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托妮·莫里森小说《爱》中的权威符号比尔·柯西

王小溪，郝红尉

（1.山东师范大学，山东济南，250014；2.山东建筑大学，山东济南，250101）

美国作家托妮·莫里森的长篇小说《爱》通过描写20世纪美国一个黑人家族的兴衰以及家族成员的情感纠葛，将柯西家族的核心人物比尔·柯西塑造为一个权威符号。这一权威符号左右着家中的女人们，甚至在比尔·柯西死后仍影响着她们的生活。小说中不同人物代表的不同叙事视角是对比尔·柯西这个权威符号生成与瓦解的途径。

一、权威符号的生成

比尔·柯西是丝克镇的一名成功的黑人商人，他通过建立和经营一家度假酒店获得了大量财富与人们的尊重。在当地人心中，他是被崇拜和拥戴的对象。在家人面前，他掌握着绝对的控制权，制约着家里的女人们。即使比尔·柯西死后，他的妻子、儿媳、孙女仍一直为他争执，“谁都认为自己被取代了，谁都觉得柯西更喜欢自己”［1］，她们都试图通过证明自己与柯西的关系比其他人与之更亲密来证明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她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比尔·柯西的附属物，从而促使比尔·柯西生成一个权威符号。这一权威符号主要通过家人、当地人、外来人三个叙事视角生成。

（一）家人的视角

比尔·柯西有一个早逝的儿子比利仔。比利仔一直努力变成父亲喜欢的样子，任何事都顺从父亲的意愿，甚至包括自己的婚姻，所以他娶了无私奉献的梅。梅是比尔·柯西的忠实拥护者。她认为柯西家族的人都是勤劳节俭的奴隶和自由民，靠着辛勤工作来增加前一代人留下的遗产，为柯西家通过告发黑人同胞而获得的罪恶财富创造了感人的故事。与其说梅在为柯西家的财富寻找合理性，不如说她在为比尔·柯西的权威寻找合理性。卡西尔指出：“人不再生活在一个单纯的物理宇宙之中，而是生活在一个符号宇宙之中。”［2］43他又指出：“一个符号并不是作为物理世界一部分的那种现实存在；它具有一个‘意义’。在原始思维中，要在存在与意义之间作出区分仍然极其困难，这两者总是被混淆：一个符号被看成仿佛是赋有魔术般的或物理的力量。”［2］96梅即是如此，她生活在自己编织的“事实”之中，将比尔·柯西塑造为一个完美的权威符号，并认为这个符号所代表的含义就是比尔·柯西的真实本质，混淆了现实性与可能性。梅从未反对过比尔·柯西的任何决定，即使她厌恶留心，但在克里斯廷与留心争吵后，她还是会一边安慰女儿克里斯廷，一边告诉她：“不能让柯西爷爷听见你在取笑他的新娘。”在留心点燃克里斯廷的床来进行报复以后，梅没有反对比尔·柯西要求送走他的亲孙女而留下留心的决定，顺从地把女儿送到遥远的学校上学，甚至还劝她不要回家过暑假。L在内心独白中是这样形容梅的：“如果说我是那里的佣人，梅就是那里的奴隶。她一辈子都在努力让柯西家的男人得到他们想要的。父亲甚于儿子，父亲甚于她自己的女儿。”儿子和儿媳的顺从确定了比尔·柯西在家中不容置疑的权威地位。

即使是恨着自己的爷爷的克里斯廷，在看到比尔·柯西否定留心时，也感到“无穷的喜悦”。作为梅的女儿，克里斯廷一度接受和继承了母亲的观点，视比尔·柯西为至高权威，所以被爷爷偏袒使克里斯廷获得了快乐。对她而言，比尔·柯西的偏袒不仅是爷爷对孙女的支持，更是他所代表的至高权威对她的肯定。在比尔·柯西死后多年，当朱妮尔告诉克里斯廷，留心雇佣她写“她的家庭”时，克里斯廷心中充满厌恶：“海边那一窝老鼠吗，在桶里洗澡、睡觉不脱衣服的？抑或她觉得自己不仅拥有柯西家的房产，还拥有柯西家的血缘？”她与格温多琳律师谈论柯西的遗嘱问题时强调：“我是威廉·柯西的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当格温多琳认为克里斯廷只是贪图房产时，她气愤地说：“去你妈的！你要是不知道房子和家有什么区别，就该被人一脚踹在脸上，你这个蠢货、白痴，罐头厂的垃圾！你被解雇了！”可以看出，克里斯廷与留心争夺的不仅是财产，更是在柯西家族中的正统地位。克里斯廷特别强调房子与家的区别，因为留心是凭借婚姻关系获得“柯西”这一姓氏的，而她是凭借血缘关系拥有“柯西”这一姓氏的，柯西的房子对于留心而言是一座房子，对于她而言则是家。克里斯廷对血缘和家的强调实际是对自己作为柯西家族一员的正统地位的强调。这一正统地位不仅意味着对财产的继承，更意味着被比尔·柯西这个权威符号认可与肯定。所以，当留心掌握了柯西家的财产时，克里斯廷有这样的感叹：“他死了。那个一手遮天的人，抛弃了自己的亲骨肉，把大权交给自己的玩伴。”克里斯廷对自己在柯西家地位极度注重的本质是对比尔·柯西权威地位的认可，也是这一权威符号生成的重要途径。

比尔·柯西的第二任妻子留心几乎始终对丈夫充满崇拜之情。儿时的她在酒店走廊撞到比尔·柯西时内心窘迫而敬畏，因为在一个出身贫寒的11岁女孩眼中，“他就是拥有整个酒店的那个英俊的大人物，没人敢和他顶嘴”。她认为比尔·柯西是无人可以忤逆的权力的象征，所以被他选做新娘是极大的荣耀。她对朱妮尔讲述往事时说自己很幸运，她认为：“只有‘爸爸’了解她，他从所有可选的对象中选了她。”因为比尔·柯西是至高无上的权威，所以他的选择具有不容置疑的合理性。即使后来她的婚姻变得不幸福，她也将责任归咎于梅和克里斯廷的破坏以及酒店的亏损，却从未怪过自己的丈夫。留心在对朱妮尔介绍“写书”这一工作的内容时强调：“是关于我的家庭的，柯西家，我丈夫家。”她极力强调自己凭借婚姻关系获得的姓氏，希望凭借这个姓氏成为柯西家族的正式成员，并凭借婚姻关系拥有对这个家庭的绝对掌控权。值得注意的是，“完美的丈夫”“大人物”等含义都是留心对比尔·柯西的定义，她与梅一样，没有清晰地区分存在与意义，混淆了现实性与可能性，盲目地认为自己对丈夫的定义即是他的本质。留心对丈夫的崇拜以及对自己在柯西家地位的极度重视是比尔·柯西这一权威符号生成的又一重要途径。

（二）当地人的视角

维达是一个受了比尔·柯西恩惠的当地人的代表，也是他的忠实拥护者。直到比尔·柯西死后多年，当她与丈夫桑德勒谈论起自己当年老板的死因时，依然不改对他的信任和拥戴。即使桑德勒告诉她比尔·柯西“要为很多事付出代价”，并犀利地指出妻子的偏执：“那个老不正经的做什么事你都能原谅。”维达仍坚持维护他：“他是被人杀死的，这事就像我坐在这儿一样，确定无疑。他可什么坏事都没干过。”同时，维达给出了她认为合理的解释：“他给我们的工资很高，桑德勒。他还教我们很多东西，如果我一直待在沼泽上的高脚屋，永远也不会懂那些的。你知道我妈妈的手是什么样子。多亏比尔·柯西，我们再也不用干那种活了。”可见，她认为比尔·柯西是个慈悲的救世主。同时，她认定是比尔·柯西用个人魅力让度假酒店变得完美：“他的笑脸，他的拥抱，他对顾客的体贴，弥补了所有的裂隙和失误，不管是员工间偶尔的争执，还是蛮横愚蠢的妻子（蠢得简直像个白痴），抑或发生扒窃，或者吊扇出了问题。比尔·柯西的人格魅力加上L的厨艺征服了所有人。”她认为是柯西家的女人们毁了他辛苦经营的一切——他的孙女克里斯廷是荡妇，第二任妻子留心是懒惰无耻的约翰逊家的人，她们都是可耻的。即使比尔·柯西晚年不再用心经营酒店，只顾白天钓鱼、夜晚喝酒，维达仍将酒店萧条的责任归咎于他身边的女人们：“一个英俊威严的男人任由一群斗来斗去的女人们摆布，让她们把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毁掉。”维达在酒店上班第二天就意识到：“柯西先生是国王；L，那个戴厨师帽的女人，是神甫。其他的人——留心、维达、梅、服务生、清洁工——是王宫里的群臣，为了博得国王一笑而互相争斗。”维达的认知在肯定了比尔·柯西的权威地位的同时揭示出了柯西家的权力关系。她的叙事视角是比尔·柯西这一权威符号生成的重要途径。

维达没有意识到，她眼中比尔·柯西的慷慨实际是伪善的自我赎罪。比尔·柯西的物质收买满足了以维达为代表的穷人对物质生活的需求和虚荣心。无论是在罐头厂的工作还是在医院的工作，都不能像度假酒店那样让维达感到体面和高兴，因为比尔·柯西“给了她第一份需要穿长袜的工作”，并且“穿的是充满女人味的丝袜”。“裙子也特别好，简直可以穿去教堂。”比尔·柯西又出钱给她额外买了两套，让她可以换着穿。这无疑使出身贫苦的维达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维达单纯地认为：“他就喜欢让别人高兴。”所以，当老年的维达在医院工作时，“她却始终更喜欢很久以前的那一份，收入虽然没有现在多，心里却更满足”。作者以维达这个受到柯西恩惠的无知小人物的视角建构了比尔·柯西在大多数当地人心目中善良、慷慨的完美形象。

大多数当地人与维达一样对比尔·柯西充满了盲目的崇拜之情，而忽略了他并非真正尊重穷人的事实。事实上，柯西不会公开和本地人交往，他会雇佣他们，和他们开玩笑，甚至从困难中解救他们，但是除了教堂组织的野餐以外，他不欢迎他们来酒店吃饭跳舞。比尔·柯西一直与本地人保持着距离，他只是用表面的热情、友好来维持自己的完美形象，但人们并未意识到这一事实。“这个美妙而繁华的度假酒店掌握在一位自己人手里，而他们又住在附近，这让他们觉得同享荣耀，向往转化成了一种归属感。即使当酒店开始靠昔日排斥的那些客人为生，这个童话也一直持续着。”当地人的盲目崇拜促进了比尔·柯西这一权威符号的生成。

（三）外来人的视角

朱妮尔是外来人的代表。朱妮尔并未见过比尔·柯西本人，却把他当作自己的救世主和英雄，称他为“她的好男人”。她幻想着已死去的比尔·柯西与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感受到“他的好男人”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并揣度他是否喜欢自己的行为。她将比尔·柯西当作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对象，在心中与他交谈自己的秘密。朱妮尔周旋于留心与克里斯廷之间，等待着两个人打累后将一切交给自己，让她与“她的好男人”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朱妮尔的实际雇主是留心，但当留心让她帮自己制造虚假的遗嘱时，朱妮尔考虑的却是比尔·柯西的态度。

朱妮尔对比尔·柯西看似毫无缘由的崇拜与依恋实际源于自己缺乏父爱的不幸经历。朱妮尔因没有父亲而不被人尊重，“她觉得自己和安居村的狗差不多”。在她的生活中，父亲这个能指一直没有一个与之对应的所指。她在学校被称为“乡下人”，被女生孤立，唯一跟她做朋友的彼得也不能请她到自己家做客，因为她是“外邦人”。她的舅舅们会无理取闹地欺负她，甚至开车撞倒她并压碎了她的脚趾，而她的母亲根本无法保护她。逃离安居村后，她除了流浪便是被关在少管所。缺乏归属感和安全感的生活让朱妮尔格外渴望得到父亲的保护与关爱。比尔·柯西的画像恰好符合她对父亲的想象，所以当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画像时，就认定他就是梦中那个解救她、保护她的男人。于是她梦中那个脸总是模糊的男人终于有了清晰的面容——比尔·柯西，这意味着在朱妮尔心中，“父亲”这个能指终于有了一个与之对应的所指。“所指既非意识行为亦非现实事物，它只能在意指过程内部加以定义，这个定义几乎是同语反复式的：这就是使用记号的人用其意指着什么的‘那种东西’。”［3］对于朱妮尔而言，“父亲”这个能指对应的不是给了她生命和姓名的那个男人，而是能够让她有饭吃、有地方睡觉、保护她不受伤害的“那种东西”。在比尔·柯西的房子里，她结束了流浪，吃到了可口的饭菜，睡在了舒服的床上。她无视是留心给了她这一切的事实，而将所得到的一切视为画像中的比尔·柯西所给予的。朱妮尔无视现实的想象是比尔·柯西这一权威符号生成的重要途径。

二、权威符号的瓦解

比尔·柯西死后，他的柯西王国开始瓦解。妻子留心和儿媳梅开始对他的遗产进行争夺。大家以为他喝醉后在一张菜单上随意涂写的几个心愿就是遗嘱，然而这份“遗嘱”却未被全部实施。在遗嘱被宣读时，当听到“比利仔的妻子”梅得到了酒店，留心第一次愤怒地质疑自己崇拜的丈夫：“给一个疯子？他把我们的生意交给一个疯子？”留心的质疑是对比尔·柯西至高权威的动摇。在他的葬礼上，梅、留心、克里斯廷的公然对决打破了她们长久以来对他尊重的表相。“拙劣的表演。口口声声说尊敬他，其实只是自私，完全不顾死者应该享有的仪式。人们很生气，而且说了出来。”这一真相的披露意味着比尔·柯西在家族中的权威地位被动摇了。这一权威符号被桑德勒的回忆、L的内心独白以及克里斯廷与留心的和解这三条线索具体瓦解。

（一）作为“朋友”的桑德勒的回忆

桑德勒·吉本斯的视角是一条瓦解比尔·柯西这一权威符号的线索。桑德勒与比尔·柯西一起钓过鱼，是极少数比尔·柯西会以真实面目面对的当地穷人，“因此就算不了解他的心、他的思想，或者他有多少钱，也至少了解他的习惯”。所以桑德勒对他的评价相对客观。当听到自己的妻子维达对孙子罗门赞美比尔·柯西将穷苦的人带离了种植园贫苦的生活时，桑德勒仅用一句话就将柯西伪善的嘴脸揭露了出来：“把他需要的人。”维达认为约翰逊家的人高攀了柯西家，桑德勒不满意妻子不公正的判断，并用内心独白揭露了真相：“好像嫁给他是她选择的，而不是被安排的。”因为他明白，留心没有追求和勾引那个比自己大五十二岁的男人，也无权选择自己的婚姻。是比尔·柯西决定了这段婚姻。但所有人都原谅了比尔·柯西，而怪罪一个当时只有十一岁的小孩。桑德勒认为，比尔·柯西选择十一岁的留心为结婚对象，是他在逍遥的鳏居生活之后希望娶一个女人，并将其塑造得适合自己的口味。对这段婚姻的理性认知暴露了大多数当地人的盲目，也促使比尔·柯西这一权威符号开始瓦解。

小说开头，到柯西家应聘的朱妮尔向桑德勒·吉本斯问路时，桑德勒如是形容柯西家的房子：“大的像教堂。”然后又补充：“也像监狱。”虽然他不明白为何会说这句话，实际他潜意识中早已认清柯西家的本质。福柯指出，监狱可以使人变得驯顺，监狱中的劳作“使肉体屈从于有规律的运动”，可以使纯粹的外在习惯变成第二天性。［4］比尔·柯西使家中的女人们习惯于服从他。他生前，家中的女人们争先恐后地服从他的意旨，并为了他而互相争斗。他死后，这种争斗仍在持续，一如监狱的规训使犯人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习惯的特征。梅、克里斯廷和留心“互相挥拳头，抓头发，摔跤，撕咬，扇耳光”，每年都会发生，“既是打架，也是仪式”。这是权威符号的符号权力的体现。比尔·柯西利用自己在家中的绝对权力破坏了伦理禁忌，引发了家中成员的矛盾，毁了家中女人们的生活，让家变成了监狱。桑德勒无意中揭露的事实本质是对比尔·柯西这个完美权威符号的瓦解。

（二）同为旁观者与参与者的L的视角

作为在柯西家工作了几十年的忠诚佣人，L是小说中最了解比尔·柯西的人，也是他真正遗嘱的证明人，还是撕掉了遗嘱的人。她知晓别人眼中尊贵的柯西家族究竟是如何获得财富的——比尔·柯西的父亲丹尼尔·罗伯特通过对白人警察俯首帖耳地出卖自己的黑人同胞来获得报酬。L对这一事实的揭露瓦解了柯西家族令人尊重的形象。她知道比尔·柯西一直尽力摆脱父亲带来的阴影，努力建构一个善良、尊贵的家族形象，他成功获得了外人的尊重，却无法改变他深爱的第一任妻子朱莉亚对他的看法，所以他自卑而绝望。L认为比尔·柯西娶最贫苦卑下的黑人家庭的女儿留心是为了谢罪，也是为了让自己以出卖同胞获取财富的父亲老黑头痛苦。L知道他不喜欢自己的亲生孙女克里斯廷是因为她有一双跟老黑头一样的灰色眼睛。L明白，柯西的良知使他知道出卖自己的同胞是卑鄙的，而这个卑鄙的人却是自己的父亲，这种矛盾的心理让比尔·柯西非常痛苦。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实际都是为了赎罪。L的独白瓦解了当地人想象中完美的比尔·柯西。

L知道比尔·柯西恨自己家的女人们，所以他真正的遗嘱中将一切留给了荡妇凌霄。L通过谋杀比尔·柯西并毁掉遗嘱结束了他的权威统治。她早已看清了梅、克里斯廷与留心被比尔·柯西这个权威符号所左右的事实，她意识到克里斯廷与留心这两个原本的朋友为了这个权威符号而将彼此当作敌人是悲哀的：“她们继续战斗着，仿佛她们不是牺牲品，而是胜利者。真悲哀。”所以她用菜单上那份“遗嘱”维系了柯西家女人们的联系。L的独白揭露了比尔·柯西伪善、自私的本来面目，是瓦解这一权威符号的另一条重要途径。

（三）克里斯廷与留心的和解

当朱妮尔背叛了留心，并把她和克里斯廷留在废弃的酒店逃走后，留心与克里斯廷终于无声地和解了。她们的和解是瓦解比尔·柯西这一权威符号最重要的途径。克里斯廷对留心揭露出母亲梅对比尔·柯西完全服从的本质：“她想让我走是因为他想，他想要什么她就做什么。除了你。她才是‘爸爸’的小女孩。不是你。”而当留心承认自己的婚姻是与比尔·柯西做交易时，克里斯廷否认了：“你不是。你那时太小，没法决定。”她还指出留心当年只是个小女孩，“想找一个地方安身，却无路可寻”。从表面看，这是一种原谅和同情，而从更深层意义上说，这实际是对比尔·柯西绝对控制权的批判。留心感叹：“我们真可怜。”她告诉克里斯廷，比尔·柯西的女人多得数不清，她直视了自己丈夫的不完美。这意味着留心终于不再混淆现实与想象，认清了那个完美的丈夫是她建构的一个符号。留心告诉克里斯廷，她愿意嫁给比尔·柯西的一个真实原因是她想跟克里斯廷在一起：“我以为，嫁给他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这一事实使她对丈夫绝对的爱瓦解了——她的初衷是为了获得克里斯廷的肯定，维持自己与她的友谊。克里斯廷诉说自己对爷爷的恨意：“他把我所有的童年都从我身边夺走了，姑娘。”留心回答：“他把所有的你都从我身边夺走了。”真相的浮出是对比尔·柯西完美形象的进一步瓦解。两人的一段对话将比尔·柯西是一个被建构的权威符号的实质揭示了出来：

我们本来可以手拉手生活下去的，不用到处找伟大的“爸爸”。

他无处不在。也无处可寻。

他是我们想象出来的？

他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我们肯定也帮了忙。

不，只有魔鬼才能设想出这样的人。

是有个魔鬼这么做了。

在多年的争斗后，两个人终于看清了道貌岸然的比尔·柯西猥琐的真实面目。当年两人都因羞耻而没有告诉彼此发生了什么，并从那时开始彼此有所隐瞒，这个权威符号才有机会生成。最终，两个人发现了那个完美的比尔·柯西只是众人想象出来的一个权威符号，并在生命的尾声意识到为这个符号而与最好的朋友彼此伤害近乎一生是多么愚蠢。随着克里斯廷与留心的和解，比尔·柯西的真实面目被揭露，这一权威符号被彻底瓦解。

三、结语

在权威符号的生成阶段，无论是家人、当地人还是外来人，大家对比尔·柯西权威地位的认可都是主动的、自觉的，这是权威符号的符号权力的体现。有学者指出：“要理解符号权力的本质，关键是要认清，它是以参与其中的成员主动达成共谋为先决条件的。受支配的个体，并非被动地受符号权力支配。相反，符号权力要求，参与其中的人不仅要相信权力的合法性，还要相信实施权力的人也是合法的。这是符号权力得以成功实施的条件。”［5］小说中人物对比尔·柯西的无条件的服从与拥护是其符号权力合法性得以确立的条件，也是其权力得以实施的基础。但当桑德勒、L、克里斯廷和留心认清这种权力关系并质疑其合法性时，他们便不再受符号权力支配，比尔·柯西这一权威符号也就被瓦解了。

托妮·莫里森的长篇小说《爱》通过不同人物视角分别对比尔·柯西进行理性与感性认知，在厘清不同人物对比尔·柯西的不同定义的同时，建构和瓦解了一个权威符号，这正是她塑造比尔·柯西这个立体、丰满的中产阶级黑人形象的独到方法。可见，符号学理论对于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借鉴意义。

［1］ 托妮·莫里森.爱［M］.顾悦，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106.

［2］ 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人类文化哲学导引［M］.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3］ 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原理［M］.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29.

［4］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268-273.

［5］ 傅敬民.布迪厄符号权力理论评介［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17（6）：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