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看见谁

2018-03-22 12:03胡慧玲
满族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林涛娘娘

胡慧玲

小镇上、县城的大街小巷都粘贴着寻找芳芳的启事。芳芳在启事里笑得很甜,大大的眼睛就那样看着你。她是菊英相依为命的女儿,但是现在不知所踪了。在离家六里路的小镇读初一的她,本该在周末按时回家,却没有回来。

有人告诉菊英,在市里看到一个像芳芳的女孩。于是菊英背着一大包寻人启事来了。她偷偷地跑去看了,那不是她的孩子,只不过和芳芳有几分像而已。她决定在市里找找,把自己制作的那一大瓶浆糊拿出来,沿着街边的电线杆、围墙贴寻人启事。

喂,你在干嘛呢?喂,喊你呢。还不住手!哪里来的广播在大声喊。菊英没有去注意这些,她需要在这座城市贴满芳芳的相片,让大家知道有个孩子失踪了,拜托大家帮忙留意,如有线索,重金酬谢。她其实哪里有什么重金呢?为了印这寻人启事,她已经花了一千块钱。这一千块是她卖了一头肥猪的钱。钱不算什么,如果钱能找到芳芳就好了。她在柱子上涂上浆糊,把寻人启事贴在上面,那双僵硬的手像干旱的田,裂了缝,缝里扎满了黑色的尘埃。这双手曾经给芳芳洗澡、洗衣服、换尿片,给她梳头发、拎书包、牵着她去学校去田间去山坡;在冬天的菜园里,芳芳曾经捧着这双手呵气,气体里带着的温暖传遍了她的每一个细胞。

说你呢,没听见啊,聋了?谁让你在这里贴的,啊?菊英回过头看,是两个穿深蓝色制服的人,一胖一瘦。那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指着墙上的寻人启事,一脸怒气,谁让你贴啊?哧——,他随手把寻人启事撕下来。芳芳的脸,一半留在墙上,一半捏在那个人的手上。别呀,别呀。菊英去拉那只手,包里的寻人启事掉了出来。放开,放开啊!胖子大声呵斥。菊英愣了一下,赶紧松开了他的手。

这里也是你乱贴的地方?

我孩子丢了,我在找她。

那边的,你去把它撕了!胖子对那瘦个子说。

不不不,别撕,就让它保留几天,好不好?就保留几天。菊英又去拉瘦子的手。瘦子恼怒地甩开她,边拍衣袖边径直往前走,然后伸手撕掉沿路贴的那一张张寻人启事。菊英瘫坐在地,愣愣地看着柱子上留下的痕迹,感觉芳芳再次失踪。世界之大,竟然容不下一张寻人启事!一股呼告无门的绝望狠狠地撞击着她,她只觉得头痛欲裂,连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一般地痛。

电线杆上芳芳的那只眼睛还在看着她,刚刚绝望的心,又痛起来,芳芳有没有饭吃?有没有衣穿?她现在怎样了?是不是正在遭受着恐惧和折磨?想到这里,她撑起身体摇摇晃晃站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寻人启事和包,边走边把寻人启事递给过路的行人,麻烦你看看,我的孩子不见了。要是你看到她,麻烦打上面的电话联系我。谢谢,谢谢。有的行人接过来看看,然后把纸捏成一团随手丢进垃圾箱。菊英见了赶紧从垃圾箱里捡起,展开,爱怜地用手抹平芳芳脸上的褶皱。有的行人瞟了一眼菊英就走了,有的身子一偏躲着她。只有几个年纪大一点的老人经过时,询问她几句,然后摇摇头说,难得找到哦,可怜呀。在这喧闹的城市,一个人不过是一粒尘。大家都在赶路赶时间,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时间去关注别人。菊英的痛苦和悲伤对于这个城市来说,微不足道;芳芳失踪对于这个城市来说,不值一提。大家该干嘛干嘛。

街上飘来阵阵香味,菊英咽了口唾沫,摸摸口袋,兜里只有零星的几张钱了。她听着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来到了火车站,拿着芳芳的照片问,你看到过这孩子吗?看到过吗?可是火车站里的人似乎更匆忙,人们拖着行李忙着去排队进站或忙着打车离开。

夜晚如期而至。菊英最害怕的是夜晚,一是她没钱住旅社。二是寂静的黑夜里,她一闭上眼睛,芳芳受难的各种画面就會一幅一幅地出现在脑海。尤其是从昨晚开始,她发现一个流浪汉开始跟踪她。她去哪,流浪汉也跟着她去哪。他身上令人作呕的气味,像一条毒蛇一样往她的鼻子里溜,菊英嗅到了危险。趁街上还有人行走,她得寻一处安全的地方。晚上格外冷了,露天里过夜,只怕早上醒来,就僵了。有个打电话的人过来了,菊英听到他说,我正在路上,去吃夜宵,你也过来,大家喝杯酒聊聊天啊。菊英跟着打电话的人往前走,那个流浪汉跟着菊英走。菊英的心慌慌的。

这是一条热闹的街,街道两边摆着很多夜宵摊。到处坐满了人,热气腾腾,香味浓郁。有那么多的人,应该不会有事的。那个流浪汉不见了,可是那从夜宵摊传来的香味简直就是一种酷刑。菊英只好稍稍远离它们一点,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她寻了块砖头和木棍,放在身边,然后靠着墙壁坐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菊英感觉到身体被什么压住,迷迷糊糊的她,一开始以为是做梦,等到闻到那股气味,忽然就惊醒了过来。天,那个流浪汉压住她的双脚,正在解她的裤子。菊英的右手在地上乱摸,终于抓到了那块砖头,狠命朝流浪汉的头上砸去。哎哟!流浪汉连忙捂住额头。菊英趁机把双脚抽出来,狠命朝他踹去。她迅速地站起来,把手中的砖头朝他狠狠砸去,又拿起身边的木棍,边舞边大声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这声音惊动了楼上的人,灯光像片羽毛一样落在街上,流浪汉终于逃之夭夭。四周一片萧条,摆夜宵摊的已经收摊回家了,菊英在寒冷里浑身发抖,抬头看见天上一钩淡月,薄薄地贴在天上。

像个游魂一样,菊英在街上游动,漫无目的。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菊英的电话忽然响起来。这熟悉的欢快的铃声还是芳芳给她设置的呢。喂,是芳芳吗,芳芳吗?菊英焦急地喊道。

喂,你是林芳芳的家长?

是是是。你是?

我有林芳芳的线索。

真的?你快讲,快讲。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市里。

那太好了,我也在市里,我刚看见你贴的寻人启事,我发现一家理发店的女孩子和芳芳很像。你要不要过来看看?但是你得给我报酬我再告诉你。

好,你先带我去看看。

你手边有钱吗?要是没有,你先去银行取钱,我再联系你。我要一万块钱,你有没有?

一万?我没有这么多。你先带我去看看那个人,我不会亏待你的。

不行。要不给我三千吧,你准备好三千块钱。

我,没有三千。

一千也可以,再不行,那就算了,我也省得找麻烦。

好好好,就一千。菊英带在身上的活期存折只有一千零二十块钱了。但为了这个重要的线索,她赶紧找银行取钱。

和她见面的是个矮个子中年男人,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围巾围住了大半张脸,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他问,钱带来了没有?

你,不会,骗我吧?

我骗你干嘛?我才不赚这样的昧心钱。

是是是。菊英紧紧地抓住兜里的一千块钱,你先带我去看看。

你先把钱给我。菊英犹豫了一下。那算了。男人转身就走,菊英一把拉住他,钱给你,你带我去看看。

就在前面那个理发店里,他指着街对面的一个理发店。

快出去,哪里来的神经病啊,我们店里的员工都在这里,哪有什么十多岁的女孩子。我们没见过这个人。

有人告诉我,在你这店里看见了她。

谁啊?

就是那个……菊英透过玻璃门,却发现街对面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了。

菊英失望地走出理发店,电话再次响起来,是村里的爱香打来的,菊英,听说你去市里找芳芳了?今天林涛来市里,顺便……菊英听不到爱香的声音,她只知道芳芳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是她的救命恩人,没有她,自己也不会苟且偷生到现在。可是,现在,她像一个被抽了筋骨的人一樣,瘫倒在理发店门口的台阶上。整个世界是硕大无朋的荒漠,所有的事物都消失,唯独有个孩子的声音在空荡的荒漠里响起,妈妈……

娘娘,娘娘。菊英睁开眼睛,看见爱香的儿子林涛在喊她。

哦。林涛啊,你怎么在这里?

刚才理发店的人打电话给我妈,我妈打电话给我,我就找到这里来了。娘娘,和我一起回去吧。你这样找,没用的。

怎么会没用?菊英喃喃地说。

我,我是说,人这么多,地方那样大,找个人,难!你吃饭了没有?我带你去吃饭。

你说,芳芳在哪里呢?菊英茫然地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

我也不知道。你先回家吧,你这样怎么受得了,以后怎么去寻芳芳?我已经让培云哥帮你找,林培云你晓得的,他是远近有名的人,黑白两道通吃,他认得的人多。娘娘,你也别太难过了,芳芳不过是个捡来的孩子。

菊英回来了。院子里落了一地金色的银杏树叶子,是这个家唯一的暖色。风在每个角落穿行,发出空荡荡的回响。她推开堂屋的门,嗡——,光线随着门的移开,一头闯进屋内,屋内什么都没有。

她是看着芳芳一天天长大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有个人相依为命,比什么都好。菊英腰痛,芳芳给她捶;菊英脚痛,芳芳给她捏。菊英心疼她,小小年纪怎么这样乖,是不是怕又被遗弃啊,菊英有时候会这样想。于是加倍对她好,她也怕芳芳有一天离开她。

静静的夜里,菊英无法入睡。距离芳芳失踪已经快半个月了,到派出所询问几次,他们都说,没消息。

白天,菊英长久地坐在屋檐下,望着门口的路发呆,就像坐在一个空旷的世界里。亲人一个个离开自己,好像是故意要剩下她在世上受罪一样。她看着空荡荡的家,空荡荡的院子,空荡荡的孩子的房间,心里空荡荡地慌。

妈妈,妈妈,快来救我!快来救我!芳芳充满惊恐的哭泣有时候突然会在菊英的耳边响起。她会忽然站起来,又一次冲进寒冷的旷野里,朝着广袤的天空、田野、山坡茫然地呼喊,芳芳,芳芳诶,你在哪里?快回家啊,妈妈在找你,妈妈在找你啊——

山野静寂无声。

菊英,回去吧。你这样喊,芳芳也听不见啊。快回去吧。爱香扶着她往家里走。

是我害了她,我是个不吉利的人。

快莫这样说。这恐怕是她的命吧。唉,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你看看我,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你至少还有林涛,他又孝顺你。

路上遇见刚从镇里回来的林涛,妈,让菊英娘娘去家里吃饭吧,我马上去做饭。

我自己回家弄,不麻烦你们了。

娘娘,没事的。反正我们也要吃饭,就加双筷子的事。

爱香,你多好,有林涛。她握着爱香的手羡慕地说。

还好吧。要不是因为惦记我身体不好,他早出去打工去了。今年,林培云给他找了份事做,在镇上好再来酒店上班。好像跟着酒店的车到各乡镇接吃饭的客,工资还可以,两三千块钱一个月,就是难得回家一趟。

工资高好。

嗯,我也想他好好干,前一个月刚好给他定了一门亲事。这些天正在筹备婚事。

等她们走到家里,火炉上已经烧了暖暖一炉火了。林涛正在忙着炒菜。爱香要来帮忙,林涛说,妈,你坐着,陪菊英娘娘说说话。

每天,爱香都会过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有时候林涛回家了,也从镇上买些水果给菊英。

林培云那里有消息吗?

没。我问他了,他说这事难办。

林涛,你和他说,如果需要钱,跟娘娘说一声,我给。

培云哥说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要你的钱,只是他没有把握找到。

林涛结婚那天,菊英遇见了林培云,他说,菊英娘娘,不是我不肯帮你,是实在打听不到。很多孩子失踪了,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有些人会迷药,迷药,你知道吗?拍一下你的肩膀,就乖乖地跟着别人走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淹没了林培云的声音,也像一股浓黑的绝望吞没了菊英的心。在鞭炮声中,她转过身,慢慢往家走。今天,村子显得格外寂静,大家都聚到林涛家看新娘子去了。每一栋房子都空荡荡地立在空气中,像被掏了心的菊英。

她站在家门口,只觉得整座屋子都是死的。一个一个的亲人从这栋房子里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丈夫四十岁那年上山砍木头,被木头打死了;女儿长到十六岁,得了急病早逝。人们说她命硬,克夫克子女。她本来是打算也跟着他们去的,却不料芳芳来了,一个多月的芳芳,躺在她的家门口,对着她笑。那一刻,她的心变得柔软而温暖,眼泪都下来了。是芳芳救了她的命。可是,现在,她竟然失踪了。她终于承认自己命硬,是个凶手,该离开这个家的人其实应该是她。

爱香看到菊英没有来,决定送点吃的去,她来到了菊英家门口,院子里很安静,静得吓人。空气里有股什么气味。爱香用鼻子嗅嗅,呀,农药的气味。菊英,菊英,她赶紧朝菊英的卧房走去,用手推门,推不开,门被从里面拴着。菊英,你别干傻事。她砰砰地敲着门,快开门!你不是想晓得芳芳在哪里么,我晓得,你快开门,我告诉你。

门猛地开了,爱香差点倒进房里,一股浓烈的农药味道撞进爱香的鼻子。菊英扳着她的肩膀问,快说,芳芳在哪里?她还活着吗?还活着吗?

爱香望着菊英欲言又止。在芳芳失踪后的一个星期,爱香无意中听到林涛的一个电话。他躲在院子一角接电话,他忽然大声喊道,芳芳……爱香心中大惊,她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压低声音问,你刚才说什么?是哪个芳芳?

是菊英……

林涛说,芳芳失踪的那天,我坐在一个客人的车上闲聊,那个人准备去好再来打牌的。他指着一个女孩子说,那个很像他认识的人。我一看,原来是芳芳。我就告诉他,她是我们村的,一个月大的时候被扔到一户人家门口的。他听了,要我喊过来看看。我就喊芳芳过来了。他看着芳芳说,这眼睛真漂亮。他让我下车去买包烟来,我就下去了。等我回来的时候,车子不见了,我以为芳芳回家了。后来才听说,芳芳丢了。我也不敢吭声,万一,菊英娘娘知道了,还不把我杀了。而且,而且那个人很凶,他威胁我不要说出去。说出去了,就要、就要杀了我。

菊英,我告诉你。

林涛呢,林涛呢?我要杀了他。菊英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去。

爱香一把抓住菊英,乞求道,菊英,林涛今天结婚呢,你再给他一点时间。你有什么事要问他,我把他喊来,好不好?先让他成个家,好么?

林涛来了,低着头不敢看菊英。

芳芳在哪里?在哪里?你快说,快说。菊英疯了一般地摇晃着林涛,娘娘平时也没亏待过你,你为哪般要害我?

娘娘,芳芳,已经,死了。那个人是外地来的,林培云都怕他三分。他警告我,要是我敢说出去,就杀了我。我只是个在酒店做事的人,我没有能耐对抗他。我要是说出去了,可能会被抓走。到时候,我进去了,我妈就没人照顾了。要是警察逼我说出真相,我又怕他找到家里威胁我妈。

菊英,林涛今天结婚呢。爱香泪水涟涟地看着菊英跪下来,我就这个儿子,你再给他一点时间,好吗?

林涛赶紧去扶爱香,被爱香扯住,你给我跪下,跪下。我怎么就养了你这样一个混蛋儿子,你让我死后怎么去見你那死去的爹,以后林家的香火要断在你这里了,呜呜呜,呜呜呜……

你丧良心啊,你要是说了,芳芳也可能不会死——,呜呜,呜呜——菊英使劲打着林涛的背,大声地哭泣。

林涛被抓了,在好再来酒店。然后又有人爆料说,有人偷拍了赌博现场的视频,并发到了当地的网上。好再来酒店原来是个赌场,开赌场的就是乡镇派出所的所长。听说拍视频的人欠赌场几十万,没钱还,又怕被杀,所以才想起要曝光这个赌场。上半年某个乡里死了个人,听说也和这赌场有关,他欠高利贷不还,被拖到偏僻的地方杀了。让村里震惊的是,林涛在那里上班,也染上赌瘾,为了还赌债,充当了打手。

一天,两个警察来到菊英家。你女儿芳芳已经死了。劫走芳芳的人是林涛的债主。林涛欠了他两万块钱,那天是最后的期限,是来逼他还债的。那个人对林涛说,只要他保守秘密,那两万块钱就一笔勾销,还送他一万。我们今天来就是告诉你,你那个案子可以结了。抓走芳芳的凶手也找到了,凶手是个“肾头”,专门干黑市器官买卖的勾当。那天车子到了市里,芳芳趁他们不注意,打开车门想逃跑,被一辆车撞了,眼角膜卖给了市里的一个女孩。

菊英紧握双手,浑身发抖。一阵一阵的寒意像风一样肆意涌起,她从来没有这样感觉冷过,芳芳很痛吧,是的,很痛很痛。一辆疾驰的汽车朝她迎面撞过来,巨大的痛楚传遍菊英的的每个细胞。“咚”地一声,她倒在地上。

菊英醒来的时候,村里的杨医生和村上的几个妇女正守在她的床边。

菊英,医学上有这样一个现象,移植的器官有可能还带着前主人的记忆。如果你想芳芳,不妨去找找那个女孩,说不定,那双眼睛还认得你。菊英的眼睛里有一星火花亮了一下。

警察终于告诉菊英那个带着芳芳眼角膜的孩子住在市里一个叫牡丹花园的小区,她叫舒欣雨。

菊英站在牡丹花园小区的门口,看见大门上方是四个烫金的大字:牡丹花园。你找谁?一个门卫走出来问她。她赶紧离开。在这里找个人不容易,就连进小区都困难。但不管怎么样,她靠近他们了。

住宾馆,菊英没那么多钱。她在距离小区五里路的一个破旧的院子里租了间五平米的柴房。她每天去街上拾荒,经常去牡丹花园旁的垃圾箱里掏垃圾。一天天的,保安也就对她熟悉了。当菊英说,想去小区里面掏垃圾时,保安同意了。

她挑着蛇皮袋在小区里四处转,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去找那个叫舒欣雨的孩子。她决定借捡垃圾的由头帮助物业打扫小区,这样自己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和理由呆在这里。

十二月份了,寒冷像条疯狗一样,见人就咬。菊英穿着单薄,棉衣也是几年前买的,已经不保暖了。她几乎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御寒。天终于下了雨,只不过这霏霏细雨落到地上就成了冰。菊英连一双棉鞋都没有,脚上一年四季都是双解放鞋。如今这解放鞋鞋底都磨光滑,没有齿子了,菊英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

酝酿了多日,天终于下雪了。菊英像往日一样挑着蛇皮袋出门,天寒地冻,菊英不得不把身体缩紧些取暖。她朝牡丹花园方向走去,无论风吹雨打,她每天都要去小区碰碰舒欣雨,即使她不知道舒欣雨长什么样,但这已经是和一日三餐一样自然的事了。

雪纷纷扬扬的下着,菊英小心翼翼地走着,鞋子进水了,脚趾头已经冻到麻木了,路实在太滑了,快到小区门口了,她脚下一滑,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头重重地砸在水泥花坛台的边缘。她只觉得天地旋转,自己像躺在一艘颠簸的船上,船失去了平衡,一直在倾斜,她就要从船上滑下去,掉到冰冷的海里了。她想抓住船舷,却什么都没抓到,任自己沉到海底。妈妈,妈妈。是谁在喊我呢?菊英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水上面传来。那个声音像一条绳索,把菊英从海水里捞上来。

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在小区附近的诊所里。医生正在给她包扎伤口。

她在家里躺了两天,头晕了两天,想喝杯水都做不到。一动就晕,那矮矮的柴房几乎就要塌下来一样。直到第三天,她才终于能够坐起来,煮了一点面条吃。第四天,拄着根拐杖,踏着还未融化的雪,挑着蛇皮袋出门拾荒去了。

舒欣雨,你慢点你。就在这天傍晚,菊英听到了这个在她心里念叨了千遍万遍的名字。她好像被一支箭射中,站在那里摇晃了几下才站稳,又像一个行走在漫漫长夜的人,忽然听人说,你看,我们找到曙光了。

菊英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女人扶着一个穿着红色衣服、扎着马尾戴副墨镜的五六岁的女孩子。菊英头里好像有一枚炸弹爆炸了,是她了,舒欣雨,就是你了。菊英拿着扫把,跟在她们后面。

她跟着她们进了九栋楼的电梯,女人按了数字二十一。女人挡在菊英和孩子的中间,菊英透过电梯的镜面,看着戴着墨镜的舒欣雨,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稍稍移动了一下脚,站在女孩的右下方,她认得我吗?认出我来了吗?舒欣雨稍稍抬起了头,菊英感觉舒欣雨就是在看她,她的呼吸声也变得粗重。女人偏头看看她,皱了皱眉头,离开了她一些。菊英赶紧把头低下。菊英跟着她们到了二十一楼,跟着她们出了电梯,看见她们进了二一零二室。

每天,当菊英把小区的垃圾桶都掏了一遍后,就会在九栋楼下坐一会。偶尔也会遇到女人拉着戴眼镜的舒欣雨出门,菊英每次看见了都是和善地对她们笑笑。久了,女人就当菊英是这院子里的一棵树一棵草一样。

有一天菊英正在清理垃圾桶,看见那个女人正在打电话,小雨的眼睛正在恢复,没人照看,我已经请假一个月了,不能再请假了。请保姆?我也想过,但是,就是这样我也不放心啊。过几天,我和她爸得外出一趟,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菊英一听,停下手中的事,等她挂了电话,说,姑娘,你是不是要请保姆?我可不可以……女人看了一眼菊英,说,你不就是那个捡垃圾的嘛。姑娘,我只求有口饭吃有个住的地方,你能给点工资就给,不给也没关系的。

我不能请你,哪怕你不要工资。女人掉头走了。

姑娘,姑娘……女人不再理她。

女人總是一步不离地带着女孩,女孩戴着硕大的几乎遮住了整张脸的墨镜,菊英无法透过那黑色的镜片看见镜片下的那双眼睛。近在咫尺,却被一副薄薄的镜片阻止她们相见。她的那双手越来越有股冲动,想要揭下那副墨镜。她几乎就要说了,你女儿移植的眼角膜是我家芳芳的。但是,她不能说,她怕说了,就再也不能见到女孩了,连这个小区都难进了。

终于有一天早上,菊英看到那个女孩一个人坐在楼下的花坛边,她怀里抱着个粉红色的熊猫玩具。菊英走过去,坐在她旁边。舒欣雨,你能不能把眼镜摘了给我看看你的眼睛?

妈妈说不能摘。舒欣雨低着头摆弄着小熊。

我就看一眼,她看到镜片中自己变形的脸,就看一眼,我就看一眼,好么?她伸出手,摘舒欣雨的眼镜。舒欣雨却迅速用手捂住眼睛,大声喊着,妈妈,妈妈。菊英慌了,连忙说,你别喊,别喊。菊英想去拉开女孩的手,却被谁一把推倒在地,手中眼镜早就被抢了过去。舒欣雨的妈妈出现在她面前,满脸惊慌,大声喊道,快来人啊!抓坏人啊!

警车来时,菊英早被保安和院子里的人围着。菊英还在解释,说,我只是想看看孩子的眼睛。

警察做了笔录。联系了菊英所在乡镇的派出所。警察说,我们送你回家。

菊英安静地坐在车上,看着行道树和路上的人一个个倒退,忽然给她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十二岁的芳芳、十岁的芳芳、给自己捶背的芳芳、裹在包裹里对她笑的芳芳。她都还没有见到芳芳的眼睛呢!那双眼睛会不会存留着以前的影像,会不会在千万人中,一眼就认出她来,让分散的母女以另一种方式相逢?她总觉得芳芳在等她,在等她来寻找她。她不能就这样回去。

她又来到了住的地方,放下行李,静静地坐在床沿上。但经那一闹,菊英进那个小区难了。她每天都在小区附近徘徊,等待机会。一天,她看到舒欣雨的妈妈和一个男人拖着行李箱出来,上了辆出租车。这是个好机会。菊英心里有一个小人这样告诉她。菊英溜进了小区。楼梯口的电子门虚掩着,菊英拉开门迅速钻进去。

二一零二。她终于站在了这里,气喘吁吁,心慌意乱,举起手又放下。如果门开了,我该怎么办?如果里面还有一个大人,她肯定不会让我看舒欣雨,又该怎么办?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在说,敲门啊,敲门啊。砰砰砰,砰砰砰。这声音在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菊英特别害怕有人发现她,她局促不安。连敲了几下都没有人回答。

师傅,我住在牡丹花园,钥匙锁在家里了,麻烦你来开一下锁……

屋里没有人。这是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家里收拾得整齐干净。沙发上,放着一个粉红色的小熊,正望着她笑。墙上一张相片像块磁铁一样把菊英吸了过去。相片上的舒欣雨正望着菊英笑。那样亲切、热烈地看着菊英,对她说,你终于来啦。我终于来了,来看你了。菊英把相框取下来,颤抖的手指落在孩子的眼角。舒欣雨大大的眼睛亮亮的,里面住满了笑,好像世间最美的笑就在这里了。我就知道你会认出我来的,会认出我来的。你在这里还好吧,他们肯定好好地护着你吧,啊!是,很好的护着你,我都看见了,都看见了。他们是爱你的,没有人能伤害你了。我也就放心了。

菊英还来不及把相框放上墙,后脑勺就被重重地敲了一记……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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