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化领导权与长沙时务学堂新旧之争

2018-03-19 15:02阳海洪阳海燕
长沙大学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领导权学堂文化

阳海洪,阳海燕

(湖南工业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株洲 412008;长沙学院图书馆,湖南 长沙 410022)

自1898年3、4月间开始,以时务学堂札记批语和《湘报》所刊载的言论为焦点,维新派与守旧派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政治和思想交锋,深刻影响了湖南新政的走向与结局。围绕时务学堂和《湘报》言论所展开的新旧冲突,既是当时全国新旧冲突缩影,也是维新阵营内部两种不同变法路径在传媒领域争夺话语权的典型案例[1]。

目前学界对于这场争议的始末原由的梳理已经清楚,但对于这场冲突的性质却存在争议。革命史将之纳入“革命”与“反革命”或“封建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框架中进行叙述,在这样的叙述角度中,以陈宝箴为代表的湖南政府,当以革命手段镇压王先谦、叶德辉等封建守旧势力,推动改革事业发展,由此便将新政失败归之于封建反动势力的强大和资产阶级的软弱性,以为“革命”张本。改革开放后,学术思想日渐开放,学者或从思想观念与社会角色之关系立论,重新检讨此次新旧之争[2];也有学者认为新旧之争不足以完全概括此次舆论纷争,新者并非全新,旧者并非全旧,而是因时务学堂与《湘报》在维新人士的主持下,“改变了创办之初的宗旨,成为宣传个人政治主张的阵地,激起了湖南正统学者的激烈反对”[3]。从传媒的角度来看,守旧派与维新派围绕时务学堂与《湘报》言论所展开的激烈斗争,是戊戌时期最为著名的媒体事件,这次事件不但体现了当时不同政治力量围绕改革话语权所展开的舆论争夺,也最为典型地体现了晚清政府当时的舆论应对策略。文化领导权是意大利共产党领袖葛兰西发明的概念,意味着统治阶级在文化、精神、道德等方面具有某种地位和素质而获得的一种力量,通过这种力量,以获得对民众非暴力的控制。在葛兰西看来,现代政治是文化政治,民众对其文化、观念与价值的认同,是政治领导权的基础,而传媒是建构文化领导权的前沿阵地,对垒双方围绕传媒争夺文化领导权,并由此以确立政治领导权几乎构成了现代政治和传媒的主要内容。从文化领导权角度来解读这次新旧之争,或许能打捞被革命史所遮蔽的历史面相,提供另外叙述的可能。

一 长沙时务学堂新旧之争始末

甲午之役后,面对中国在战场上的大失败,国人皆知抱守成法不可为,改革已成为时代共识。1895年9月(光绪二十一年七月),陈宝箴主政湖南后,与学政江标(后是徐仁铸)、按察使黄遵宪等官员,团结湖南士绅,力推新政,时务学堂就是新政的重要内容。时务学堂主要由梁启超、韩文举、欧榘甲等康门弟子主持。1897年11月16日梁启超入湘,受到湖南士绅的热情欢迎,并与湖南维新派人士成立了南学会,创办《湘报》,以与时务学堂相表里。由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樊锥等人组成笔阵的《湘报》,思想新锐,言论激进,聚集在康有为“托古改制”的旗号下,抨击封建专制,宣扬民主观念与革命思想。这些言论因囿于时务学堂范围之内,而不为外界所瞩目,虽然暗潮涌动,但表面上还暂时比较平静。此时南学会开讲、《湘报》的创办都顺利进行。

1898年3、4月间,时务学堂学生因春节放假归乡(据皮锡瑞日记推断,时务学堂年假在1898年1月8日至2月16日),将刊有课堂批语、课堂答问的《湘报》带回家中,长沙一些书坊也刊刻时务学堂的札记、考卷销售,流播甚广,为攻击新政提供了口实。据唐才常在致欧阳中鹄的信中提到,“外间攻堂事,三月即有所闻”[4]P411。此后,守旧派开始向改革派发难。1898年3月29日,《湘报》刊发易鼐的《中国宜以弱为强说》,言论激烈,引发舆论大哗。1898年5月10日,湖广总督张之洞为此致电湖南抚院,要求整顿《湘报》。5月12日湖南守旧人士联络湘籍京官徐树铭,弹劾巡抚陈宝箴。1898年6月3日,邵阳士绅齐集学宫,发表文告,将邵阳南学会分会长《开诚篇》、《发锢篇》的作者樊锥驱逐出境。6月11日,光绪帝颁布《明定国是诏》,百日维新开始。6月13日,掌陕西道监察御史黄均隆上了一道全面弹劾陈宝箴的奏折,指斥陈宝箴抚湘期间“徒务虚名,毫无实际”,梁启超在湘期间“恣其横议”,“至有倡为改正朔、易服色之言,刊刻传播,尤而效之”,要求朝廷裁撤湖南各项新政。

面对强大的舆论和上层压力,湖南抚院开始收缩。1898年5月,陈宝箴调阅时务学堂札记,这一事件是湖南新政运动的转折点,它表明了陈宝箴对维新派的态度发生了变化。5月12日,陈宝箴复电张之洞,接受张之洞的整顿意见,并命黄遵宪整顿《湘报》,撤熊希龄时务学堂提调之职,以黄遵宪管其事,停止了南学会的讲演,新政已然面临极大压力,维新与守旧之争愈演愈烈。1898年7月6日,岳麓书院斋长宾凤阳集合一批生员、举人致信湖南士林领袖、山长王先谦,指控梁启超等人所批学堂课艺日记“皆有悖乱实迹”,要求他“函达中丞,从严整顿”时务学堂,并随信附有时务学堂课艺札记以资证明。名儒叶德辉也致信王先谦,指斥梁启超等人“志在谋逆”,要求王先谦牵头组织力量,进行反击。宾、叶的来信激发了王先谦卫道翼教之心。1898年7月10日,反对新政力量团结在王先谦旗下,领衔具名,向抚院上《湘绅公呈》,并附上宾凤阳原函,围绕时务学堂的札记批语和《湘报》所刊载的樊锥、易鼐的文章,对维新派发动反击。

《湘绅公呈》攻击康有为所倡导的“平等”、“平权”之说为“异说”,梁启超等人乃“康门谬种”,要求陈宝箴将所有“主张异说之人”全部屏退,停办各项新政,禁办《湘报》。1898年8月12日,岳麓、求忠、城南等三所书院的学生,针对梁启超所订立的《时务学堂学约》,另行制定了《湘省学约》,攻击梁启超自担任时务学堂总教习以来,“背叛君父,诬及经传”,蛊惑湘人,乃“吾学中只大患”,并进而提出“正心术”、“核名实”、“尊圣教”、“辟异端”、“务实学”、“辨文体”、“端士习”等七项主张,要求取消新政改革。面对舆论攻击,维新派亦进行坚决反击。在《湘绅公呈》上达抚院的第三天(7月13日),熊希龄联络黄膺、戴德诚、吴獬等人,向湘抚陈宝箴呈递了一份《公恳抚院整顿通省书院禀稿》,并将之刊发在《湘报》上,指斥由守旧人士所担任的山长品德问题,将政见与学术之争转向了生活作风问题,要求省府从“定教法”、“端师范”、“裁乾脩”、“定期限”、“勤功课”、“严监院”和“速变通”七个方面对全省书院进行整顿。

熊希龄是时务学堂提调和《湘报》的主持人,身处维新守旧之争的漩涡之中。为此,熊希龄又在《湘报》上刊发《上陈中丞书》,就王先谦对学堂的攻击进行辩驳,表明自己不求名利,只“为桑梓筹安危而求谅于异日”的心迹。同时,在省城内外出现了许多揭帖,学堂学生亦向抚院呈递诉状,告发宾凤阳等人对时务学堂进行恶毒攻击,污蔑“学堂教习争风,择堂中子弟文秀者,身染花露,肆行鸡奸”,并刊刷揭帖,到处张贴分送,要求省府对宾凤阳等人严加追究。而守旧派则竭力辩诬,力辩其无。双方针锋相对,想方设法扩大自己的舆论基础,以得到支持。双方经过反复博弈之后,在戊戌变法失败的大背景下,守旧派获得胜利,维新派遭到驱逐,陈宝箴去职离湘,新政失败。

二 文化领导权与长沙时务学堂新旧之争的焦点与实质

以熊希龄为代表的维新力量与以王先谦、叶德辉为代表的守旧力量的舆论交锋,虽然围绕的是儒家文化传统和教习争风吃醋等道德话语展开,但从文化领导权角度,我们还是能看到双方争论的实质所在。

(一)文化领导权与渐进/激进之争。甲午之后,变法已成为全国共识,关键是如何改、改什么。基于此,晚清湖南新政形成了三套改革方案:一是以梁启超、谭嗣同等年轻士子为代表的激进改革方案,其核心是“民权政治”。在经济上,全面放开,允许民间资本自由经营;在政治上,反对君主专制,推崇民权制度,主张在中国建立议院制度;在文化上,反对三纲五常等伦理纲常,主张中西教互通,全面纳入西方文化。一是以陈宝箴、黄遵宪等开明官僚为代表的渐进方案,其核心是“中体西用”。在经济上彻底放开,大力发展湖南经济,认为只要能有利于推动地方经济振兴,有利于国计民生的新举措,都应该给予支持和扶植。但在政治与文化改革上,则持比较谨慎的态度。“第就施政方针而言,宝箴不取此等‘革命’界限内之‘民权’;宝箴所取,为‘维新’界限内之‘民权’,则推行不遗余力”[5]P9。一是以王先谦、叶德辉、孔宪教、张祖同等传统士绅为代表的保守方案,其核心是“严夷夏之防”,在经济上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推行工商政策,但在政治、文化上固守皇权制度和三纲五常等儒家伦理,奉为万古不变之常经,是中国之所以是中国之所在。这三种不同的改革方案,都试图通过对媒体的控制来争夺文化领导权,从而使自己的路径选择成为改革的优先方案。

围绕时务学堂争议及《湘报》整顿,既有以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等为代表的激进派与王先谦、叶德辉等为代表的守旧派之争,也有维新阵营内部关于改革路径的激进与渐进的选择之争。陈宝箴与康、梁等维新派虽在改革路径上有争议,但在对《湘报》的整顿过程中,陈宝箴与王先谦等守旧派的图谋不可同日而语。陈宝箴整顿《湘报》,旨在制止过激、弱化“康学”,使改革沿着渐进路径运行,而非走向守旧,而王先谦、叶德辉等人前者借易鼐之《中国宜以弱为强》说,后者借时务学堂之课堂言论、讲义攻击《湘报》,其目的旨在关闭《湘报》[6]P415,重返传统文化之牢笼。

(二)文化领导权与利益之争。维新派与守旧派之间文化领导权之争的实质是利益之争。“知沟”理论认为:“大众传播的信息传达活动无论对社会经济地位高者还是低者都会带来知识量的增加,但由于社会经济地位高的人获得信息和知识的速度大大快于后者,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结果是两者之间的‘知沟’不断变宽,差距不断扩大。”除了经济条件外,还受制于“传播技能”、“知识储量”、“社交范围”、“信息接触”、“媒介性质”等因素的影响,造成社会地位高的人与社会地位低的人“知沟”的扩大[7]P231。简言之,社会经济地位高的人,会成为“信息富人”;而社会地位低的人,会成为“信息穷人”。因信息资源具有“增值特性”和“马太效应”,“信息富人”所掌握的信息资源会转化为“文化资本”*文化资本(capital culture)是布迪厄对马克思的资本理论进行非经济学解读之后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泛指任何与文化及与文化活动有关的有形及无形资产。虽然我们无法像对待经济资本那样对其实行定量化操作,但在日常生活中,它却发挥着和金钱、物质财富等经济资本相同的作用,并可转化为经济资本。也就是说,在布迪厄那里,“文化资本”虽不是一个实体性概念,却是表示文化及文化产物究竟能够发挥哪些作用的功能性概念。,使他的社会经济地位更高;反之,而“信息穷人”因缺乏这种“文化资本”,其社会经济地位会不断下降。因此信息传播的“知沟”在社会经济地位上形成了“马太效应”。“知沟”除了受经济基础、教育程度这些影响之外,“接受意愿”亦是影响“知沟”的重要因素。王先谦、叶德辉等老辈士绅,虽然社会经济地位高,按照“知沟”理论,他们应该会成为“信息富人”,因而稳定并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但他们因囿于文化偏见,以“翼教”、“卫道”的旗帜对西方文明深闭固拒,拒绝接受、抱残守缺的心态使王先谦、叶德辉等人并没有发挥他们在“传播技能”、“知识储备”、“社会交际”等诸方面的优势,固守传统文化,反而在历史剧变的时代成为了“信息穷人”。与此相反,近代以来,在沿海通商口岸产生了一批新型士绅。这些人参与了西方在华的文教事业和商业活动,接触了西方知识,成为了那个时代的“信息富人”,并将其所掌握的西方信息向内地传播,由此产生了新的“信息富人”。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樊锥、易鼐就是这样的“信息富人”。从年龄来看,这些人在戊戌时期都是二三十来岁,与王先谦、叶德辉等人,都是一代人以上的落差。虽然都有传统功名在身,但按照传统的官场道路,要熬到如王、叶等人的地位,还需长期的奋斗。时代巨变给这些“信息富人”提供了机遇,他们期待将他们所掌握的信息资源转化为“文化资本”,将“知识”权力化,提升其在中国政治中的参与权,并获得相应的社会经济地位。在他们看来,传统的政治制度与儒家文化已不能解决中国民族危亡问题,中国应该交由他们这些懂得西方事务的新锐来管理。康有为在光绪召见他时,建议光绪任用熟悉西方文明的维新人士。维新派鼓吹变法,要求中国按西方模式进行改革。在意识形态上,以西方文化取代儒家文化,剥夺了传统士绅的意识形态解释权;在政治制度上,要求立议院,放开参政渠道,让维新知识分子分享政治权力,重组政治格局。如此,新的“信息富人”与旧的“信息富人”之间必然会发生激烈冲突,彼此之间要就所掌握的“信息”进行较量。简言之,王先谦、叶德辉等人的社会经济地位就是依靠“名教纲常”这套文化资本来获得的,但现在受到了康梁等“民权”、“平等”等新型文化资本的挑战,其社会地位已然岌岌可危。熊希龄在他反击守旧派的《公恳抚院整顿通省书院禀稿》中,其矛头直指守旧派的“痛处”。在熊希龄看来,现在的山长固守传统,不懂西学,“仅传一家之言”,且又“无教法章程”,是不具备山长资格的,要求抚院聘请“兼通中西之儒”,更新教材教法。也就是说,应该剥夺王先谦等老辈士绅的职位,山长就应该由他们这些“兼通中西之儒”来担任。如樊锥在《开诚篇》中所说的,在他们看来,对于那些置国家危亡于不顾,而一味阻挠新学新政者,需“网罗净尽,聚之一室,幽而闭之,使其不见日月,不与覆载,不与理乱,不干是非,以遂其老杨之怀,蝮蛇之性”[8]P185。在湖南维新派成立的以为议院做准备的南学会中,即排除了王先谦等老辈士绅,《湘报》亦很少刊载他们的文章。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维新派利用创办报刊,引动变法思潮,虽不能获致经济效益,但提升了名望,他们利用新的人脉体系和交往网络,对既有的交往秩序、利益分配形成了潜在的却强劲的冲击,进而引起了“新”与“旧”、“前辈”与“后辈”之间的激烈冲突[9]。争夺文化领导权所形成的舆论生态,是社会组织结构的文化关系反映,动态地表明了不同群体间的文化权利关系,即不同人群所处的文化位置、拥有的文化权力、掌握的文化资源、可动用的文化资本和文化消费能力。而正是这些,清楚地描绘出不同人群之间的社会关系和文化关系以及一种新的政治经济方式和政治经济关系。现代传媒产业的出现,实际上意味着人类存在方式的变革与政治经济关系的转移。

三 文化领导权与长沙时务学堂新旧之争的现代性

中国传统治理是皇权-士权合治的格局,皇权及其行政官僚机构主导政治领导权,而由士大夫集团主导文化领导权,以儒家文化为政治领导权构筑合法性基础,形成了“士农工商”的四民社会结构。但自晚清以来,中国屡败于西方,这使儒家文化面临深刻危机,造成了四民社会结构的解体。因此,尽管湖南新政是传统士大夫群体的一场“内部人”改革,但传统士人群体已然开始分化。在戊戌湖南所构成的文化生态中,守旧士绅掌握着书院、义学、学宫和儒学的意识形态话语权,而维新派则掌握着学会、学堂和报纸等新型传播机构和初步的西方话语。新的媒体与新的文化资源的出现,使得文化领导权的形成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透过维新派与守旧派围绕时务学堂和《湘报》所引发的舆论斗争,可以看出其所显示出来的现代性信息。

1.传媒成为争夺文化领导权的前沿阵地。与传统舆论主要依靠揭帖、传单、书籍等出版物以及书院讲学等口耳相传方式来建构不同,由大规模复制技术而来的印刷资本主义革命,以及由它释放出来的文化凝聚力与对话关系,深刻改变了文化领导权的建构方式与传播方式。湖南维新派之所以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引发舆论风潮,无疑与他们所掌握的南学会、时务学堂与《湘报》等大众传媒工具有着莫大的关系,这些工具所具有的强大传播功能能够使其观念得到大面积的传播,释放出舆论能量,并很快在要求改革的维新士人中确立了文化领导权,并波及全国。

2.现代政党成为争夺文化领导权的主体。在中国历史上,虽也出现了诸如商鞅、王安石、张居正等主导的改革运动,并在改革过程中因政见不同形成了激烈的党争。但这些所谓的“党”,无政治纲领,无组织形式,是在儒家文化内部的利益之争与权力倾轧,结党以营私为目的,故而“君子不党”。但近代以来的民族危亡,使维新派接受了西方的“群学”观念,大声疾呼要合群救国、合力求知,主张“学”以治“愚”,“群”以治“散”,“今日欲振中国,在广人材;欲广人材,在兴学会”[10]P375,将立会建党视为救国第一要义,只是为避免刺激统治者的神经,以“开会”代之以“立党”。康有为说得清楚:“思开风气,开知识,非合大群不可,且必合大群而后力厚也。合群非开会不可。在外省开会,则一地方官足以制之,非合士夫开之于京师不可。”[11]P133梁启超说:“先生(指康有为——引者注)又以为凡讲学莫要于合群,盖以得智识交换之功,而养团体亲爱之习。自近世严禁结社,而士气大衰,国之日孱,病源在此,故务欲破此锢习。”[12]P10在康梁看来,“开会”可以合群力以开风气,从而挽世变,为此筹集成立了强学会。“开会”之后,需有刊物以宣传,于是乃有《万国公报》、《中外纪闻》、《强学报》、《时务报》等报馆之设。《中外纪闻》是在北京强学会正式成立后发刊的,“是资产阶级改良派继《万国公报》以后的宣传刊物,是资产阶级早期政治团体的机关刊物”[13]P137。与古代结党营私的概念不同,现代政党、社团恰恰是有着共同的利益诉求的“小人之党”,而且这个“小人之党”是有着相同的政见和意识形态支撑的。康梁团结谭嗣同、唐才常等同志,成立南学会,创办《湘学报》、《湘报》,宣传变法维新主张,大造舆论,与守旧士绅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其宗旨所在,是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和利益诉求。这种合群、合力、合心的文化领导权建构,促使皇权对传媒的垄断权开始解体而向更加广泛的知识分子开放,传媒在近代史上显示出巨大的舆论能量,对于传媒话语权的主导成为不同政治力量争夺的重要内容。

尽管在围绕《湘报》与时务学堂的争议中,已然显示出文化领导权的现代性特质,但也必须看到,时务学堂争议事件亦有若干传统的因素存在。诸如双方不是致意于政见之讨论,而是以“女乐”、“鸡奸”进行人身攻击;双方都向抚院上《公呈》、《禀稿》,冀图借助权力支持来压制对方,以获得胜利;双方都认为自己绝对正确,是救国的唯一“法门”,都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缺乏宽容、自由精神。但现代传媒的出现与新的舆论生态的形成,还是把一个难题摆在了政府面前。传统社会是四民结构、皇权制度与儒家文化高度统一,近代西方思潮的冲击与新的社会阶层的兴起,开始打破这种高度整合状态,激化了新旧力量、文化之间的紧张冲突。同时,思想权势的转移与社会权势的转移是伴生的。这些新型士绅掌握媒介资源,具有巨大的话语能量,他们“思以二三报馆之力,转移天下”,就必然会发掘传媒的政治功能,建构维新派的文化领导权,以舆论权威倒逼政府改革,实现自己的政治目标。严复反思戊戌变法时说:“吾国自甲午、戊戌以来,变故为不少矣。而海内所奉为导师,以为趋向标准者,首屈康、梁师弟。顾众人视之,则以为祸首,而自仆视之,则以为祸魁。何则?政治变革之事,蕃变至多,往往见其是矣,而其效或非;群谓善矣,而收果转恶,是故深识远览之士,愀然恒以为难,不敢轻心掉之,而无予智之习,而彼康、梁则何如,于道徒见其一偏,而言由甚易。”[14]P632在严复看来,“革命”充满变数,其结果殊难预料,但康梁作为意见领袖,以文字之力,轻言革命,实是在报刊中贩卖政治偏见,以个人私利捆绑国家命运,将报刊等传媒视作赚钱牟利的工具[15]P208。文化领导权是维系民族团结和国家稳定的重要基础,是国家综合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化的强盛、安全不仅可以形成一个民族巨大的民族凝聚力和文化认同感,而且由这种认同感和凝聚力所形成的安全屏障可以极大地提高国家的整体安全度,将成为国家稳定发展的重要力量。但晚清以来,这些从传统中分化出来的具有新的知识结构的新型士绅,已初显现代知识分子的“自由浮动”特征,他们与传统的“皇权——士大夫”二元治理结构之间,离心力倾向日益明显,他们利用传媒鼓吹变革,甚至号召进行反满革命,煽动暗杀风潮,造成社会秩序失范,给政府施政带来沉重压力,如何在传媒领域实现文化领导权,是对政府治理能力的严峻考验。

四 文化领导权与长沙时务学堂新旧之争的历史启迪

围绕时务学堂和《湘报》的争议就是维新派和守旧派之间的文化领导权冲突,这种冲突通过改革路径上的激进与渐进之争、文化上的传统与现代之争、利益分配上的新“信息富人”与旧“信息富人”之争而呈现出来,并由此导致了社群的对立与撕裂,这种文化冲突就是政府文化领导权缺失的表征。文化领导权是民众同意的领导权,从这个意义上说,传媒是政府达致领导权的重要渠道。政府在政治制度上,放开参政渠道,容纳新兴社会阶层。同时,在传统儒家文化已丧失了话语权威的情况下,需要政府在保持文化民族性的同时,容纳西方现代思潮,创立一种容纳现代性与民族性的话语体系,实现政府的合法性转型,用以协调、整合社会冲突,重构政治共同体。因此,面对围绕时务学堂和《湘报》争议所体现出来的改革分歧,政府应充分利用传媒,发挥导向功能,鼓励公民参与讨论,在此基础上形成建构政治共同体所必需的制度结构和能被社会各阶层广泛接受的话语体系,促成政府权威的形成。同时,用权威促进变革,使两者之间形成良性的互动关系,以缓和矛盾,消弭歧见,整合力量,从而推动国家的现代化进程。晚清政府其时所面对的传媒问题就是,在传统儒家话语丧失意识形态整合力量的时候,如何树立文化领导权,以保护国家的文化和信息安全。

但晚清政府没有意识到这种危机。在《湘报》事件之前,陈宝箴对现代传媒与政治之关联还缺乏认识,因而将《湘报》交给与他持不同改革路径的维新派等人,缺乏监管,在传媒领域没有为改革赢得文化领导权,使改革陷入危机状态。陈宝箴去职后,新任湖南巡抚俞廉三在转归王笏承办的批示上说得明白:“查《湘报》馆之设,系因胶澳事起以后,谣言甚多,熊绅等欲藉此开扩士民见闻,免为留言所惑,致酿乱萌,故有此举。因开办之始,经费不敷,请一月暂津贴银二百两,开通后即行停止不发,此外皆不与闻,亦无所谓报销也。嗣见报中所登论说过于庞杂,殊乖设报本意,因之饬令停止。”[16]P1742在《湘报》管理上,湖南抚院除了每月资助200两银子外,“此外皆不与闻”,而在易鼐之文与时务学堂课艺评语遭到上层指责与王先谦等守旧派的压力后,又匆忙转归商办,谋求摆脱干系。不管是事前审查时的“皆不与闻”,甩手不管,还是事后追责时的甩烫手山芋,都是缺乏传媒意识的表现。而在《湘报》事件发生之后,政府又缺乏舆情应对策略,更多的是沿用传统的官僚治术。作为仲裁方的湖南抚院,既不能提供真相,也不能提供一套为双方所信服的权威话语,而是以抹稀泥的和事佬方式来解决问题。陈宝箴的内心真实想法或许是存而不议,但一味回避分歧没有意义,因为它始终存在。其实文化领导权是对异质声音的同化,坦然面对分歧,进行讨论甚至争辩,最后达成共识的过程就是同化的过程,也就是文化领导权的树立过程。同时,这也说明在儒家文化面临困境的时候,政府文化资源的缺乏。

透过以陈宝箴为首的湖南省政府对《湘报》事件的应对,我们可以看到,整个晚清政府缺乏现代眼光和历史格局,缺乏在传媒领域实现文化领导权的战略规划。面对阶层分化与价值观念多元的新时代,既不能创新制度设计,放开舆论,让舆论双方充分辩驳,以形成改革共识,也不能进行话语创新,为中国提供重建政治共同体所必需的制度结构和能被广泛接受的新的话语体系,以整合社会各阶层的力量。最终以暴力方式打击维新派,回归传统,丧失了文化领导权,导致这批人游离于体制之外,成为不稳定因素,最后导致清政府的垮台。“至于任公,则自窜身海外以来,常以摧剥征伐政府,为唯一之能事。《清议》、《新民》、《国风》,进而弥厉,至于其极,诋为穷凶极恶,意若不共戴天,以一己之新学,略有所知,遂若旧制,一无可恕,其辞俱在,吾岂诳哉!”在这里,严复重返历史现场,检讨戊戌变法之得失成败,认为中国政治受康梁舆论之影响,由改良转向革命,康梁虽得传媒之助,以享大名,而大清之江山社稷,实亡于康梁之“舆论”。“至于今日,事已往矣,师弟翩然返国,复睹乡枌,强健长存,仍享大名,而外海内之巨子,一词一令,已然左右群伦,而有清之社,则已屋矣,中国已革命而共和矣。”[14]P632其历史教训,对亟需凝结改革共识,消解革命话语的当下中国来说,是有借鉴意义的。

结语

包括湖南新政在内的戊戌变法以悲剧结束,同时也是二十世纪更大悲剧的起点。尽管其失败虽由多种因素促成,但政府没有在传媒领域夺得文化领导权,缺乏将自己的理念渗透到社会基层的管道,以实现各种社会政治组织和政治程序的“国家化”,动摇了政府的执政基础,亦是重要原因,其教训是惨痛的。当代中国似乎又面临与晚清相似的“众声喧哗”的舆论环境。历经30多年改革开放,市场经济推动社会阶层分化,价值观念多元,公民权利意识日趋增强,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整合能力日趋弱化,改革共识缺乏。在全球化语境下,凭借互联网等传播平台,信息实现了无国界传播,信息安全日益凸显。各种话语力量凭借传播平台,冀图构建舆论权威,争取民意,以影响政府改革决策。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意识形态工作是党的生命线,攸关党的事业的成败。”一个自信的民族,其对历史教训的吸取更甚于对成功的庆祝,如何借鉴吸收包括晚清改革在内的历史教训,尊重新闻传播规律,在物质保障、制度架构和话语建构上不断努力,树立党和政府在传媒领域的文化领导权,建构良好政府形象,攸关民族复兴大业。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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