。

解开项圈，为固定大型犬而特别设计的两根钢丝都已生锈断开，没入狗的喉咙足有一半。伤口上有各式各样愈合过的畸形伤疤，但老伤未愈又添新伤。血肉里隐约间还有东西在蠕动。

钢圈断开了多长时间？一年？两年？

没人知道。

我只知道在它生命的最后一个月，当那用项圈禁锢了它四年的女主人，不知道第多少次拉扯那锁链——宛若最锋利的匕首划过它的颈间时，那只手明明已经搭在它的嘴边，但它却没有在无尽疼痛的刺激下猛然间合上自己的獠牙，只是张开嘴，静静地让它离开——不然就绝不会仅是一道长长的划伤。

它不是一只疯狗，但它也不是一条本应该活着的狗。

多少年后，当老屋面临拆迁时，家里人又提起了这只藏獒，并议论如果再遇到这样的事情，究竟应当怎么办？最后得到唯一的答案是，在它生命之初，就把它掐死。

那样，痛苦只会折磨它几秒。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