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妙思 胡天舒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吉林 长春 130024)
1945年8月15日,日本战败投降,至今已有七十多年的历史。中国学界对这一日本历史的认识似乎已有定论,可事实上,相对于管制并改造日本的美国而言,我们对战后日本的思想演变的轨迹,还缺乏动态的了解和准确的判断。美国历史学者约翰·W.道尔(John W.Dower)的《拥抱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EmbracingDefeat:JapanintheWakeofWorldWarⅡ)一书,堪称美国学界研究战后日本历史的重要著作,对国内学者的相关研究有一定的借鉴作用。全书共七十万字,从英文原著直接翻译,并附有大量珍贵历史图片,共分为六部分,即:胜利者与失败者、超越绝望、革命、民主、罪行、重建。作者通过对日本战败初期的细微观察,试图“从内部”传达一些对于日本战败经验的认识,进而关注这一进程中最难捕捉的现象——“民众意识”。
对战败初期日本各阶层的“失序”与“价值转向”观察,是《拥抱战败》一书的关键切入点。在道尔看来,战败后,许多日本人都陷入了疲惫而绝望的“虚脱状态”,而战后物资的短缺以及连年的通货膨胀,更使日本陷入了崩溃的边缘,整个社会处于一种上下“失序”的状态。更令人惊讶的是,在1945年8月14日还叫嚣“一亿玉碎”而效忠天皇的官兵们,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强盗。军官们和士兵们都趁火打劫,有时是大规模的抢掠。吊诡的是,作为日本社会精英的知识分子们在战败后的价值转向,竟完全颠覆了战前的价值观。大多数的自由主义者和左翼知识分子都支持过战争,但他们却在战后迅速变为战争的反对者和批判者,并选择了洗心革面、告别过去,甚至对于战败与被美军占领抱有期待。这两方面的转变让美国人感到“震惊”:“战败显示了多年来所有的极端民族主义的教化,竟然可以被如此迅速地丢弃!对国家的热爱存留下来,但是盲信的狂热和令人麻痹的官职被欣然抛弃。”①约翰·W.道尔:《拥抱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胡博译,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第94页。所以,当第一批全副武装的美国士兵登陆日本时,虽然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来面对狂热的天皇崇拜者所可能带来的不快,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他们看到的是日本妇女的热情召唤、男人们鞠躬如也的殷勤询问,这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基于以上观察,道尔敏锐察觉到,GHQ(Supreme Commander of the Allied Powers,驻日盟军总司令部)对日本桀骜不驯的担心则显得有些多余,也让那些研究日本的专家们的学术观点和智库建议变得没有意义。这一认识颠覆了国内外学界的主流看法。以往的研究中,多数学者强调麦克阿瑟对日改造的政策是出自美国研究日本的专家学者之手,尤其是出版于1946年的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一书,常被视为直接影响了战后初期美国对日策略的制定。然而,道尔通过对一手史料的细致研究,指出,美国国务院最初为麦克阿瑟指定的专家顾问,是一位研究中国问题的专家而不是日本事务专家。同时,麦克阿瑟似乎并没有对日本的直接经验,也没有广泛阅读过日本的相关书籍,也从不询问他的部下有关日本的问题。因此,道尔说:“尽管可以将麦克阿瑟的这种信念归为偏见、假设和陈腐的豪言壮语的混合,但是它却没有受到日本或亚洲问题专家们的干扰。”*约翰·W.道尔:《拥抱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第196页。这意味着,以往的研究中所谓《菊与刀》对美国决策层的影响说辞,应该是不成立的。但是,道尔发现,麦克阿瑟对日本其实不乏精准的判断和认识,他在书中援引了一位访问东京的特使向杜鲁门总统的报告说:“(麦克阿瑟)将军声明说,东方人具有一种自卑情结使得他们在战争胜利时会‘像孩子般的残忍’,在失败时则会像奴隶般地顺从和依赖。”*约翰·W.道尔:《拥抱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第195页。这段话,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日本民族的特性。而且,类似的见解还时常出现在道尔的描述中。然令人疑惑的是,如果按照道尔的说法,麦克阿瑟既没接触过太多的日本专家,也未阅读大量的日本书籍,那么,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日本认识并制定出切实可行的改造日本的策略与计划?遗憾的是,道尔除了说麦克阿瑟曾通过记者们拍回来的纪录片来研判日本问题以外,却未能对这一问题给出更令人信服的说明与解答。对此,韩东育教授的研究某种程度上弥补了道尔的不足。他指出:“日本人战后表现诸相,已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这位最高司令长官对自己治理对象的细微了解、渊博学识、高端站位及其所独有的事物掌控能力。这一观点,至少可以从麦克阿瑟本人的《回忆录》中获得细节上的支持。”*韩东育:《从“请封”到“自封”:日本中世以来“自中心化”之行动过程》,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6年,第453页。也就是说,仅听凭某些人的评价就断言麦克阿瑟全然不知日本,显然是有失偏颇的。从麦克阿瑟的《回忆录》可知,他从被任命为驻日盟军总司令开始,就拟定了改造日本的各项政策,并试图通过天皇和帝国政府机构来执行这些政策,如摧毁军事力量、惩罚战犯、建立代议制政府结构等系列主张。所以说,即使《回忆录》不乏有夸大处,但也证明了麦克阿瑟对日本的了解和认知程度并不像道尔所说的那样简单。毋庸置疑的是,通过对“战败”的共同拥抱,美国和日本结成了同盟,并已将各自的国家利益最大化了。*董炳月:《“拥抱战败”何以成为可能?》,《21 世纪经济报道》 2009年1期。
“战争责任问题”常常是研究日本战后史难以绕开的话题,这在《拥抱战败》中亦是关键的内容。道尔从日本各阶层的“失序”、“价值转向”以及GHQ对日占领三个层面,勾勒出一个影响到今天且已变成日本主调的“战争认识”。在道尔看来,日本战后“失序”的乱象和日本人的惨痛经历,使得许多日本人都觉得自己才是战争的最大受害者。他们对战后日本悲惨境遇切身感受,使得绝大多数日本人忽视了他们在遥远的异国对陌生人所实施的各种暴行。同时,美国占领军在相当程度上助长了日本人的“历史健忘症”,他们用“太平洋战争”取代“大东亚战争”的提法,掩盖了日本对亚洲国家的侵略罪行,而东京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对“天皇战争责任问题”的回避以及对待战犯的“双重标准”,更影响了战后日本学者的“战争认识”。对此,道尔不无遗憾地指出:“对于裕仁统治的前20年间日本所犯下的掠夺罪行,此时正当需要明确承认和道歉的历史时刻,在他们身后却只留下了糟糕的历史记录。”*约翰·W.道尔:《拥抱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第551页。虽然道尔准确而犀利地指出了今天日本人对待战争认识的历史根源,但是,他还是高度评价了美国对日本改造的意义,甚至不乏乐观地认为:“尽管宪法第九条已经被扭曲变形,以维持‘自卫’能力的名义被不断扩充阐释,但它毕竟仍然作为具有强制效力的不战理想的宣言,与宪法导言中强烈反战的言辞一同留存了下来。”*约翰·W.道尔:《拥抱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第550页。道尔的观点固然有一定的合理之处,但是战后七十年来日本政府的价值取向及做法却常将亚太地区置于险象环生的战争边缘,这种与道尔的期待有所背反的事实,其发生的原因乃如韩东育所言:“无论有过怎样集团性的忏悔‘转向’和学术上的思想‘反省’,都未尝完成过政治上的价值‘转换’。它决定于日本人念兹在兹的‘近代优越’意识和前赴后继的‘正常国家’追求,也决定了其扭曲的战争观念和错误的历史认知。”*韩东育:《战后七十年日本历史认识问题解析》,《中国社会科学》 2015年第9期。
要而言之,道尔以丰富的一手史料、扎实的研究方法和细腻的文笔、独特的文风,对以往的日本研究既有继承,又有批判,亦有创建。他不只立体式地勾勒出战后日本的真面目,更使《拥抱战败》成为目前研究日本战败后美军占领期间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状况的权威著作,将有助于学者们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