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布礼

2018-03-01 18:27周建新
民族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太爷二奶二爷

周建新(满族)

相对于国家的风云突变,公元1927年仲春,辽西走廊的羊安堡,格外宁静。鸡鸣狗吠声中,天地一片氤氲,人们荷犁赶牛,顶着清晨的蛰气,奔向各自的田地,播种一年的希望。唯独我二太爷家,搁下春耕,前院后院忙得团团转,二太奶临盆了,周家即将添人进口,满村子找接生婆。

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娘胎里就会折磨人,不是难产,却生了半天一宿,直到太阳冒头,他才露出头来。接生婆说,这孩子,不肯用劲儿,总是让他妈白费劲儿。别人家的婆娘生完孩子,喜笑颜开,唯独二太奶,哭成泪人。从怀上到生产,折磨得她死去活来,若是憋死他妈他不死,肯定不出来。

这就是我要写的二爷。

周家按家族排序,二爷虽是二太爷家的长子,也要排到我爷爷的后边。

二太奶并不怎么待见她的独生子,她是大户人家的闺女,没受过委屈,遭受这般折磨,得了产后忧郁症,骂他,出来也不是好饼,周家人就是劣种。

二太爷不敢还嘴,孩子确实不争气,两岁了,除了睡觉和吃奶,没停过号哭,嗓门大得让全村都不消停。二太奶到庙里烧的香,叠加在一起,能顶到月亮了,菩萨也没帮她治好夜哭郎。按常理,乡下的孩子,断完奶就是野孩子,跟大一点儿的孩子摸爬滚打,咋长高的,爹妈都糊涂着呢。

可是二爷却不是,两岁也断不了奶,走不出二里路,脚一软,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哭得泪水能做成个小泥人。周家人稀,有点儿惯孩子,不走就抱着吧。

为此,村人给二爷起名,周不里。二太奶居然接受了,孩子就这副德行,贱名好养活。

二爷哭的毛病是奶奶治好的。那时,二爷已经七岁,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大,该娶媳妇了。我爷爷就是十岁娶的我奶奶,奶奶家是破落的旗人,大我爷爷五岁,生着副大脚板,走起路来风风火火。

奶奶最看不惯二爷天天哭哭咧咧,曾直言不讳地问二太爷,你们家孩子哭得全村鸭不归巢,鹅不下蛋,鸡不上架,牛不生犊,鸡飞狗跳的,扔出去喂狼算了。二太爷直眉瞪眼瞅着奶奶,那是人家的独根苗呀,你当嫂子的咋能这么说话?太爷爷忙打圆场,旗人家脾气臭,以为还在大清呢。

那是盛夏的下午,二爷和树上的蝉一样,“咧咧”地叫个没完,叫得人心烦意乱。二爷哭的目的,是让奶奶背他走。趴在了奶奶背上,还在哭,嗔奶奶背他晚了。走到南河洼,奶奶一时性起,喊了声叫你哭,猛地将二爷甩到河里。

河水不深,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就不浅了,二爷不会游泳,灌了一肚子水,冲到浅滩上,呱呱地吐了小半天。奶奶居然不顾他的死活,连瞅都不瞅他,扬长而去。

从此,二爷不哭了,即使想哭,一提奶奶,吓得马上憋回去。原以为受此一吓,他会对奶奶恨之入骨,没想到,却成了奶奶的跟屁虫,弄得奶奶好生愧疚。

不管怎么说,附在二爷身上的夜哭郎,被奶奶吓跑了。二太爷没有怪罪奶奶。

十岁了,二爷手不能拎,肩不能挑。村里头,哪怕是高门大户的孩子,都顶上半个劳动力,播种铲地拔草间苗秋收样样不少,起粪扫院担水劈柴煮饭宗宗不差,可二太爷家还养着秧子货。怎么办?哥俩一商量,念书吧,除了念书人,不干活就是菜货,笑柄。

进村里的私塾,也是半工半读,识字算术而已,少不得干农活儿,只好舍下满洲票子,干脆送二爷到县城官办的学堂,正正经经地上学。这笔钱,是哥俩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赚来的,掏出去,真舍不得,可二太爷就这根独苗,不这样,又能怎样?

于是,二爷背起书包,进了县城的国民初小。周家虽说不算富裕,也够得上殷实,何况是两家供一个孩子。

县城的学堂,有头有脸的人家才上得起,买卖人都舍不得这份钱,学堂便成了官宦子弟和日本孩子的天堂。官宦子弟学日语,日本孩子学汉语,农家子弟只有二爷一人,二爷便成了孩子们嘲讽的对象。不知谁听到了二爷名字的来历,官宦子弟学着二爷的样子,走着走着脚一软,坐在地上大哭,然后一齐喊,周不里。

二爷很自尊,想改自己的名字,学校不允许。有一天,二爷忽然灵机一动,把自己的名字写成了周布礼,寓意自己像传教士般威严。教他的老师是基督教徒,当然高兴了,接受了二爷同音不同字的名字。

可仅仅改个名字,却改变不了二爷的身份。日本孩子还好些,待“满洲国”的人都一样,没有尊卑贵贱之分,骨子里所有中国人都瞧不起。日本孩子怎么想官宦子弟并不在乎,人家高高在上,等级观念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已经扎根,他们依然天天嘲笑二爷,鄙视二爷出身低贱,不肯与其为伍。

反正二爷也不喜欢他们,就往日本孩子堆里钻。毕竟不是日本人,二爷的日本话时常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弄得人家也嫌他。

二爷真的学起了古人,头悬梁,锥刺股,大腿扎肿了,梦里都在说日本话,直至和日本孩子玩耍时,分不出彼此。

不管二爷日语说得多么好,老师怎么夸他,官宦子弟们依旧瞧不起他,他们日语学得吊儿郎当,学了好几年,除了花样翻新的骂人话,真正会话时,还是稀里糊涂。二爷想改变身份,可怎么改,也改變不了他爹的身份,二太爷依旧是乡下人,当不成县长、科长。

聪明的二爷想到了我奶奶,官宦子弟身份再高,也是汉人,哪有旗人吃得开呀,一个科长抵不上半个旗人,为何不把民族身份改成满族?

民族身份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日本人、满族人、汉人,那是不同等级的三类人,享受着不同的国民待遇,学校不同意,说他胡闹。

二爷求奶奶帮忙,奶奶最讲义气,大脚往校长的桌子上一踩,告诉校长,周布礼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弟弟,过继给了二叔家,是旗人之后。

校长是个老旗人,顽固不化,决不变通。倒是一个日本孩子的爹,当着“满洲国”兴城县副县长,比较开通,为二爷开了绿灯,因为在他眼里,汉人满人都是一类人,亡国奴罢了,最好都变成日本人,以后就省心了。

就这样,二爷成了正蓝旗,在学校里挺直了腰杆,甚至扬言自己是皇亲国戚。校长瞧不起二爷,老师却高看二爷一眼,以为周家和日本人有啥关系,可官宦子弟不认可,一同骂他伪满。这下可惹祸了,“伪满”两个字当时是禁词,要进监狱的,就像大清时的“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幸好他们家庭显赫,免了牢狱之灾,却被家长打得鼻青脸肿。endprint

当然,官宦子弟们也想让二爷鼻青脸肿一回,可二爷不给他们机会了,发愤读书,各科成绩遥遥领先,尤其是日语,和日本孩子难分伯仲。因此,二爷连连获得跳级,腰杆一直挺到考上了伪满国高,淘汰了所有官宦子弟。

二爷一生引以为豪的是,在念伪满国高时,打了警察的嘴巴,“啪啪”响。

那天,一个乡下人在县城的南关搭个土炉子,边烤地瓜,边往外卖。警察过来了,让乡下人把土炉子扒了。土炉子炭火正旺,没法扒,乡下人央求警察,饶过他一回,等炉火灭了,扒了就走,永不回来。

警察不许,拿着警棍,没头没脑地抽乡下人。二爷看不过,伸手打开了警察的嘴巴,随口还骂了几句日本话。没想到警察听懂了,看着二爷穿着小翻领的学生服,胸前戴着兴城县国民高级中学的校徽,忙打立正敬礼。

见到国高学生,警察要敬礼,这是县长规定的。那时,全县就一所国高,学生加在一起不足百人,金贵着呢。

太平洋战争吃紧,上边一道接一道的命令传来,县政府忙得不可开交,需要把大量的日文翻译给普通百姓。等不得二爷国高毕业,县政府就把二爷接走了,给县长和日本副县长同时当秘书。

日本副县长是二爷同学的爹,也是给二爷改成满族的那个人,天天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一步不动,不怒自威,就算枪毙人,也不多说一句话,拿出红毛笔,在名字上划个“√”号,哪怕是局长科长,也得见阎王。县长对日本副县长恭恭敬敬,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违拗。日本副县长权大得可以先斩后奏,甚至可以枪毙管他的县长。

县府的人吓得鸦雀无声,终日忙碌,见日本副县长时,头都不敢抬。

没人知道日本副县长在战场上断了一条腿,无论冬夏,天不亮,他就拖着假肢,走到办公室,天黑了才回家,一整天坐在宽大的办公桌里,不喝水,也不吃东西,恐怕人知道他是个瘸腿县长。日本副县长还有一个坏毛病,一句汉语也不学,全让二爷当翻译。

于是,二爷便成了日本副县长的影子,天天替日本副县长发号施令,就连会说几句日语的县长,也得高看二爷一眼。因为日本副县长拒绝和县长商量事儿,有什么事儿都靠二爷书面或者口头传达。

有一次日本副县长坏了肚子,急得实在忍受不了,第一次允许有人进入他的办公桌里,抱着他的腰帮他完成了一次解大手。事后,二爷对天发誓,若是泄露秘密,天诛地灭。

那几年,日本人出了很多幺蛾子,繁多的赋税徭役,都冠上了共荣圣战等好听的名字,其实都围绕着三个字:钱,粮,人。商人小贩出钱,地主富农出粮,庄户人家出人,割韭菜一般,一遍接一遍地要,归根结底,最终都是要命。

别的村子怎样,不好说,羊安堡地主家没余粮了,商贩家没本钱了,庄户人家被抓到乌奴尔当劳工,一个也没回来。丝毫没损的,只有我们家,二爷给日满二个县长当秘书,当然左右逢源了。

钱没了,粮没了,人不还在吗?那就去当劳工。商人地主吓坏了,把谁抓走,谁家就有可能断子绝孙,有点家底的,就花钱雇人,雇穷得活不起的人家出劳工。底儿薄的人家,攒了一辈子攒了一条小金鱼(金条),塞给我二爷,让我二爷说情,说得了肺痨,传染人,不敢出门。

二爷确实火了两年多,二太爷家的门槛都快踢平了。他救了不少人家,也坑了不少人家,羊安堡就有好几家纳不出粮,交不起钱,求不了人情,最后出了劳工,弄成了关门闭户,祖坟塌了都没人填土。

可是,好景不长,“八一五”光复,才十八岁的二爷,就被八路军定成了汉奸,牢狱之灾是免不掉的,有可能还会被枪毙。二太爷救子心切,以为共产党也和伪满县政府一样,雁过拔毛,找到八路军驻兴城办事处主任的住所,跪在那里,掏出好几条小黄鱼,乞求饶过二爷。沉甸甸的小黄鱼,不但没救下二爷,反倒成了证据,罪不可赦了。

主任一拍桌子,让二太爷回去准备棺材,明天就枪毙。

二太爷后悔死了,根本没想棺材的事儿,奔到周家祠堂,跪下就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不起祖宗,枉费了半生的心血,却把自己弄成了绝户,还落个汉奸家属的恶名。到了早晨,人们才发现,二太爷哭死在了祠堂,二太奶看到二太爷的尸体,居然也气绝身亡。我爷爷给二爷准备的棺材,二爷没用上,倒是盛殓了二太爷和二太奶。

没想到,天一亮,所有的事情都变了,枪毙二爷的事情黄了。葫芦岛那边日俘日侨大遣返,上百万人呢,翻译奇缺,二爷便捡了一条命。当然,帮助二爷捡回命的,还是那个日本副县长,把一座秘密弹药库的位置指点给了八路军,只是附带两个条件,第一批被遣返回日本,让周布礼背着他去葫芦岛。武器是八路军最需要的,二爷受宽大也在情理之中了。

可惜了二太爷两口子,把自己孬糟死了,二爷却没事儿了。

爹妈死了,二爷不后悔,谁让他们没有一点儿承受力呢,熬过了天亮,啥事都没有了。他后悔一辈子的事情是,宽大了,跟着共产党走就好了,别去大遣返那儿当翻译。四十岁后,他再也不这么说了,汉奸这帽子,這辈子戴定了,改成满族也叫汉奸。

二爷第二次被枪毙,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二年。

那年开始镇压反革命,汉奸二爷首当其冲,罗列了一大堆罪名,伪满县长跑到了台湾,日本副县长被遣送回国,坏事是他们干的,却由二爷背了黑锅,小黄鱼就是铁证。被抓起来时,二爷还狡辩一句,我是满族,不是汉奸。狡辩的结果,又被一阵毒打,满族汉族都是中国人,还想分裂国家。

没多久,宣判下来了,死刑。二爷被五花大绑,捆在大马车上,背上插个箭头形的大白牌子,牌子上写着二爷的名字周布礼,名字上打着红×。游完街后,拉到了县城外的西河套,准备执行。

爷爷又一次准备好了棺材,等在刑场边上。寿衣不用做了,送进死牢里的黑棉裤黑棉袄就穿在二爷的身上呢,需要准备的是些旧棉花,据说枪毙的人把脑袋打开了瓢,血和脑浆把脸都糊住了,想擦干净,二斤棉花都不够。再有,脑袋被子弹掏出的大洞,还得靠棉花填。

大马车把二爷拉进刑场,爷爷长叹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奶奶也掉着眼泪,知道这孩子这么个死法,不如当初在河里淹死算了。爷爷瞪了奶奶一眼,好歹也让二爷活到了成年。endprint

眼看着枪都举在了二爷的脑后,有一辆吉普车急匆匆闯进刑场,高喊枪下留人。爷爷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睛,确实是有一辆吉普车扬着尘土,有个人在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一路高声呼喊。

爷爷一直以为,开着吉普车闯刑场的人,一定和二爷有过生死之交,否则谁会劫法场?事实上,二爷和这个人素昧平生。闯刑场的人是县拖拉机厂的厂长,官不大,级别却不小,副师级,强烈要求转业,就是想多造拖拉机,为国家开荒种地。

拖拉机厂是日本人建的,设备生产工艺都是日本的,当然那些资料和图纸也都是日文。恢复生产没多久,本想大干社会主义,生产第一辆拖拉机就卡壳了,那些日文虽然夹杂着许多汉字,技术员却看不懂。

于是,厂长擅自闯进刑场,救下了二爷。

二爷进拖拉机厂时,跟着两名战士,主要是看管,防止二爷跑了。当然,二爷也是一身军装,只是没有领章帽徽。二爷没想冒充军人,但总不能穿着囚衣进工厂吧。扒下衣服,没有别的衣服可穿,厂长就弄了套旧军装,权当救急。

翻译那些资料,二爷特别用心,一些技术用语,也很快弄明白了。二爷很清楚,想活下去,就得拼命地干,厂长稍不顺心,还会送他到刑场。没多久,新中国第一辆拖拉机冒着黑烟开始替牛马耕田了。二爷立了大功,得到了奖赏,成功地躲过了枪口。

当然,厂长为此也费尽了心血,假如二爷真是罪大恶极,早晚也躲不过那粒“花生米”。厂长翻阅了大量日伪资料,一一排除了二爷的罪行,虽说二爷导致许多人家破人亡,却不是主观故意,也没有直接的民恨和血债,属于可改造的范畴,不必血债血偿。

二爷不但免去了死罪,活罪也减轻了,还解除了两名战士的看管,条件是厂长必须担保周布礼接受劳动改造,重新做人。

真是遇到了贵人,二爷洗心革面,靠更加勤奋的工作报答厂长的恩情,翻译日本资料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

如此忘我地工作,感动了拖拉机厂一个新来的技术员。技术员是女的,地主家的千金,反动的剥削阶级子女,为厂里的工人阶级所唾弃,所以,技术再好也没人和她说话。技术员不知道二爷是监外执行的犯人,一身军装,还以为是战场上转业的军人呢,加上满腹的学问,不由自主地崇拜起了二爷。

二十几岁,干柴烈火,二爷没把持住自己,把技术员搞出了大肚子,露馅了,瞒不住,技术员承认了是二爷的种儿。厂长受了处分,二爷被重新关进狱里。

按理说,挨了骗,技术员该是恨透了二爷,没想到,她非但没揭发二爷,还执拗地当我的二奶。人在狱里,不能出来,二奶就来到我们家,找出一张二爷的照片,抱着二爷的照片,举办了婚礼。

二爷那张照片,是奶奶无意中保存下来的,二爷感谢奶奶给了他满族身份,把服侍县长时拍下最帅的那张照片送给了奶奶,奶奶压在包袱皮里,忘了。直到二奶从城里到羊安堡,张罗结婚,奶奶才想起。那张照片里,二爷西装革履,戴着礼帽,左胳膊上搭着风衣外套,右手拄着文明棍,风度不凡,超过了宣统皇帝。

新婚那天,二奶抱着二爷的照片,哭了一夜。

没多久,二奶就生下了孩子,排行在我父亲之后,我称他为二叔。

两罪相加,没第三次枪毙二爷就算便宜他了,刑期变成了遥遥无期,要把牢底坐穿。

二爷坐牢坐得心如死灰的时候,突然间迸发出一粒希望的火星。二爷居然出狱了,那年,二叔十八岁了,二爷是随着中日邦交正常化,告别的监狱。因为有个日本代表团,访问兴城古城,其中一个日本人,大谈辽西走廊是中日文化交流的诗书走廊,中日文化交流源远流长,而兴城就是中间节点。日本人说,他的一个同学,就是兴城人,满腹经纶,谈这些,都懂,非要找到,进行交流不可。这个人就是当年日本副县长的儿子,他要找的人就是二爷。

于是,二爷的无期徒刑变成了有期,直至提前释放,重新当翻译。

二十年没说日语,虽然听得懂,嘴却木讷了,当满头斑驳的二爷出现在日本同学面前时,对方愣住了,居然不认识二爷了。反观日本同学,却没多大变化,细皮嫩肉,还是那张刀条脸。同学的到来,终于打开了二爷语言的闸门,本该忘却的日本话,滔滔不绝地流出来。

分别时,同学邀请二爷适当时机访问日本,二爷连连点头,却不回答,能不能去日本,二爷说的不算。

出狱之后的二爷,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拖拉机厂回不去了,只能下放到生产队,接受贫下中农监督,继续劳动改造。

那年,我已经九岁,以前听到的,都是二爷的传说,亲眼看到二爷,却是第一次。那是个萎缩、苍老的二爷,和照片里的毫无关系。二爷的出狱,全村人看得很淡,甚至有些抵触,谁都不愿意多监管一个四类分子,还得天天向上边汇报动向,烦死了。

唯有二奶,拧着一双小脚往村头跑,踩到棉花般,一飘一飘的,喜得淚水顺着眼角飞。二奶庆幸自己没当寡妇,她有男人了。当然,跟着二奶跑的,还有我。监管的活儿,派不到孩子身上,我是出于好奇,没见过二奶跑,也没见过二爷长着啥模样。

出村接我二爷的,没几个人,包括我爷爷。我爷爷看不上二爷得意时忘乎所以失意时推卸责任的那副德行,被人家从刑场上带回来的人,怎么就管不住下半身,让人家老红军老革命老师长替你背黑锅。

二爷是灰溜溜进的村,二奶抱住他胳膊时,他还诚惶诚恐的。有人告诉他我是他孙子时,他居然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句,报告政府。

最有意思的是二爷与二叔的对话,从没见过父亲的二叔,被人灌输了对父亲刻骨的仇恨。

二奶对二叔说,叫爹。

二爷纠正,叫爸,满族人不叫爹。

二叔翻着白眼说,汉奸。

二爷纠正,胡说,满族人怎能叫成汉奸呢?

二叔接着翻白眼,伪满。

一句话说到二爷疼处,突然骂了句粗话,你妈的。

二叔居然向二爷动起了巴掌,他不许有人污辱他妈,亲爹也不行,他是妈一手拉扯大的。endprint

二奶哭了,哭自己这辈子做了啥孽,爷俩一见面就打。

不是二叔对二爷有成见,二叔成长的过程中,承担了太多的苦难,骂地主富农的狗崽子,还能承受,咱家也曾辉煌过,可骂成汉奸的狗崽子,那是抬不起头的。电影里,汉奸被定格为人渣、败类、臭狗屎,丑到了极致。村里头,二叔也因二爷被丑化到了极致,连学都不上了,只配在生产队里干没人干的臭活儿——淘大粪。

出狱后的二爷,日子过得还不如蹲监狱。监狱里边都是犯人,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不好,对于爱面子的二爷来说,没有多大的失落。可出来就不同了,见人矮半截,连咿呀学语的孩子都有资格骂他狗汉奸。

二爷最怕公社开大会,村里演电影。每逢这时,事先都要游街,民兵押着他们一个村一个村地走,最后押到主席台上,接受人民群众的批斗。每一次游街,二爷都像扒了一层皮,别人早就批倒批臭了,就剩二爷还没被批过,况且是个大汉奸,现实中活生生的靶子,人们很有新鲜感。

于是,人們对电影里汉奸的仇恨发泄在了二爷身上,每一次游街,尊严丧尽,身上被甩满了泥巴。夏天还凑合,洗一洗就干净了,最难挨的是冬天,泥甩在身上,冻成了坨,人也快被冻成冰棍儿了。所以,每当要游街,二爷先哆嗦成一团。

这种坏运气持续了四年,就春暖花开了,人们只顾大快人心了,仿佛忘了二爷曾经是个大汉奸。

二爷与二叔关系的改善是在恢复高考那一年。二爷教二叔日语,二叔不学。平日里,二爷见了儿子都低三下四,就差向儿子“报告政府”了,可逼儿子学日语时,他突然变回了老子,脱下鞋,左右开弓打儿子的嘴巴,终于让儿子知道了谁是爹。被打得鼻口流血的二叔,叫出了平生第一个爸。

二叔终于知道,二爷是有血性的,铁杆汉奸的帽子也不是瞎扣上去的,能害死去乌奴尔的劳工,打儿子算什么。二叔被打上了学日语的路,每天不背熟二十句日语,脸还得肿起来。包括平时在家里说话,二爷一句汉语也不讲,二叔不懂,二爷飞起一脚。

高考时,各科几乎零分的二叔,日语居然以将近满分,被大连外国语学院破格录取,成为全县唯一一个日语专业的大学生。后来,二叔顺其自然地成了新中国第一批留日学生,娶了东瀛的老婆,再也没踏回家乡的土地。

二叔的成绩,震惊了县里,县长追问下来,居然是个连小学都没毕业的农民,真是奇怪了。后来打听到了是大汉奸周布礼的儿子,就见怪不怪了。那时,二爷还没有被摘帽。即便如此,县长还是很开明,破例录取二爷为县重点高中的日语教师,拿全校最高的工资,重点突破外语教学。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二爷又吃香了。

摘帽之后的二爷,焕发了第二春,白发染黑了,还打上了发蜡,把自己吃得胖胖的,好撑平脸上的褶子,磨平岁月的印痕。即使在街上走,他也要戴礼帽,拄文明棍,西装革履,又恢复了打伪满警察的派头,不认识二爷的人,还以为是海外赤子呢。

二爷上课时特别注重仪表,进入教室,先把外套挂在门后,然后把文明棍搭在讲台,最后右手摘下礼帽,停在胸前,向学生们鞠上一躬。

那几年,刚刚恢复的县重点高中开了奇葩,只要跟二爷学日语,几乎没有考不上外语学院的。二爷能用几个月的时间,把对日语一窍不通的儿子送上大学,用几年时间辅导出一批大学生,还不是顺手拈来?

一时间,二爷名声大噪。

有一次,县里接待了一个日本客商,指名让二爷去陪。二爷心里划魂儿,和日本商界没有联系呀?后来有人告诉他,那个日本客商当过伪满兴城县副县长。二爷恍然大悟,立刻又迷惑不解了,那个日本人只有一条腿,怎能满世界跑?

会见那个日本人,是在县长的办公室,快四十年了,县政府只换牌子不换房,甚至办公室、办公桌都没换,只是多了几个沙发茶几。二爷进去了,觉得恍若隔世,时光倒流。那个曾经的日本副县长,重新正襟危坐在那个大办公桌的里边,随时准备发号施令。而现实中的县长、副县长们,却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二爷愣了,以为做梦,伪满洲国又回来了?兴城县又被日本人占领了?

二爷做好了背那个日本人的准备。

更让二爷惊异的是,没等二爷思考怎么去背,那个日本人居然自己站起来,虽说步履缓慢,却毫不吃力地走到二爷面前,深鞠一躬,伸出手来,和二爷握在一起。

二爷傻了,人不是螃蟹,腿断了怎能再生?况且那个日本副县长早该年逾古稀,除了多了一些皱纹,还是当年那般精神,是不是弄错了?

日本人看出了二爷的疑惑,借过二爷手中的文明棍,敲着自己的腿,竟然敲出了金属的声音。

哦,是假肢。二爷恍然大悟,日本人真有本事,假腿做得和真腿一样好使,怪不得敢满世界跑。

晚餐,日本人亲自点了一道菜,清蒸六股河鼋鱼。只吃了一口,他就放下了筷子,摇着头,让二爷翻译,不是六股河的。

二爷感到奇怪,王八就是王八,还有两个味儿?这个小日本,嘴怎么这么刁。但二爷是个诚实的翻译,直接告诉县长,鼋鱼不是六股河的。

到后厨一追问,原形毕露,六股河的王八快被抓净了,冷手抓热馒头,上哪儿去找?直截了当去市场买回来一个,就顶是六股河的。当了几十年大厨的人,都尝不出哪儿的鼋鱼,何况是个远来的日本人。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仅仅一口,日本人就尝出来了,简直成精了。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当一个陌生人比你自己还了解你的时候,那是多么恐怖。

二爷没有危机感,只有敬佩,精细认真,是日本人的美德。四十几年前,二爷就领略过这个日本副县长的本事,拿着一穗高粱,就能说出产自哪个村公所,有多大的产量,少交了多少出荷粮。

自然,生意没有谈成,小到鼋鱼的事情都糊弄他,大事怎么能合作?日本人认为县里没有诚意,不会投资建厂。

县长请求二爷拿出当年的虔诚,务必说服日本人。二爷心里硌硬得很,终于硬气了一回,说道,我不是汉奸。endprint

二爷教的学生,基本上采用日式教育,培养的学生,源源不断地输入外国语大学,又接连不断地赴日留学。正当某所高校考虑是否将年近耳顺的二爷调过去当教授时,如日中天的二爷,又犯了从前的低级错误,又一次没把持住自己,把拜他为师的一个日语女老师的肚子搞大了。

二奶哭着喊着闹到学校,要挠那个女老师的脸。

二奶为二爷脸都不要了,工作也丢了,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把二爷盼回来了,舒心的日子没过几年,二爷居然背叛她,嫌她老了,从外边找女人。

组织上一审查,可坏了,二爷不是睡了一个女人那么简单,承认了一大堆潜规则的女学生,甚至恬不知耻地承认睡处女是件既享受又别扭的事情,没人教过,小女生不会办那事儿,每一次启蒙,都很费事。

所以,二爺选择了熟女,高中女教师。

好在女教师不像二奶那么傻,把孩子生出来,打胎之后,转到人地两生的外省,重新为人师表。

进一步调查,女学生不是出国了,没法查证,就是矢口否认,再三强调和老师的关系是清白的。想一想,女孩子背上这个污点,还咋嫁人?况且日本已经有了处女膜修复术,二爷的劣迹会被现代医学掩盖得无影无踪。

好在过了严打的年份,警方也要给校方留个面子,没再深究,否则,二爷难免会被第三次枪毙。警方认为,二爷是靠魅力把女教师勾引上床的,不存在主观的强迫,属于乱搞男女关系的道德范畴,没有处理。但校方处理得很坚决,开除公职,遣送原籍。学校之所以坚决地清除二爷,不留余地,还有个原因,学校改教英语,自愿学日语的学生不那么多了,没必要非二爷不可。

就这样,二爷重新归零,又成了农民。

二奶的闹腾,不仅让二爷失去了年轻的女人,也失去了工作。回到二奶身边,二爷对二奶冷淡得很,一封接一封地给日本写信。二爷只有一个目的,出国,去日本,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二爷培养了上百名留学留成了日本人的学生,只要有一个肯收留他,就没白教一场。

然而,二爷想错了,二爷培养出的这群精英,既然把报效祖国都忘了,还能记得住你这个老师?一个个的都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包括曾经与二爷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孩,避之不及呢,还能邀请你来?

还有十几年前曾经邀请过他的日本同学,以及同学当过兴城副县长的爹,二爷给他们写的信都泥牛入海了。

最终请他到日本去的,还是他的儿子,我那位发誓死都不回来的二叔。

灰溜溜的二爷,又穿上了笔挺的西服,戴着礼帽,赶赴北京,平生第一次坐上飞机,飞往东瀛岛国,实现一生的追求,生活在樱花盛开的国度。

从此,二爷杳无音信。二奶等到了死,也没等来一个纸片,儿子来信,只是说各忙各的,互不相扰。二奶去世时,是爷爷给发的丧,父亲披麻戴孝。二奶攒下二叔寄来的日本钱,一分也没花,临终还叮嘱父亲,你二弟回来时,给他媳妇,算是我这个婆婆给的彩礼。

可惜了二奶,嫁给了白眼狼,又生了个小白眼狼。

二爷回来时,已是古稀之年,一副落魄的样子,虽说还穿着西服,却是官方四处销毁的日本旧西服那类。有人说,那是二爷从火葬场死人的身上扒下来的,穿在身上也不嫌晦气,也有人说,二爷在日本靠背死尸活着,扒死人的衣服当然方便了。

至于真实情况怎样,二爷在日本都经历些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因为二爷不说话,不仅日语不说了,汉语也不说了,整天仰望星空,哀叹不已。

总之,那年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是小事,只有一件大事,人们念念不忘,香港回归了。

其实香港回归那年,父亲替二爷做了一件大事,找到已经改成兴城市的教育局,给二爷补了个退休手续,毕竟二爷没被判刑,不至于生活保障都不给。而且父亲刚刚从校长的岗位上退休,还有些余热,找谁办事儿,没人打驳回。

二爷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冷了别人替他烧炕,脏了别人替他洗衣。谁从他兜里掏走了钱,他看都不看一眼,好像掏走的是擦屁股纸。

忽然有一天,二爷开口说话了,声音很大,大得震耳欲聋,而且只说两句话,第一句话,畜生,你们都是畜生!第二句话,我是满族,不是汉奸,不是汉奸。

显而易见,二爷疯了,可以推断,二爷日语虽然好,却无法融入日本的社会,一个严格遵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国度,会容忍一个一无所长的外国老头子?没逼你剖腹就不错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让二爷比挨枪毙还痛苦,一辈子要面子的二爷,宁愿烂在肚里,也不会说出口,成了永久的谜。

周布礼二爷又恢复了周不里,没走出二里,就累得不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只是没有恢复从前的哭。没过多久,二里也走不动了,二爷彻底瘫痪在炕上。

回光返照的时候,二爷突然清醒了,嘱咐八十多岁的爷爷,我走后,别送路,安安静静地葬了我,我怕游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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