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所长的一天

2018-04-02 10:57杨耀峰
延安文学 2018年3期

杨耀峰,陕西岐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飞天》《西北军事文学》等。

凌晨四点多钟,驿马镇司法所所长章一凡就醒了。他打开手机,微信里悦耳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笼中的兔子一样迫不及待地探头冲了进来,章一凡浏览了一下,是几个朋友昨晚发来的几篇网文,题目千篇一律地冠以吸引人眼球的字眼:《刚刚,中国重磅宣布,美日阻止为时已晚,震惊世界》《抓捕万庆良现场纪实(绝密)》《腰斩!房价暴跌近一半,不敢看了》《絕密,不看很快就会屏蔽》等等;看这些文章要费很大的时间,所以章一凡一般只是看一眼题目。但他目光盯在手机屏幕上,心里却在想着今天一天的工作。他觉得自己的睡眠状态愈来愈差了,晚上虽然睡得晚,但还是久久不能入睡,睡着了却又不踏实,脑子里总是紧紧地绷着一根弦,提心吊胆的,提前醒了,提前醒了就再也难以入睡,只能眼巴巴地等到天亮。他也吃过一些安神镇静的药物,但却效果不佳。由于睡眠不好,他起来了脑袋就有些发懵发昏,眼前也有些发花。但很快,他对工作的操心就战胜了对睡眠的担心。

今天他得到杨家村去。他在那个村子结对子帮扶一家农民脱贫。上边有规定,一周之内必须至少有两天时间到贫困户家中去,掌握情况,帮助农户制订脱贫措施。而且要有影像资料上传上去,才能证明自己确实是下到基层了,帮助贫困户脱贫了。这好办,自己有智能手机,随便一拍上传上去就过关了。但他却觉得这事有点憋气:这不是变了法子对一个人进行监控吗?而且也是对干部的极端不信任。但大家都习惯成自然,自己再有意见,也扭转不了形势。自己已经三天没有去贫困户家里了,镇党委书记马前进在镇政府大院里碰上他了看他的目光分明在提醒他说,你该到贫困户家里去了,要是再不去,上边检查下来,一问三不知,会影响全镇的进度的。所以,今天无论如何得骑车去十里路外的杨家村。

章一凡起了床,草草洗漱了。屋子的灯亮着,脸盆架前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面长方形镜子,镜子里,章一凡看到一个眼睛有点浮肿、眼袋有点下垂的一张疲惫的脸孔;额头、眼角的皱纹紧紧地蹙在一起,仿佛脑袋上面压着重重磐石,把肌肉挤压在一起了。他有点吃惊,也有点发呆:这是自己吗?怎么不像啊?怎么这么苍老衰弱啊!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时间神情怔忡的,恍恍惚惚的。一会儿醒过神后他明白了,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衰弱了,疲惫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紧张、焦虑的情绪瘟疫一样紧紧地笼罩在他身上,让他无法躲藏。他不论走到哪里,那种东西就跟到哪里。那是大山吗?那是岩石吗?那是阴影吗?那是妖魔鬼怪吗?他分不清。他只觉得自己快要不堪重负了。这个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大概时间不短了吧,但要他提出一个具体的时间又想不起来。

蓦地,他的脑子里又想起一件事来。上周县司法局的牟飞鹏打电话告诉他,要他近期尽早去市上活动一下,提拔他当司法局副局长的报告局里已打上去了,并且县委组织部也派人去驿马镇政府和县司法局做了民主测评,他的得分还是挺高的。测评一事他知道。是马书记告诉他的。但他的朋友牟飞鹏告诉他说,现在只是成功了一半,你的事要是最后能成功,还要你本人活动一下。而最保险的就是请市司法局那位著名的人物给下面领导说句话,晋升一事就万无一失了。不想活动的话这事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朋友一再叮嘱他,舍不得娃娃打不住狼,你就折几个财去活动一下。将来升为正科了,工资也就上去了。他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件事,心里想自己究竟活动不活动,如果活动,要拿多少钱渗渠。一想到这事要花钱,他心里就打鼓,也觉得脸孔一阵阵发烧。活到四十多快五十岁了,从来没有干过这没名堂的事。他犹豫不决,心里重重地压上一块石头,他能觉得心里沉甸甸地难受。

5点30分,他洗漱完了,走出屋子,来到镇政府后面的游乐场上。现在是仲秋时节,天光微明,游乐场上有早起锻炼的老人已开始走圈子了,他们沿着游乐场周边慢慢地走着,悠闲地甩动着胳膊。章一凡也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但他人虽然在游乐场上走着,心里却在想着今天到底去不去县上。但看现在的情势,他是无论如何去不成了。他忽然记起昨天下午快下班时,一个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是市司法局那位在全国很著名的人打来的,他曾经把一位权贵告到中纪委使其锒铛入狱;这位人物说的话内涵丰富耐人寻味:“县委组织部报来了你职务晋升的征求意见材料,我们看了觉得你在几个报来的候选人中间占据着优势。但是你得到市上来一下。当然了,这个时间是非常紧的。俗话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这等于是赤裸裸地索要了。但你从他的话语里却又听不出一句索要的话。“你得到市上来一下。”来一下干什么?不就是等着你进贡吗?你能拿得出来吗?这不是一千二千的,这肯定是五万十万以上的。可他哪里有那么多钱?他一个月到手的工资只有三四千元,还要供孩子读书,妻子生活,交房贷月供,家里还有一个老父亲,到了风烛残年,看病吃药,哪里不需要钱?

他转着圈子,心里十分矛盾。如果不去市上见那位领导,他的升迁可能就打了水漂。自己奋斗了二十多年,不就是为了能在仕途上有一点晋升吗?现在有机会了,如果放弃,那是多么可惜啊!

他跟在一群人后面下意识地走着,勾着头,脚步趔趄,摇摇晃晃,目光茫然,心事重重。锻炼的人们怪异地看着他,用目光互相示意着,但他却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

半个小时后,他回到镇上,食堂已经开饭了,他拿了碗筷来到食堂,却见镇党委书记马前进在饭桌上向他招手。他走了过去,马前进吃了一口馍,说:“一凡,北京开重要会议,你得去一下官衙村,看看刁德一这个狗东西,你让村上盯着他,千万不能让他离开村子。我怕他又趁这个机会进京,去捣乱。”章一凡说:“马书记,我还要去杨家村帮扶去呢。我已经三天没有去了。”马前进瞪他一眼:“先去官衙村看看。再去杨家村。我告诉你,如果出了事,我找你算账。你吃不了可要兜着走。”章一凡看着马前进,看见他一双眼睛里红红的血丝,那是熬眼的结果,焦虑的结果,心里禁不住油然生出一阵同情。他答应了饭后就去官衙村看看刁德一。

早饭后,马书记召集大家开了一个短会,布置安排了近期的几项工作,重头戏是精准扶贫。要求大家尽量多在乡下待着,多想办法帮助贫困户脱贫。同时搞好维稳工作。千万不敢出纰漏。出了纰漏谁的问题谁负责。马书记讲话的时候,章一凡接到了牟飞鹏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去市上活动。他苦笑着说:“走不开!时间紧得像绳子一样。”朋友在那头说:“孰轻孰重你掂量不来?你不会找一个借口请一天假?你呀,真正让我大跌眼镜,大失所望。”章一凡再没有说什么,挂了电话。

他对不起这个朋友对他的关怀。牟飞鹏告诉他,他时间不久就要调到市局去了。至于他是如何调去的,他对章一凡说,这事你懂的。

会后,章一凡骑上摩托车向官衙村驰去。官衙村离驿马镇有十五里地,在驿马镇的正南面。官衙村地处一条河道里,周围是原坡。一条名叫后河的河流从村前穿过。章一凡只用了不到10分钟就来到这条河谷里。村子静悄悄地无一丝声息,坟墓一样。只有几只野狗在村巷里游弋。章一凡敲响了地处村中央的村书记李大能的门。李大能开门把他迎了进去,问他可是为刁德一的事。章一凡说正是为了刁德一的事。李大能说:“我派人盯着呢。他在家里呢。”章一凡说:“马书记说了,现在北京开重要会议,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进京。如果进了京,他可要拿你是问呢。你现在与我一起去他家看看,我要当面再叮嘱他一下。我不放心他。”

李大能笑了一下,带着章一凡走出屋子,李大能前面带路,拐过一个街角,在村子中间一家门前,刁德一刚好蹲在门前抱着膀子吸烟。章一凡与李大能走到他跟前,他冷冷地看着他们,不吭声。李大能说:“李百胜,章所长看你来了。”李百胜剜了一眼章一凡,说:“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有扎花。”章一凡说:“李百胜,我来是告诉你,再不要上访了。听下了没有?”李百胜冷冷地说:“不上访可以呀,只要国家给我把公职恢复了,我哪里也不去。”

十多年前,李百胜所在的村上一个教师生孩子请假,没有人上课,李百胜被聘请当代课老师。他代课时间一年零两个月。后来,全县的所有代课教师全都转正了,李百胜于是也寻找上级有关部门要求给他转正。但他的代课老师却不在当时的名单里。所以没有转正。从此,李百胜走上了上访的道路。他先是县上,再是市上,接着是去省政府上访,再是去北京上访。每次上访的结果都是被遣送回老家。但却也得到一些报酬,多则三四千元,少则一二千元。李百胜从中尝到了甜头,就乐此不疲地上访了起来,成了一个上访专业户。

章一凡说:“你的问题政策很明确,国家不可能给你转正。因为你是替代课老师上课。你本身就不是代课老师。你要是再上访,镇政府就要对你新账老账一起算。”李百胜头一扭:“政府能把我生吃了!”章一凡说:“生吃不了你。但政府会起诉你敲诈勒索,寻衅滋事。不信你就走着瞧。”章一凡感到脸颊一阵发烧。他对李百胜已经有点束手无策了。

李百胜愣了一下,浑身打了一个寒战,“我是长大的,不是吓大的。”李百胜说完,起身向家里走去。

章一凡在他身后又说:“回去好好干活。你是贫困户。国家对你不薄,你好好想想上访对不对!要是再上访,你的贫困户就会丢掉的。”

章一凡还想再说几句,可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妻子赵琴琴的电话。

章一凡来到一个僻静处,接听妻子赵琴琴的电话。

赵琴琴在电话里紧张地说:“一凡,不得了啦!我回娘家,发现他舅屋里有假钞。你快回来,看怎么处理?”章一凡听了心里一惊:“赵平平在家里?”“他出去了。我爸偷偷告诉我的。”赵琴琴说,“我现在很害怕。我怕他被公安上逮了去。你快回来。”章一凡说:“是这样,我现在回不来,工作忙得很,抽不出时间,你先不要声张,等我晚上回来了再说。”赵琴琴说:“要是有人举报他怎么办?”章一凡说:“你盯紧他,让他不要卖假钞。要是他再卖,你就说卖假钞是要受法的。吓唬他。”

接毕电话,章一凡告诉李大能,说他现在要去杨家村扶贫去,这官衙村的李百胜就交给他了。千万不敢让李百胜再上访去。李大能说他多派几个人盯他。

半个小时后,章一凡已经来到杨家村。路过金红苹果专业合作社门前时,章一凡忽然灵机一动,转过摩托车进了金红苹果专业合作社的院子。

院子十分宽阔,果库巍然屹立,蓝色的屋顶在阳光下十分耀眼。一辆辆叉车出出进进忙碌着,把腾下的空的筐子堆放在一起。专业合作社正在为苹果收贮做准备工作。黑脸膛的理事长李喜欢看见章一凡,笑说:“所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事吗?”

章一凡把摩托车停好,走进他的办公室,坐下对他说:“给强栓子的儿子在你果园里安排一个工作。”

强栓子是他的扶贫对象。强栓子的老婆患有痛风病,手脚上的关节已经变形,强栓子的儿子强成功大学毕业了,却找不下工作,常年钻在家里,性格孤僻怪诞,靠强栓子打工养活。强栓子每天都要外出打工,如果一天不干活,这个家里就会揭不开锅。

李喜欢看着章一凡,说:“章所长,你该知道强栓子的儿子是啥样吗?我们果园可不是养老院。”

章一凡说:“李理事长,人会变的。再说了,强成功在学校学的是电子商务,你们果园需要这样的专业人才。他可以帮你在网上销售产品。帮你建立网上营销业务。”

李喜欢说:“可这娃性格孤僻,不合群,我怕……”

章一凡说:“性格孤僻可以改變的。你多关心一下,多与他交心,人是会变的。”

李喜欢答应了接收强成功在专业合作社里工作。但又说他先试试强成功,万一不行,他也只能走人。章一凡悬着的心放下了。

章一凡骑上摩托车直接来到强栓子家。

强栓子与儿子和老婆正坐在院子的饭桌周围吃早饭。看见章一凡了,强栓子就要给他盛饭,章一凡说他吃过了。然后他对强栓子说了李喜欢愿意接收强成功去专业合作社工作。强栓子高兴地说:“这真是太好了。成功,快快吃了去果园上班去。”

强成功低着头不吭声,嘴里只顾往下吞食糁子饭。

强栓子说:“成功,你听下了没有?”

强成功说:“人家会要我?该不是骗我吧?”

强栓子瞪着儿子:“章所长说了的能有错?”

章一凡说:“成功,没问题的,你去了好好干,把你在学校学下的专业知识贡献出来,帮他把电子商务建立起来。专业合作社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要有自信。你并不比别人差。”

强成功抬起目光看了一眼章一凡,眼里有了泪光,忽然转过头狠劲吃起饭来,鼾鼾地响。

看见强栓子的老婆紧紧地蹙在一起的变形的手指,章一凡忽然想起了自家门子堂弟的媳妇也患有此病,堂弟曾带着她去阎良找一个专科大夫看病,听说效果还不错的。就对强栓子说了,要他带着妻子到阎良去看病。

强栓子答应了。

章一凡又与强栓子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告辞走了出来,来到村委会,坐在一张桌子背后,准备填写有关扶贫方面的报表。这时候,他的手机又响了。

是妻子的电话,她急咻咻地说:“一凡,快往回走!咱爸中风了!”

章一凡心里一紧,说:“你别急,快叫乡医抢救。我现在就往回赶。”随即又给马书记打电话:“我爸得了急病,我得赶回去看看。”马书记似乎怔了一下,说:“好吧,你快回去。把村上的事安排好。”

章一凡把摩托车的速度开到80公里,风驰电掣地开过后河,开过张家沟,一路上超过了数不清的车辆,二十分钟后他回到了五十里外的家乡。妻子已经请来了乡村医生,乡村医生正在给父亲输液。父亲已经清醒了过来,但口齿不清,嘴角流涎水。乡村医生对他说:“快送县医院吧。要抓紧治疗呢。”章一凡心里焦急,脑子一阵昏眩,他扶住了墙壁,稳了稳神,打电话叫来了县医院的救护车。

一个小时后,章一凡的父亲已经住进县医院。

坐在病榻旁,章一凡看着面色苍白、阖目而睡的父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父亲操劳了一辈子,吃过常人难以吃过的苦。计划经济的时候,打井、修水利、去太白山割竹子、打土坯,什么活儿重就干什么活儿,为的是多挣几个工分。现在七十六岁了,身体一直不好,病病歪歪的,成天不离药。五年前,章一凡的母亲去世了,父亲孤苦一人生活着。他平日里的生活起居由章一凡妻子经管着。父亲一生养育了章一凡姐弟三人。章一凡的姐姐在青海西宁市在一家学校教书,已经退休了;丈夫是一名地质工作者。姐姐的子女也都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章一凡给姐姐在微信上通报了父亲的病情,让她不要操心,家里有他与哥哥呢。姐姐在接到微信后打来了电话,问了问情况。随后通过微信转过来500元。说她现在身体也有病,前不久才从医院出来。父亲平时看病吃药的钱基本上都由章一凡支付。章一凡不想给姐姐与哥哥添麻烦。但姐姐似乎对这个家庭缺少一种责任与担当。而哥哥是农民,哥哥的两个男孩子都没有念下书,只在外面打工维持生活。现在都大了,连媳妇也没有找下。哥哥为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托人,可就是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们。章一凡每每回家了看见哥哥,哥哥看他的焦渴的目光都让他心里像刀子一样扎得难受。但章一凡实在想不出办法帮助哥哥一下。章一凡听到驿马镇政府附近一个村子的一位大款,家里养有一个智力不健全的儿子,大款花重金从麟游山区给儿子买回一个姑娘做了媳妇。但哥哥没有钱,所以这条主意章一凡从来没有向哥哥提出过。

每每想到这里,章一凡的心里都会涌出一股难言之隐,心情更加惶恐、緊张、焦虑,觉得头顶上的石头更重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现在的经就十分难念。

章一凡打电话叫来了在县三中做饭的哥哥,让他请几天假在县医院照顾一下父亲。他给哥哥说:“你白天管一下,晚上我管。”哥哥说:“一凡,你请假好请,又不扣工资。我请假要扣工资的。你白天管,我晚上管。这样行不行?”章一凡说:“不行。这些天是特殊时期,我不能请假的。要不我给县三中校长打一个电话说说?”“你甭打了,三中的食堂校长不管,我们是承包的。我给老板说一下让别人顶我一下。”章一凡的哥哥说。章一凡掏出200元交给哥哥,让哥哥在医院买饭吃。哥哥接下了。

章一凡走出医院时感到脑子昏沉沉地难受。

就在章一凡骑上摩托车要向驿马镇驶去时,牟飞鹏又打来了电话:“一凡我最后再给你打一次电话。你究竟去不去市上?”章一凡想也没有想就咆哮如雷地说:“老子不去!就是给老子一个县长一个省长也不去!”电话那头的牟飞鹏似乎怔住了,半晌没有吭声。章一凡直到挂了电话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对朋友这么凶。但现在他却顾不得再给朋友解释了。

公路上的车辆连着线儿奔驰着,吼叫着,车尾喷出的尾气刀子一样直往人的鼻孔里钻。车子在章一凡的眼里萦成一股薄雾,满世界一片模糊,粘稠得仿佛一盆浆糊,又酷似蒙着一层硕大的塑料薄膜。一定是章一凡骑得东倒西歪,公路上奔驰而过的汽车忽然都发出一阵阵激昂尖锐的鸣叫。还有人歪着头打量他,指指点点的。章一凡意识到了,赶紧把摩托车稳住了,骑慢了些。想起还未给家中的妻子打电话说明父亲的情况,他就又把摩托车停在路边,给妻子打电话说了一下,让她别操心。妻子说她给在县高中读书的儿子打电话也说了。章一凡生气地说:“你给儿子说啥呀!他正在读书,你让他分心呀!”妻子在电话里说:“我打毕电话就后悔了。不过我给儿子说你爷爷的病不怕啥。有你爸与你伯在照顾,不用你操心惦记的。”

章一凡忽然想吸烟。他平时从不吸烟。可是现在他想吸烟了。而且欲望是那么地强烈。他在身上摸了摸,没有烟。他从来出门不带烟。因为他不吸烟。可是说到儿子时他却想吸烟了。儿子是他的未来,也是他的希望。他知道自己终其一生也不会在仕途上干出什么名堂。但是他希望儿子比自己强。而且儿子现在也在某些方面显示出了一种超过同代学生的某种优势。比如儿子的谈吐。再比如儿子对一些问题的看法。而且儿子总会在一些司空见惯的事情上发现一些别人不易觉察到的新颖的东西。而且这些看法说出来总会让人耳目一新,眼前豁然开朗。大概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这时候,他的手机又响了,是儿子学校的班主任:“章所长吗?你能来一趟学校吗?”章一凡心里不由得一紧:“有事吗?”儿子的班主任肖野说:“你来了就知道了。”章一凡说:“我现在正在下乡,不能来。有啥事你给我电话里说说。”肖野在那头说:“你必须来一下。不来不行!不来你儿子以后出了事我可不负责任。”章一凡头大了。转过摩托向县城方向骑去。

十五分钟后,章一凡来到了位于县城东北角的县高级中学。肖野在办公室里接见他。当着办公室众多教师的面,肖野语气凝重地说:“章所长,你儿子章轩明把民办学校北京四中分校的牌子砸了,严重影响了全县的安定团结。”章一凡心里一惊,说:“肖老师你能不能说得明白畅晓一点。我儿子为什么要砸北京四中分校的牌子?”肖野看了一眼办公室里其他的教师,仿佛在寻求同盟军,说:“我县北京四中分校是我校数学老师邱老师办的。邱老师是省级教学能手。又是北京四中千乔县分校的校长。他砸了四中分校的牌子,你说这问题性质多么严重?”

章一凡找了一把凳子坐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跑了半天,他忽然感到了疲惫,浑身仿佛散了架,脑袋也有点昏沉。他摇了摇头,仿佛要把脑袋里的昏沉和全身的疲惫抖掉。他隐隐记得,儿子章轩明曾经向他说过数学老师民办学校的事。儿子说这事时神情气愤,说邱老师在课堂上不好好地讲题,总是要求学生参加他办的培训班,他把课堂上没有教的题总要拿到培训班上讲,以此吸纳更多的学员。儿子说他们许多同学要砸了邱老师的民办学校的牌子。他劝说儿子不要义气用事。要学会忍。儿子讥笑他说:“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中国还不成了坏人的天堂好人的地狱?”现在儿子当了破头楔子,出了事学校拿他是问了。但章一凡忽然觉得儿子好像一夜之间长高了,长大了。如果说他刚来时还想着好好地训斥一下儿子,那么他现在改主意了。他要支持儿子。他咳嗽了一声,起身在办公室脚地走圈子,边走边说。

“肖老师,我知道事情的原委了。不过,我觉得我儿子做得对着呢。”章一凡转着目光看了一圈周围的老师,发现他们都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望着他,好像他是一个四不像,亦或是一个怪物。他稍稍昂起头,说:“你们应当大力支持他的行为。因为他是在与盛行不衰的补课歪风作斗争。你们应当在全校树立他的榜样,让更多的学生参与到这样的行动当中来。因为只有这样,只有人人都行动起来,与歪风邪气作毫不妥协的斗争,我们的社会才能风清气正。”他看到肖野老师的脸孔胀红了,想说什么,就又接着说:“你们如果在下面打击我儿子的斗争精神,给他穿小鞋,小心我告你们。这件事我要马上反映到县委书记贺前跟前去。”

说完,章一凡气宇轩昂地走出办公室。他没有朝后看一眼,但他相信,办公室里十几名教师定会紧紧地盯着他的后背直到他走出他们的视野。

在外面,章一凡掏出手机给儿子发了一条微信:“儿子,学校肖老师叫我来反映你砸邱老师学校牌子的事,我把他们批驳了一顿。你做得对,应当让邱老师长点记心了。爸爸支持你,但切记以后要注意策略方法,不要义气用事,否则会树敌过多,不利于你的成长。切切!因镇上事多,不用相见。好好努力。爸爸。即日。”

很快,章一凡收到儿子的微信:谢谢爸爸理解!

他骑上摩托朝驿马镇奔去。他并没有去找县委书记汇报。但他却要说出来。他认为肖野他们一定会把他的话报告给校长。校长也许会汇报到局长那里去。但他坚决相信,儿子砸民办学校招牌的事一定会就此打住,再没有人会提了。教师中奴性十足的人太多了,他们唯权力的马头是瞻。他有几个同学是教师,他对他们太了解了。以往,他最担心的就是儿子受这些奴才性格教师的影响,现在他放心了,儿子没受他们的影响。

现在时间是中午十一点。章一凡沿着西宝北线向东骑驶。十多分钟后他来到驿马镇上。但他没有回镇政府,而是向北拐向了去杨家村的方向。但当他正要离开驿马镇时,妻子却又打来了电话:“一凡你得赶快回来。平平被派出所抓去了!”章一凡头皮一紧:“为什么?”赵琴琴说:“我爸打来了电话。听说是公安上抓赌抓去的。我怕有人揭出他贩卖假钞的事。”章一凡的头更大了,他愤怒地说:“如果他贩卖了假钞,被抓去那是他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的。”赵琴琴忽然呜呜地哭了:“一凡,我爸有病,要是赵平平被判了刑,以后我爸看病的事怕得我们管了。可我们成天捉襟见肘的,管得了吗?你就看在我爸的面子上,去给派出所所长说说,把平平给放了吧。”章一凡厌烦地说:“好啦好啦,我给派出所葛所长打一个电话,先问问情况再说。你也不要焦急上火的。天不会塌下来。”赵琴琴又说:“平平干这些没名堂的事,都是事出有因。你也有责任。他给家里建房,塌账累债的,你作为妻哥理应支持他一下,可你穷拿不出钱,平平要还欠下的账债,又挣不下钱,他不胡想办法能行吗?”章一凡气得真想冲回去扇她几个巴掌:“说来倒去我竟成了同谋了?这事怪我嗎?怪我吗?我让他贩卖假钞的?我让他本来没有钱却偏要建楼房,打肿脸充胖子,把账塌下债欠下?你还讲理不讲理?”但电话那头却没有声音了。原来妻子赵琴琴早把电话挂了。

章一凡骑上摩托车向前走了一段路,在一处有树荫的地方停下,掏出手机给雍堡镇派出所葛所长打电话,他问了小舅子被抓一事,葛所长笑说:“有人举报,不抓不行。否则群众把我们派出所捅出去我们可是要被按渎职罪论处的。不过,你娃他舅的事群众反映可不光是赌博,听说他还贩卖假钞。这事你说我们咋办?”章一凡说:“他的事你们一定要严管,严格按照法律办事。要给他一个教训。”但下面的话他却无法说出口:“不过,我岳丈现在有病,他要是进了监狱,这照顾老人的事可就落在我们肩上了。你们知道现在我们这边维稳任务重。我也走不开。所以请你还是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适当予以照顾。”章一凡没有这样说,但葛所长却笑说:“章所长,有啥事尽管说。”章一凡说:“我给你打电话这事本身就不对。按规定我就不应该给小舅子说情。因为我也是搞法律的。尤其是现在我们国家加强法治。但小舅子家里的情况特殊,只有小舅子一个人在外面打打工有点收入。岳丈又是一个病罐子。如果小舅子出了事,他家里那一摊子会落在我头上。你也知道当下是维稳的关键时期。我根本没有时间管他家里的事,所以这事还请你能放缓一下,等过几天再处理。”章所长说:“你不说我也明白。我知道如何做。我也知道你所长肩上任务重,你小舅的事我们再调查一下,如果反映的与事实有出入,我们会马上把他放了的。你放心。但这事不允许再有第二次了。”葛所长说的话留有余地,进退自如,既让章一凡放了心,又没有超出法规规定之外。章一凡在心里佩服葛所长修练到家。章一凡说:“葛所长,我哪天回来了咱们一起喝酒。”葛所长笑说:“你有好酒了?是不是腐败下的?”章一凡说:“想腐败还没有条件。不够格。你够格吧?”葛所长说:“够屁!”

章一凡与葛所长去年曾一起去过北京值守,劝返进京上访的本地村民。他们一起在北京火车站蹲守过:眼睛睁得铜铃一样盯着车站出站口,看有没有进京的本地人。他们一起在北京的旮旯胡同寻找岐山面吃。一起把本地一些上访户扭送到火车站送他们坐上火车回家。章一凡的重情义和对法律条文的熟悉程度给葛所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北京一行结束后,他们已经是朋友了。后来,章一凡帮助葛所长的一位亲戚打胜过一场官司。

给葛所长打毕电话,章一凡又给妻子打电话说明了情况。章一凡说:“我没脸没皮了给人家打电话求情。平平回来了你给他说,要是他以后再赌博,再贩卖假钞,进了监狱我可不管!”赵琴琴说:“我一定告诉他。”章一凡说:“你去娘家把他存放的假钞全都烧了去。一张也不要留。记下了没有!”

打毕电话,骑上摩托车,章一凡忽然觉得耳根一阵阵发烧。他真想在自己脸上抽几个耳光。他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手机又响了,是马前进书记的电话:“一凡,你现在到驿合村来。有重要事情。”

驿合村在驿马镇的东边,离驿马镇有一公里远近。也是去往杨家村的必经之地。其实章一凡停摩托车的地方就在驿合村跟前。所以章一凡不到五分钟就来到了驿合村。

马前进一看章一凡进来就大声说:“一凡,大盛鸡场征地的价格究竟是多少钱?”

章一凡坐在马前进跟前的沙发上,说:“去冬征地时给村上群众答复的是每亩地5万元。这有会议记录。”

马前进向章一凡挤眼睛,章一凡心里一愣,不知马书记是什么意思,竟怔怔地看着他。

“什么5万?是3万。”马前进说,把目光转向了坐在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村干部。“是大盛公司征地的。对不对?大盛公司的占地其中有一块是杉树苗,这块杉树地原来租给一个人,期限15年。大盛公司要办养鸡场时,这块长有杉树苗的地刚好到了十五年时间。村上就转租给了大盛公司。”

章一凡心里纳闷;马书记说这话意思是什么?难道要改变征地的价格吗?这样想的时候,却见马书记起身向外走去,同時用目光示意他也到外面去一下。

在院子里没有人的地方。马前进对他说:“一凡,叫你来是要你想办法把征地的价格降到每亩3万元上。明白不?”

章一凡说:“书记,征地的事去冬已经结束了。怎么又提了出来?”

马前进在自己那张大白脸上用手搔一搔:“现在是大盛公司提出来价格太高。要是不按每亩3万元算,他们就可能离开这里到另外的地方去征地办养鸡场。”

章一凡说:“我们为什么不说服大盛公司按原来的价格办呢?我们可以说服他们呀!”

马前进说:“我们何尝不这样想呢?可这事是大盛公司自己提出来的,我们只有被动接招,没有一点主动权。”

章一凡说:“可他们之前已经签过协议了呀!现在要变协议,这可是违约行为。”

马前进说:“什么违约?现在招商引资难得如同上青天。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引资项目,我们千万可不敢推到别人那里去。”

章一凡沉默了。

章一凡想不通的是,作为一级组织,怎么能说变就变呢?去冬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征地每亩5万元。现在可怎么一下子又变了呢?

马前进说:“一凡,这件事我交给你,你在这里督战,要他们同意现行的地价,并且在签名表上签上名。”看着章一凡不明白的样子,马前进又说:“我还要去县上参加一个会议。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你可一定要把事情办了。我等你的好消息。你把势扎硬,不要怕。出了问题我负责。我已经给村民小组长下达了死命令:谁要是再阻拦与反对,谁就下台,想当村民小组长的村民多得是。”

章一凡惊讶地看着马书记。

“你不要这样看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马前进说,大白脸有些发红,“非常时期就要用非常手段。不要怕。我给你撑腰打气。”

章一凡看着马前进,说:“马书记,你能告诉我一下,大盛公司为什么要悔约?”

马前进的脸上掠过一道怪异的不高兴的表情。“这中间的详情你不必再问了,你就执行是了。”

章一凡心里忽地闪出“腐败”两个字。

马前进说完就走了。章一凡走进村委会办公室,村支书侯为贤为难地看着他,说:“三组的村民一会儿就来了,我们让大家发表意见吧。”

章一凡说:“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三组村民能同意?”

侯为贤苦笑着说:“难说。听说有人在下面把三组一些刺牙子请去酒店吃饭,这些人可能被收买了。”

章一凡说:“只有傻瓜才会在这件事上被收买。难道他们看不出如果是5万元,他们会分到更多的钱吗?”

过了不到十分钟,村委会院子里稀稀拉拉地来了二三十人,他们中间大都是老汉和老婆,只有很少的几个中年人。侯为贤把大家召集在一块儿,说了会议的内容,要大家对大盛公司征地的地价发表意见,同意每亩3万元的就举手。不同意的就不举手。侯为贤还指了指章一凡,说他是镇政府派来监督表决的。章一凡说:“我只是过来看看,同意不同意在你们手上。你们作主。”

可当大家表决时,这些人却都默默地不作声,也不举手表决。有人干脆还起身回去了。一会儿会场上就走得所剩无几。

章一凡佯装愤怒了,对侯为贤大声吼道:“难道把酒饭喂了猪了?我们是不是比猪还笨?”

侯为贤以为章一凡真发怒了,神情唯唯诺诺的。

章一凡对侯为贤说:“快给马书记打电话,说明情况。”

侯为贤掏出手机给马书记打电话,说了表决一事,问马书记现在怎么办?群众不同意每亩3万元。人走光了。章一凡听见从侯为贤的手机里传来马书记愤怒的声音:“你看着办!要是做不通群众工作,你就辞职下台!妈的王八蛋!”

侯为贤脸色蜡黄,嘴唇颤抖,六十多岁的人了,竟吓得不知所措。

章一凡用手在侯为贤肩上拍拍,安慰了几句,说他还要去扶贫,骑上摩托车走了。他可不想为马前进书记擦屁股。谁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但马前进一定会在心里把自己骂个狗血喷头。

章一凡来到杨家村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一点钟。杨家村支书杨志亮问他吃过饭没有。章一凡说:“哪有时间吃饭,忙得顾头不顾腚,刚从侯为贤村上来。快给我端点饭,让我把肚子填一下。”杨志亮正要吃饭,连忙又给章一凡端出一碗油泼干面。章一凡肚子饥了,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碗面干完了。杨志亮还要给他盛,章一凡要了一碗面汤喝下,拍了拍肚皮:“干面实在。饱了。”滚到一边床上打起了呼噜,睡了过去。可刚睡了不到五分钟,却见一队民警押着赵平平走出村子,向停在村巷里的警车走去。他紧紧地跟了上去,到跟前了,映入眼帘的却是父亲苍白的紧紧地闭着眼睛的面颊,医生正把输液瓶从架子上取下来,说道人没了。就见赵琴琴忽然出现了,披头散发,哭哭啼啼的。而伺候父亲的哥哥却不见人影。章一凡一惊,大叫一声:“爸爸!”醒了过来,胸口那里扑通扑通地乱跳,惊愕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杨志亮,杨志亮也奇怪地看着他:“章所长你怎么了?”

章一凡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妈的,太累了。”

五十多岁的杨志亮同情地说:“这样吧,你把手机关了,今下午在我家好好地睡一觉。”

章一凡苦笑了一下,说:“不行。”掏出手机给哥哥打了一个电话,问了问父亲的情况,哥哥说父亲的病情现在稳住了。章一凡放心了,叮嘱哥哥多操点心。说他晚上会按时来的。

虽然睡了几分钟,但脑子仍然昏昏沉沉地难受,仿佛头顶上箍着一个铁圈。他现在明白孙悟空头上戴着金箍咒是什么滋味了。杨志亮说如果身体不舒服,他打电话让村卫生所的医生过来给他开点药吃。章一凡说不必了。

下午似乎有点空闲时间。自己的仕途、父亲、儿子、妻弟的事又一齐涌上心头,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咸的感觉一齐喷涌而出。想到自己的仕途,于心不忍:难道自己真的就这样放弃了?要知道,在司法这个领域,在镇一级司法所长里面,自己一直在全县,甚至在全市、全省都是名列前茅的。有一年县上推荐他为全省司法所长先进人物,网上投票时他得票最高。他代理过不下二十多个案子,取得了不小的成绩。甚至在下面人们都叫他救火队长。镇上出了难缠的案子,或者是维稳方面的难题了,镇上领导首先想到的就是请他出面摆平事情。而他也不负众望。对法律的熟悉让他在处理这些民间难题时游刃有余。他在司法领域干了快二十多年了,由一个司法员干到所长的位子,再稍稍用一点力,他就可以坐上司法局副局长的位子了,可是他却拿不出钱来,也不想拿钱去活动。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一阵难受。

忽然,他手机里的微信响了一声,他打开一看,是一个网名叫春雨的朋友发来的一条信息:一凡,听说魏中良出事了,被检察院收审了。要不要过问一下?他打了一个寒噤,立即回过了微信:什么问题?对方立马弹过来这样的字幕:听说贪污了6万元广告费。之前县长要他交待,说如果现在承认了不算问题,可他却矢口否认,县长是为了救他,看他是一个人才。可他把县长的关心当成驴肝肺了。结果检察院在他家里的卫生间里搜出了包在塑料袋里的6万元。这下魏中良完蛋了。好端端的一个电视台长,眼看着再过几年就要光荣退休了,结果出事了。章一凡大吃一惊:魏中良平日里是以廉洁出名的。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穿着过时的衣服,待人态度和蔼,不笑不说话。更为重要的是,他是章一凡大学时的同学。也是他的至友。魏中良当上千乔县电视台台长后,章一凡向他表示祝贺。魏中良也建议章一凡能找一个靠山,争取早日干一个正科级领导。章一凡出面代理的几个案件,由于社会影响大,魏中良派出记者进行了多次采访,比较好地宣传了章一凡,使章一凡的知名度一下子提高了。章一凡曾经当着魏中良的面说:“朝里有腿好做官。看样子这是一句千古名言。要不是你当着电视台长,只怕是还没有人注意我一个小小的司法所长吧。”魏中良不但帮着宣传了自己的大学同学,还帮他办了几件大事。一是章一凡的儿子前年中考时差二分。如果不找人,就要多交一万元。章一凡找了魏中良,魏中良一个电话打到教育局,教育局长马上答应了。章一凡的儿子顺顺当当地进了千乔县高级中学,没有多交一分钱。但是现在魏中良却出了事。章一凡心里想自己该怎么才能帮上他。可他纵使想破头,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他知道,只要一进检察院,他就束手无策了。他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安慰魏中良的妻子了。他掏出手机拨通了魏中良妻子的电话:“萧玉吗?我是章一凡,我听说中良出事了……你不要焦急,更不要到处乱找人。我想中良的问题不大的。只要他把问题说清,我想不会有啥事的。”可萧玉却哭哭啼啼地说:“一凡,我把中良害了。检察院来家中搜查,在厕所里搜出一个塑料纸包儿,里面是6万元。检察院问我知道不知道此钱。我说不知道。检察院于是拿走了那笔款子。你说我咋这么傻呀?我要是承认这钱是我放在那里的,能出啥问题?唉唉……”

章一凡真不知该如何说是好了。这个女人到现在了还在这样想,可见是一个糊涂蛋。章一凡曾经听魏中良说过,他的妻子总是嫌他收入低,赚不下钱。在家里没有给他好脸子。常常在他屁股后面讽刺挖苦他,骂他不中用。现在看来,魏中良贪图那6万元,是招了老婆的祸了。祸水啊!章一凡在心里喊道,放下了电话。

也有可能魏中良心想自己快退休了,再不弄点钱怕是以后没有机会了。于是就有了这样一次贪腐。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自己会栽在这钱上面。

章一凡骑着摩托车去了县城,在超市里给魏中良买了一些水果、糕点、牛奶,去了县检察院。

“章所长,魏中良的案子现在正在侦察阶段,你就不要见他了。”反贪污贿赂部门的沈升阳在办公室对章一凡说。章一凡曾经与他在一起办过案子,彼此熟悉。

“问题严重吗?”章一凡试探地问道。

“严重倒不严重,不过他没有抓住机会,县上领导还想挽救他,让他把问题交待了,既往不咎,可他矢口否认。现在后悔得拿头往铁门上撞。”

章一凡让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他,就说他来看过他。沈升阳说一定会转交给他的。沈升阳说:“章所长,现在全县与魏中良认识的、当过朋友的,人人都爭着与他撇清关系,你倒好,还跑来看望他。你这人,难能可贵。值得相交。”

章一凡眼里有了泪光,颤声说:“我替中良难过。他一个农村孩子能走到今天,多么不容易啊!可他却倒在金钱面前。悲哀啊!”

章一凡告辞走了出来。在大街上,他忽然觉得脑袋更加昏沉了,心里也一阵阵地难过,惶恐、紧张、焦虑的情绪更加重了。他不知道魏中良的妻子与孩子以后会怎么过活。他替他们担心。他忽然想起父亲还在医院里住着就想现在看看父亲;哥哥没有打电话,他不知道现在父亲怎么样了。就在他准备去医院时,有一个人却在马路对面朝他喊着:“一凡哥!”他顺着喊声一看,是门子的堂弟章有劳。他找他干什么?

章有劳踮着步子兔子一样躲过奔驰的汽车,跨过公路,一个箭步就来到他跟前,一把紧紧地抓住他的摩托车把:“一凡哥,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章一凡看着他焦急的神情,说:“有劳,有事吗?”

章有劳把他拉到法院大門口旁边的一处门廊下,对他说:“兄弟做了一件日鳖事。是这样的,你侄儿一直订不下媳妇。前不久有媒人给介绍了一个姑娘。礼钱也送了,一共送了五万元。后来你侄儿去省城打工,就带上那姑娘一起去了。可当天晚上那姑娘却跑了回去。跑回去之后就提出解除婚约。彩礼钱一分钱也不退。我现在才明白了,人家是借订婚诈财呢。一旦把钱弄到手了,就找一个借口把你讹了。”

章一凡说:“你现在想怎么办?”

章有劳说:“我把他们一家起诉到法院了。法院再等一个小时就开庭审理呢。我想请你到场替我辩护一下。行不?”

章一凡说:“你为什么老早不给我说?现在才说?”

章有劳说:“这不我一下子忙昏头了,哪里还能想起找人辩护?刚刚法庭上有人提起过了,让我可以找一个辩护人。我想到了你,刚好就在检察院门口碰到你了。”县法院与检察院的大门紧挨在一起。

“你儿子龙龙来了吗?”

“来了,正在里面坐着等开庭呢。”

“你叫他出来,我有事要问他。”

章有劳急慌慌地进去了。不一会儿就与一个低胖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那年轻人一见章一凡就说:“伯父你好!”

“你给我说说你们去省城打工是怎么一回事?”章一凡说,看着侄儿。

那年轻人略略沉吟了一下,就向他说了。

章一凡听了后说:“好。你在法庭上就这样说。剩下的事我来办理。”

法庭开庭公开审理这起婚姻纠纷案子。女方坚称男方在省城与她同居发生了肉体关系。但男方却坚称女方还没有等天黑就已经坐上车子返回了家乡。可女方却不承认这事。说自己一晚上就与男方在一起睡着。而男方一晚上就没有个够,折腾得她疲惫不堪。章有劳的儿子气得破口大骂:“你血口喷人,不得好死。”

法庭请辩护人发言。章一凡说:“这事其实很简单,不复杂,小区门口有监控,调来一看真相自然大白于天下。不过我已经派人查看了,监控显示,女方根本没有时间与男方在一起同居。女方一到省城,随即就有一辆出租车停在小区外面,女方就坐着这辆小车离开省城。监控里清清楚楚地显示着被告离开小区的时间。女方说她一晚上在小区里,这纯粹是胡说八道。我想说的是,如果女方是蓄意所为,这就构成了诈骗。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条是‘诈骗罪:诈骗公私财物,数额较大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或者单处罚金;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徙刑,并处罚金;数额特别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如果事实属实,男方就要起诉女方诈骗钱财。到时候,男方不但要追回彩礼钱,还要起诉追究女方的刑事责任。孰轻孰重,你们仔细地考虑一下,不要到时候后悔,到那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章一凡这样一说,女方的人急了,他们几颗脑袋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然后对法庭说,他们同意全部返还男方的彩礼钱。章一凡说:“原告高兴被告能认清形势。既然被告答应全部返还原告全部彩礼。那么原告也可以撤诉。但诉讼费被告要全部承担。而且要当堂把5万元彩礼钱交到男方手上。”

开庭时间前后不过30多分钟。30分钟后,章一凡走出审判庭,章有劳跟在他身后,说:“一凡哥,我们到民俗村吃点臊子面。”章一凡说:“不吃饭了,你快把娃带回去。以后这事要放慎重些。千万再不能这样糊涂了。”章有劳嘴里喋喋不休地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我也会告诉娃,从今往后找对象时注意一下。”

离开县法院,章一凡的心情越发地沉重了。章有劳家里发生这样的事就像另一块厚重的巨石,又紧紧地压在他的头上了。他能觉得出这石头的分量。章一凡明白,现在像章有劳这样的农民,手里提着钱满世界跑着给儿子寻媳妇,可就是找不下。驿马镇南面的村子,适龄青年十之七八找不下对象。章一凡到过那几个村子,那里的青年人看他时目光呆蒙,恍惚,茫然,忧伤中透着一股绝望。那情形令人心里像刀子在扎。

摩托车里好像没有多少油了,章一凡骑到附近一家加油站,给摩托车里加满了油。当他刚准备骑车去医院时,司法局局长牛权利打来了电话:“章一凡你在哪里?”

章一凡心里沉吟着,说:“我在县城办了点事。”

牛权利说:“你现在马上回驿马镇。”

“有任务?”

“省、市公安局来人对驿马镇杨家村的崔守仁家进行搜查,你快去现场看一下,配合一下市公安的行动。再提供一些方便。不要让人家说我们下面的司法机关不配合他们。”

“这……”章一凡面有难色。“省、市公安局实行搜查,那是人家在办案,我们配合啥?去了会不会让人家说我们妨碍他们执行公务呢?人家可一向是独立办案的。”

“你个章一凡,脑子进水咧?”章一凡能听出对方有点发火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崔守仁在市公安局烧锅炉,利用打扫卫生把公安局的领导偷了个遍。他是副局长崔正泰介绍过去的。他们是同一个村子的人。崔正泰是下一届的公安局长人选。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崔正泰可能要遇到麻烦了。你去现场过问一下,也是表示我们基层对崔正泰副局长的支持。另外,市公安局也打电话要我们派人去现场。”

章一凡心里想说:“你是局长,你去过问一下岂不是名正言顺?再说了,现在崔正泰受到牵连,拔出萝卜带出泥,你过问一下这种放马后炮的事能起什么作用?而且由公安上去人协助最合适不过了。”

但章一凡没有再说什么。挂了电话就直奔驿马镇杨家村。

西斜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小火炉一样在熊熊燃烧。章一凡能感到脊梁上的汗水流淌下来溻湿了衣服。杨家村距离县城二十公里。章一凡到达时正是下午四点钟。村口停着四五辆公安牌照的小车。有大人与小孩子在围观,人们都睁着一双双惊奇的眼睛,默默地看着村子的一个方向:崔守仁的家。这个家半年前修建起一座漂亮的三层小洋楼,鹤立鸡群般显眼,因为周围人家的房子大都是平房,二层小楼也为数不多。崔守仁建房时章一凡知道,他那个时候几乎天天来村上工作。那个时候村上有人就在下面偷偷地議论崔守仁,怀疑他的钱的来路。现在看来人们的怀疑是正确的。章一凡顾不得再想什么,放下摩托车来到崔守仁家门口,对几个站在那里的刑警说:“我是驿马镇司法所长章一凡,县司法局牛局长让我来协助一下你们。看你们还需要什么?”其中一个刑警说:“你随我进去。”章一凡就跟着那个刑警进去了。

院子里,戴着手铐的崔守仁面无表情地站着。他的家人,父母亲、妻子、孩子站在他的对面,神情惊骇,痛苦不堪。几个刑警正在进进出出地忙碌。院子里摆放着从屋子里搜出来的一大摞子公安服装,单的棉的都有,警察头盔,被褥,警棍,警车牌照。三个大红颜色的密码箱摆放在显眼的地方。一个刑警让崔守仁打开密码箱,崔守仁愣了一下,走过去用戴着手铐的手指逐一地在上面输入了密码,密码箱当当地逐次打开了,红通通的百元大钞出现在人们面前。一个刑警弯下腰数了数,对旁边一个拿着记录本的警察说:“250万元。”那个警察记下了。有警察拿着相机拍下了这画面。

警察拿出搜查登记簿,让崔守仁在上面签字。崔守仁签了,抬起目光朝天空望着。章一凡看到了他眼睛里闪光的泪水。那个带章一凡进来的警察对拿着登记簿的刑警指了一下章一凡,说了句什么,那个警察就把登记簿递过来:“章所长,你在上面也签一个名。见证人。”

章一凡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

章一凡看到院子里的东西时,心里就咚地响了一声。他明白,崔守仁这辈子怕是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他替他惋惜。也替他难过。他家是一个贫困家庭。崔正泰副局长看在他诚实的份上,看在他家穷的份上,介绍他到市公安局烧锅炉,可他偏偏在里面当上了小偷。这些钱与物都是从公安局的领导办公室偷去的,那些领导被盗了,却不敢报案,这就又助长了他的贪婪。终于东窗事发,被逮住送到省公安厅审讯,竟一下子查出了局长与几个副局长的贪腐问题。于是出现了这样的结局:崔守仁有功劳,但却是一个罪犯。

就在市公安局要把崔守仁带走时,忽然崔守仁扑通一声跪在院中,朝着站在他前面不远处的父母亲、妻子、孩子可着嗓子喊道:“爹,娘,娃他妈,孩子们,我对不起你们。但我不是故意的。我被生活逼得没有办法呀!现在做啥都要钱,可我挣不下钱啊!我除了偷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好办法。”崔守仁放声大哭。

院子一片寂静。

崔守仁的家人放声大哭。一时哭声震天。

市公安局的刑警们面无表情地把搜查到的东西统统装上车连同崔守仁拉走了。

章一凡心情沉重地来到杨家村村委会,村支书杨志亮正在里面说崔守仁的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真是人没有尾巴,难认。崔守仁在村上时是多么好的一位村民。可一到外面就成了三只手。唉唉,悲剧啊!”看到章一凡进来了,杨志亮忽然咦地一声,说:“章所长,你脸色不好,怕是太劳累了,要休息呢。”章一凡苦笑了一下。他想说:“崔守仁的事村上是不是开会向群众通报一下,也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地教育一下群众。”可他却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村民们啥事不明白呢?难道他们从中看不出问题?章一凡想起了半年前一天他来杨家村时的情形。

那天他走进村子时看到几个村民围在一起说什么,就走了进去。人堆里一个老汉说:“章所长,你说我们村正在盖房的崔守仁家的钱是从哪里来的?”章一凡说:“我怎么知道?”老汉说:“所以这是一个谜。”旁边另一个老汉插嘴说:“人家建的是三层小洋楼。”章一凡说:“人家也可能搞什么生意。”前面说话的那个老汉说:“他能搞什么生意?要不是村上的崔正泰在公安局当副局长,看他可怜,叫他去给公安局烧锅炉,他能干什么?”章一凡说:“那就怪了。他家是怎么致富的?”老汉恨声恨气地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他可能是得了外财了。”但那时候他根本没有想到崔守仁会走上犯罪道路。

而这个崔守仁却是他在杨家村树立的遵纪守法的模范。在他去市公安局之前,崔守仁一直是村上的调解员,担负着调解民事纠纷的工作。由于他在调解中能秉公办理,所以深受群众喜爱。有那么几年时间,崔守仁一直是调解员中的先进工作者。章一凡曾经有过样的想法,想让崔守仁担任村委会主任。可后来他却到了市上。但现在章一凡不明白的是,崔守仁到了市上怎么会走上犯罪道路?难道是桔生南国则为桔,生于北国则为枳?

由于想不清里面的关系,章一凡的脑子越发地昏沉。他有点昏昏欲睡。

十一

昏懵中,他看见几个手拿明晃晃刀子的汉子追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奔跑。孩子面色苍白,神情惊恐,竟是他的儿子章轩明。眼看着后面追赶的汉子赶上章轩明,那把挥在手里的刀子也朝着章轩明的头上劈去。章一凡禁不住大喊一声:“住手!”醒了过来,原来是在做梦。但胸口那里却扑通扑通狂跳。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用一种惊讶的目光望着他。村支书杨志亮笑说:“章所长睡梦中也在破案呢。”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哗地笑了。杨志亮说:“章所长,我让你下午休息一下,你不休息,看你现在累成啥样子了?”其他村干部也跟上要他休息。章一凡正要说什么时,镇书记马前进推门进来了。

众人招呼马书记,可马书记却黑着脸子,冷冷地看了一眼章一凡与杨志亮,把他们二人叫进了里间杨志亮的办公室,紧紧地掩上了门。

“崔守仁家的搜查结束了?”马书记冷冷地说,不看他们二人。

“结束了。”杨志亮说,看了一眼章一凡。章一凡没有吭声。

马前进把目光转向了章一凡。“章所长,崔守仁是你抓的典型吧?可这个典型却把天捅了个大窟窿。”马前进急得在脚地转圈子,“你说他要偷的东西多得很,为啥偏偏偷公安局大小领导的?他不但把自己害了。也把金岭市公安局所有的领导都害了。罪不容诛呀!”

章一凡看着马前进,心里忽然明白了马前进为什么要这样愤怒了:原来马前进一向高攀的就是市公安局的崔副局长。也就是说崔副局长是他的政治靠山。可这个靠山一朝之间因为小偷儿的缘故倒台了。马前进的政治靠山倒台了,说明马前进以前所有的努力,包括他为此所做的进贡、经济上的付出,都打了水漂,他当然要愤怒了。

章一凡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股快意。他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思想不地道,内心不健康,见不得人。可他就是忍不住这种快意。正是在这个问题上,他并不觉得崔守仁有多么可恶。

马前进看了一眼杨志亮与章一凡,说:“我们要把崔守仁造成的负面影响降低到最小程度。要引导群众不要再议论崔守仁。我们要大力宣传村上涌现出的孝老模范邢大英。要组织作家记者前来采访报道,传播正能量……”忽然,马前进的手机响了,县委办通知省上精准扶贫检查组到杨家村抽查来了。要他们立即做好汇报工作。接毕电话,马前进的脸子一下严肃下来,打开门走了出去,对杨志亮、章一凡和办公室其他人说:“马上行动,省上检查组马上要到咱们村抽查精准扶贫。一凡,你马上去你帮扶的农家去,其他人也到各自结对子的家里去,再详细地检查一下工作,要把死角消灭在萌芽状态。”

章一凡匆匆地走了。

十二

省上检查组一行五人来到强栓子家是在一个小时后。章一凡向他们汇报了对这家帮扶的措施和现在的成效。讲了大学毕业生强成功现在被村上的苹果专业合作社招聘,有了工作。现在这一家基本上可以说是脱贫了。检查组对这一家的帮扶作给予了肯定,表扬了章一凡的工作。站在旁边的马前进听了脸上有了一丝笑容。

检查组在其他的贫困户进行检查时,章一凡与马前进都紧紧地跟着,把检查组提的意见详细地记了下来。两个小时后,检查组成员乘车回县城宾馆,要求镇上把全镇精准扶贫方面的资料送来,他们晚上还要审查文字资料。马前进对章一凡说:“你晚上把资料送过去。记住,不要耽搁。”章一凡把马前进拉到一边,悄声说:“马书记,去时怕得带点东西给人家吧?空手去不合适吧?”马前进皱了一下眉头:“现在中央八项规定要求严得很,他们还敢收东西?”章一凡笑说:“要是不送东西,以后如果資料不合格,人家验收不上,在全省通报咱们驿马镇,我可不负责任。”马前进说:“你去财务上拿上一二千元,买上几条好烟,去时带上。他妈的,真是……什么东西!”马前进看着章一凡,又说:“你现在就回镇政府,打电话让各村把资料赶天黑前报来。”

章一凡骑上摩托车去了。

章一凡没有想到的事情又出现了。省检查组在镇政府停留时,一个干部突发奇想,去镇残联办搞调查,被问的是杨家村一个妇女,她是县机械厂退休职工,每月领1500元退休费,又是残疾者,每月领残疾补助几百元。可因为其亲戚是县上一个官儿,就当上了低保户;不但每月领退休费、残疾补贴,还吃着低保。章一凡下到杨家村后,在会上把她的低保户取消了。没有想到她却记恨在心,当省检查组问扶贫干部一周时间到村上去几次时,她竟信口胡说没有看到扶贫干部下乡来。扶贫干部全都想着法子糊弄上面领导。拍的视频都是假的。省抽查小组的干部当即给县纪委打电话,要求对杨家村的扶贫包村干部三年不能晋级,取消当年的绩效工资。再给杨家村村支书与村委会主任记过处分,取消全年的绩效工资。对驿马镇书记、镇长记过处分。在全县通报批评。就在章一凡在镇上打电话通知各村报来扶贫资料时,县纪委的红头文件已经下发了:章一凡三年不能晋级。当年的绩效工资全部取消。

消息很快就到了章一凡耳中。他懵了。他想骂娘。他想找人打架。他想对着天空大声吼叫。他还想脱光衣服在大庭广众面前奔跑。但是天马上就要黑了。他要到医院替换哥哥照管父亲。他想扔下手头的工作一走了之。可他却又想必须给马前进书记说一下,毕竟他也挨了处分。可他还没有找马前进书记时,马前进书记却找他了。“你把杨家村那个残疾妇女的低保户取消了?”章一凡点了点头,说:“对不起马书记,我没有想到这事会把你牵涉进去。还让你背了处分。”马前进气哼哼地说:“章一凡呀章一凡,你就没有想想,那个女人为什么拿着工资还能吃上低保?人家没有后台能行吗?人家谁没有看出其中的猫腻呢?可大家看到了谁也没有吭气,偏偏你就坐不住了。你能成了!你成精了!你把人家的低保户取消了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这下灵醒了吗?”

章一凡忽然咆哮如雷:“马书记!我没有错!我不能让群众在后面骂我们政府是挂羊头卖狗肉!”章一凡把手里的资料袋子猛地从桌子上往下一推:“谁爱送谁送去,老子不去了!老子现在要去县医院看护老爹去!我看谁敢阻拦我去照管我爹!”

章一凡说着就走出了镇政府办公室。

十三

章一凡骑着摩托车顺着西宝公路北线104省道向县城奔驰着,风从他耳边呼呼地掠过。虽然是秋季了,但晚风吹在脸上仍有一股热热的感觉。章一凡感到脑袋更加昏重了。而且看样子要越来越昏重。脑袋上面现在好像紧紧地压着一块重约千吨的巨石。或者那更像一座雷峰塔。但他是白蛇吗?正胡思乱想着,手机又响了。他停下车子打开,是马书记的电话:“章一凡你现在在哪里?官衙村的刁德一李百胜跑了,可能是要到北京上访去。你骑摩托车快,现在就去火车站找他。我在镇周围布置人寻找。如果找到人,要赶紧报告。好啦,你快快去火车站。其他啥事也不要想了。”

章一凡愣住了。如果现在去火车站,那么晚上照看父亲的事就会耽搁了。但他能不去车站吗?这可是天大的事情。他站在那里给哥哥打了一个电话,说他还要找一个上访户,这人现在不见了,他必须找着。否则上级会怪罪下来的。哥哥谅解地说:“你有公事你就忙吧。晚上你就不要过来了。我在这里能行。父亲现在比刚来时好多了,不流口水了。说话清楚了。”章一凡动情地说:“谢谢哥哥!”

章一凡骑上摩托车朝着西南方向的火车站奔去。

天已经全黑了,公路上的大小车辆全都亮着灯。有的车辆在会车时也不把远光灯关掉。每每碰到这些车子,章一凡就会在心里狠狠地骂一句脏话。

二十多分钟后,章一凡的摩托车来到了火车站。章一凡下车把车子锁住了,然后就朝着候车室奔去。他拿出工作证向安检人员说明了情况,进了候车室;转了一圈,但没有发现李百胜。他藏在哪里去了?或者他根本没有来这里的火车站,而是去了别的地方。但距这里十多里远的另一个火车站是一个小站,快车一般不停靠的。如要李百胜晚上要去北京,这红土坡的火车站是必经之地。舍此再无路可去。想到这里,章一凡躲在一角落里低下头看手机,但眼睛的余光却时不时地在扫视候车室。

中途,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马前进的,他悄声地告诉马前进,他现在正在候车室蹲守。马前进告诉他说,他们在驿马镇周围找了,没有找见。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火车站候车室了。他要章一凡一定要把李百胜带回来。马前进安慰他说:“县纪委给处分的事我会去做工作的,他们太草率了。但你要给我时间。也要相信组织。他们会纠正的。”

一种疲倦袭来,他觉得脑袋越发地沉重了。脖颈之上好像擎着一座泰山。这时候,他想到了父亲,想到了儿子,想到了妻子,想到了赵平平,想到了魏中良,想到了强成功与强栓子,想到了章有劳,还想到崔守仁。想到了驿马镇几个村上的村书记与村主任。他们像走马灯一样围绕着他转圈子,越转越快,后来竟扯出了一道迷人的光晕,把他团团地包裹在中间。蓦地,他的身子倒了下去。候车室里的旅客哗地一下站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却没有人靠前扶起他。旁边的安检人员看到了,跑过来扶起他,有人跑到外面喊来了医生,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拿出听诊器在他的胸口听了听,又拿出一根银针扎进了他的人中穴,他醒了过来,对医生说:“谢谢你!”年轻的女医生说:“你太累了,要好好地休息呢。要不,你出去到对面的门诊部,给你输点液怎么样?”

章一凡挣扎着站起来,说:“我在这里还有任务,不能走开。”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丛里一闪,章一凡看到了,猛地扑了过去,一把紧紧地抓住李百胜的手:“才找到你了。李百胜,跟我回去!”

李百胜挣扎着,说:“我不!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

章一凡说:“你进不了北京的。北京现正在开大会。你到半路上还是会被拦截回来的。”

李百胜说:“我不管!政府要是不给我转正,我就到北京告状,我要找国务院总理,让他给我一个公道。”

章一凡给马前进打了一个电话,说李百胜找到了,让马上把车开过来。马前进让他把李百胜看好,再不能让他跑了。他们马上开车过来。章一凡听见马前进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半个小时后,一辆小车停在火车站外面广场上,镇司法所的小武从车上下来了。章一凡带着李百胜上了车子。小武骑着章一凡的摩托车跟在小车后面。车子鸣了一声喇叭,哧地一声开走了。

回去的时候,章一凡在车上睡着了。直到小车开进驿马镇镇政府大院,章一凡才醒了过来。

章一凡看时间,晚上10:45。

十四

镇政府大院一片繁忙景象,好像要过什么大事似的。马前进把章一凡叫进他的办公室,声音沙哑地对他说:“一凡,还得辛苦一下,去县城国际酒店,与郭镇长一起把这些材料送给省上检查组。”

章一凡不解地说:“快凌晨了,送去人家睡着了怎么办?”

马前进说:“我剛打了电话,人家还在工作呢。”

郭镇长也不想送材料,可马前进说了,他不送也不行。章一凡带上全镇的精准扶贫材料,还有从镇上商店买来的两条软中华牌香烟,与郭镇长坐上小车,朝着三十里外的县城驰去。

在车上,章一凡收到一条短信:一凡,县委组织部发文,尚武法同志担任千乔县司法局副局长。你落选了。听说人家花了五位数字的钱。是牟飞鹏发来的。

章一凡只看了一眼,就随手删掉了。可口里却大喊:“真是无法无天了!”

郭镇长从副驾驶座上歪过头问他:“你说谁无法无天了?”

章一凡大声地说:“老天爷无法无天了!”

车子开到县城国际酒店时已经是午夜11点40分。检查组在三楼住宿。郭镇长没有上去,而是让章一凡带着材料与软中华烟上去。章一凡坐电梯上到三楼,推开了一间亮着灯的屋子的大门,说明了情况,然后就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说资料里如果有问题随时打电话。说完就转身走了。检查组的工作人员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也没有看一眼他送来的资料与香烟。好像那些东西根本不存在似的。

出了酒店,郭镇长要与他一同回去,章一凡让小车把他送到县医院,说他父亲住院,他得晚上照管一下。郭镇长就让车子开到医院大门口,章一凡下去了,小车随即消失在夜幕中。

站在县医院大门口,章一凡脑子一阵恍惚。他忽然觉得这一天的时间过得漫长而又久远,白天发生的事情并不是今天才发生的,而是发生在久远的过去。想起来竟十分模糊。那些人物一个个面目模糊不清,好像身上罩着一层雾气。他想看清他们,却怎么也看不清。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他只知道压在自己头上的石块太沉重了。惶恐、紧张、焦虑的情绪更加重了。

他脚步踯躅地走进住院部。病房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只有大楼过道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章一凡朝着父亲住的35号病房走去。走到病房门口了,他抬起目光隔着玻璃朝着病房里望去,借着外面淡淡的光波,他看见五十多岁的哥哥趴在病床的边沿睡着了,而躺在病榻上的父亲的一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望着头顶的什么地方。章一凡心里一阵难过,想推门进去,可又迟疑了一下。这时候,他听到从里边传出父亲微弱的声音:“一凡,你进来吧,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

章一凡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他一把推开房门,扑到父亲跟前,趴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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