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阮籍诗相同主题的相异抒写

2018-02-25 15:41侯文学
关键词:五言阮籍嵇康

侯文学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嵇康(223-262)与阮籍(210-263)是竹林七贤的公认领袖,也是正始文学最有代表性的两个作家,并称“嵇阮”。二人诗歌的不同,古今学者多有论说。刘勰、钟嵘是较早将二人诗作并列讨论者。“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1]67“(嵇诗)托喻清远”[2]266“(阮诗)厥旨渊放”[2]151云云,都从不同侧面展示出二人作品风貌的差异。二人的为人之异,也是研究者热衷的话题。余嘉锡评价说:“叔夜人中卧龙,如孤松之独立。乃心魏室,菲薄权奸,卒以伉直不容,死非其罪。际正始风流之会,有东京节义之遗。虽保身之术疏,而高世之行著。七子之中,其最优乎!嗣宗阳狂玩世,志求苟免,知囊括之无咎,故纵酒以自全。然不免草劝进之文词,为马昭之狎客,智虽足多,行固无取。宜其慕浮诞者,奉为宗主;而重名教者,谓之罪人矣。”[3]636以上所举,只是研究的荦荦大者,概言之,世所公推者,为嵇康的人品与阮籍的诗。客观来讲,二人的作品与人生经历共同表征了那个时代的症候与文学特征,构成既相异又互补的文学与文化景观。本文从相同的主题方面探讨嵇康、阮籍诗歌的差异,藉以展示二人不同的思想情感与人生境界。

一、孤独境界

孤独,是人类文学抒写的永恒主题。嵇康与阮籍的诗歌作品都透着孤独的情思,但各人孤独境界的呈现不同,造成的原因也不相同。

《世说新语·容止》载山涛评价嵇康的风范:“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3]716刘孝标注引《嵇康别传》:“康长七尺八寸,伟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正尔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3]716嵇康予时人的突出印象有二:独立不群的孤傲,自然之美。这与他道家式的孤独体验相辅相成,并在他的诗歌创作中获得艺术的表现。

在魏晋乱世中,士人们普遍以庄子安顿心灵。嵇康对于老庄尤为倾心,他说:“老子、庄周吾之师也。”*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戴明扬《嵇康集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96页。按,本文所引嵇康诗文,俱出此书。甚至在诗歌中直接赞美老庄:“猗与庄老,栖迟永年。寔惟龙化,荡志浩然。”(《酒会诗七首》其五)诗人肯定他们隐居遨游延年益寿的生活,钦慕他们如神龙般随机变化,恣意骋怀。嵇康更将庄子的理论化为生命的信仰,去实践他的人生。我们知道,“独”是《庄子》的重要范畴*《庄子》一书多次提及“独”,见《庄子·大宗师》《在宥》《山木》《庚桑楚》等篇。。庄子将绝对的独立无待的道称为“独”,将个体与道融为一体的境界称为“见独”。《庄子·大宗师》借女偊的修道过程来说明此境界的获得:“参日后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4]252在庄子看来,道就是无,体道就是摒弃俗世的各种欲望和情感,如此则能够进入“独”的境界。徐复观概括说:“庄子之所谓‘独’,是无对待的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5]239汉代司马相如《大人赋》描述此境为“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嵺廓而无天。视眩泯而亡见兮,听敞怳而亡闻。乘虚亡而上遐兮,超无友而独存”[6]120。如果说《大人赋》中的体道者的孤独无偶境界还只是在幻想中展开,嵇康则将其化为日常的审美体验,并流为诗章。如其《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其十八:

琴诗自乐,远游可珍。含道独往,弃智遗身。

寂乎无累,何求于人。长寄灵岳,怡志养神。

此诗的语言与造境都受老庄影响。《庄子·在宥》说:“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4]394弃智遗身,犹《大宗师》之“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4]284诗中的主人公自乐,独往,无累,无求,是个独立无偶的形象。“独”则傲睨天地,超越一切。在诗人笔下,外物几乎消泯,天地间,唯有一个弹琴吟诗的诗人,境界孤清高绝,可与柳宗元《江雪》相媲美,当然后者在意境的塑造上远较此诗为成功。琴诗意象的摄入虽然使诗境带了人间气息,却也说明诗人的心理体验是在此岸的实现,真实可感。

即便是抒写孤独,也是以此为基调的感喟。《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大半是这类抒写。如其十五: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可尽言?

息徒、秣马,仿佛是与喧嚣奔逐的尘世告别。流磻、垂纶,让我们想到《庄子》中的渔父。“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二句尤其写出诗人心游物外的风神,传达出一种悠然自得、与造化相侔的人生理想境界。“谁可尽言”的遗憾是以诗人内心与道合一的境界为前提而生。他如《酒会诗七首》也是如此。

概言之,嵇康的孤独带有超越意味。那是“游心大象”(《酒会诗七首》其四)的体道者的孤独,他叹息的是“钟期不存,我志谁赏”(同上)、“心之忧矣,孰识玄机”(《酒会诗七首》其六),那是心灵洁净芳美、高绝无尘带来的独立无偶的心理感受。这种孤独,是体道意义上的孤独,不染世俗尘埃。

阮籍给予我们的突出印象是他的穷途之哭。《晋书·阮籍传》说他“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7]1361,这是阮籍的精神表征。阮籍之所哭大概有二:“济世志”的理想无从托付,罹祸的忧惧。有用世之志而不能避世,却对政治风险异常敏感,时刻有罹祸之忧,两种心态交织在一起,就是他托身权门司马氏而又“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7]1361。现实选择与生存方式,也使他戒备世人,很难找到倾吐的对象。谨慎虽然使阮籍保全性命于乱世,却造成了他内心的孤独痛苦。阮籍反复在诗歌中描写这种常人难以忍耐的深刻的孤独和凄凉情绪:“啸歌伤怀,独寐寤言”(《咏怀四言》其三)*按,阮籍《咏怀》诗,有四言十三首,五言八十二首,为理解的方便,于正文区分为《咏怀四言》《咏怀五言》。本文所引阮籍诗,俱出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多虑令志散,寂寞使心忧”(《咏怀五言》其六十三)。《咏怀五言》其一历来被视为《咏怀》诗的总纲: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此诗抒写诗人的孤寂忧伤之情,但又没有具体写出诗人为何事哀伤,只是笼统地表现了一种情绪。阮籍的痛苦完全由外在特殊的政治环境造成,使他无人言说,所谓“羁旅无俦匹”(《咏怀五言》其十六)。他本人的性格又极谨慎,不肯言说,便只能把内心的感慨寄托在“弹鸣琴”的举动上来。但琴声并不能宣泄他的烦闷忧思,诗人引领徘徊,希望可以找到内心与精神的寄托,但他最终也没有找到,心中因而被更多的忧思充溢。由此来看,阮籍的孤独总与徘徊、忧思牵系,属于浊世的苦痛。

与嵇康的超越之思能够落实为现实人生的支撑不同,阮籍眷恋人间世,却缺少可以对抗尘世污浊的精神力量,他的孤独基于社会的倾轧而生,落在尘世层面。阮籍也有庄子“独”的境界,有超越之思,如其《大人先生传》所描绘的大人先生“以应变顺和,天地为家,运去势隤,魁然独存”,但这只停留在他的思辨领域,而没有向下落实为人生境界。所以他抒写心灵孤独的诗歌,总是与其伤时忧世的现世愁苦联系在一起。如《咏怀五言》其七,诗人由季夏这个敏感的关节点,联想到春秋的更迭代谢,日月的交替运行,一切事物都有盛衰荣枯的道理。自然界如此,人类社会也逃不脱这一规律。思致至此,诗人忧从中来,但他没有说自己的具体忧愁,甚至有意隐晦这一点,只是告诉读者,他独自徘徊在空堂之上,心中愁苦忧伤无人知晓:“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但他的忧虑还是从篇末二句的愿望表达中见出:“愿睹卒欢好,不见悲别离。”这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他所处的魏祚将移于晋的政治现实,所以元人刘履就说:“谓愿见君臣终于欢好,不致篡夺,而有乖离之伤。”[8]10相对于此诗的勉强可以落实的现实揣测,《咏怀五言》其十七则显得迷离隐约: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此诗是诗人精神世界的呈现。世界上并非空无一人,而是诗人感觉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与之情意相合,亦即诗人心中无人。阮籍把世界写得一片荒芜,这种手法源自道家。《庄子》中的理想道境就是“无何有之乡”[4]40“广莫之野”[4]40,但《庄子》是借主体的超然独存暗示主体与客体(道)的合一,是完全自由的境界。阮籍此诗的荒芜世界,则主要表现主体对世俗世界的排斥和拒绝,进而表现诗人的痛苦与高傲。在日暮这个容易逗人回归之情的时分,诗人不免“思亲友”,希望能与之对言倾诉心曲。而由其诗歌对于亲友的乖离之痛的抒写我们感到,他很难找到这样的知音,他也不会去找这样的人倾诉。这是险恶的政治形势迫使他作出的自保之举,因为在阮籍看来,一切有具体政治指向的文字,都可能成为他人罗织其罪的证据。他的心事无法对人言说,因为现实生活中的人并不可靠。不吐不快的忧愁与保身全命的谨慎表现于诗章,就是含蓄朦胧隐约,也造就了诗歌巨大的艺术张力。

阮籍的孤独是尘世的孤独。阮籍关心现实,对权力社会既眷恋又不满。因为关心,所以讽世刺时;因为惧祸,所以戒备;因为戒备,所以孤独。各种感受交织在一起,构成阮籍的情感世界。忧生、惧祸与刺世交织于诗人的内心,这让他痛苦焦虑,也是他孤独感产生的现实原因。

二、亲友之情

嵇康早在青少年时代就对庄子思想颇为醉心。在庄子的指引下,他以超越的冷眼观察社会人生,并与现实政治保持距离,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闲居山林,琴书自娱。淡薄名利,固然是嵇康的性情,也是他实现其卓荦高洁的人格理想的方式。而他被杀害的罪名“轻时傲世,不为物用”[3]407云云,也是基于其生活方式造成的影响的判决。但这并不意味着嵇康摒弃了一切人伦情感,相反,慈母、长兄、密友是他现实人生的重要支点。嵇康的诗歌仅存60首,亲友之情的抒写占据相当的篇幅。正因为他与亲友和睦,所以失去亲人让他痛苦悲哀。其作于景元二年(261)的《与山巨源绝交书》[9]192-193中说:“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悽切。”意谓他在此年或稍前失去了母亲和兄长两个亲人,这让他时常感到凄凉悲哀。嵇康对于母、兄有比较深厚的情感依赖,他们的相继去世,给嵇康带来巨大伤痛。长诗当哭,诗人作《思亲诗》以抒写内心的伤悼之情。诗反复渲染其悲痛的心情,并以欲排遣此痛而不得结束。这悠悠的伤痛,让我们看到冷峻、淡泊之外的嵇康的另外一面。正因为珍视亲情,所以亲人奔赴危险的仕途,令他忧心不已:“吉凶虽在己,世路多崄巇。”无论是遇到美丽的景色,还是弹奏优美的琴曲,或是在想象中飞升仙境,嵇康都念念不忘亲朋:“逍遥游太清,携手常相随。”(《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其一)“结友集灵岳,弹琴登清歌。”(《答二郭三首》其二)

受庄子道家影响,嵇康对于人生自有超越的追求。成年以后多故的现实使他对于道家的贵身思想有了更深刻的体会,所以他不愿出来做官,而选择了全性保身的人格自全之路。嵇康认为,名位不及生命宝贵,人生的目的不在获得富贵尊荣,而在于“贵得肆志,纵心无悔”(《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其十九)。有庄子式体验的诗人并没有绝意于尘世的所有,相反,他重视人伦情感,将自己对于社会危险的认知、体道的快乐告知亲友,奉劝亲友与现实政治保持相当的距离、体味大道的本真。《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很多篇的立意都在于此。诗人往往在描述一番高洁无尘的良辰美景之后,便转写“嗟我独征,靡瞻靡恃”(其五)、“心之忧矣,永啸长吟”(其十三)、“琴瑟在御,谁与鼓弹”(其十六)的心情,这些诗句与其说是诗人尘世孤独感的抒写,毋宁说是其以情感的力量打动嵇喜,令其迷途知返。

从诗歌艺术的角度来看,嵇康将亲友的和谐置于自然、自由的生命状态下,如《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其二: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

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俛仰慷慨,优游容与。

此诗表达诗人与兄长嵇喜深厚的友于之情。但诗人没有直接抒情,而是通篇赋写一对鸳鸯的自在生活。它们俦侣相伴,自由翻飞,或行游高原,或栖宿兰渚,静时嗈嗈和鸣,相顾相依,动时怡悦安乐,从容自得。鸳鸯是嵇康与嵇喜的化身,它们的悦乐相依是兄弟和谐的写照。《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其三取喻相同,以“交颈振翼,容与清流”的一对鸳鸯的自在情态来表现自己与兄长以往的平居之乐。这类诗既是嵇康人伦理想的体现,也表明他对于血缘亲情的依恋。

亲友之情是嵇康生命的寄托,也是他疏离现实政治、保持高洁灵魂的慰藉。他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表示自己的现实愿望说:“但欲守陋巷,教养子孙,时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愿望何其平凡,又何其亲切感人!我们于嵇康的深沉冷峻之外,不能忽视其对于亲友之情的重视。就留存史料来看,竹林七贤是以嵇康为核心的集会。这固然与嵇康的隆高声望有关,但能够将士人汇集在一起,非有其对友道的相当信心不可。诗人信赖朋友,邀之于竹林,纵酒谈玄,作精神的交流。诗人也推心置腹,关心朋友的安危。《与阮德如一首》是诗人与朋友的临别赠诗,于此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对朋友的深情与热肠:

含哀还旧庐,感切伤心肝。良时遘吾子,谈慰臭如兰。畴昔恨不早,既面侔旧欢。不悟卒永离,念隔怅增叹。事故无不有,别易会良难。郢人忽已逝,匠石寝不言。泽雉穷野草,灵龟乐泥蟠。荣名秽人身,高位多灾患。未若捐外累,肆志养浩然。颜氏希有虞,隰子慕黄轩。涓彭独何人,唯志在所安。渐渍殉近欲,一往不可攀。生生在豫积,勿以怵自宽。南土旱不凉,衿计宜早完。君其爱德素,行路慎风寒。自力致所怀,临文情辛酸。

诗从送别朋友回到旧居写起,笔墨间全是离别带来的哀感伤情。“良时”四句是诗人对两人短暂邂逅的心理感受的回顾。诗人称二人会面之时为“良时”,可见此次会面带给诗人的欣喜快慰。二人的相契点在于志趣相投,彼此相赏,所以诗人形容说“谈慰臭如兰”“既面侔旧欢”。“不悟”六句抒写诗人的惜别之情。其中,“别易会良难”祖述曹丕“别日何易会日难”(《燕歌行》),写出了因惜别而生的别易会难的共同感受。“郢人”二句借助典故,用最精简的笔墨写出了诗人对于友人的知音之感以及友人离开之后的失落心情。后半部分写诗人对阮德如的谆谆叮嘱。诗人的叮嘱主要在养志与养身两个方面。就养志而言,诗人基于“荣名秽人身,高位多灾患”的人世观照,建议阮德如“未若捐外累,肆志养浩然”,抛开外在的功名爵禄,纵心肆意,颐养浩然之气。就养身而言,诗人叮咛阮德如“行路慎风寒”。依依惜别之情,就在这亲切殷切叮咛的诗语中呈现。

嵇康珍视与朋友的相聚,“肃肃宵征,造我友庐”(《杂诗一首》)写出他会友的急切心情,“鸾觞酌醴,神鼎烹鱼”(同上)写出他对于朋友热情待客的感知。《酒会诗七首》其一侧重表现与朋友同游之乐,兼写思友之情。前半部分写诗人与友人纵情山水的乐趣:“乐哉苑中游,周览无穷已。百卉吐芳华,崇基邈高跱。林木纷交错,玄池戏鲂鲤。轻丸毙翔禽,纤纶出鳣鲔。坐中发美赞,异气同音轨。临川献清酤,微歌发皓齿。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后半部分转为对于不在场的友人的思念:“斯会岂不乐,恨无东野子。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在对友人的称扬与思念中,也展示出诗人特有的心性与品格。

与嵇康相比,阮籍对于亲友显得寡情。虽然阮籍执着于此世的价值实现,但现实又令他惶惶不安。罹祸的恐惧使阮籍对于世人戒备防范,倾向于关注一切负面经验:于历史的记载中看到“高子怨新诗,三闾悼乖离”(《咏怀五言》其五十一)的遗怨,于现实则感于“亲昵怀反侧,骨肉还相讎”(《咏怀五言》其七十二)的背离,对于士人则是“谁云君子贤,明达安可能”(《咏怀五言》其五十)的怀疑。以此双眼观照现实,可以信任的人似乎只剩下了自己,也只有自己最值得爱恋。“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咏怀五言》其三)之语,出自阮籍之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当然阮籍也期望在亲友那里获得安慰,孤独时,有“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咏怀五言》其十七)、“彷徨思亲友,倏忽复至冥”(《咏怀五言》其三十六)的诉求。朋友的离世,也引起他的伤感,每有“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咏怀五言》其三十四)的举动与情思,但很难说阮籍果真对某个亲友推心置腹、倾诉衷肠。虽然他在诗歌中肆意批判,却很难做具体人事的指实,与人的交往中每怀戒心而“口不论人过”(《与山巨源绝交书》)。他的诗更多呈现的是“挥涕怀哀伤,辛酸谁语哉”(《咏怀五言》其三十七)的无所告诉的悲哀。相对于嵇康的知音相赏,亲友慰藉,阮籍涉及亲友类的作品,或写朋友间的隔阂误会,如“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咏怀五言》其二),“谗邪使交疏,浮云令昼冥”(《咏怀五言》其三十);或写对于朋友的闪烁其词的悼念,如“步游三衢旁,惆怅念所思”(《咏怀五言》其四十九)、“平昼整衣冠,思见客与宾”(《咏怀五言》其六十二)。与友朋的交往之乐,在他的诗中几乎是缺席的。

阮籍更多抒写自己身处乱世孤寂无朋的痛苦。“君子在何许,叹息未合并”(《咏怀五言》其十八)的叹息里,是“举世皆浊我独清”的高自标置与设防,也将他与亲友隔离开来。阮籍倾吐心事,面对的不是具体的亲友,而是他自己。“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谁诉”(《咏怀五言》其十四)、“心肠未相好,谁云亮我情”(《咏怀五言》其二十四)、“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咏怀五言》其三十三)等,均以反问的语气说明自己无可倾诉的心情。试看《咏怀五言》其六十九:

人知结交易,交友诚独难。险路多疑惑,明珠未可干。彼求飨太牢,我欲并一餐。损益生怨毒,咄咄复何言。

此诗抒发诗人对于友道艰难的感慨。首二句由浅入深,先说人们大抵知道结交容易,接下来进一步说结交挚友却十分艰难。“险路”四句说明挚友难交的原因:一是人心多疑惑,尤其是处在险世,互相之间很难产生信任,你付出你的真情真意,却无法得到回应,就如投一颗夜明珠于暗路,明珠虽美,却无人敢上前去拾取,因为担心这是个陷阱。二是各人的追求不同,很难产生共鸣。就如对于食物的要求,有人渴望有太牢的丰盛美食,我却满足于每日一餐。即便是满足了前面两个条件,直言褒贬也会使彼此之间产生怨恨。概言之,交友不易。诗意至此,诗人不禁长叹一声:夫复何言!没有对于友道的怀疑与省思,写不出这样的诗句。以此认知为基础的人世交往,自然很难找到“晤言用自写”的对象。

三、仙隐之思

对人生的畏惧,对时事的伤感,需要找个慰藉,于庄子之外,魏晋士人还找到了神仙隐逸。嵇康阮籍有不少诗篇写游仙,写隐居,或仙隐结合。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1]67说的是嵇康和阮籍受到时代文化熏陶,诗歌创作中夹杂着游仙的内容。游仙诗的类型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以生命的有限而游仙,其目的在于在精神的遨游中突破人自身的局限,以获得永恒的存在。一种是以现实人生的坎壈而游仙,目的在于切断自身与现实的所有联系,获得精神的清澈澄明。当然,两者的界限并非截然。比如嵇康的游仙既有对神仙的真诚信仰,同时也寄予了对现实社会的不满以及渴望超脱的心情。而后者更是两人游仙之作的真正意义。但是深入分析,还是可以发现二人在这一主题抒写方面存在较大差异。

嵇康对于神仙世界有真诚的信仰。他从不怀疑神仙的存在,而是认为“其有必矣”,只是凡仙之间有一道鸿沟,神仙“似特受异气,非积学所能致也”(嵇康《养生论》)。凡人虽不能成仙,但若“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同上)。这是他的理论表述,在诗歌中嵇康更倾向于打通凡仙界限,描绘他飞升仙境的自由,对有限时空的超越。如《秋胡行七首》诗人就写自己“思与王乔,乘云游八极”(其六)、“徘徊钟山,息驾于层城”(其七)的精神遨游,诗人或与王乔“凌厉五岳,忽行万亿”(其六),或者独自一人“逍遥天衢,千载长生”(其七)。嵇康笔下的仙境,摒弃了汉乐府“黄金为阙班璘”(《董逃行》)一类的富贵气,充实进以高洁为内蕴的《楚辞》中的坠露、琼枝、椒桂、兰草等芳香洁净之物,还有诗人藉以遣怀的琴书,如“比翼翔云汉,饮露湌琼枝”(《述志诗二首》其一)、“弹琴登清歌”(《答二郭三首》其二)、“云盖习习,六龙飘飘。左佩椒桂,右缀兰苕”(《四言四首》其四*戴明扬《嵇康集校注》在此诗之前尚录三首四言,此诗之后又录三首五言,并在八首诗后附有案语,谓“此多出之‘四言四首’‘五言三首’,皕宋楼钞本亦未迻录,观其结体用韵,当为魏晋,而属辞”,此依其案语题作“四言四首其四”。)等,莫不如此。

《游仙诗》最完整地展示了诗人游仙的缘起、成仙的路径与诗人心中的仙境特点:

遥望山上松,隆冬郁青葱。自遇一何高,独立迥无双。愿想游其下,蹊路绝不通。王乔异我去,乘云驾六龙。飘颻戏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采药钟山隅,服食改姿容。蝉蜕弃秽累,结友家板桐。临觞奏九韶,雅歌何邕邕?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踪?

首四句由“遥望”引出高山上隆冬青翠的松树,它植身绝高之处,遥遥独立,孤独无偶。孔子曾经有“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的慨叹。松柏,经由历代文人学者的塑造,成为坚贞高洁的品格的象喻。诗人承前代松树意象的人格积累,借松树表现自己坚贞绝俗的品格。“愿想”二句承上启下,既点出诗人引松树为同道的高志,也写出诗人的高志在现实中受阻的情形。“王乔”以下十二句转写诗人的游仙之乐。引领诗人飞升进入仙境的是仙人王乔,他乘青云,御六龙,载着诗人进入昆仑山上的玄圃妙境。得道的诗人弃除凡念,以板桐为家,结交仙侣,清酒一杯,九韶一曲,雅歌和融。九韶,相传是圣王舜时的乐曲,雅歌,是治世正乐的代称,这两种物象的摄入,使仙境罩上盛德时世的色彩。尾二句“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踪”,点出诗人的脱俗情怀与龙行凤飞般的自由。

相较于神仙世界的缥缈难踪,江湖隐居显然是易于实践的生活方式。《庄子·刻意》有言在先:“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闲暇者之所好也。”[4]535嵇康更在理想生活方式的层面肯定隐居与养生的关联,并将之与为官作吏的生活相对立来看待:“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与山巨源绝交书》)现实中的嵇康身体力行,有过隐居的经历,他曾经避地河东三年,与高士孙登等人为伍,学习养生之术,游心于寂寞*《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裴松之注引孙盛《魏氏春秋》:“大将军欲辟康。康既有绝世之言,又从子不善,避之河东,或云避世。”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又说:“前年自河东还。”嵇康居河东的时间,庄万寿系在257—259年(《嵇康研究及年谱》,第173页)。。嵇康的很多诗歌都表现出遗落世事、栖隐山林的志趣。他把隐居生活写得清静高雅,不染尘埃。如“俛仰慷慨,优游容与”(《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其二)、“咀嚼兰蕙,俛仰优游”(《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其三),借鸳鸯的身心舒畅、优游闲适表现隐居栖逸生活的清新脱俗,自由快乐。“仰落惊鸿,俯引渊鱼”(《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其十一)、“轻车迅迈,息彼长林”(《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其十三),透着诗人内心的轻快明朗,是嵇康“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与山巨源绝交书》)的隐逸之思的直接描写。从艺术上看,诗人对于隐居生活的描写远较仙境塑造为成功,非有对于这种生活的真切体验与由衷的兴趣为基础不可。

阮籍有较强烈的入世之思。《咏怀》*钱志熙认为《咏怀五言》组诗作于阮籍的晚年,大约在正元二年(255)至景元四年(263)这九年时间当中(参阅钱志熙《论阮籍〈咏怀诗〉——组诗创作性质及其主题的逻辑展开》,《东方丛刊》2008年第1期,第105-127页)。这82首诗中有相当多的篇幅表现诗人的济世志,如此则诗人用世之思伴随到诗人生命的最后时刻。诗有不少诗篇表达其志向和抱负。他羡慕姜尚、张良趁时立功:“姜叟毗周,子房翼汉。应期左命,庸勋静乱。”(《咏怀四言》其七)诗中“志欲威八荒”(《咏怀五言》其三十九)的壮士,其实就是他早年心灵的写照。他也曾经幻想“挥剑临沙漠,饮马九野坰”(《咏怀五言》其六十一)的意气风发的边塞军旅生活,而“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咏怀五言》其十五)却是他对真实的少年生活的回顾。无论是读书还是击剑的诗语,都熔铸了他的济世之志。他依附于司马氏为官,除了惧祸,当也有济世的考虑。但阮籍生活的时代又是魏晋最为黑暗险酷的时期,曹氏与司马氏的政争日趋激化,大量的士人被杀。士人的心理处于一种极度恐惧、绝望、苦闷、彷徨的状态。格外敏感而谨慎的阮籍时刻感受到社会的挤压、伦理的拷问,徘徊在庸俗与卓越、功名与崄巇之间。有时他自暴自弃般地表示“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咏怀五言》其八);有时又心有不甘,高呼“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咏怀五言》其二十一);有时痛感人生在世,除了苦恨别无所感:“百年何足言?但苦怨与讎。”(《咏怀五言》其七十七)“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咏怀五言》其三十三)痛苦忧惧充斥其诗。为了排解内心的苦痛,阮籍也在时代的给养中,寄情于游仙。

与嵇康对于神仙世界的真诚信仰不同,阮籍的部分游仙诗表达对于仙境有无的怀疑与追求不得的悲哀。他有时相信“昔有神仙士,乃处射山阿”(《咏怀五言》其七十八)“昔有神仙者,羡门及松乔”(《咏怀五言》其八十一)是实有的存在,仙境成为他逃避尘世的庇护所:“时路乌足争,太极可翱翔”(《咏怀五言》其三十五),“竟知忧无益,岂若归太清”(《咏怀五言》其四十五)。但是,神仙的有无有时又让人怀疑,他叹息“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咏怀五言》其四十一),“黄鹄呼子安,千秋未可期”(《咏怀五言》其五十五),“三山招松乔,万世谁与期”(《咏怀五言》其八十)。即便相信神仙,在世人无限倾慕的王子乔仙去的传说中,诗人也读出许多不得已的凄凉情味:“飞飞鸣且翔,挥翼且酸辛。”(《咏怀五言》其六十五)由此看来,因为缺乏坚定的信仰,神仙世界也并不能抚慰阮籍的苦闷灵魂。

相对于嵇康,阮籍缺少了隐居的热情与实践,故对隐居生活措意不多。只有在“才非允文,器非经武”(《咏怀四言》其一)的怀才不遇及与“驰骛纷垢尘” (《咏怀五言》其七十四)的现实对抗的意义上,“适彼沅湘,托分渔父”(《咏怀四言》其一)“巢由抗高节,从此适河滨”(《咏怀五言》其七十四)的隐者生活才在阮籍的诗作里生发出意义。

聚焦于首阳山,尤其可以看到诗人内心的矛盾冲突。首阳山曾经是士子向往的高洁之地,伯夷叔齐的事迹也给追求独立高洁人格的人以引领和安慰。东汉初杜笃《首阳山赋》就突出山之清幽:“长松落落,卉木蒙蒙。青罗落漠而上覆,穴溜滴沥而下通。”[6]398生活其间的夷齐安贫乐道:“时采薇以从容。”[6]398阮籍有时承传统而来,赞叹首阳山“松柏郁森沉,鹂黄相与嬉”(《咏怀五言》其六十四)、“夷齐采薇,清高远震”(《咏怀四言》其十一),甚至愿意追随夷齐的高踪,“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咏怀五言》其三),至于诗人是想隐居避祸,或者只是借之表达修道延寿之想,则留待读者去想象。有时诗人觉得首阳虽好,却未必宜居,所以诗人漫步在九曲长岸,徙倚彷徨不知所之:“逍遥九曲间,徘徊欲何之。”(《咏怀五言》其六十四)他的赋甚至全盘否定首阳山,以之为“凤翔过而不集兮,鸣枭群而并栖”[10]27的丑恶浊秽之地,生活其间的夷齐并非安贫乐道,而是“彼背殷而从昌兮,投危败而弗迟。此进而不合兮,又何称乎仁义。肆寿夭而弗豫兮,竞毁誉以为度”[10]27的进退失据。以此为认识前提,首阳山自然不是理想的归趋之所。由此可见,诗人怀疑历史与现实提供的一切可以栖息灵魂的家园,他的一生彷徨不安,无所归栖。可以安慰的是,由这种内心的无所归栖所促成的意象内涵的多义性乃至矛盾冲突,使阮籍的诗歌艺术获得成功。

参考文献:

[1]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钟嵘.诗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3]刘义庆.世说新语[M].北京:中华书局,2007.

[4]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

[5]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M].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2005.

[6]费振刚.全汉赋校注[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

[7]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8]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9]庄万寿.嵇康研究及年谱[M].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0.

[10]陈伯君.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7.

猜你喜欢
五言阮籍嵇康
浅谈阮籍《咏怀》诗八十二首的突转
有志无书五言联
再论“声无哀乐”——嵇康笔下的声音与受众
嵇康 山涛 绝交于江湖,相知于内心
嵇康
论贾雨村《口占五言一律》的诗语叙事
“青睐”与“垂青”
能付出才是真朋友
阮籍与酒
对阮籍十首四言《咏怀诗》的真实性还是以存疑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