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壤书

2018-03-22 12:03绿窗
满族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种子

绿窗

天地别无勾当,只以生物为心。

——朱熹

风扯出来的

村里几十年都只有一两棵榆树,当街胡同光溜溜,料不到有一年春笋般冒出无数的小榆毛子,这是托的哪阵风,把哪个山头上哪棵榆树的钱儿大把大把地刮进村,迅速占领了房前屋后?菜园里的拔除了,墙外相当多的小榆树,按等距留下数十棵,几年工夫就成半大小伙子,成排伫立纳凉了。假如没有人住,村庄很快就是榆树的天下。

在村庄,你把握不住风向。只看沙土、种子、树叶、榆钱、蒲公英往哪飘,往哪落。每个季节都有标志。味道打哪来,风就在哪。风是无根的树,无根的水,有风,你就不迷失了。到山坡上就看草,草都往一面坡强势倒去,没有一根戗着来。风刮进菜园里,刮不出去,打上旋子,圈出窝子,像风婆子唱歌突然忘了词,忘了去哪,猛然驻足,愣在那了。

一片荒地,不撒种子,长得最多的是什么?母亲有两年在城里住,夏天回来时,满院都是灰灰菜、蒺藜、大派儿二派儿的,比草还疯。“灰灰菜,菜灰灰,你妈养了一大堆,大的会走了,二的会扭了,你妈肚子里又有了。”小时候的歌谣,说的是这野菜蓬勃的生长力。当年孔子困在陈蔡之间,七日无食,煮藜果腹,而弦歌不误。怪道圣人尚有力气,藜富含营养,预防贫血,促进钙质吸收。我秋天刻意查看藜的种子,圆锥总状花序,小花序400粒,一株20个,8000个籽,庞大密集,长满一块地,一阵风一枝花序足矣。

荒野只有人气儿压得住。人气儿是人的作品,人不在,风就可劲儿涂,篡改一些物种的命运。

墙外的小径,两排东方亮,也就是牵牛花,日本叫朝颜花,红黄蓝紫那个狂野。第二年没人管,立马成为拉拉蔓(学名叫茜草,也叫血见愁)的庄园,种子包裹在枝角横生的种皮里,有邪恶的狞笑。哪阵风刮来的?它吃掉了东方亮,触角还猖狂地延伸,過道越发狭小,刮伤人和衣服,蚊蚋乱扑。一周没人走,两侧很快会连起来,一个月没人走,路就没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道荒了。然而这正是野性的力量。没要你施肥管理,撒欢生长,多么美。

我向风的背影致意,它刮过就忘了,从不理会感激或责骂,不重复,不回忆,只是刮来刮去,不断创造,绝不相同。我紧张劳作,也带着风声,我是哪个黄昏、哪阵风的作品?

趁我不注意,有股子风翻墙而入,鬼针草嘘了一声。我希望它带来一颗野种子,恰好落在刚挖的坑里,希望我种豆得瓜,得稀有的花。

隔墙有人喊。榆树下站着笑眯眯的榛子姑,扛着锨挂着空袋子。她的发顶竟然快秃了,当年我亲眼见她嫁进村庄,从蒙着蓝布篷的马车下来,脸红鼓鼓的,大辫子黑粗粗的,上山下地干活,山泉水一样新鲜鲜的,唱着歌就能奔向远方。我笑了,不知对她,还是对风。我细细地打量榛子姑的面颊。这是会种庄稼的女人,会照顾男人会生好孩子的女人,就认玉米、谷子、殷实的种子。这是家的佐证。她是哪阵风吹来的?一落定,就扎根,扎下一炕的人,陀螺一样转,辫子没了,发际秃了,一脸的春夏秋冬,一身的车轮滚滚。风掀过她的快乐讨过她的好酒,也穿过她的哭声吵闹声,啥样的风都经过了,变形了也扯平了,剩下的就是安生。她安生,所以她种花,种满院子满当街满胡同的花,你必须穿过满胡同满当街满院子的花才能见到她。花吃了杂草,吃了荒凉,吃了平凡,吃了衰老,吃了异味。她清爽爽走出屋来,推着瘫痪多年的男人,她是金灿灿的花。这是风最好的作品。

很多家花,开着开着就没了,哪也找不到。多年后在某条街巷某家篱笆外,风再次带它回来,正惊喜,稍不注意又没了。风惯会捉迷藏,某种花消失了,不是那花没了,是那阵风没了。风带着根来,根一扎下就不走了,风立刻刮出新目标,风永远不担心丫鬟婆子不够用,但风到天涯才发现,身边只有风。

屋里灯亮起来,母亲喊我拴门。风无孔不入,门只是形式,掩上也是形式。

植物的通灵术

这云头多嫩生!

我妈看看天空,说了一句。我以为好过王熙凤芦雪庵联诗“一夜北风紧”。

严峻的春旱。“干燥的大地,默不作声,天空,漫无止境。”洛尔卡写道。

为难的是种子,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出了一半干死了,风刮死了,一场冰雹雨冻死了。不出吧,还有那么一点点湿气,胀得生疼。认识到出来的危险,忍住不出的,又遭主人担忧或咒骂。只有强大的种子才能躲过种种劫难,兴致勃勃在垄间画眉。

土豆凭空放着还突突冒芽,仍不出来必有道理。有一年春天,下种一月秧苗出来甚少,乡人急得满山走遛,不防天色突变,狂风冰雹骤下,顷刻间已出的秧苗残骸涕零,未出土的种子则安然静息,待风平雨静,只一天工夫,地就青苗了。又一年雨季,河边矮墙内笼着一片瓜地,往年瓜们最是淘气,长长的脚丫能探进河里,那一年瓜秧总往墙里长,任你把瓜藤拿到墙外,又费力回挪。疑惑间,暴雨山洪,墙头坍塌,墙外傻乎乎的瓜们都牺牲了。

果真来了一场倒春寒,坝上高原大雪夯天,冻死成群的牛羊,可怜新出的黄瓜角瓜都冻死了。重新点种,接着还是旱,老妈郑重地发愁。这点地就是给你玩的,玩不动就晾着行不?晾着好地造孽!她费力蹲下扒开垄沟查看,种子如胖胖的蛹,撑着全部梦想正准备蹿房越脊。缺一场雨,浇地吧。哪浇得过来,且浇过的地皮更易龟裂,不耪地,苗还得死。那我就耪。老妈不出声,等我接水哗哗响,马上喜滋滋,绊绊拉拉指挥了。老妈是循循善诱啊。我一桶一盆一铁壶地浇,硬骨骨的羊粪蛋也软了。累一身汗,地没湿几处,我倚着门框发呆。

这时,我妈说出那句著名的诗。云头已然黑壮得冒油,雷震得窗户飞,雨才是星星索的试探,呜喂……,干裂的土地早高高噘起饥渴的长喙,狠狠嘬紧了,有婴孩的奶腥味飘散开来。赶紧备柴禾。我站猪圈墙上,头撞着杏树枝子,给一垛干棒秸铺上塑料,压上石头瓦块。

雨一下凡,轻松拿个大顶,有心又有力,它路过的地方没有花姑娘,河滩、山坡、空气,一一宠遍,屋瓦、石墙、树叶现出最原始的色彩。“你头上有一堆杏花。”我妈示意。我摸下来,是青杏脱下的花衣。那么雨是云脱下的珍珠衫,果实是大地脱下的指头,我们是母亲脱下的种粒。种子在陶罐里是小女孩,进入土地,成为女人。如此花落门开,果实进屋去,坐床,像新媳妇,还要春风以柳条鞭打门框,喊:“擀面杖,敲门框,丫头小子养一炕。”种子呀,这一番折腾。

第二天晨,我视察菜园,脚下暄腾腾,种子蠕动。种子如蚯蚓,爬行着钻出头,春天就圆满了。蚂蚁爬上马莲花,猪尖兽傍上羊妈妈,被踩踏的紫花地丁,倔强地开出浓紫。太阳会照看这些生灵,也穿透我的红格衫,热热地富有。忽然,我发现地里生了许多苦麻菜,白胖的两只玉手,从前半棵也是没有的。哪来的?我问妈,她歪头算。

王八盖梁来的。我知道那块地,榛子姑家的,窄斜的地,犁成弓形,减少牲畜抹弯的烦恼,田垄曲线延长,漂亮极了。一个好农民相当于一个有价值的诗人。那地甚是厚道,长上好的玉米谷子,也长苦麻菜,屁股不挪窝,左右蹭几下,一大筐掐满了。掐了头茬有二茬,到老秋又生三茬,人与猪都高兴。时令正该苦麻菜亮相,我弯腰搜遍,竟然一根菜芽也没有,除草剂也不该零生长。再问母亲缘由,我吃了一惊。

榛子姑嫌苦麻菜层层叠叠没完没了喧哗过度,且常有人去薅菜顺便也会掰走几棵大棒子,烦恼了,因此给地施了咒。大锅烧出热油,挖了一筐菜倒进去,铁铲啪啪炒成烂泥,一边念叨:赶紧走,不然给你们抄家灭门。

杀鸡给鸡看。植物长着眼睛和灵魂的,被谁揪走怎么吃的,心里明镜。它们觉到了煎熬与疼痛,全家老少祖宗八代迅速撤走了,根毛不留,好像从没来过。《南村辍耕录》记载:每春夏之交,群蛙聒耳,寝食不安。天师朱书符篆新瓦上,使人投池中,戒之曰:“汝蛙毋再喧!”自是至今寂然。我村农妇与南村天师如出一辙,皆异人也。那盛夏午后满树拉大锯似的蝉鸣,也能奉个咒?

我忽然顿悟:苦麻菜分散求生了,别家园子也一定出现,而且它们竟然察得明白,现如今,农家也当它稀罕宝贝了。那么一池的青蛙不是不叫,是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了。

我再次注意到外屋门口西侧的蜀葵。它原来在东屋窗根儿底下,十几株蹿上房檐,大红大紫,就是挡窗玻璃,坐炕头上只看它了。我妈念叨过,早晚得把它砍了,不然招长虫也吓人。第二年春天一来,蓦然发现蜀葵没出来。我在原地浇透透的水等它,甚至深挖了一大块寻找,但根芽也没有了。空落落的窗下,仿佛丢了东西。隔几天,却见门口西侧冒出几片叶子来,不是蜀葵是谁?很快长大,开花,蹿上门檐了。是它听到我妈的话,就暗运根蔓,挪了地方?这么有心不得了。它在窗根儿底下,像父亲坐着吃烧棒子,它在门口站着,像父亲在门口守卫,我妈的一切它都在意,我们做的一切它都看见了。或许,每棵植物都寄养着祖辈的灵魂,它们从未离去,一直看着我们生活。

我妈叹道:老话说得好,屋里说话,窗外有人偷听;道旁说话,草棵里有人偷听。

野蔷薇里的村庄秘境

一花一世界,一分地,一万里河山。

凌晨四点,天已大亮,自然醒,窗外有大公鸡叫,枕边有老妈催,有点奢侈。从不会撒娇偷懒,赶紧穿了厚衣出门,去东山根儿水泉洗脸。端午采艾,也算是为家人祈福消灾,谁家没去人,没上山,井泉都清楚,那里没有他们的脚印。

菜园里的妖们还睡着,柴门一直睁着眼,互相凝视握手,熟悉味道。它习惯沉默,响声不大,像父亲多年前的一声咳嗽,或者门口老黑牛的低叫。它们都是菜园的兄弟,彼此照应。

采来的艾置窗台上,嫩艾叶沸水焯了做艾叶饼。一枝野蔷薇随意泡水葫芦里,单瓣粉,在露珠里娇憨。我记住井泉边的大娘大爷孩子们,但我拿回了野蔷薇。

我透过这枝蔷薇看了村庄。从近及远,玉米地,石墙,孙家大叔赶牛沿河走过,槐子的羊群才飘流到河滩,绕过两头毛驴和秸秆垛,后山一角老杏树,榆杨林里东钻西卧的红房子,我家靠后山的灰瓦院落以及围在墙里的三分地。天空深蓝、淡蓝,到瓦灰、灰白的远山、天际。远眺让人迷离,我绾髻插花长裙挎篮走过,村庄就是十九世纪英伦范儿了。看花就是看自己,透过花看出去,就是世界。

一出喜欢。不要对村庄失望,对一个人失望,也不要对一只不下蛋的母鸡和一棵不结果的梨树失望。它们都有心,懂得你的惦记,有一天将回报惊喜。果然,我家有棵长了二十年也没结果的老梨树,是老父嫁接的,哥说了,就是以后啥也不结,也养着,突然今年满树花开,缀满了绿色珠宝。无心的人突然长心了,让人哽咽。

我的照片里花朵繁茂,你若来寻可别失望,它只是点缀在菜园左右。蔷薇倚在墙角,凤仙花大铁锅里,蜀葵房檐下,洋甘菊躲在玉米高壮的脚脖子处。但我透过它们照石头墙、柴门、老瓦,就是美得不像话。勾魂的还有傍晚,瓦沿荡下来端庄出镜的蜘蛛,它刚刚围剿了一只巨蝉,正思忖着从哪开咬。和谐,宁静,古朴,时间慢。这些小情景让我陷入大冥想。

过去夏天太热太咬,蝉叫得吐血,突然大东坡上传来两个牛倌的破锣嗓,“赶紧躲开,牛跑疯子了!”百多头牛吼叫着从山上俯冲下去,山洪一样沿着河滩涌向村庄,窗户都震动了,那样一种狂野奔放,尾巴几乎撅平了,那是耕牛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我喜欢那样的暴发和放纵,它们接到了祖先暗示,脱胎换骨了,不再屈服于人,它们是未被驯服的生灵,回到原始的春天,脚下是大草原、老森林、地平线,是湍急的大河,混沌而古老的迷蒙。那种天性的暗示深藏于牛心,不定哪天长出冲天的犄角,拼力奔向神秘的迁徙之路。然而牛终于迷失在玉米和蜀葵的香气里。

忽而温湿的雨后黄昏,铺天盖地的柴火虫,从家家老柴火垛底下蹿上高空,团成褐色风暴,疯狂来袭,飒飒作响,以为蝗灾,家家闭门,残阳浸血。

晚生几年你根本看不到,牛不等你,柴火虫不等你。万物均有出处和结局,自然会把它们安排妥当,属于鬼魂的归鬼魂,属于上帝的归上帝。也或一一拆解,分子接分子,原子接原子,它们一直有层次有先后的出发与撤退。丢失的记忆,就是损坏的蛋白,老化的寒腿就是散去的钙质,维持生命的链条每天都在一个扣一个襻的掉。但此时,它美着,我看着。

毒日头打脸,蔬菜给我消肿。听说好些资深农民都没有种出生菜来,它籽小而轻,深了不是浅了不是,我碰出來的火候,恰好降住了调皮的种子。美好的夏日,村庄会最充分地利用太阳,把所有颜色来个大灌篮。

傍晚,光柔得无敌,我扔下所有活计,全不管青山变老,但消受半日虚闲。我请老妈给留个影。我妈照例哆嗦着拿不稳相机,经历一块裙角、半边身子、东倒、西歪、晃动之后,真有一张完整的画面出来了:门开着,门神鲜活,我倚着门看着菜园,寻着老妈。

她是开着的蔷薇,脚下一分地,身后红高粱,天边怒放的霞,霞光外,云山苍苍。

孤独是一只飞蛾

小螳螂在韭菜堆里,就是宽叶韭菜。油葫芦一捏,就吐出一大滴金油来,吃多少大豆油葵呢。没有山驴驹子的影儿,往年成队从后梁下山,两垄葱地不够吃的,现在山地打了几遍药,能活着是奇迹了。就毛虫命大,毒不死烧不尽。一只蚂蚁咬住大绿毛虫的肚子,叼着走,而不是拖行。

毛虫让人厌恶,却隐藏着美的秘密;大地相貌堂堂,却也藏污纳垢。不能轻视,也不能盲目崇拜。

毛虫的卵呈筒形,密集地排在小树杈上。我小时候到山上撅过带虫卵的小枝,一枝一分钱,全村人都锁上门进山了。但家里的梨樹忘了查,长了两窝毛虫集团军,毛虫海了,里三层外三层,都变成蛾子那不得下场沙尘暴?

毛毛虫的体毛越丰富,越有可能发育为灯蛾,叫扑棱蛾子或枯叶蛾,形状和色泽极似它栖居的树木之叶,最艺术的拟态,甚至连叶上的斑点,叶脉镂空纹都能模拟,什么样的敌人把小蛾子愣给逼成顶尖设计师了。蜇人的洋辣子则发育成毒蛾,依然体壮毛粗,体色醒目,很可怖。菜青虫变成菜粉蝶,也朴素着,没人搭理。

一条毛色丰富的巨大毛虫一旦树立梦想,或可变成翅尾带灯笼的金斑喙凤蝶。孩子们发现过这样的一只,集体猛追,有个男孩抓住了,后面的孩子立刻狂扑上去,他青筋暴起,“我吃了它!”闪光光的蝴蝶打着灯笼跌进他的口腔,喀哧哧,绿汁流淌,咽了。孩童的眼光,蝶是蝶,虫是虫,吃了蝶的孩子拍拍手哼着歌走了。成人才有前身后世的纠缠。

灯是蛾的大戏,蛾的皇。顶棚的电灯才拉着,大大小小,灰翅黄翅黑翅争先挤着,前往献吻,一片嗡鸣。不为求偶,不为捉食,就好这口光。我端个水盆放在灯下面,它们立刻翻个跟头噼里扑腾往下扎,一会儿水面上都漂满了。蛾子聪明还是笨呢?而灯上面,只清灵一会,斗士们又聚多了。蛾爱光,白天怎么见蝶不见蛾?原是怕强光强热折伤它的翅膀,潜伏于墙缝、叶下、沟槽里,等待夜灯微凉的暖意。如果这一晚停电,没见着光,它会不会失望?

老妈一向关灯看电视,虫蛾就少,也算救了蛾的命。我要看书,则嫌它们太闹,只好牺牲蛾子了。朱熹赶来提醒我“人若爱惜物命,也是替天行道的善事。”罪过!以后要学母亲,“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至于看书,暂免了罢。万物通灵,门外溪山,眼睛都不够用。

午夜风凉,我忘了屋里开灯,猛然开窗要关外面纱窗,潜伏在窗棂上无比渴望的一群幽灵立扑进来,吓得我尖叫。突见屋里的强光,它们也花容失色,惊慌逃撞。怕它们四处产卵,也只有尽可能啪啪地拍光。它们也实在是可恶,我存的核桃,挨个养了一窝后代,葫芦条被灭成粉,108颗桃核长串,也因了它们顽强钻探而报废。我对蛾子爱不起来,有些部落庄户晚餐就坐在路灯下,一手抓飞蛾,一手把啤酒,上好的胃口,但到底不如切三斤牛肉,打四角酒来得痛快。伍尔芙面目沉静描述一只飞蛾的死亡,地动山摇的较量,那一阙雨霖铃,我仍爱不起来。想到螓首蛾眉,也不服气,蚕蛾触须般弯曲细长的眉毛,懵,不敢苟同。待细细搜看一只只蛾子的触须,我才要羞愧了,梳子、鞭子、绳子、虬须、凤尾、炊帚,简直风情万种。阿弥陀佛,万物不可小觑。

光是蛾命里的东西。一只飞蛾撞向光烛的最后看到了什么?

星光满天,四野安静,我去园子溜达。才打开手机,一只金绿的蛾子立刻在头顶飞行。关了,不见,再开,继续闪烁。蛾为什么不理会天空的星月,而贪恋我手间这一点荧光?对,它喜暖,同虱子,凉了就逃了。星光与月亮都是冷冰冰的刺,它一定试追过,第一批有理想的蛾子指定也冻死了。

我比较蝶与蛾的汉字构成,蝶可以解释为生于世间草木的虫,有仙气接地气。虫和我,高贵的人,怎么就构成蛾了?或者,对理想的追逐,人如同一只飞蛾。一只飞蛾的孤独,亦如同地球在荒凉的宇宙,知道结局,也滚滚前行。

老种粒

衣穿新,吃要旧。但保不住老种粒,种粒太娇贵,不种就没了,种了也未必有。

菠菜籽是种子站买的,长出后叶子硕大黑绿,我妈害怕不敢吃,送了人,反而留了几棵开花打籽。我说甭费心了,说明书早写着,莫留籽,种不出。

“那它不绝户了?”我妈慌慌地拔了根,一溜空洞眼。她一直有心,每年都留下早年的白玉米种子,不让耗子给嗑了,不让虫蛀了,只在院子里种,上粪肥,穗小不高产,秋天亲戚回来,烧着吃煮着吃,皮薄浆嫩,香气在灶边一散开,这一年的乡愁全解馋了。

几垄红高粱,背倚孔雀蓝的天空,挑着一盏盏灯笼,有飒飒的仙气。吴冠中先生画过高粱,粗壮结实,中规中矩,真没有我家高粱的纵情和任性。但吴老那年月的庄稼与人就是那样子的,忠诚有余,灵性不露,灵性在线条苦涩的脸上。

三春不赶一秋忙。收割的农人,越冬的动物,赶着结婚生子而后凋萎的虫,叫声更加急迫:抢抢抢。街头空旷,爱骂几句不孝子的老头们也止了声,盯着麻喜鹊一对长尾巴帘,低缓地扫过老屋灰瓦,去蹬最后几颗树尖的红枣。最后一茬韭菜,最后一茬豆角,最后一茬青椒,最后一茬尚有无数花骨朵的菊花。

我翻出旧年腌咸菜的灰瓦罐,腌韭花葱叶的小口大肚锈绿瓷坛子,做酱的砖红色小三缸,还不够,废旧的瓦盆,铝盆,铁锅,旧油漆桶,都栽上一坨坨姚黄紫金,摆在老屋檐下,绣花门帘卷着一角搭门槛上,一束老夕阳抹过去,印象派画意。夜里冷,我妈会给它们加件披肩,熬过霜冻,抱香眠去。冬天就要来了,山里会像一本书,睡着了,我就枕在书页上,听土地爷唠嗑。

当你采摘浆果的时候,大地就是浆果的气息。我蹲苍耳丛摘锦灯笼,吃掉里面橘红的浆果,酸甜多汁,喉头舒畅,世间美好如此。而苍耳子如微型刺猬,滚遍了我的袍子和围巾。我一路走一路拽,帮它们在大地上占个位,还有几粒颠簸着跟我来到城里,实现了远行。

没错,自然是以种子和死亡抗争的,我们也是自然的种子,一生警醒,从不沉沦。种子的信念,就是遇到适宜土壤,立即萌发,传递古老的密码,拓展疆土,并保留祖先迁徙的痕迹。种子的秘密就是人的秘密,但种子满足人的好胃口,人却一直干预种子的自然进化。种子越发没了自己,由了人类打乱,重组,长成连自己也不认识的模样,释放从未属于自己的气味,甚至生出不可知的毒害,它们能走多远?

老园子、老自留地,是老辈子植物的栖息地,比如苏子、芫荽、旱烟、小菠菜、小芹菜、小辣椒、白棒子,维持着村庄的老胃口。因为老人执拗,就要那一口味道,儿子就让那些种粒静静守在柜角的铁罐里或墙上老葫芦头里。它们是地球生物多样性的碎片,是无价的。它们能留几时?

老人走了,老种粒也就消逝了,而年轻人慢慢会忘了老种粒的模样,像大地空有种子而遭遇旱天气。有一块地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耕种,多么重要,对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多么重要。只有安好的大地能给生命以出处,只有从大地获得的快乐才是深沉而持久的。

“那马铃薯怎么办?我们还没有挖出来。”切尔诺贝利核电事故后,村民被迫离开村庄,唯一让生命牵挂的是果实。那是人对自然的怜惜,也是种子彼此的怜惜,大地得用多少年时间去吞噬太多的心酸,长出可以放心食用的果实来?

天地别无勾当,只以生物为心。大地比所有生物更努力,密码会重新排序,分子会积极碰撞,生命不会选择独生,大地不会孤独。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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