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硃砂痣》民初演出高峰的成因探析
——以北京、上海地区演剧情况为例

2018-03-07 09:05张心怡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18年10期
关键词:唱腔

张心怡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065)

同光年间,上海戏院发展迅猛,有“梨园之盛,甲于天下”之说;晚清以来,上海和北京成为了全国最大的两个京剧演出市场。

笔者根据《申报》所载戏曲广告,统计了《硃砂痣》在上海地区的演出次数。据统计,在《申报》戏曲广告出现的七十七年间,《硃砂痣》共演出了4472次。其中,民国初期,《硃砂痣》的演出频率达到了峰值,每十年的演出次数,都稳定在1500次以上。而按《演唱戏目次数调查表》[1],仅民国五年三月到十二月的九个月间,《硃砂痣》就在北京演出了243次,比对该时期内演出次数最多的《桑园会》347次,《硃砂痣》的演出也处于一个极高的频率。《硃砂痣》在民国初期,进入到了舞台演出的高峰。

1 剧本的改编

《硃砂痣》最早出自晚清余治所编《庶几堂今乐》;而民国初期流行的,却是以《戏考》为代表的舞台合集载本,或以“北平打磨厂泰山堂”排印本为代表的单行本。

1.1 对原剧本优秀之处的保留

《硃砂痣》原剧本有着较为优秀的故事逻辑,演艺人在改编之时,明确注意到了原剧本在情节构造处理上的合理性。

(1)《硃砂痣》情节较为曲折,留有悬念贯穿始终;且行文流畅,目的性的痕迹相对淡薄,使观众能够更好地沉浸在故事中,而非一开始就看透作者强烈的价值意图。《硃砂痣》营造了一个封闭的环形逻辑结构:一方面利用韩延凤洞房之夜送还江氏、吴惠泉病愈携江氏谢恩、金氏无力续养将玉印发卖、吴惠泉买回玉印、韩氏父子团圆相认、韩延凤应玉印之请将金氏接来养老的故事情节,形成了一个封闭而完整的故事链条;另一方面利用人人向善,施恩还报的情感态度紧密了上述逻辑,让故事发展处于一个自然的推进状态,从而使观众跟随作者设置的逻辑结构,进入故事当中,参与推测下一场景的发展。

(2)原剧本对《硃砂痣》中具有引导意味的说理性台词,进行了相对合理的设置。韩延凤因丢失独子成了心病,时常自我检讨,注重行善积德,希望借此抵消罪孽,寻回爱子。这是本剧得以发展下去的主要动因。韩延凤几乎每一次出场,唱白中带都有大量关于天理报应的直接陈述。由于说话主角是痛失爱子的父亲,这种阿庆嫂式的絮叨,是可以为观众所接受的。一个绝望的父亲,将希望寄托于天地,将行善积德作为常年唯一可实践的努力,该剧设置了这样一个合理的故事场域,让说理式的对白,也有了感动人心的力量。

(3)《硃砂痣》的情节发展,是以人的情感逻辑和主观能动性,代替了往常“神灵”的决定性地位,使剧情回归到了大众的生活逻辑,显得更为亲切而真实。同时人物设计也较为立体,将缺点与其身上的闪光复合,形成真实而生动的效果,带有浓郁的生活气息。

艺人本的改编,对上述优秀之处,全部加以保留。甚至将韩延凤的说理性唱白进一步发挥,以“善与恶,自有那,天理昭彰”,“也是我,前世里,未曾修道”,“全大义,全忠义,遵古天条”三种模式句,将韩延凤的说话逻辑彻底固定下来,于演出中既强化了观众印象,又增强了舞台表达效果。

1.2 对剧本节奏的调整

为了适应舞台演出的特点,演艺人对《硃砂痣》原剧本也进行了较大程度地调整。原作中大量带有抒情意味的诗歌被删去,少部分被代替以陈述性表达;部分相对雅化的唱词被改编成精炼、通俗的对白。

在实际演出中,《硃砂痣》第一幕更常是被略去的。舞台合集本中,《硃砂痣》基本是从洞房之夜开始的。这种改变更多地在于迎合观众的审美趣味。从洞房一幕开始,情节更为紧凑,故事张力加大且戏剧性明显增强,对观众有着更为充分的吸引力;从此处演起,往往更能抓住喜好热闹、需要直接刺激的普通观众。谭富英在演出中,即根据具体情况变通剧本:“短期即演《硃砂痣·认子》,前场增加吴惠泉店房患病,江氏卖身,似此时间可以不算短”[2]。大致可说明,《硃砂痣》之吴惠泉患病一幕,实际上演并不多,且可能出于时间考虑而被增删。

2 演艺人的发挥与观众的反馈

除了剧本外,艺人的实际演出效果,对戏剧的舞台生命有着非常直观的影响。而观众作为演出的直接受众,其反馈对戏剧演出的完成,亦具有重要意义。

2.1 唱腔

剧坛关于《硃砂痣》的演出评议,基本都是针对“唱腔”而言的。《申报》上记载了一篇时人评论伶人董月红演出《硃砂痣》的文章,认为:“月红之‘朱砂’有数处可取。‘借灯光’一段二实慢板,尚佳;‘暗地里’一句,应以‘以’字作收音,方合,月红唱此句之收音,微带‘啊’字音,如此唱既不便、听之者亦觉乏味,下次宜改;‘莫不是,嫌我老,难配凤凰’一旬,歌来极丽脱可听,此段做工,亦尚不差;‘我救人的急,全人的危’几句摇板,顿宕皆有神致,较前段慢板,已见胜多多矣;‘我救你的急,救你的难……’一段唱来严妙,一气唱出、从容不迫、全无声嘶气促之熊,极佳极佳,买子一场。说白尚佳‘吴大哥……’一段平板,满欐动听;对子唱二段,亦有分寸,不是一味盲歌,此是月红之细心体会处;末段‘你是我,亲生子……’一段摇板极佳,能将惊喜交集之神情、曲曲传出也[3]。”

对董月红之唱腔极为关注。评论者分别举例,将其唱腔之绝妙处、精彩处、平庸处、不足处,一一说明,且将其中的分寸与差别,描述得十分细致。其认为“暗地里”一段唱的不好,则精确地指出,伶人将应带“以”字的收音,捎带上了“啊”音,这是十分深入而标准细腻的评价;认为“我救你的急”一段唱得好,将关注角度,从发音、声色,细化到了气息使用的地步。评论者更是将唱腔作为了关注的绝对重点,在上述评论中,唯有聊聊两笔,提到了伶人的动作与神态,就用力程度而言,与其对唱腔的描绘有明显区别。

对唱腔的关注,此篇评论绝非个例。另一篇戏评中,提到《硃砂痣》的内容很少,仅表述为:“时适小桂芬《硃砂痣》出场。(借灯光)一段止唱四句,而调颇动听,(一样风光)之光字,转至二十余转,极为得神”。《梨园佳话》记载《硃砂痣》演出情况时,也提到:“老生‘慢板二黄’戏,近日最受欢迎者,为《硃砂痣》……《硃砂痣》‘借灯光’一段,音主飘逸,虽腔调相类而各有主音,方能合拍……”由此,唱腔是《硃砂痣》演出的精髓,也是其能够吸引众多观众的主要原因。

2.2 演艺人的个性化发挥

演艺人以自我解读对表演进行个性化发挥,是《硃砂痣》得以热演的重要因素。时人有文章评论谭鑫培、孙菊仙、汪桂芬三人在演绎《硃砂痣》时的差别,认为“三个人于表演的唱词、版式基本上没有改动,全剧适用二黄腔到底,主要是在唱法上发挥个人流派的风格。”这种“个人流派风格”正是广受关注的、演艺人的一种个性化发挥,不仅在唱腔上,在动作、表情、乃至语气上,都有所呈现。徐兰沅回忆自己年幼时学戏的经历提到:“跟谭鑫培配的第二个戏是《硃砂痣》,我演《硃砂痣》里面的小孩,天赐。记得演这戏时,谭叫我把天赐的一句词‘大老爷在上,小生拜揖’,改为‘晚生拜揖’……跟汪桂芬先生陪这出戏时,他又教我改念‘小可拜揖’……跟孙菊仙先生配这出戏,他要求念原词就行了”[4]。晚生、小生、小可三个词的差别极小,却透露出演艺人个人的理解和表达。他们赋予了《硃砂痣》不同的生命气场,让其彻底活了起来。赵如泉描述汪桂芬版相认一幕的表演:“我当时一叫,只见汪脸上突然出现一副惊奇的神气,以乐不可支的口气答应了一声‘嗳’……就是这一‘嗳’字,声音清脆,如穿云裂石、震耳欲聋,把我吓得几乎要哭出来”[5]。这段表演全然基于汪桂芬个人的理解,而正是这种创造,让其广受好评。

2.3 观众的反馈

艺人在表演时对细节进行了个性化发挥,观众也对此给予了反馈。《申报》刊登过一篇名为“唱白商榷”的文章,“硃砂痣(借灯光)正板内有(细看他,与前妻,一样风光)句,意亦合迩。观诸伶所唱改(细端详,与老妻,一样风光),余谓不若(细看他,与前妻,一样风光)为妥。接后原板为(又见他,愁眉皴,珠涙汪汪),又被改唱(问娘行,因何故,两泪胸膛)亦属非是。[6]”演艺人的改编未必全然符合观众的心意;而观众的及时反馈,为剧目进行迎合市场的二次创作,提供了指导性意见。

观众还涉及到对名角表演的准确性考订。陈定山在《闲话孙派〈硃砂痣〉》一文中,将出版物《孙氏秘籍硃砂痣》与记忆中孙菊仙演出相比较。文中列举了韩延凤唱白的大量不同之处,甚至补充了唱腔的演绎情况,如“‘这不是’之腔,亦一转三折,并非平铺直叙也”。观众对名角表演准确性的追求,正意味着其对名角改编的认可。演艺人的发挥使《硃砂痣》获得了第二次生命,观众的反馈则与艺人改编形成了良好互动,使该剧演出在艺术上日臻完善,而在商业上更加贴合市场需求。

3 时代机遇:名角挑班制的成熟

所谓“名角挑班制”,“以名演员及其所演的代表剧目为号召。在剧目安排上,主要演员总是最后一出戏(谓之‘大轴’);主要演员总是演主角,其他演员为其配戏。观众则在看演出时,首先挑选看某某演员的某某剧目。这样,戏班的体制便渐渐的发生了演变。这种体制可称“名角挑班制”。民初,名角挑班制度日渐成熟。戏班往往按此编排当家艺人叫座的戏目,有些戏迷更是逢某角的某出戏必看。因此,某出戏一旦成为了名角的拿手好戏,就获得了更多的演出机会。

清末民初正是以孙、汪、谭为代表的“后三鼎甲”的时代,《硃砂痣》作为孙菊仙和汪桂芬的拿手戏,自然得到了更多的演出机会。孙菊仙以九十高龄义演时,唱的仍是《硃砂痣》,这是观众与艺人共同的默契。民国以来,唱片业开始在中国兴起。汪桂芬去世年代较早,并没赶上大规模录制京剧唱片的风潮,但据记载,其曾录有两张蜡筒,其中一张即为《硃砂痣》。孙菊仙个人极反感新式事物,故唱片留存极少,且真伪存疑,但学界基本确认为其本人所录者,即有一张《朱砂红痣》。

当时伶人工老生者,多学谭、汪、孙。除汪派、孙派传人承袭此剧外,谭派传人亦常演。《硃砂痣》为王凤卿拿手好戏,他更是将之视为其“最得汪派正宗”之作,多次使用于演出宣传中。他曾多次赴上海演出,而几乎每次刊登的广告,都以此作为卖点:“今夜所演空前绝后,汪派之《硃砂痣》一剧,最为王君生平得意之作”8;“王艺员凤卿特烦演《硃砂痣》,斯剧为王君胎宗汪派,生平第一拿手好戏[9]”……而谭派传人夏山楼主、谭小培等,亦将《硃砂痣》视为重要剧目录制有唱片。

由此,时人在评价演出时,更将对个人唱腔的关注,推进至对不同流派的鉴赏。“双处饰韩员外,唱、做纯宗孙派。所唱摇板俱雄壮沉着,斩截洁爽,提高处中气非常饱满,亦有石破天惊之概”。已经完全从流派的角度,对艺人的演出进行评价欣赏。而戏院在预告王又宸《硃砂痣》演出时,则刻意比较了谭派与汪派表演风格的不同,并以艺人能兼取两派为宣传点。

“王君又宸所演戏剧,纯乎谭派,已蒙社会嘉许。万有奇者,王君不但摹谭,兼能摹汪……盖汪谭之腔调判然不同,各尽其妙。汪则音圆韵正,谭则巧挫抑扬。今夜所演空前绝后汪派之《硃砂痣》一剧,最为王君生平得意之作。深望爱曲诸君早临一覩,当知不谬也[9]。”

三大流派的继承发展,扩大了《硃砂痣》的演出力量。按《京剧剧目辞典》,孙菊仙、夏荣波、王凤卿、时慧宝、孟小茹、赵凤明、陆凤山、马俊卿、吴钱庵、翁梅倩、李桂芬、汪桂芬、孙喜云、郑秀兰、秦凤宝、陈肃云、李亦云、李鑫甫、贾洪林、余胜孙、白文奎、陈德霖等均工《硃砂痣》[10]。在名角挑班制成熟的时代,《硃砂痣》作为众多名伶的拿手戏与著名老生流派的传统剧目,外在优势明显;而其于该时期达到演出高峰,正是适应了时代的机遇。

北京和上海作为民国时期中国最大的两个京剧演出市场,由于南北差异,观众的喜好也略有不同。《硃砂痣》能够同时被两地的市场所接受认可,背后原因所表现出的共性,更具代表意义,这对研究民初京剧的发展取向亦有参考价值。

参考文献

[1]孙百璋.演唱戏目次数调查表[Z].现藏于国家图书馆.

[2]佚名.关于《战蒲关》与《硃砂痣》[M].北京:《立言画刊》京剧资料选编,学苑出版社,2005.

[3]阿疑.董月红之二出戏[M].申报,1924-04-25(20).

[4]徐兰沅.徐兰沅操琴生活[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

[5]饶嵩乔.汪派宗师“汪桂芬”[M].湖北档案,2007:44.

[6]丁悚.唱白商榷[N].申报,1913-05-21(13).

[7]北京市艺术研究所,上海艺术研究所编.中国京剧史(中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

[8]新新舞台.新新舞台物别广告[N].申报,1912-06-07(4).

[9]丹桂玉.伶界大王梅兰芳临别纪念本台特别启事[N].申报,1926-12-25(22).

[10]曾白融.京剧剧目辞典[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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