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力与可能性
——中国当代作家的海外传播

2018-03-03 09:11刘江凯
文艺研究 2018年8期
关键词:阎连科译介当代文学

刘江凯

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文明陷入与世界文明碰撞之后的“现代性焦虑”之中:即现代民族国家“主权”“生产力”“文化”三种有关联但缓和顺序不同的焦虑。这些焦虑渐次得到缓释的过程,基本也是一个新型现代民族国家命运共同体的构建历程。1912年元月中华民国和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先后缓和了主权焦虑(但直到现在仍有诸如台湾等遗留问题),随着中国经济总值达到世界第二并不断拉近与美国的距离,生产力焦虑也得到了很大缓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代中国的文化焦虑:在世界范围内的文化影响力和经济影响力形成一种“不对称性”现象。

近代以来,中国经历了两次大的西学东渐后,似乎没有输出什么被世界普遍认可的价值观、社会思想或人文精神。因此,流传着英国政治家撒切尔夫人的说法:中国不可能成为世界强国,因为中国没有足以影响世界的思想体系①。我们需要在这样的格局中去理解包括当代文学在内的中国文化“走出去”。当代中国文化影响力的生成,首先绝不同于经济增长,其次也不同于国内文化发展。文化影响力的生成要有起码的国家耐心,坚持以质取胜,避免低标准的数量扩张和虚假繁荣,杜绝毫无实效的文化“面子”工程,否则极有可能出现花钱不讨好、自欺欺人的尴尬传播局面。文化创造从来就是一种心灵艺术,这种内心的认同与接受来不得半点勉强。如何让当代中国文化从海外的客观“传播”走向真正的内心“接受”,我们需要从国家行为到民间交流各个层面的探索与研究。本文拟通过对当代文学尤其是新时期以来部分典型作家、作品海外传播的考察,希望能为中国文化“走出去”提供一种参照。

一、政治的美学转化

六十多年的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大体经历了一个政治淡化、美学凸显、边缘影响力不断加强的演变过程。当代文学及其海外传播的源流关系决定了其发展史基本也吻合国内当代文学的发展,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20世纪50至70年代末,总体特征是政治意识形态化的对外传播。“冷战”的基本格局决定了这一时期的海外传播主要在资本主义、社会主义阵营及亚非拉第三世界国家间展开。社会主义阵营出于互相声援的需要,更多地由国家对文学作品进行有组织、有规模的译介,使之承载着宣传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功能,明确的政治意识形态目的性取代了文学本身的审美追求。英美等资本主义国家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接受同样充满了意识形态色彩,他们出于“认识敌人”的需要,亟须了解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治与生活形态,组织翻译了很多当代文学作品。“当进行文学研究时,很自然地会使用这些文本,尤其是现实主义小说,作为理解中国社会生活的材料。这一倾向也被中国作家所证实,他们几乎一致地聚焦于中国社会危机并且喜欢用文学形式来描述。”②从海外传播的角度来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对外文化“输出”和影响最大的阶段,恐怕正好是“文化大革命”带给世界的震惊——如整个“文革”时期,几乎绝大多数的文学期刊都被迫停刊,但英文版《中国文学》却从未中断过;中国的革命思想对当时法国、日本社会革命产生了直接影响等。第一阶段并没有改变自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确立起来的文学从属于政治、为政治服务的基本原则。中外文学交流方式是有组织的,文学译介则是泛政治化并且深受政治关系的影响,决定这一时期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并非文学的审美力量。

第二阶段是20世纪80、90年代,基本特征是政治与美学的混生发展。这是中国当代文学最为激烈变化的时期,不论是80年代纯文学运动的兴起,还是90年代市场化文学的冲击,当代文学及其呈现出来的“中国”都是海外关注的对象。这一时期“冷战”格局渐渐消融,国际对立走向缓和,苏联、东欧等国家的时政格局也发生了巨大的动荡和变化。虽然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始终会受到国内和海外各类“混杂性”因素的影响,但这一时期当代文学整体上由“意识形态化”的海外传播开始转向政治与美学“混生”的传播期:即社会学式的“传声筒”中开始听到一些文学审美的声音;“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传播主体阵营在这一阶段开始分化;在传播的方式与渠道上更多表现出从本土到海外的趋势;译介作品类型与速度上从单调滞后到多元同步;最重要的是对作品的阅读开始有了从政治到艺术的审美转变,虽然这种转型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完全结束。这种非政治化的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在80年代后期也对当代作家的经典化程度开始产生真正的影响。

第三阶段是21世纪以来,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变得更加常态化和多元化。和20世纪80、90年代相比,虽不能完全脱离政治、经济等混杂性因素的影响,却在各个方面更多地体现出文学传播本然的特征与规律。简言之,21世纪以来的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经历了前期“意识形态化”“过渡性”阶段后,进入到文学的常态与“多元化”时期。当然也可能是最为复杂的阶段——它既没有断绝早期意识形态的阐释角度,也深受后期全球化商业操作的影响;既受国内文学发展的制约,也受译介国本身的政治影响和文化筛选的影响;既有自发的作家、作品译介,也有国家力量参与的文化翻译工程。可以说,21世纪以来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在“综合”前期特征的基础上,文学性因素在传播过程中所占的比重多了起来。和第一阶段形成的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两大传播阵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现在同样形成了欧美与中国文化圈两个传播中心,却褪去了很多政治色彩。这些转变说明,中国当代文学正在悄然从边缘处生长出一种缓慢、温和,但更容易让世界认同和接受的传播力量。

二、当代作家海外接受的基本特征

根据相关资料③,笔者统计分析了大约四百三十位中国作家的海外传播资料(英语为主)。据此观察当代作家,以作品翻译和外文研究多少作为基本参照,两者都表现较好的大陆作家、诗人按照姓氏排列名单大概如下:阿城、残雪、陈染、多多、冯骥才、高晓声、格非、顾城、韩东、韩少功、浩然、胡风、贾平凹、刘宾雁、刘心武、莫言、舒婷、苏童、王安忆、王蒙、王朔、王小波、西川、杨炼、余华、扎西达娃、翟永明、张承志、张洁、张贤亮、张欣欣等。在这些作家中,有些作家的翻译和研究数量特别突出,比如莫言、余华、苏童等。有些作家国内创作实力很强,但海外传播却不尽如人意,比如贾平凹和王安忆,与莫言、余华相比明显滞后。另有一些人的翻译和研究数量则表现得并不均衡,比如铁凝、毕飞宇、阎连科、迟子建、池莉、海子、马原、刘震云、史铁生、汪曾祺、张抗抗、赵树理、张炜、卫慧、棉棉等。在这些名单中,有些人具有特殊的标本意义,比如浩然的译介现象,卫慧的《上海宝贝》翻译现象。还有一些最新信息也能得到及时反映,如近两年迅速崛起的科幻作家刘慈欣的《三体》系列小说,虽然没有进入以上阵营,但同样具有特殊的标本意味。尽管我们要强调海外传播的差异性,当代文学海外传播也确实有一些最基本的特点和规律。

首先,当代文学的海外接受整体上很边缘化,影响力十分有限。即使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或者其他国际文学大奖,于大局不会有实质性的影响,只是会较好地带动作家本人的海外接受状况。但国内媒体或者学界在短时间内的集中讨论,非常容易给人造成“虚胖”的繁荣印象。当代作家的海外影响除了自身的创作实力外,还和国家的综合国力与国际地位有关,同时也和接受国的文化特点有关。比如美国和德国对于外国文学的接受差别就很大,美国的图书调查报告显示:外国作品在美国所占的份额不超过百分之三。就文学而言,一个更准确的统计数据是连百分之一都不到,只有百分之零点七④。这一特点并不针对中国文学,而是包括日本、法国、德国等其他美国以外的文学。而德国的外国文学所占的份额却远远地超过了美国,按照汉学家顾彬和笔者在一次聊天时的说法,德国每年出的书可能百分之七十是译本。即使这样,2009年法兰克福书展期间,在波恩最大的书店只展示了很少的几本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书展结束一个月后便不见踪影。

其次,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在地理特征方面会形成两个中心圈。一个是发达的欧美资本主义国家,如法国、德国、英国、美国等;另一个是东亚文化圈国家,如韩国、日本、越南等。相应的会形成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另一个基本的翻译规律,即只要在英、法、德三个语种获得成功的作品,也很容易在其他语种获得更大范围的传播。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英语往往并非是翻译最早、最多的语种,而是法语、日语甚至近年来越南语和韩语呈现后来居上之势。在这一总体格局中,作家又会形成各自的传播特点。比如莫言、余华在越南的译介,莫言因其作品的翻译者同时也是汉学家,研究就会更突出一些,余华的作品则呈现出“翻译先行、研究滞后”的特征⑤。即使是同一个作家的作品在不同国家表现也会很不一样,如余华小说《兄弟》在法国和德国最受欢迎,《许三观卖血记》在韩国最受欢迎,《活着》在美国、西班牙和意大利最受欢迎,《兄弟》在日本的影响则大于《活着》。

再次,诸如作品“被禁”、电影改编以及海外获奖这些具有强烈“吸睛”“聚光”效应的影响因素,虽然对某些作家、作品的海外译介的确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但从长远来看,真正起决定作用的仍然是创作本身。实力作家的作品往往会持续被译介,数量多、语种多、再版多、评论多,获奖概率也多,甚至现场宣传时来的观众也多,这些作家往往也是经得起时间检验、在国内被经典化了的作家。我们需要明白,翻译只是流通环节中最重要的因素,而能否创造出优秀的文化作品才是制约当代中国文化能否“走出去”的关键所在。没有好作品却花力气硬推出去,往往只会变成无人关注的故纸堆,甚至沦落为被嘲笑的对象。这也是为什么强调当代文学海外传播要从“传播”努力向“接受”转换的根本原因。

三、民族性与人类性的世界写作

莫言获得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引发了国内外各种不同的声音⑥。莫言获奖的意义何在?有学者指出第一是确立了他的“经典地位”;第二是改变了中国当代文学长期以来如同“后娘养的”“庶出”的地位⑦。

在实力相近的作家中,为什么是莫言获奖?许子东所讲的乡土、现代主义、批判性、好的翻译等说法固然合理⑧,但还有其他原因。根据OCLC世界图书馆联机检索,笔者统计了当时WorldCat中译介数量最多的卫慧、苏童、莫言、余华、王蒙、阎连科、李锐、王安忆、贾平凹、韩少功、毕飞宇、铁凝等十二位作家各语种的翻译出版信息⑨。从作品的风格类型和海外传播的范围、数量、语种、奖项、接受程度、翻译等来看,莫言决定性的优势可能在于:其海外传播的各项关键因素几乎没有短板。比如莫言、余华、苏童都属于海外译介和接受最好的类型,但莫言比余华、苏童在民族性和本土性方面更浓郁。贾平凹、王安忆和莫言相比,虽然实力相当,但他们作品的海外译介数量和影响则落后了很多。莫言、贾平凹、阎连科都属于乡土风格,作品中的现代主义、批判性因素也很明显,甚至都有被批判或被查禁的作品,但贾平凹在翻译、海外获奖与影响方面有欠缺,阎连科的海内外接受比莫言、贾平凹甚至晚了十年以上。这些既是作家海外传播的差异所在,也是莫言海外传播的特长所在。

莫言作品更多的是以本土性、民族性的写作特征获得了海外传播的成功⑩。《红高粱》是莫言最早被译介到海外并获得声誉的作品,其中浓烈的本土性、民族性内容,艺术上大胆新颖的创造性,使莫言在海外的传播从开始就显示出某种大气磅礴的成熟。电影《红高粱》1988年获西柏林电影节金熊奖,这是中国电影首次在国际A类电影节获奖,立刻引发了世界对中国电影的关注,同时也带动了小说的译介,小说《红高粱》1990年推出法语版,1993年同时推出英语、德语版。莫言是明显从电影改编中获益的当代作家,他本人也承认:“中国文学走向世界,张艺谋、陈凯歌的电影起到了开路先锋的作用。”⑪莫言曾在采访中开玩笑地表示《红高粱》在拍电影之前在中国就已经很有影响了,应该是他先沾我的光,我们是相互沾光⑫。莫言后期的作品,如《酒国》《丰乳肥臀》并没有被改编成电影,但在国外和《红高粱》相比却似乎反响更好。这些都说明电影改编及海外获奖只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作家的经典化。和余华等同代作家相比,莫言的经典化速度确实更快,用作家史铁生的话讲:“我觉得莫言几乎是直接走向成熟的作家,从一开始他的作品就带有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⑬

莫言作品海外传播地域的分布和余华、苏童具有相似性:即呈现出以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和受中国文化影响的亚洲国家为中心的特点。莫言的英译作品在获奖前有《红高粱》《酒国》《天堂蒜薹之歌》《生死疲劳》《丰乳肥臀》《爆炸》和《师父越来越幽默》,获奖后的作品主要有《檀香刑》(2013)、《四十一炮》(2013)、《蛙》(2015)、《透明的红萝卜》(2015),最主要的译者是葛浩文——被称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首席翻译家。2014年,美国普渡大学出版社在莫言获奖后迅速结集出版了《文本中的莫言:诺奖获得者与全球故事讲述者》⑭,收集了英语世界重要的莫言评论文章。作为诺贝尔文学评奖的重要语种——瑞典语的译本有《红高粱》《天堂蒜薹之歌》和《生死疲劳》,译者都是陈安娜。作家是否拥有良好、稳定的翻译者,是传播环节制约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最直接的瓶颈。一般来说,兼具翻译家、学者和作家三重身份的人是最理想的翻译人选。莫言的许多译者正好符合这一特点,如法语译者尚德兰同时也是一个诗人,英语译者是葛浩文,越南语译者陈庭宪同时也是著名汉学家,而日语译者吉田富夫、藤井省三同时也是大学教授。

余华作品海外传播的成功,主要体现在他以一种极简化的写作方式表达了人类性的主题⑮。如果说莫言的作品给人暴风雨般的庞杂阅读感受,那么余华的作品则呈现出墙壁般简洁的坚实。余华小说极简化的语言风格、人类性的主题内容更容易克服翻译和接受的障碍。《活着》作为余华的经典作品,1992年出德语版,1993年出英语版,1994年出法语版,同年张艺谋改编的同名电影赢得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没有明确的证据显示电影《活着》获奖,对其小说的海外传播是否有直接影响,但余华的小说从1994年起确实开始有了更多的外译。从获奖的角度看,《往事与刑罚》《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等也都先后斩获各种海外重要奖项。和莫言获诺奖前相比,余华的海外奖项不论是从数量还是分量上讲,都似乎超过了国内奖项,经典化程度很高⑯。苏童的海外获奖不多,但就其海外接受状况来看,并不比莫言和余华逊色。苏童的海外传播也许正好说明:作家经典化和海外获奖之间并不一定存在必然的关系,一个作家的地位归根到底是由其作品质量决定的。余华、苏童、莫言都首先通过代表作获得海外市场的认可;海外市场首先从英、德、法三大语种获得成功译介,然后很快地带动更多语种的翻译传播;三人每个语种都会拥有比较稳定的优秀译者,比如葛浩文、马悦然等。根据笔者的统计资料,和很多人臆想不一样的是,法语和越南语的翻译数量居然要比英语更多一些,近年来韩语译介也在迅速发展。具体到作家、作品的海外传播,也会呈现非常不一样的风貌。比如在日本,莫言作品的译介要比余华、苏童广泛得多。

四、古典与现代中国经验的阻碍

不论列一份多么短小的中国当代文学一流作家名单,王安忆和贾平凹一定会榜上有名。但从海外传播的角度看,王安忆、贾平凹和莫言、余华却形成极明显的反差——不论是统计数据还是海外学者的访谈都证实了这种观察⑰。贾平凹的创作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化用一直有自觉的追求,同时阅读贾平凹的主要长篇作品会发现,他对中国当代农民和知识分子的描写不但数量多,而且形成了某种社会精神结构变迁的时代谱系。从《浮躁》到《废都》,再到晚近的《秦腔》《古炉》《带灯》《老生》《极花》,直至新作《山本》,贾平凹的作品总是能敏锐地捕捉到当代中国的时代变迁,以文学展现中国社会和人物的结构与图谱,从中可以看到中国当代社会城乡之间从物质生活到精神文化的巨大变动。

贾平凹作品外译语种中,越南语多达十四种,其次为俄语十种,以下依次为日语六种,英语六种(其中胡宗锋、罗宾所译《废都》并未出版,暂不列入计数之中),法语三种,韩语、德语各两种⑱。贾平凹的代表作《废都》,不论是国内还是海外,都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传播个案。2013年,胡宗锋、罗宾已经将英文版《废都》译出,但迟迟未得出版。由葛浩文翻译的英文版《废都》(美国俄克拉荷马大学出版社出版)却于2016年初上市。贾平凹作品的译介与余华、莫言相比整体差距较大,他的作品在俄罗斯、越南的译介表现相对突出。其作品在不同国家的冷、热表现,可能和贾平凹的创作风格及当代中国文化在世界的角色有关。

典雅与粗俗并存是贾平凹小说的一大特点,小说内容和语言上多有古典志怪、传奇、笔记、话本小说传统的余韵,是一位能够将古典文学资源和现代社会转型融会贯通,对中国城乡变迁、世态百相加以刻画的重要作家。其小说以营构“空灵隔世”与“幻化变形”的古典意境见长,一些很有味道的接近“传奇”与“笔记”品质的穿插,在译介中因意境难以传达而使译本小说情节变得拖沓而枝蔓旁出,影响到作品的可读性,日译本《废都》的读者常感到不能卒读即缘于此。贾平凹喜用隐语、成语、俗语,再加上方言土语,给译者造成了巨大的障碍,与余华小说语言的简洁与欧化、莫言小说语言的狂欢特征相比,不适合葛浩文删繁就简、大刀阔斧的“删改译法”。

如果说贾平凹作品的海外传播难度主要体现在如何翻越乡土与古典方面的阻碍,那么王安忆作品海外传播的难度则主要表现为中国经验与细节的缓慢感知。王安忆作品的翻译以英语和法语居多,其他语种并不是很多。从1981年《中国文学》(北京)译介《小院琐记》起,其英文译作包括各类短篇小说在内大约近三十篇,如《本次列车终点》《流逝》(有两个版本,一个是Jeffrey Kinkley,San Francisco译 Lapse of Time,另一个是Martha Avery译The Flow)、《叔叔的故事》(节选)、《长恨歌》等。法语查到的有《长恨歌》以及“三恋”等六部。其他还有越南语和韩语版《长恨歌》,也有少量的德语翻译。日文版仅查到现代中国文学翻译研究会译、1987年NGS出版的《终点站》;还有收录在佐伯庆子译、1989年德间书店出版的《现代中国文学选集》里的译作,其他代表性长篇小说未见日文译本。从时间来看,王安忆的海外传播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以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为主,译作也是王安忆早期的代表作,如英文版《小鲍庄》《流逝》和“三恋”,德文版《路》;第二阶段则是21世纪以来,以《长恨歌》为代表的海外译介。“三恋”和《长恨歌》可以看成王安忆翻译作品的代表,尤其是《长恨歌》,是我们考察王安忆海外传播的首选作品。

德国汉学家顾彬对中国当代小说多有批评,却多次表达了对王安忆的欣赏。他认为《长恨歌》的英译语言和中文语言差不多一样美,小说好像一部音乐曲子,让人开始看就不想停止,《长恨歌》里的上海就是王安忆的上海,一个有活力的上海。顾彬甚至表示:“现在我觉得这可能是49年之后写得最好的小说之一,也可能是最好的小说。”⑲哈佛大学的王德威认为王安忆的作品不容易进去,所以会影响到她的海外接受效果。其作品柔软绵长,节奏舒缓,细节繁密,即使是中国读者也未必能够轻松地进入,这种需要缓慢感知的作品,确实对她的海外译介造成了一定的障碍。《长恨歌》的英译出版也验证了这一看法:白睿文把译好的《长恨歌》拿给一家出版社,后者一听是中国当代文学就表示没有兴趣,后来勉强看了部分译稿后同意出版,但提出书名要改成《上海小姐》,理由是有这样一个书名做噱头,肯定能卖得好。最后忠实于原名的《长恨歌》(The Song of Everlasting Sorrow)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资助出版⑳。

五、“胀破”的光焰与世俗的呈现

和莫言、余华、贾平凹、王安忆等相比,阎连科和毕飞宇虽然很早就开始了创作,却都是20世纪90年代末才正式确立了他们的文坛地位。其海内外接受比莫言等至少晚了十年以上,可以视为新时期作家海外传播的后起之秀。

阎连科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写作,90年代末以《年月日》《日光流年》真正奠定其在当代文坛的地位。此后犹如一股壮大的旋风以“爆发”的方式席卷了中国和世界文坛。小说《为人民服务》2005年在国内出版遭禁后,迅速引爆了阎连科的海外译介。笔者认为:阎连科创作的成功应该得益于他对常规的“胀破”——不论是国内影响还是海外译介。他的崛起与争议无论是文学的还是非文学的,国内或是海外,在当下中国都有标本意义㉑。阎连科的创作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1979到1989年是第一阶段,是其常规创作期;1989到1997年为第二阶段,是其创作的积累和“胀破”期;1998年之后到现在为第三阶段,可称为创作的“爆发延宕期”。阎连科在20世纪90年代末“胀破”常规的写作方式后,其整体的写作风格不断向“极端”“敏感”发展,在题材、语言、文体甚至写作理论方面都有表现,最终形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文学效果㉒。

当代文学海外传播要特别注意个案研究的差异性。比如法语对于阎连科作品外译特殊的“发动机”作用。阎连科在访谈中表示亚洲之外的翻译首先是从法语开始的,法语没有译,别的翻译就难以推开和介绍㉓。法国比基埃出版社截至2015年一共翻译了阎连科的八部作品。英语世界的阎连科译本数量虽不多,但影响可能更大。一般来说,其英文译作都有英、美、澳大利亚三国的版本。第一次把阎连科带到了英语世界的是蓝诗玲(Julia Lovell)翻译的《为人民服务》(2007),之后辛迪·卡特(Cindy Carter)翻译的《丁庄梦》(2010)进一步扩大了阎连科的接受。罗鹏(Cgrlos Rojas)翻译的《受活》(2012)真正确立了他在英语世界中作为一个作家的地位㉔。“被禁”在海外总是非常好的宣传噱头,但任何一个作家都更希望能从作品本身获得公正的评价。《受活》在海外后期发力,在一些小语种国家的传播接受显然好于《丁庄梦》,这应该是基于《受活》的艺术性而非意识形态。但我们不要指望海外对当代文学的接受完全放弃意识形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作家们还得继续忍受这种来自政治意识形态彬彬有礼的高傲目光。

韩国是阎连科在亚洲最热情的译介国。从2008到2015年已经出版七种作品,规模与速度直逼甚至有超过法国的态势。金泰成()翻译的《为人民服务》(熊进出版社2008年版)据说“已经印至第6版”㉕。而日文版《丁庄梦》初版一万册迅速告罄后马上推出第二版,并有了盲文版。翻译家谷川毅用“震惊”来形容他对盲文版《丁庄梦》问世的感受,因为在日本,作品被翻译成盲文的中国作家只有鲁迅、老舍等经典作家的作品,这从另一个侧面体现了阎连科作品在日本的受重视程度㉖。日本读者对《受活》的反应也空前热烈,首印八千册销售一空,已经再版三次,每次加印三千册㉗。

和阎连科一样,毕飞宇译作也都集中在21世纪以后。从2003年《青衣》首次外译之后算起,很快就翻译了“三姐妹”系列、《平原》等作品,大约十年的时间单行本已经不下二十个语种㉘,同时有少量短篇小说被收入合集。毕飞宇的单行本主要集中在东南亚和欧洲国家,而选集则主要是美国和墨西哥的译本。其中法语已有六个单行本,基本包括了毕飞宇最为重要的几部小说。克洛德·巴彦(Claude Payen)最早翻译了《青衣》(2003年,毕基耶出版社出版)。之后他差不多成了毕飞宇的法语专用翻译,陆续翻译了《玉米》《上海往事》《平原》。其他语种的翻译包括三个荷兰语译本,两个意大利语译本,两个西班牙语译本以及一个德语译本。毕飞宇的海外传播也存在“转译”现象:比如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和德语等,早期都是通过法语译本转译的。但荷兰有《蛐蛐,蛐蛐》(Krekel Krekel)这篇其他语种不曾翻译的作品㉙,这可能与荷兰发达的中国学研究传统以及较好的翻译人才培养有关。毕飞宇作品的英译整体上较晚,1995年葛浩文译介了其短篇小说《祖宗》,收到中国当代短篇小说集《毛主席看了会不高兴》(纽约树丛出版社1995年版)之中。但毕飞宇真正被英语世界关注,应该是2010年《玉米》获得了第四届英仕曼亚洲文学奖(Man Asian Literary Prize),之后迅速就有了三部长篇小说的英文单行本。

结 语

中国当代文学正在不断历史化和国际化。在这样一个整体格局中观察莫言、余华、贾平凹、王安忆、阎连科、毕飞宇等当代文学创作及其研究,也许我们正处于某个巨大的历史转折点上。当代文学的国际化(海外传播)犹如地壳深处渐渐积聚能量的岩浆,终于在2012年以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形式“胀破”喷发:媒体大面积的报道讨论;迅速成为2013年国内十大学术热点之一㉚;各类文章、课题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许多文学期刊以各种方式给予关注,参与人员突然变得异常丰富起来。长期以来,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研究以一种模糊的形式游离于当代文学、翻译学、比较文学、海外汉学(或中国学)、传播学等相关学科之间。天然的“跨界”性让它的国际化问题在每个领域都沦落为边缘话题或附属演练对象,一定程度上耗散了它本应深入探查的许多问题,形成了在各领域都一直存在却始终难成气候的研究局面。

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研究,从近两年涌现的大量文章、编著以及课题来看,显然是持续发展的局面。这种热情固然令人高兴,诸如复制性、平面化等问题却也值得警惕。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会带来材料、视野、方法以及结论方面的新拓展,如何将“域外”材料和国内批评、研究以及文学史写作有效地结合起来,凸显当代文学不同于其他相关学科海外传播的研究特色就成为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如果我们把当代文学海外传播视为当代文学研究的一个新兴领域,就要努力摸索、探讨、建立起一套更为专业、有效的研究经验和方法,要有能力真正打通国内和海外的相关资料,这绝非“外语”加“当代文学”那么简单的事。

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的兴起,让国内学者有机会将中国文学置于世界文学的语境里,从而发现一个非常不同于固有印象的文学“风景”。它是一个研究领域,也是一种研究视角,更是一种研究方法。在初始阶段有必要加强典型个案研究,注重资料性和学术性相结合,“嵌入”自己的研究心得,努力形成一种对话式的专业研究。资料的总量是客观和固定的,如何在补白的同时提高对资料的利用率,写出不可复制的专业意见才是关键。其未来基本的发展应该是:各归其所,和而不同,形成交叉融合的研究局面。即“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理应成为当代文学重要的研究内容,同时兼顾海外汉学、翻译学、比较文学等学科的方法与成果。这一原则同样也适用于其他涉及海外传播的学科,比如电影、美术、音乐、哲学等。这不仅是对当代文学,也是对其他相关学科提出的共同挑战。

① 此语未查到明确的中、英文权威出处,比较可信的出处是撒切尔夫人的英文著作《治国方略》中一段话,原文是:“It is also because China has no internationally contagious doctrine which it can use in order to advance its power and undermine ours……China today exports televisions not ideas. ”(Margaret Thatcher,Statecraft:Strategies for a Changing World,London:Harper Perennial,2003,pp.178-179.)

② Perry Link,“Ideology and Theory in the Stud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An Introduction”,Modern China,Vol.19,No.1(Jan 1993):4-12.

③ 刘江凯:《认同与“延异”: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接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1—71页。

④⑮ 刘江凯:《当代文学诧异“风景”的美学统一:余华的海外接受》,载《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6期。

⑤ 陶秋惠、刘江凯:《翻译先行,研究滞后——余华作品在越南》,载《长城》2012年第6期。

⑥ 王晓平:《海外汉学界对莫言获诺贝尔奖的反应综述》,载《文学评论》2014年第2期。

⑦ 张清华:《“世界视野中的中国当代文学”栏目前言》,载《长城》2012年第6期。

⑧ 许子东:《莫言获奖的六个原因》,http://blog.sina.com.cn/s/blog_7adbbab501014df4.html。

⑨⑰ 参见刘江凯《认同与“延异”: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接受》,第201—224页,第200—225、343页。

⑩ 刘江凯:《本土性、民族性的世界写作——莫言的海外传播与接受》,载《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4期。

⑪ 术术:《莫言、李锐:“法兰西骑士”归来》,http://cul.sohu.com/20061111/n246328745.shtml。

⑫ 刘江凯:《“沾光”或“聚光”:当代中国电影与文学的海外接受关系——以〈红高粱〉、〈活着〉为例》,载《长城》2012年第3期。

⑬ 术术:《华语文学传媒年度杰出成就奖:莫言》,http://www.gmw.cn/03pindao/2004-04/19/content_14492.htm。

⑭ Angelic Duran & Yuhan Huang(eds.),Mo Yan in Context:Nobel Laureate and Global Storyeller,West Lafayette:Purdue University Press,2014.

⑯ 刘江凯:《“经典化”的喧哗与遮蔽——余华小说创作及其批评》,载《文艺研究》2015年第10期。

⑱ 参见闫海田、刘江凯《翻越“乡土”与“古典”的难度:贾平凹的海外接受》,未刊稿。

⑲ 顾彬、刘江凯:《在肯定和否定之间——关于〈长恨歌〉与〈兄弟〉等问题的访谈》,载《长城》2012年第1期。

⑳ 吴越:《〈长恨歌〉在美差点改名“上海小姐”》,载《文汇报》2009年11月9日。

㉑㉔ 刘江凯:《“胀破”的光焰:阎连科文学的世界之旅》,载《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3期。

㉒ 比如2004年阎连科《受活》的题记和代后记《寻找超越主义的现实》引发的争议,以及所谓“神实主义”长篇理论文章《发现小说》(载《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3期),反映出阎连科试图依靠创作的经验去发现一种属于自己的、朴素的文学观念或理论的尝试。

㉓ 高方、阎连科:《精神共鸣与译者的“自由”——阎连科谈文学与翻译》,载《外国语》2014年第3期。该访谈中,阎连科介绍了《为人民服务》《受活》《丁庄梦》等作品的法语、英语的翻译出版情况。

㉕ 金炅南:《中国当代小说在韩国的译介接受与展望——以余华、苏童小说为中心》,载《中国比较文学》2013年第1期。

㉖ 王研:《日本文学界只关注3位中国作家:莫言阎连科和残雪》,http://www.chinanews.com/cul/news/2009/10-19/1918226.shtml。

㉗ 罗皓菱:《阎连科〈受活〉日文版上市热销》,http://news.ifeng.com/a/20150326/43417055_0.shtml。

㉘ 高方、毕飞宇:《文学译介、文化交流与中国文化“走出去”》,载《中国翻译》2012年第3期。

㉙ 赵坤:《世俗之相与存在之厄——欧美世界对毕飞宇小说的接受维度》,载《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3期。

㉚ 光明日报理论部:《2013年度中国十大学术热点》,载《光明日报》2014年1月15日。

猜你喜欢
阎连科译介当代文学
广东当代文学评论家
FOUND IN TRANSLATION
《三字经》裨治文的两次译介行为考察
苹果很甜,内心很暖
苹果很甜,内心很暖
MONUMENTAL MEMORY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建构的海外因素
余华作品译介目录
阎连科作品译介①
文学自觉与当代文学发展趋势——从昭通作家群说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