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一句顶一万句》中底层人的身份焦虑

2018-02-24 01:38晏阳光
新乡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身份建构

晏阳光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一句顶一万句》是刘震云在2009年出版的重要长篇小说。这部作品自出版以来获得了读者和评论家的好评,并于2011年获得了第八届茅盾文学奖,随着2016年同名电影的改编上映也被更多人所熟知。小说分为两部分:上部 “出延津记”讲述了农民杨百顺历经磨难、三次改名,最终为继续寻找养女巧玲而出走延津;下部“回延津记”记述了巧玲的儿子牛建国为了寻找与人私奔的老婆而走向延津的故事。陈晓明评价说:“刘震云这部小说极为大气,手法也极其独特诡异,其包含的主题思想复杂丰富。”[1]作家用简洁、成熟的语言描写了一个真实的乡土中国,在这片土地上有个人的苦难、抗争与追求,也有普遍、深刻的人性揭示。正如有的评论者所言,这部作品为我们展示了中国式的“百年孤独”。

一、平民的身份意识

(一)身份意识与个体自觉

《一句顶一万句》的主人公们都是三教九流的社会底层民众,然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通过话语完成对自我认同的建构和找寻。“正是这种对语言的激情和由此而产生的快感支撑着平民精神世界和生活的大部分时间,它对他们的存在本身而言具有重要价值,而这些不能用外在的意义系统加以判断”[2]。

“一句顶一万句”指的就是“说话”。“话”作为人与人沟通交流的工具,是生活中重要的理解、表达的方式。即使是在农民、手艺人等社会底层人民中间,说话也如此重要,甚至体现着人存在的全部合理性。小说中老裴因为不会说话,在家备受屈辱,“特能说”的娘家哥能从一件事扯到千百件事,用自己的一套理把老裴绕了进去,直到老裴晕头转向气急要去杀对方,“也不是要杀他这个人,是要杀他讲的这些理;也不是要杀这些理,是要杀他的绕;绕来绕去把老裴绕成了另一个人”[3]21。 就像杨百顺一样,老裴也没有自我,他对自己的认识,对自我的际遇的辨识、确认是用话语建立起来的影子。表述一旦无法成功被理解,整个世界就溃散混乱。“不讲理”的“常有理”能用无用的话“说死”人,这里“说话”的重要性被凸显出来,它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个体对自我的确认,主人公们受尽“不会说”的捉弄,无法找到自我身份。

杨百顺对罗长礼“喊丧”有着非同寻常的狂热崇拜,满心愿望就是跟他学“喊丧”;弟弟杨百利喜欢瞎老贾看相,也想拜师学艺。他们都有自己的痴迷爱好,千回百转矢志不渝,这份喜爱不是简单的对某份职业的向往,而是企图通过这种职业特殊的身份完成对自我的建构。“喊丧”就是殡葬时把亲人呼唤到葬礼前的仪式,在这场仪式中“喊丧人”既是受到敬畏的权威,也是连接生死大事的唯一在场。虽然小说对杨百顺痴迷“喊丧”的原因没有做出直接的解释,但在他之后的人生经历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这项活动的追随,找寻的其实是找寻他自己,这种“虚”的形式是他找寻自我身份的重要节点。

(二)寻求自我认同

身份,“狭义上指个人在团体中法定的职业或地位,如已婚、中尉。而广义上是个人在他人眼中的价值和重要性”[4]。杨百顺自始至终都崇慕着喊丧的罗长礼,经历了大半辈子的波折后,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跟这个人关系最大。他对自我感到焦虑,为了消解这种孤立必须不断寻找,直到出走延津。

这些底层人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寻求交流,并以能“说到一块去”作为生存意义的价值判断,把沟通理解看成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这种意识是下层人自发的,他们也有丰富的内心生活,也有发现自我的愿望。作者在这里力图表现有主动性、有自觉意识的底层人完成自我建构的过程。故事的主角经历了三次改名,从山穷水尽的杨百顺到投靠传教士老詹的杨摩西,又从“嫁”给吴香香的吴摩西到丢了养女伤心透了的罗长礼。他从做豆腐的家里出走的那一刻起,就走向了独自求生的艰难旅程,与之相伴的每一步选择和磨难,都使他对自己的身份、对世界的认识发生改变,他每次改名字的时候都是心理变化很大的时刻,他的新名字也代表了他对自己的新的理解、对未来的祈望。

二、难以摆脱的身份焦虑

(一)个体精神处境的孤独

由于沟通理解的不能实现,孤独像一张绵密的网纠缠住浮生,被压抑的屈辱、自卑和怨愤取代了个体自身位置,使他们无法完成对自我身份的确认。教书人老汪就处于这种状态。学生们为图安逸才来上学,对书本既不理解也没真想学习。老汪的老婆银瓶是个习惯顺手牵羊、爱传闲话的村妇。无人理解、长期处于苦闷焦虑状态的老汪喜欢一个人四处乱走,借以发泄内心的压抑,他的四处乱走就是他的“说”、他的表达方式。他最喜欢的《长门赋》里的两句话“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反映了他封闭孤绝的精神状态。

由于孤独得不可忍受,人们始终在寻找一个“说得着”的朋友,以摆脱无依的精神处境。小说对友情有着独特的表达,并没有将友情作为现实的一种出路,而是将友情做了解构的处理——朋友并不意味着心意相通,也不一定代表着肝胆相照。首先,朋友关系的建立可能是出于利益方面的考虑,当双方地位不对等的关系展现出来的时候,这一点体现得尤为明显。长期以来,老杨追随老马是需要对方帮他拿主意,而老马认为跟老杨说话让对方占了便宜,两人并没有诚意相待,却一辈子成为朋友。这正像大部分人一样,一辈子没朋友,却又出于现实需求有了朋友。下部主人公牛爱国随着人生阶段的不同,每遇到一个朋友都在关键时刻与他相互扶持,走过一段人生旅途,又在下一阶段投向各自生活轨道。从冯文修、杜青海到陈奎一,每一段友情的建立与流转,都意味着即使是好朋友,也难以有恒久的感情支柱,人处于一种永恒的孤独之中,友爱总是暂时的,它是绝境中的一支浮木,总是不断流转,又向他人重新开放。

(二)人际误解与亲情的不可靠性

个体的孤独不仅体现在友情的难寻、短暂上,更体现在人与人沟通的不能实现,彼此时常陷入误解和隔阂的尴尬境地上。就像杨百顺与师傅老曾本有情谊,却因师娘的挑拨反目成仇,此间由于传话人添油加醋产生的误会使杨百顺有口难言。主角经历了生活众多颠簸坎坷,虽然没有被生活打倒,却难免会被怨愤仇恨传染,每一件事带给他的影响就像那个受他照料却恩将仇报的猴子留给他的“五个大血印”,使他接受了生活的逻辑:哪怕是猴子也有两面三刀的把戏,何况人心难测,就更无法相互理解信任。作者笔下从事三教九流的平民们,本性中都有一种简单的固执冲动,在陷入这种人际误解时,必然备受伤害,对他人的戒备和对自我的封锁程度都会加深。人的孤独不仅因语言误解,更在于人作为一个绝对的个体心灵的狭隘和自私。

亲情本该温暖一个人的心灵世界,帮助他完成对自身的价值定位,在这里却失效,人际交往间永恒的矛盾纠葛、人心的浮躁和猜疑占了主要地位。“它既然拥有民间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的传统背景……构成了独特的藏污纳垢的形态。因而要对它做一个价值判断,是困难的”[5]。在刘震云笔下,就是在这样的民间,家庭并不是充溢着温馨和谐的港湾,而是矛盾冲突的集中地。由于亲缘关系与现实利益的纠纷,也由于人感情的脆弱和性格的固执,民间的寻常百姓家也有在亲情伦理观念下的复杂关系网络。虽然一家人有着无法代替的血缘亲缘,成员间却也有各自的小算盘,也会有自私自利的表现,甚至有竞争倾轧、矛盾和仇恨。老杨为了让儿子回来和自己卖豆腐,苦心经营了一出戏;杨百顺的大哥一心要单过;老曾要续弦,在与两个儿子娶媳妇的先后问题上同儿子发生争执……他们各自的算计体现出人性自私的一面,我们却很难说他们的本性奸恶,因为他们都是从各自的出发点考虑问题,难免与周边人产生冲突。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的亲情伦理并没有压抑他们本身的欲望,他们是努力在其中寻找一种平衡。当这种平衡被打破,来自亲人的伤害往往更使人痛心、愤怒。当杨百顺发现“延津新学”的真相时,他怨恨出主意的老马,也怨恨父亲老杨,但是,“在生活中,他要杀的是老马;但在心里,头一个杀的是老杨”[3]96。 他虽然没有杀成老马,最终却因“心里是彻底凉了”出走延津。亲人间的关系之复杂,我们也可以从铁匠老李身上得见。老李对娘不孝顺是因为记他娘的仇,一次他娘用铁勺砸在他脑袋上,“记仇不是血窟窿的仇,而是他娘砸过血窟窿后,仍有说有笑,随人去县城听戏去了”[3]3。母亲打完他去听戏这一点更使他难以忍受,因为这一行为带来的情感信息比事件本身重要得多。

小说不仅揭示了家庭成员间的隔膜,还暴露了婚姻生活的虚伪丑恶。上部主角杨百顺与吴香香之间充满欺辱与仇恨,下部牛爱国与庞丽娜之间是“没话说”,充满背叛和相互折磨。在两段婚姻关系中,丈夫都面临妻子出轨并且留给自己羞辱和麻烦的境地。这种局面与两人的力量对比有很大关系。前者因为自己是上门女婿,后者因为不好离婚,在面对侮辱时都一让再让,婚姻中两人的爱情和扶持不仅荡然无存,而且充满了弱肉强食的生存斗争。总的来说,人际误解与亲情伦理的不可靠性加剧了平民的精神危机,身份焦虑不仅没有得到和缓,反而愈演愈烈。

(三)实用的伦理替代个体自我

中国传统的家庭伦理具有现实性,这符合乡土的现实经验。小说显示的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存在,但主要传达的是对人的精神思考。作家对利益至上的庸俗现状揭示得十分彻底。一旦涉及物质利益纠纷,感情就会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验,显得不堪一击。在人与人的交往中,信任感缺失,甚至友情也有现实性,考虑到双方的实际利益关系充满误解和怨恨,本质上仍为一个闭合的心理结构,使人走向绝境。

传统民间注重实用的规则,讲求看得见、摸得着的实际效用。老詹无法将基督教文化传递给老曾,平民们的世俗逻辑令老詹哑口无言,他们之间的对话更是让人啼笑皆非。“主能帮我做甚哩?”“你要是让主来帮我贩茶、破竹子,我就信他。”[3]114平民无法理解传教士的信仰是无法避免的,中国人很难把希望寄托在彼岸世界,信仰拯救不了中国式的孤独。主角杨百顺信主也是为了找个谋生的差事,但信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生存问题面临重重困境时,人往往一身不能二任,无法理解精神上的信仰对实际生活有什么指导意义。

民间的实用伦理还体现为大众的标准替代了个人的价值标准,个体服从于他人或集体的意志,意图被接受认同。与人私奔的老婆吴香香走后,杨百顺被众人极力劝说去找人要个“说法”,父女二人只得上路假意寻人。当个人本身的追求与表达同大众标准冲突时,顺应他人的指令、融入社会环境是一种较容易的选择,但一旦这种意识成为惯性,原本的内心就会被替换,最终会丢失自我。

三、自我建构的艰难旅途

(一)自我的迷失与找寻

杨百顺最初离家是为了不做豆腐,但因为孤身一人且没有手艺傍身,不得不出卖体力艰难求生,从学杀猪、学染布、学破竹子到打零工、照顾菜园子,他流落到许多地方,其间为了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他权衡利弊后选择了入赘,忍受了各种欺辱,个中辛酸使他认识到“世上的事,件件藏着委屈”,这也是他出走以后面对广阔的人际世界所必须面对的挑战:物质上的匮乏是对他身体的考验,他接触交往的形形色色的人则对他的心灵进行拷问。他要找寻自我、维护尊严,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小说中刻画的这些平民个性特征明显,尤其是主人公杨百顺、牛爱国,既软弱卑琐,同时也有善良踏实的一面,他们都体现着人性本身的冲动直率。有时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极端,受到不公平对待急怒攻心就要提刀杀人,这也是他们简单朴素的处事办法,终归不能使他们在世上如鱼得水。不需要外力,只是人与人的隔绝与误解,就使一个不太坏的人动了多次杀机,在内心里杀过人,可见根植于人内心一直有老詹札记上写的“恶魔的私语”。“恶魔的私语”其实就是内心的善与恶的较量,是在经历苦难和伤痛之后如何对待生活方式的问题。在历尽人事浮华、见惯了人性的歹毒自私虚伪之后,他们的内心是否还能保有原先的平衡?自私无耻的吴香香、两面三刀的老高、卑鄙下流的倪三等人带给他彻骨的寒冷和失望,他要想不沉沦,只有继续找寻。

(二)存在的“位置”与归属

杨百顺曾想跟着老詹信主,想知道自己应该往哪儿去,而最终失败。没有一种信仰可以化解他内心的猜疑和畏怯。这种负面的心理状态是每个人都有的,它构成了传统中国人封闭的心理习惯,他们始终没能挣脱这种不安和焦虑,所以总是孤独的。“可世上啥最毒?就是人的心。人心毒不是说它狠,是说大家遇事都不往好处想,盼着事坏”[3]80。 亲人间,老曾为想先续弦跟两个儿子置气斗性;朋友间,老马撺掇老杨提亲想看他碰壁头破血流;夫妻间,吴香香唆使丈夫杀人想跟情夫过日子……这些本该给人提供爱和温暖的关系都充满了不和谐,皆是由于封闭的心容易产生人性的恶。

自我建构、自我身份的认同和找寻是艰难的,因为生活具有偶然性,往往在不期然间使一个人的际遇、处境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不能控制生活的偶然性,只有坚持自我和尊严的人才能在生活中幸存。一个典型的场景在文本中两次出现:老裴提刀要去砍娘家哥的路上遇到年少的杨百顺,使他杀人的念头慢了下来;多年后杨百顺怒极去杀老马,途中偶遇被继母虐待的孩子,也使他放弃了杀人的计划。在主人公随后为生活奔波的路上,我们可以看到陡生的变故在他命运的选择中发挥的重要作用,一个小的插曲就可能改变了自己与他人命运。因为临时顶替去舞社火被寡妇吴香香看中为上门女婿,杨百顺才被改名换姓成为忍气吞声的“吴摩西”,因为这些变故,他丢失了自我而成为另一个人。同样因为生活的偶然性,他摆脱了被欺骗被侮辱的境地,出走延津重新开始自己的追寻之路。

四、自我建构的意义

人心是脆弱的、易失衡的。人与人之间的亲疏远近、精神排遣与现实依靠都不能始终给人提供真正的栖息之所,善与恶的冲突却始终相伴随。小说的最后对老尤、吴香香这样的人也完成了一定程度上的谅解:吴香香跟人私奔以后跟情人过着颠沛流离却恩爱的生活;老尤拐了小女孩巧玲,卖人的时候也犹豫后悔过。这就是丰富复杂的人性世界,杨百顺、牛爱国、曹青娥都想过杀人,差点为赌一口气蒙受更大的痛苦,最后主人公找到了一句话“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这句话是对生活的总结,人即使有着深刻的孤独,也不能陷入徘徊和虚无中。

寻找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并不是逃避孤独的唯一方式,友情不能为我们提供精神还乡的方向,“说”并不一定能解决孤独的困境。追寻身份认同靠自己,而不是他人。

刘震云笔下的乡土世界内敛又隐藏着深切的忧虑,在这基础上建构的趋向也比较明显。人类建构的意义就是对人的不完整、人性本身不完整的一种超越和挽救。“作者最后还是把更多的希望和勇气撒向了充满酸甜苦辣的人间”[6]。精神越被世俗的困境包围,不断被关闭在焦虑里,越要寻找一种生活方式来确定自我、超越自我,这个找寻过程本身即是一个重塑的过程,目标是达到一种生命的应然状态。

[1] 陈晓明.“喊丧”、幸存与去历史化:《一句顶一万句》开启的乡土叙事新面向[J].南方文坛,2009(5):5-24.

[2] 梁鸿.“中国生活”与“中国心灵”的探索者:读《一句顶一万句》[J].扬子江评论,2010(1):54-60.

[3] 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

[4] 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M].陈广兴,南志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7.

[5] 陈思和.民间的沉浮:从抗战到文革文学史中的一个解释[J].上海文学,1994(1):68-80.

[6] 马云鹤.消解孤独的两种方式:浅析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J].当代文坛,2010(6):10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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