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对外传播中的身份认同与话语诉求模式的衍变

2018-03-29 13:38邹禧乾
传播与版权 2018年11期
关键词:话语权民族国家

邹禧乾

对外传播在一定的时空条件下发生,是国内国际各种因素不断博弈的行为过程,它形塑着国家间的相互关系,并推动世界史的动态演进。历史地看,伴随着国内外政治经济局面的纵向流变,中国对外传播思想的演变路径,与国家身份认同模式相适应,经历了由“意识形态诉求”到“民族主义诉求”再到“命运共同体诉求”三次话语权诉求模式的转变过程。在此过程中,由国际政治经济所反映的国际传播语境,始终是中国进行对外传播的情景依据与功能导向。在不同时空条件下所给定的不同语境中,作为政治实体的中国,一方面不断以国际格局作为自身定向的宏观参照系,争取广泛的国际话语权;另一方面在此参照系不断位移变幻的情形下,不断界定作为民族国家主体的行为边界,在感知与“他者”一系列差异性的同时,通过集体内部与外部的对比,使得此种对比所形成的矛盾性后果激发了根源于集体内部相似性基础上的身份认同感、归属感的意识根基。在国际传播语境生态历史性流变的过程中,作为国际传播场域中的一个“矢量”,中国对外传播的“方向”与“速率”无时无刻不受国际格局中其他能力各异“矢量”的疏离排斥与影响牵引,基于国际传播以时空为转移的流动性特征,划分时空两轴,关于中国对外传播的考察研究应兼顾“历时性”与“共时性”两种方法论视角,在对国际传播语境的历史延续以纵向手法进行切分厘清的基础上,将中国对外传播的思维实践模式置于全球语境生态的流变中采取横向分析的方式,聚焦于两者之间相互建构、辩证发展的历史特征。

一、1949—1978年:“意识形态共同体认同”及其对外传播模式

1945年,雅尔塔体系主导下的国际政治格局划分了以美苏两国为首的意识形态阵营。基于当时对内巩固维护新生革命政权的统治根基,对外抵制西方资本主义阵营封锁歧视的基本考量出发,中国执行“一边倒”的外交政策,加入了社会主义阵营,在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彼此对抗的冷战格局中,“中国的对外宣传机构秉承着从战争年代沿袭下来的对外宣传体制和外宣理念”[1]55,对外传播呈现出两极分化的话语模式,即树立以马克思主义思想为元理论依据,诉诸社会主义的正义性、优越性、合法性,资本主义的罪恶性、腐朽性以及必然灭亡的对照话语体系。并在此一过程中凸显集团内部的相似性及其与集团外部的差异性,致使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共同体认同得以形成。集体认同是指“个体对与自己有相同背景的他人(即我们)的相似性感知,同时也是对我们与其他群体或类属成员(即他们)的差异性感知,与他群的差异性凸显了我群的相似性”。[2]通过此种方式,社会主义阵营内部完成对认同性资源的高效整合,中国对外传播的话语实践模式“直接反映国家或政府利益,是国内宣传的延伸,同时受到国内宣传纪律的约束”[1]112。鉴于意识形态对垒的两极化国际格局,中国以高度集中的政治经济体制为根基,运用一系列行政手段,从“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两个维度进行辩证整合,由内而外,从意识形态以及可能由此产生的心理接近性,从生产关系以及可能由此产生的经济皈依感两个方面排斥西方资本主义势力对华的影响,继而建构起对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集团产生强烈意识形态认同的,一整套政治、经济、文化、宣传等自我参照系统,全面向社会主义阵营靠拢,国际传播带有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简言之,两极格局之下,仅存在两种话语形态,即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话语和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话语。国家话语权的取得,被安置在与整个社会主义集团利益相关联的某根轴线上,在与集团内无差别成员和集团外相迥异“他者”的对照中,确立起国家对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认同性基础与话语实践形式。

20世纪60年代,中苏两党“由意识形态分歧公开化到关系破裂,两国关系由逐渐恶化走向敌对”[3]。中苏交恶使得原先基于社会主义集团内部生长起来的“意识形态认同”方向感失落。查尔斯·泰勒认为,认同是由“提供框架或视界的承诺和身份规定的”,并且是“某种给予我们根本方向感的东西所规定的”。[4]由于社会主义集团架构的分崩离析,原先以意识形态为主要导向的话语权诉求模式旋即瓦解,“认同性危机”显现。与社会主义集团内部疏离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首先将原先视为不可分割的集团当作一个独立的完整客体,逐渐意识到与之存在并将持续存在矛盾差异的过程,是一个民族国家本位意识从集团意识形态认同的混沌中分裂,并逐步走向独立的过程,最终是一个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认同残留从民族国家意志中剥离、清除并在国家实践中达成它自身终结的过程。这种转变的完成,致使话语权诉求模式也从原先泾渭分明的两种话语规定性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并首次以民族国家为定向基点,在谋求国际广泛共识的前提下,进行国家话语权的开拓,以国家民族利益为交往行动的根本指南,理性考察国际交往场域中的利弊要素,立足于国际成员主体间的“最大公约数”,形成了在民族国家主体性认同的基础上,话语权谋取的广泛性与灵活性。

苏联解体,两极格局土崩瓦解,释放了国际间交往的活力。1978年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制度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成为驱动国内发展的两大支柱,“两个中国特色”,形成既区别于“原教旨式”的社会主义国家,亦区别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运行模式,认同性资源的排他性,使得民族国家身份认同得以确定并走向深化,对外传播的话语模式也随之转变,“对外宣传的主要任务是‘纠偏’、‘反左’,恢复曾行之有效的方针、传统”。[1]58表现为以民族国家利益为鹄的,以经济实力增长为主要依据,对既定世界政治经济秩序的突破,以及要求对“游戏规则”进行制定乃至主导,以争取国际话语权再扩大的诉求与努力。

二、1978—2012年:“民族国家主体认同”及其对外传播模式

依照不同时空条件下所给定的对外传播语境,中国作为单一政治实体在力量对比各异的国际势力之中斡旋,着眼于国际格局所提供的客观参照系统的不同形态,并在受其所囿的范围内谋求话语权最大化的旨归,历经了从“意识形态认同”到“民族国家认同”的转变过程并与话语权诉求模式相互建构而辩证发展,并在此过程中达成对本民族国家独特性的认知。

随着改革开放向纵深推进,国家机器运转的功能导向也从原先国内狭隘的“纯洁性”诉求向“世界、现代化、未来”转移。在以经济发展作为国家重要议程的前提下,在解决社会主义性质所引发的“资”“社”理论矛盾后,国家动员所产生的强大整合能力向内冲击长久以来意识形态所形成的壁垒,使其在社会层面上的结构性束缚进一步松动;向外由经济体制改革融入世界经贸体系,广泛参与全球经济合作,使西方国家对中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妖魔化”的刻板成见有所改观。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化,中国在全球经济领域的地位不断攀升,意识形态圈层结构以内外相交的形式被逐步消解,经济诉求随即在很大程度上占据了原先由意识形态繁衍盘踞的一系列社会土壤及间隙,带来意识形态领域内的部分真空。在传媒的职能上表现为媒体从国家意识形态的宣传机构,从作为服务于社会主义国家斗争建设“齿轮和螺丝钉”的职能中部分地脱离出来,相当程度上被赋予企业化自主经营权,对媒体机构绩效能力的评价也随其社会角色的分化而变化,表现为“一方面要看它完成国家赋予的宣传职能的履行质量,另一方面则取决于它的经济效益”[5]。在国际语境中淡化悬置意识形态叙事类型的普遍共识下,中国对外传播用于塑造话语权的思路模式面临再构造的可能性。在国内经济体制改革所导致的产业结构性升级以及所释放出来的经济活力的促进之下,中国的话语权也在不断提升。“物质的成功带来了对文化的伸张,硬实力衍生出软实力。”[6]89“软实力”一词,1990年首先由美国学者约瑟夫·奈提出,他认为,“软实力”是指“一种依靠吸引力,而非通过威逼或利诱的手段来达到目标的能力。这种吸引力源于一个国家的文化、政治理念和政策”。[7]但仅当建立在强大的经济、军事实力构成的“硬实力”基础上的“软实力”才成其为实力,“当它们被看作是根植于物质上的胜利与影响时,它们就是有吸引力的”。[6]72因此,在中国经济持续增长的快车道上,实行“经济建设—文化传播”双轨并行的发展理念,并在此基础上将两者有机协调结合,在此框架内将自身行为模式纳入国际和平发展的时代定义之中。通过传播中国独特的传统民族文化,并依靠其本身所具有的深厚民族心理基础,一方面取代国内意识形态部分程度消解后所引起的认同性资源的真空,另一方面将民族文化内涵纳入意识形态话语体系之内,继而进一步夯实了政治合法性基础,深化了民众对民族国家的主体性认同。在以绩效考核作为衡量国家发展的标准,以民族文化为有机团结纽带的基础之上,用经济与文化两者相互驱动并行的形式,对内深化了民族国家认同感与凝聚力,对外累聚了国际吸引力与号召力。

以推广传播本民族文化为基本手段,在展示差异的民族国家形象的呈现样式主导下,话语权诉求模式以提升国家“软实力”为行动指南。在“硬实力”与“软实力”两相呼应、互相辩证而构建的主导结构范围内,实现了以“中国特色”为本质标志,区别于世界其他各国的道路、理论、制度、文化四大自信原则,独特的民族国家身份结构渐趋完善并走向成熟。

三、2012年至今:“人类命运共同体认同”及其对外传播模式

21世纪以来,伴随着网络通讯技术的不断更新进步,全球范围内进行交往的时空界限日益模糊,在全球化媒介传播机制的促成下,“空间距离转化为时间参数,时间与空间(比如时空压缩)的去物质化过程越来越快”。[8]国家间进行持续性互动的成本走低,推动国际政治经济联系向纵深演进。“对话成为范式。各民族之间活跃的、多向的相互作用取代了单向的相互作用。”[9]在国际格局中,随着刚性意识形态话语诉求模式的淡化,民族文化成为身份性差异的表征形态,促使诸多民族国家释放文化活力,以全球化媒体为介质进行“一对多”的文化传播。以文化接触求政治认同的传播策略,成为民族国家的话语权诉求模式必然选择。在国家间逐渐演变成有机协调、相互链接统一体的情境下,除建构政治经济等以客观利益为主轴的集体化默认形式之外,以单一国家为基点,对外开展良性的国际互动关系存在一个基本的预设前提,即两者或多者需具有共通的意义空间。中共十八大之后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这是以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为根基,从国家利益出发,话语权诉求模式的又一转折点,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开展国际交往、处理国际事务、应对国际问题的新型思维模式,从这一理念的本质规定性出发,扩大对外传播中国民族文化成为这一理念的基本旨归。从“民族文化”本体论视角分析,文化作为一套复杂的符号体系,以各种可认识的知识形态呈现出来,尽管由文化衍生的知识结构包含民族国家的本土性特质,并指向不同地域民族的风俗习惯、思维模式和心理结构,但“知识的各种形式总是显出内在的统一性和逻辑的同质性”。[10]302相异的本土文化之间的共通意义空间才是国际传播的基础,并经国际传播在意义共享区间内实现彼此的价值融合。基于多元文化心态所建构的共通意义空间,各个国家主体的参与性特征明显,从而使“两个或更多有机体共享一个符号体系,这个符号体系使他们可以分享并协商传播的含义,形成手段或方法,分享同一场景、行为和目的”。[10]17互联网时代的来临,使文化传播速率呈“几何倍”的形式增长,“新型媒介以更符合传播要求的潜质更快地被传播接纳并带领传播进入全球化时代”。[11]媒介技术的日新月异,很大程度上是对麦克卢汉所谓“地球村”形态的超越,“不同于村庄或村落这个比喻,正在崛起的是全球大都市”,[12]在形式和体验上不断提升的媒介接触方式,“人体延伸”以更具真实,乃至“超真实”的感受性予以呈现。交流的扩张,使全球共享同一个网络公共社区成为可能,在国家间本土文化相互传播反馈、不断磨合的过程中,国际范围内将逐渐形成以对外传播为主导方式、以文化上的情境共通为心理根基、以利益重合为协商诉求的共同体意识。

在国际间各个民族国家对本土文化进行传播并认同理解吸收别国文化的多向互动模式中,“共通的意义区间”将在时空维度上整合扩大,并在全球范围内辐射扩散。在民族国家主体间对确定的政治经济利益有共同追求的思想指导之下,对非本土文化的各个方面进行分析之后,将有选择性地认同理解其中所具有的普适性价值理念,追求在心理层面上的接近性并与政治经济的实践表现相和谐,实现国际间相互合作的“协同增效”。基于上述,在全球化语境中,中国对外传播机制的发展运作,将中国对外关系的交往互动以“对话”的形式推上前台,在外延上体现为中国在国际间寻求政治经济领域的共同项从片面单一向全面多元推进,在内涵上体现为心理层面的文化认同与理解共通。在以民族国家范围划分物理地缘格局的基础上,借助于“一带一路”倡议等新型国际关系,“中国故事”借助全球媒介系统和蓬勃增长的国家综合实力,开始作为一种可资借鉴的现代化替代方案,内化于全球化的过程之中,世界在搭上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列车的同时,也分享中国推进现代化建设的成功经验。通过新媒体技术的传播效果直达心理层面的特殊优势,在普遍民族国家观念上确立“命运共同体”认同也成为可能。

四、结语

本文着眼于国际传播格局的历史演进流程,以国际语境生态的嬗变为切入点,梳理分析作为政治实体的中国在国际语境切换转移的过程中,进行身份界定与话语权诉求的思维方式与实践模式,并认为以经济、军事等“硬实力”提升为后盾的“软实力”建构,在全球化向纵深发展、全球化媒介机构日渐成熟的当今,作为“软实力”的呈现形式之一的文化,具有在全球范围内形成合意的优越性,以及具有减轻传播障碍、传播隔阂的功能性。随着全球范围内普遍淡化以意识形态宣传为主的传播指向,基于国家民族文化的对外传播被作为一种在经济价值上具有可创造性、在心理认同上具有显著接近性的易操作模式被广泛采纳。与此同时,由于国家间政治经济利益联结的不断深化与相互间文化的广泛理解是一体两面、辩证建构的关系,使得以共通意义空间为心理基础、共同利益为本质追求的“命运共同体”认同成为可能。但理应指出的是,从历史实际发展来看,将中国对外传播的身份认同及其话语权建构模式进行三阶段的划分存在过于武断的危险,但逻辑推理是为了学理的需要,模式的划分亦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研究的目的,以如此的操作手法剖析当代中国对外传播的历史实践,具有方法论意义上的合理性。故而以此观之,中国坚持对外输出传统文化的践行理念,是中国在全球化语境下进行民族国家主体性认同以及话语权诉求模式的逻辑交点。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本质特征出发,它素有兼济天下的时代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以“和而不同,兼容并包”的基本文化态度海纳百川,承载不同文化之间所具有的矛盾张力,悬置差异而共存,提倡融合而创新,由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提炼和发展而来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应为世界各国所认同的。另一方面,从以文化传播为导向的对外传播模式上来考虑,在全球传播格局日益错综复杂,他国文化渗透的手段途径日益灵活便利的当今,更要加大力度传播中国声音,讲好中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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