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花

2018-03-01 18:39杨木华
民族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核桃树苍山时节

杨木华(彝族)

据说,傈僳人信奉万物有灵,认为人的来生可以转化成世间万物。你身边的一棵树一株草一个石头,都可能是你故去的親人转世陪你。若真,来生来世及以后的生生世世我都愿化为一棵花树,长在爱人的家门口,年年声音。

我爱花,可是,我的蜗居,无法养育更多的花草,且花大多有野性,不喜欢蜗居一隅,花和我一样,喜欢自由的天空,喜欢阳光,于是,寻找那些野性的花,成为我的一种嗜好。当然,我的寻花范围,仅仅局限在方圆百里之间,因为身处苍山西坡,自然更多地走向百里苍山。

作为植物的花,一直依着时间的节奏开。

每年三月,大理苍山西坡的马缨花就应时而放。西坡的马缨花,是属于豪放一族的。那些山脊上纯粹的马缨花林,若不是春天遇见,在莽莽苍山中实在寻常。面对那些独立荒草坡的马缨花,你只会看到树的孤独。可若是在春天遇见,就是完全不同的视觉震撼。那独立的一棵之后是一片,接着是一山又一山的马缨花应时同放,红色占领瞳孔,鲜花点燃天空,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时的苍山,除了马缨花之外生命依旧沉寂,一山的枯草与怒放的红花对峙,生命的恣意和万物的蛰伏相连,眼前的场景,让你不得不为西坡的马缨花折服。每年的花期,从含苞欲放到落英缤纷,我都要数次往返西坡陪朋友看花。西坡所有的马缨花的观赏点,都留下过我的足迹。在古老的马缨花林和现代的钢筋水泥林之间奔波,其实也很累,可因为爱,乐此不疲。

秀岭,南方丝绸之路上的一座山。山上有一个经营了三十年的梨园,那些梨树经过精心修剪,无论是开花还是挂果,每一枝每一杈都恰到好处地精致着自己的精致,成为一种触手可及的浪漫。三月花开时节,我也爱到千亩梨园闲走,凑近一朵梨花,深入肺腑的清香,呼吸一次就沉醉到不能自拔。可后来,我还是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叫大浪坝的梨园。那些站在高山台地茶中的梨树,是作为茶树的遮阴物而存在的。三月的滇西大地,是极度干燥之下的生命萌发期,入眼都是枯黄一片。可这里的茶园,却绿意盎然生机勃发。在浓绿背景衬托下的洁白自有一种非同凡俗的美,更关键的是这里的梨树有一种不经斧凿的天然之美。自然,这些梨花也获得了高度的自由——这里的梨树梨花都自然惬意地生长,无刀斧来修剪,也无人来打扰。这样自由的树,开出的花也是自由的洁白——看了大浪坝温润的梨花,我老是错误地感觉,秀岭梨园那些饱经矫正完全为挂果而开的梨花,有一种缺乏温度的苍白!大浪坝的梨花,才真正属于“纯情,纯真”这一花语。

梨花飘飞的时节,我也常常去离城不远的小春箐水库看一片桃花的浪漫。在那片桃林中彷徨的时节,心中的某些事正左冲右突。拍下一朵又一朵桃花的时候,桃花的花语正在心间呢喃。可是,当我把心事写到纸上的时候,又犹豫了很久,最后写出的《那些桃花》一文,竟然回避了现实,写了“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古人故事。面对文字,很多时候不敢倾诉真实,可是,无论怎样回避,又都渗透出一丝丝故事本来的痕迹……见我徘徊桃林久久不离开,好友阿真说,他的亲戚在罗坪山下种了几百亩冬桃,花开时节带我去看。

他说冬桃的时候,我看到了桃林中的核桃树,正在开花。

对,是核桃花。一种极为寻常的花朵,甚至不能说是花的花朵。纯绿色五六厘米长的柱状花,乍一看还以为是毛毛虫。这花很少进入人们的视野,我也只是因为想记录这一物种,才把镜头对准这花。人们对那些颜色鲜艳形状妙曼的花朵情有独钟,对核桃花之类的素朴自然不屑一顾。可近年来,很多手却一次次捡拾掉落在地的核桃花——撸去外层的小花,只留下柱心,在热水中涝一下泡在冷水中,漂洗后配上火腿丝爆炒,是地方独特的脆香美食。那些漂亮的花,比如白杜鹃金雀花吃起来色香味俱全,是一种享受,外观寻常的核桃花嚼起来分外脆香,外观的寻常被突破到极致,只需吃一次,你就会想要认识这种花,记住这种花,再不敢轻视这些寻常的花朵。

四五月间,要寻花得到高海拔的地方,看那些随着海拔升高次第开放的高山花。某年“五一节”长假我登点苍山兰峰,过了海拔2800米后,植物开花的层次感就鲜明地呈现出来了。在即将抵达山顶的时候,我遇见了几棵报春花。浅白色的叶片之上是乳白色或浅蓝色的花朵,鹅黄色的花蕊在五个花瓣组成的小碗底部沉静。在这4000米的海拔,在这苍凉无比的山顶,温暖的花朵瞬间冲淡徒步的艰辛。近在咫尺却又花色各异,一种在困境中相依相伴却依旧和而不同的个性风采,就这样冲击我们的内心:花也是有个性的!人类一厢情愿地把花当作美食,当作养眼的事物,当作一些隐蔽思想的表达,可花的心情又有多少人关注过?

报春花是一个很大的种属,后来,我在QQ上@了我的植物专家杨锦超先生,他告诉我这叫苣叶报春。他说,蓝色的他见过了,可那白色的苣叶报春他是第一次见!这次寻花之旅,我遇见了一种不寻常的花。

报春花,对,后来我在海拔2500米的小浪坝,见到大片盛开的红色报春花。

那是六月下旬了。想不到那个我春天曾经抵达过的寻常沼泽地,在这个火热的盛夏,竟然开出一谷浪漫的粉红色报春花。那近一米高的花剑顶上,几轮粉红色的小花环绕,单独一剑花很寻常,可数万剑花齐开的气势,就不是用盛大一词可以完全描绘得出。喜欢刨根问底的我依旧问询杨锦超先生和他的同学,他说这是属于“报春花科报春花属的海仙花”,我觉得太复杂,还是简单地叫它“报春花”吧。野花的生命始终是野的。后来很多人蜂拥而去,与花合影,自拍美拍。即使躲入沼泽,报春花也无法逃脱现代人的狂热。看到后去者发的图片,我为花的卑微而怜惜……花丛中自拍的人爱的其实不是花,而是自己。报春的花语是希望。我希望,今后有更多的人不仅爱自己,也疼惜一下花。

六月之后,就是遍野秋花的时节。这样的时节,只要你走入山野,每一次都会有意外的发现。在一个秋困堆叠的日子,我贸然闯入一个寻常的山谷,却遭遇了一场盛大的秋花。那是金黄的臭菊,竟占领了整个河谷,且在我抵达的时候,用盛放的情态摇曳的姿势吸引双眸。躺倒在野花间的我,真正奢侈了一回……endprint

花开不断四时春。

一年的赏花,最难忘的是在大理大学看樱花的某个瞬间。那天,在那个山水园林校园,我和幾位老同学一起走在玉兰大道上。此时,樱花初放,而玉兰正值盛花期。道路两旁,紫玉兰和白玉兰交错怒放,在一个十字路口,我驻足徘徊。路边为交叉道口的安全而装了一个大凸镜,步行的我看到镜子的一些隐晦表达——镜子里,来时的路一览无余,就连路边的花朵都清晰可辨。错开镜子向前看,前面的大道一路缤纷繁花似锦。我立即发了一条动态:终于明白,人生路是该这样——走过很多岔道,路过风景遇见他人,四十五岁之后,终将一路鲜花。怎么会突然生发如此感慨?那是我站在镜子前,以一路怒放的玉兰为背景,对着镜中的自己拍下一张照片后,萌发的慨叹。有一段时光,我和今天一起赏花的某人有过预料之外的隐秘生发,那些故事戛然而止后,我很长时间才走出困顿。故事的主角如今依旧在身边,只是那时纠结万分的念想如今早已坦然。寻花,本就该观赏而不是占有。内心微笑,我约了她们一起拍下镜中的情景,并用此照片又发了一条动态:十字路口回望,人生得失坎坷拈花一笑,吾心净土追寻常得。

是的,寻花,就是寻一片净土,安抚那些不甘寂寞的花魂。

花事却有沧桑,一些花,并不按常理出牌。

三月中旬,我在一个叫桑不老的地方,见到洁白棠梨花与金黄棠梨果同驻枝头的情景。那天,是到好友秦师家吃晚饭,饭后我独自出门寻花。我曾在这里教书四年,一切都是久别重逢,我边漫步边和草木山川点头致意,二十年的岁月恍如昨天,别后彼此的故事都在挥手之间巧妙意会。遍山的棠梨花正雪白地开,风中摇曳的姿势,诱惑久别重逢的彼此敞开胸怀拥抱。于是,我亲近了一树棠梨。棠梨是一种野花,很多次说过在棠梨花开时回一次桑不老,让味蕾享受棠梨花的温润,可很多年过去依旧没有成行。今天终于相遇,可我再也舍不得采摘任何花,无论是含苞欲放还是即将凋零,我都不舍得他们离开枝头——我一直忍住没有购买街头棠梨花来食用,就是怕“助纣为虐”,怕更多的棠梨花被金钱的欲望吞没。小坐花下,几个金黄的棠梨果突然闯入眼眸。起身细看,真是棠梨果。那橄榄大小色泽深黄的果子,安安静静地停驻花间,不急不躁,不忧不扰。一定是头年果盛,加上棠梨果味道酸涩,鸟雀们没有吃完,于是留存到春天,也许,再一年的光阴润泽,秋天时这棠梨果的味道会变得甜美,成为鸟雀们预料之外的舌尖美食。

不少植物的花果同春,其实是正常的物候现象,后来,我见到了棠梨树的亲本植物梨树不一样的开花。

初冬的光明,落光了叶片的核桃树下,浅浅的麦苗浮着薄薄一层油绿。听脚步踩碎落叶的嚓嚓声,看清丽的阳光在古老的核桃林间徘徊,任苍山顶吹下来的雪风缓缓掠过耳边,突然,一个不合常理的情景闯入视野:一树梨花雪白开放。我立即走到梨树下,清风中,梨花瓣瓣飘过眼眸,静静洒落脚下。某种季节的迷茫漫上心来,可苍山顶的白雪,却分明在斥责我的糊涂。拍了几张照片发到微信上,可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这是初冬的遇见。回到核桃树下的农家乐,立即给庄主看梨花图,他不屑一顾地说:“一点不奇怪,花开也就开了,开过也就落了,明年春天又会开了。”看他的脸也蒙着一层核桃树下麦苗的色泽,我没有再问,不是怕他烦,而是担心他说我少见多怪。其实,我很想问他一年两季花开,是否会影响春天挂果。可终究忍住了,因为那个问题,他大约没有关注——那些梨树梨花,早已成为一种衬托,在光明,万亩核桃园里的人们,早已不再关注一棵梨树的生死,他们的心都在核桃果上了。

花开异常的景象,他们不在意,而有的人却很在意。

这是十一月中旬苍山西坡的李家庄。似乎是为了和苍山上的皑皑白雪呼应,这些生长在海拔2500米的苹果树,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现场:落光树叶的枝头红彤彤的苹果挨挨挤挤,可白里透红的苹果花,也在枝头无所顾忌地开着。这种名叫糖心的苹果熟透了正在采摘,我是来摘苹果的。只有到了这个时节,这种苹果才会在果核四周凝结出富含糖分的深色果肉,横向剖开糖分层成为星形图案。摘果遇见花,这是预料之外的故事。问过园主,他说这些花是因天气“返春”而开。返春?原来,这时的天气乍暖还寒,与春天的气候非常相似,苹果树被蒙蔽,受树皮触觉的诱惑,花心从地下蕴蓄生发,再猛然蹿上枝头于是开出了红润的花来。这个时节的花会结果吗?我问。朴实的他随口就答:“会结果。可恨它开花,更恨它结果!”我沿着小路寻过去,果真发现了不少小苹果。难怪主人恨——这时结出的苹果根本长不大长不好,没有任何经济价值,而此时开花结果,空耗了果树的养分,来年春天该开花结果的时候,再不能达到理想的状态。我这个寻花爱花的人,对着这十一月开放的苹果花,也开始有了恨意,可这一切,能全怪树愚蠢分辨不清时节吗?

很多时候,人都分不清时序变迁,哪里能怪树!

花事的异常,与果农的生活休戚与共。那个绿色毛毛虫样的核桃花(其实,应该说是核桃的雄花,植物专家告诉我,那属于辛夷花序),因为外观颜色的质朴,很多人根本不注意。我对核桃花的特别注意,其实也是后来,在我对初冬时节核桃树重新长满绿叶的现象诧异之时。初冬时节,很多地方无论是古核桃树还是幼核桃树,都会有不少树长出鲜嫩的绿叶,给人一种季节的错愕。那些错愕,很快就在全球变暖的论调中一晃而过。反正事不关己,我们绝大多数人,就只负责消费。付出了金钱,吃得理所当然,吃得坦然自在。其实,最初面对这些初冬时节突然长出来的核桃嫩叶我也是这样的感受。只是在后来,因为多次往返老家,在数量上累积多了,认识的质上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下面的叙述也许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并不是决定性的因素,但我还是想按自己的方式,叙述一场花事的变迁。

这些初冬抽嫩叶的核桃树,都是在初秋时落光了叶片。叶片落光休眠开始,而初冬乍暖还寒的气候,让核桃树误以为春天已到,刚刚入睡就醒来抽芽长叶。我一直认为,初冬时节长叶的核桃树一定也开花了,也许还结了果——当然,这仅仅是认为,我一直没有见过——当然,更主要的是我根本就没有仔细去看过。而核桃树为什么在初秋落光叶子,我也没有追究。其实,核桃树的主人最初也是喜欢核桃树早点落叶的——在采收之前落叶,一览无余之下,采收枝头的核桃果就精准多了。我见过那种情境,枝头核桃累累,枝干裸体呈现,给人一种莫名的诡异。第一次见到就感觉不对劲,可哪里诡异感,却又说不清。直到后来,弟弟给我种在老家山地中的产权归属于我儿子名下的那几棵核桃树开始挂果,我被牵涉到核桃树落叶这件具体的事情中,这才明白,那些诡异来自于灾害——虫灾!有一种体型较大的毛毛虫,专门吃核桃树叶。那些初秋就光秃秃的核桃树,并不是落光了叶片,而是叶质被虫吃光,叶柄叶脉还在枝头,只是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我的发现,缘于属于我儿子的那几棵核桃树也在初秋光秃秃。一切的原由并非突然,是大片的核桃树遭遇了虫害。endprint

据说,这些虫,最初是在少数属于外地人的核桃树上出现。那些人因为果树和居所相隔太远,管理跟不上,收获不多,自然懶得追究这些虫子的过错。幸灾乐祸的本地人没有想到的是,虫子扩张的速度超乎寻常——毛毛虫蝶化后,就迅速飞散产卵,第二年更多的毛毛虫把更多的叶片吃掉。故事,就这样生发蔓延。如今,更多的虫出现在更广阔的领域,更广阔的地域发生了冬天核桃树长叶的现象。

就没有想过杀虫?我问。

弟弟说,如今,想要杀这些虫,再不是简单的事情了。原来,各家各户的核桃树都成片相连,一家人杀虫早已不起作用。而如今的农村,想要把大家组织起来统一杀虫,再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而只要有一家不参与,别人的努力就付诸东流——那些成虫飞散产卵,第二年虫灾照样卷土重来。并且,弟弟说,普通的喷雾器,哪里够得到高达二三十米的核桃树顶部。就算喷药,也怕要飞机来喷。说到飞机,他笑了,我也笑了。大山里开飞机,更不知是何年何月的梦想了。

文章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停下问坐在对面的实习生小李:你见过核桃树冬天开花结果吗?

苗条的小李莞尔一笑说:“花我没注意,但见过冬天核桃长叶,也见过冬天新长出来的核桃果。”据她讲,在她回故乡的时候,在一个叫塔塔左的地方,亲眼见到鹌鹑蛋大小的青核桃果。她问过父亲,父亲说那果长不大,冬深后果与叶就一起凋落了。不开花,哪里会结果。花,自然是开过的,只是人们都没注意。而那些初冬长叶挂果的树,正是初秋叶片被吃光了的核桃树。

树的生长,有属于自己的规律。而虫的出现,乱了树的节律。乍暖还寒的初冬,再乱了树的休眠。于是,一年一熟的核桃树,上演了一场诡异的闹剧。其实,不是闹剧,是悲剧!冬天的混乱耗去了精力,春天的生发自然没了精神,来年的核桃果自然无法尽兴生长,于是,核桃果的质量在起伏波动……人们,不得不重视核桃花的乱开,不得不重视那些虫子的去来,可除了感慨与等待,似乎束手无策。

春节时,端一盆艳艳的鲜花摆在客厅,让那些丰饶散漫的时光安闲妙曼,我也曾对此欢喜无边。多年以后,看这些乱季的花,却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花,还是按时开才好。不该开的时节,我怕见到花开,更怕一些不该开的花嚣张地开了,而我们,却群体地视而不见!

我的寻花,更多的只关乎视觉的享受。可这样浮浅的寻觅,很多时候,不但不能如愿以偿,还会险象环生。

就像那天,我去苍山西坡那个神秘的龙吐水杜鹃园看花,最后却铩羽而归,且惊险万分。那天,我是到苍山脚下扫墓。祭扫完毕,看时间还早且距离龙吐水杜鹃园不过半小时的车程,于是骑了摩托带上妻子立即进发。从众多的山道岔路中顺利穿过,到了龙吐水的脚下再沿着山脊爬坡。山脊上都是马缨花,古老的树盘虬卧龙,苍劲古老,叶片深绿沧桑。可始终不见满树繁花的盛景。继续驱车向上,正在憧憬龙吐水高处的花时,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一分钟不到空气的潮湿就侵入肌肤,再一分钟苍山已浸入黑暗之中,黑云迅速从四面包抄过来,似乎想把我也染黑。我俩对着一棵花拍了一张照片立即调转车头下山。

暴雨却即刻来到。

可笑的是我没有带任何雨具。平日上苍山,我都带雨衣、小刀、充电宝等,可今天因为临时起意,只有自己承受后果。想起下面海拔2600米的岔路口有一间看守房,只有到那里躲一躲——那些古老的马缨花,枝条简约,无法避雨,山脊上除此外再无其他杂树,只有冒雨下山。唯一幸运的是我戴了长舌帽,可以冒雨骑车。大约五分钟就抵达那小屋子,一身湿透却不恼,两个人都在自嘲冒冒失失上苍山,是活该是自找惩罚。暴雨十多分钟后就停了,云消雾散,太阳也接着出来,可我再不敢上山,就自嘲着回家了。

这次寻花遇险,让我对花之道更加敬畏。花,可不是我们想寻就能觅得。我开始理解人们为什么追求移花接木,让马缨花下山。可马缨花只对高海拔的贫瘠山地生命力无比顽强,对于山下的肥沃似乎有天生的抵触,下山后即使种活也就一年两年,野花入城不成功的典型就是马缨花了吧。走遍苍山西坡的我,对马缨花却有更多的牵念——苍山上原生的马缨花小树很少很少,少到几乎可以忽略,更多的马缨花,是一种尸骨式的存在。前几天,我陪朋友上西坡看马缨花。抵达才发现,今年的花情实在不能用花潮一词来描述。走遍花林,只遇见少得可怜的几棵开满花的树,在那棵曾经拜倒的花魁下,我徘徊留恋很久,曾经满树繁花,如今枝头空落,强烈的反差让人感慨。想起那年,我对着这棵花拍了又拍,把图片发给了心中的花魁。可就两年之隔,树依旧而花不再。眼前的马缨花,和遍布苍山的古树,命运没有更多本质上的差别。也许,再过一年或两年,当我们再次面对这棵树时,它仅仅是作为一棵树而存在,心中的或者苍山上的花魁,只是一种曾经的念想。花开太少,那一棵棵枯死的花树就更加刺眼。它们或立或倒,就那样赤裸裸地横尸山野——很多人熟视无睹,可我见不得花亡!在安南陪彝族作家采风那天,遇见一棵盛放的花前一具横斜的马缨花尸骨,我把红围巾挂在枯枝上,凭吊那曾经的如梦繁华。在满地的落花上,我也挂了红围巾,祭奠那些渐渐远去的花魂。杜鹃的花语是“永远属于你”,可是,面对那些触目惊心的杜鹃尸骨,你也一定会怀疑:永远到底有多远?

有些花事,已经死亡,成为一种永远的怀念。

在我居住的小城,东面有一个叫“仁和”的新建广场,广场四周种了两排海棠。阳春三月,海棠花盛,我每晚都到那里散步,一趟趟从花下走过,嘴恋花,眼看花,心想花。可几年前,或者说,是这些海棠花出现之前,我一直对另一棵海棠恋恋不舍。是喜新厌旧?是移情别恋?是新桃换旧符?似乎都不准确。那棵海棠花,就在几步之遥的镇政府的后院,是最早出现在小城的海棠。那棵海棠第一年花开后,我就一直徘徊在那棵海棠下,绕着那花转到天色暗去月亮升起。有时,在花下石桌上小寐,梦中花仙翩然而至,缠绵久不离,美梦不愿醒。那种与花相悦的日子,如梦似幻。梦中伊人,也一直在花前亦真亦幻。可也就一转眼,众多海棠出现在小城,我已经很久没有去那个后院走走,似乎遗忘了后院还有那样一个人那样一棵海棠存在过……endprint

据说,海棠的花语是“离愁别绪”。后院的海棠花,风光已经被后来者占据,离愁别绪成为了现实版的花语,可是,被遗忘了的美好,又何止这一件。

今年清明节回乡扫墓,老家房前屋后春花烂漫,对着桃花梨花李花樱桃花我拍了又拍,可总有一种感伤萦绕——桃红李白,那个清明时节喊我回家看花的人,已经不在了。我的寻花,已失去了一个比北斗卫星定位更精准的方向。脑海中,“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的话萦绕不散——我父亲早年仙去,母亲亦在年初去世,故乡与我之间最紧密的纽带活生生断了。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可如今父母都走了,此去经年,人生只剩归途,只能把他乡过成故乡。

故乡的花,已经成为一种遥望的风景,成为一种远去的怀念!并且,仅仅是一种怀念了,我的乡愁,已失去了一个具体可感的载体。若再与花相逢,我遇见的,仅仅是花,与其他地方同属一类的花,再不配用故乡这个深情的定语来修饰。

植物一定是有思想的。

核桃花、棠梨花之类的野花没有花语,可那些所谓的花语,只是人类按自己的喜好强加给植物的,并非植物的本意。就像今年,大地上的春花,因为春雨淅沥春寒料峭,都乱了开花的节奏。往年遍野梨花雪,今年竟然花叶同现,再无壮观的气势。点苍山的马缨花,也开得零零落落不成气候。

2017年春天,某地举办一个“梨花节”,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开幕式到了,梨花却和人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一朵花都不开。没有梨花的梨花节,也许正是植物本身要表达的意思。

花开不按时,游客错过的仅仅是视觉盛宴,更可怕的是今年花开时节断断续续的雨,天不晴,虫不飞,雨打梨花深闭门。这个春天,我一直心焦花儿能否如期授粉挂果。清明节时,一个叫赵继梅的女诗人,面对飘零在雨中的落寞梨花发出感慨:老家的梨树开着今年的花/雨中/却等不来一只秋天的蜜蜂……昨天久钓无鱼,和好友阿真说起今年的春雨对果树授粉的影响,阿真竟然说:“不怕不怕,风媒花虫媒花之外,应该还有雨媒花。雨打花粉落,一样会挂果。”听过有水媒花,可真有“雨媒花”吗?但愿,雌蕊的吸引力也正在空前进化,花粉随雨水滑下的瞬間它就能牢牢抓住,抑或天晴的间隙能即刻授上粉……

流水落花春去也,难道,我的寻花之旅就到这个春天?

植物会思考原罪属于谁。寻花,是我的事。可花事,却不仅仅是花的事。如果花都乱了方寸,人类的眼眸,还能到哪里寻觅如此温润的秋之期许?

责任编辑 哈 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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