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自己生活的社会和时代负起了责任”

2018-03-08 13:53王寅
南方周末 2018-03-08
关键词:电视机艺术家艺术

“在各种折磨中,他需要坚定的信仰和超人的力量;他达到了未知,培育了比别人更加丰富的灵魂。当他陷入迷狂,终于失去视觉时,他却看见了视觉本身。”

南方周末记者 王寅 发自上海

1963年3月,白南准在德国伍珀塔尔的帕纳斯画廊举办了名为“白南准电子电视和音乐博览会”录像艺术展。在这个展览上,电视屏幕第一次被引入当代艺术展览。比电视机的出现更具有新闻性的是约瑟夫·博伊斯和白南准共同上演的行为:博伊斯用斧头把一台伊巴赫钢琴砸得粉碎,白南准将三架钢琴拆解、毁坏。对两位艺术家来说,钢琴象征保守的艺术传统,用暴力摧毁钢琴,意味着艺术革命风暴的到来。

德国杜塞尔多夫美术馆馆长、策展人之一格雷格·杨森博士认为:“白南准的破坏,更多采用的是音乐这种形式,包括破坏小提琴。而博伊斯的破坏是一种对材料的运用,比如将毛毡、油脂这样的东西运用在创作中(编者注:经历过战争年代的博伊斯曾用毛毯裹住全身,并在外面涂上一层很厚的脂肪油,以此求生。在著名的《油脂椅》里,博伊斯在一把木椅子上堆满了油脂,并插上一支温度计。椅子象征人体结构和秩序,油脂意味着疗伤,并随温度变化产生变形)。这样的创作方式,让他们在激浪派运动中相遇了。整个激浪派运动,有非常反传统的行动,很多观众当时都大喊着:‘停下来,你们停下来。但是艺术家却非常高兴。”

激浪派难以定义,却立场鲜明地摒弃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区别,它试图回归生活和自然,关注和体会具体的现实。博伊斯和白南准无疑是其中代表人物——前者是20世纪最重要的西方艺术家之一;后者被称为“录像艺术之父”。

上海昊美术馆推出的“见者的书信:约瑟夫·博伊斯×白南准”特展汇集了两位艺术家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半个世纪过去之后,这些作品依然具有先锋实验性。

“我认为诗人应该是一个见者,使自己成为一个见者。”此语出自法国诗人兰波。在1871年写给保罗·德梅尼的书信中,兰波对“见者”进行了解释:“‘见者必须使各种感觉经历长期的、广泛的、有意识的错轨,各种形式的情爱、痛苦和疯狂,诗人才能成为一个通灵者;在各种折磨中,他需要坚定的信仰和超人的力量;他达到了未知,培育了比别人更加丰富的灵魂。当他陷入迷狂,终于失去视觉时,他却看见了视觉本身。”

在策展人看来,博伊斯和白南准就是兰波描述的那个“见者”。用法文作为展览标题是一个出人意料的选择,但却有效地扩展了展览本身的外延,激发了观众的想象。《见者的书信》是两位杰出艺术家之间的对话,即使他们已经先后去世,这一对话依然在继续。

1921年,博伊斯出生于德国克雷费尔德。1932年,白南准出生在韩国首尔。1961年夏天,博伊斯和白南准相识于杜塞尔多夫,此后,这两位年龄相差11岁的艺术家因为共同的艺术理念成为挚友,经常见面交流、共同创作。

1984年6月,博伊斯和白南准在东京草月会馆完成了两人的最后一次合作《荒原狼III》,舞台上有两台面对面摆放的三角钢琴,架子上摆放了一块黑板,黑板上有用粉笔写的神秘字符。

这次表演没有砸毁钢琴的行为。白南准在钢琴上即兴弹奏;博伊斯对着话筒重复着单音节的低吼嘶喊、在人和动物的角色之间交替互换,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在黑板上添加文字。表演结束时,博伊斯把白南准搂过来亲吻了一下。

“‘理解这个词 不应该用在艺术上”

如果说白南准是“录像之父”,博伊斯就是集艺术家、预言家及导师三位一体的“社会雕塑之父”。在杨森看来,两人最可贵的是,他们为自己生活的社会和时代负起了责任。

作为展览的开篇,《见者的书信》入口放置了白南准的作品《塔》和象征博伊斯作品《7000棵橡树计划》的石块。

《塔》是一件高度将近5米的大型装置作品,由木制框架与电视柜组合堆垒而成,其造型借鉴了史前时期石柱群的原型。白南准巧妙地借用了崇高美学的装置形式来表现新媒体艺术的诞生,这也是他一以贯之的创作方法。

《7000棵橡树计划》源自博伊斯向第七届卡塞尔文献展提出了在卡塞尔种植7000棵橡树的计划。他计划在5年内完成橡树种植,每种植一棵树,从堆放在广场上的7000块玄武岩石条中取出一块放在树旁。任何人都可以买下并种植橡树。博伊斯通过橡树800年寿命与玄武岩的坚硬两种征象,将对生态的关注引入当代艺术,在他的眼中石条是“树的纪念碑”。按照他的计划,人们付钱来买这些石头,每买一块石头,他就会用这笔钱来种植一棵橡树。逐渐缩小的石堆反映着植树的进度,石块消失殆尽时意味着作品的最终完成。博伊斯亲自种下了第一棵树,自1987年他去世后,这件作品由他的儿子完成。

除了《7000棵橡树计划》,《如何向死兔子解释绘画》是博伊斯的另一件重要作品。1965年11月26日,博伊斯在杜塞尔多夫的斯默拉画廊表演了这一行为艺术。博伊斯在自己头上涂满蜂蜜,盖上金箔,右脚绑上钢鞋底,左脚则是毛毡鞋底。他怀抱一只死兔子,绕画廊而行,向死兔子低声悄语解释挂在墙上的他的绘画。观众们在画廊玻璃窗外目睹了这一长达三个小时的行为。

在与批评家的现场辩论中,博伊斯拒绝对作品予以解释,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对现在来说,最大的难题不在于艺术应该怎么用脑力,以浅层的、智慧型的思维去思考。而艺术应该是以一种完全渗透进感觉的方式去体会。这意味着一件艺术作品能够进入你的身体,你的身体也能够和艺术作品融为一体。所以艺术不是为理性服务的,而是应该为感觉器官服务的。艺术还应该延展和探索人类各种感觉器官的可能性,还应该为了发展人类的创意才能和更高的标准而存在。这些才是艺术的目标,这也是为什么‘理解这个词不应该用在艺术上。”

最后,他骄傲地引用了席勒的一句话作为结论:“对于人类最有价值的定义就是将人类定义为艺术家。”

兔子是博伊斯在作品中反复使用的创作元素。1979年卡塞尔文献展时,博伊斯发现了上海产的大白兔奶糖,他将大白兔奶糖的糖纸做成了纸上彩色丝印版画作品,总共印制了90张,每张上面都有他的亲笔签名和编号。为了呼应博伊斯的这件作品,此次展览主办方特地在作品下方堆放了一批可以任意取走的大白兔奶糖。尽管博伊斯从未到过中国,但他的这件作品却以特殊的方式和遥远的中国发生了联系。

“剪掉他的偏见”

相比博伊斯,白南准对中国元素的采用更为直接和频密。在不止一件独具东方神秘气质的作品中,他都用到了自己亲笔书写的汉字。完成于1988年的《博伊斯的声音》是一件纪念去世好友博伊斯的作品。

在这件布面综合材料作品中,他把具有鲜明博伊斯标志性的礼帽、兔子和印有博伊斯头像的丝巾装置于其上。埃舍尔风格镜子图像、《荒原狼Ⅲ》演奏会现场剧照和白南准书写的代表中国传统五声音阶的五个汉字“宫、商、角、徵、羽”同时出现在画布上。

作为第一个进入国际当代艺术大师行列的亚洲人,白南准第一次创造性地将电视机带入艺术殿堂。电视机就像白南准向外延伸的智慧肢体,更是他标志性的艺术元素。白南准的好友、艺术家小野洋子曾说:“他给我的启示就是做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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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1月1日,白南准通过卫星向美国、法国、德国、韩国等地直播了长达三十分钟的影像作品《早安,奥威尔先生》,在短短的时间内连接了2500万人。参与直播表演的艺术家有约翰·凯奇、艾伦·金斯堡、摩斯·肯宁汉等人,还有在蓬皮杜中心演奏钢琴的博伊斯。

乔治·奥威尔在他著名的寓言小说《1984》中对以新媒体作为工具用来监视公众提出了警告。白南准以这件作品反驳了奥威尔:“电视机固然是一种具有压迫性的媒介——它与人的互动是单向的,电视节目表还操控着观众的时间。但我想表现的是电视的互动潜力,以及它提升国际和平与全球共识的潜力——它可以穿越国界,向全球观众传递解放的价值观,或许有朝一日就能在铁幕上凿出一个洞。”

白南准既做过《早安,奥威尔先生》这样具有轰动效应的巨型作品,也有一些看似不经意更意味深长的小作品。比如,一台老式电视机里,一根白色的蜡烛在静静地燃烧,这件颇具禅意的作品名为《语言之前有了光,语言之后要有光》。《创世纪》中的“语言”和“光”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白南准以烛光隐喻语言,电视机犹如远古的洞穴,闪烁不定的烛光就像具有魔法的语言。有趣的是,原作中使用的是真实的蜡烛,而在展览现场,出于安全原因,换成了电子蜡烛。

另一件名为《佛》的作品也与蜡烛和电视机有关,可以看成是上一件作品的变体,只是电视机前多了一尊佛像,这尊佛像正凝视着电视机,电视机里也有一根燃烧的蜡烛。

“这件作品的寓意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终将会死去。这不仅让我思考,在我们一生中究竟什么东西才是最重要的,这是非常残酷的。”格雷格·杨森这样说。

1998年,白南准受邀参加在白宫的晚宴,当白南准与克林顿总统握手时,他的裤子突然滑落,而且里面没有穿内裤。尽管白南准此时已经半身瘫痪两年,但仍然以他独特的方式不失时机地幽默了一把。这一辛辣嘲讽莱温斯基丑闻的场面被全球新闻媒体迅速传播开来,当天报纸的头条是——有人在白宫裤子掉了,这次却不是克林顿。白南准在白宫“不慎”脱下裤子的行为,被称为最后的“激浪派”事件。

回到1960年10月6日的科隆,白南准在当地的一次钢琴演出中,跳下舞台剪断了坐在观众席前排的约翰·凯奇的领带,这一轰动之举意味着用剪掉约翰·凯奇的领带来象征“剪掉他的偏见”。至此,白南准被接纳,并且加入了“激浪派”。

2006年1月29日,白南准在迈阿密的家中去世,在白南准的葬礼上,每一位来宾都剪下了自己的领带。白南准曾说过,博伊斯是他一生都会同行的朋友。这一次,他们在中国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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