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荣,本名罗棣宁,江西宁都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5部,中短篇小说集2部,散文集3部,传记文学2部,长篇纪实1部。
一
总务主任彭老师把卖柴的徐老头领进校长室,说:“校长,伙夫找到了。”
校长不高兴地白了彭老师一眼,说:“现在是新社会,得改口了。”
“你看我这,”彭老师忙说,“应该喊炊事员,对吧。”
彭老师是留任的旧公教人员,有些称谓一时改不口来。
校长把彭老师叫到一边,问:“到处都在搞土改镇反,这人来历不会有问题吧?”
校长怕学校里混进逃亡的地主,潜伏的反革命。
彭老师说,徐老头的基本情况问过了,北边山里人,穷苦出身,是个孤老,砍柴为生,学校里买过他几次柴。
校长说,慎重一点好。把徐老头叫过来,询问了一遍,觉得没什么可疑之处,便道:“学校原来那个炊事员,历史有点问题,我把他辞了。”
徐老头说:“晓得,彭老师对我讲了。”
校长问:“学校里二十几个人的饭,你做不做得了?”
徐老头说:“又不用做山珍海味是吧?只要是粗茶淡饭,上百号人的饭我都能做。”
校长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折,说:“老徐同志的身体还硬朗吧。”
老徐说:“硬朗。硬朗。”
校长满意地说:“行,那就留下来试试。”吩咐彭老师,带老徐去伙房。
老徐便跟着彭老师去伙房。伙房是旧祠堂改的,上厅放饭桌,下厅做灶房。灶是五枚花的大灶,一口头号锅,一口中锅,三个鼎罐。头号锅做饭,中锅炒菜,鼎罐烧水。老徐灶前灶后,仔细地察看他的工作岗位,他甚至把头伸进灶膛,查看火道。看完后,对彭老师说,这灶很费柴,而且有时会倒烟。
彭老师说,老徐你确实是个内行,这个灶是老虎灶,一天能烧掉半担柴,学校三天二头要去柴行买柴,开支很大,老师们怀疑总务上搞了什么名堂。倒灌烟就不用说了,以前那个伙夫,一双眼睛熏得跟兔子差不多。
老徐说:“有句话怎么说?匠人要做事,得先把刀磨利。”
彭老师说:“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老徐问:“学校里有没有歇工天不开伙?”
彭老师说:“星期天,吃饭的人少。”
老徐说,等到星期天,他把这灶改改。
二
学校的名称,叫新民小学。新民小学是解放后改的,过去叫北关小学。再过去,这里是座古庙,名“孚惠庙”。民国年间,新学兴起,孚惠庙改建成完全小学,庙中大大小小的木雕神像,搬到了隔着一条马路的戏台上。戏台下部,因学校宿舍紧张,被改建成住房,分配给学校的单身老师。人民政权建立,乾坤正位,天朗气清,戏台上日夜歌声飞扬,扎着长辫的女生左右手指相勾,平放在高耸的胸前,唱《解放区的天》,唱《高楼万丈平地起》,唱《南泥湾》。大约因离教室太近,过于吵闹,戏台被一堵砖墙封闭,女生们换到别处去唱歌了。这件事有点糟糕,戏台是个需要热闹的地方,它离不开弦管笛箫锣鼓铙钹高嗓低喉。一旦失去了功能,戏台下住宿的老师就生出了恐惧之心,即使是新学培养出来的现代青年,也往往住上十天半月后就落荒而逃。到后来,这座戏台的住户只剩下那些宋元明清的神仙。
彭老师决定把戏台下的住房分给老徐,他有些歉疚地对老徐说,学校住房紧张,只能委屈他先住在戏台下。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老徐说,住戏台下有什么不行?他这几十年,不晓得住过几多祠堂庙角,坟山墓地。
把被席搬了进去。
第二天,有一青年老师悄悄告诉老徐,戏台那里不能住。
老徐问:“是不是那里闹鬼?王老师。”
王老师说:“闹鬼!”
老徐说:“戏台下闹鬼,是跌死过翻跟头的戏子吧?”
王老师说:“不是。”
老徐说:“难道是争风失手伤了人命?”
王老师说:“不是。”
老徐说:“我晓得了,一定是有个标致女子在台上吊了颈。”
王老师大为叹服,说,那是宣统年间的事了,有对唱采茶戏的男女相好,后来男子怀疑女子跟别人有染,负气出走。女子为了表明清白,全身脱得精光,在戏台上自缢身亡。
老徐笑说:“是她闹鬼呀。”
王老师说,也不光这个女戏子闹,他在戏台下住时,常常听到楼上吹拉弹唱,总要闹腾到鸡啼三遍才收场。这种地方阴气重,住久了,损耗人的阳气。
老徐说,屋子得看什么人住,他五十多了,还没讨过老婆,阳气太足,住那里正合适。
王老师说:“也是。”端着饭碗走了。
隔几日,老师们下了课来伙房吃饭,王老师问老徐,有没有听到楼上唱戏文。
老徐说,过瘾。过瘾。每天一本戏,前天唱《青龙山》,昨天唱《洛阳桥》,今天夜里,要唱《十字坡》。
老师们说,老徐,你怎么会晓得今夜的戏名?
老徐说,他们预报的呀,头天完戏,一准报第二天的戏名,还一个个自报角色。
王老师问,那个殉情的女子,有没有上场?
老徐说,她说她赤身裸体,不方便出场。
王老师有点遗憾,说,太可惜了。
吃完饭,老徐邀老师们去他的住处见见鬼演员。校长说:“老徐,你别瞎扯。光天化日的,哪有什么鬼!”
老徐笑笑,说,去了就晓得。
人多胆壮,大家都说去见见。王老师说,这有点像完戏后领导上台接见演员。
相跟着到了老徐住处,老徐领头上了楼。戏台封闭后,光线很差,老师们心里有些害怕,你推我搡。王老师大着胆子问老徐,演员呢,怎么不出来?
老徐指指墙根,说:“都在那里欢迎我们哩。”
大家定睛看看,只見靠着墙壁,整齐地排列着十几座黑色的赭色的神像。
老师们问:“是它们演戏?”
老徐说:“也算是。”
说,那天王老师告诉他戏台上闹鬼,夜里,他果然听到楼上有奇怪的响声,于是打亮电筒上去看看到底是什么鬼。结果,还真发现了鬼在那里。
老师们听了毛骨悚然:“老徐,你当真看到了鬼?”
老徐说,看到了。电筒光下,他看到神像东侧西歪,张三靠着李四,上面挂着蛛丝,落满灰尘。楼板上,老鼠窜来窜去。头顶上,瓦片残缺,风吹进来,堆放得乱七八糟的杂物发出种种古怪的响声。他把那些神像和杂物堆放整齐,瓦漏捡好,古怪的声音就消失了。
老徐说:“这人间阳世,哪有什么鬼?我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没见过鬼长什么样哩。”
校长说:“你们听听!听听!老徐是个文盲,人家什么觉悟!亏你们还是新时代的知识分子呢!”
三
老徐利用星期日的时间,对大灶进行了改造,他疏通了灶膛内的火道,垫高了灶底,用粘土盘了个马蹄圈,一是省柴,二是火舌集中。烟道口也从半壁出改为从屋顶出,加大了抽风的力道,柴禾烧起来,就不会闷着老出烟。
灶改好后,火力一应手,老徐的手艺就显现出来。同样的萝卜白菜冬瓜茄子,经老徐的锅铲一搅,就有了全新的味道。首先发现菜的味道跟过去不同的是校长,校长问:“老徐,你炒的菜里面,是不是放了什么调料?”
老徐说:“也就是放点油盐。我本想请彭老师打瓶酱油买点醋,彭老师说没钱。味道不好的话,大家莫见怪。”
彭老师说:“老徐,校长是表扬你哪。”
王老师说:“老徐炒的菜,跟以前那个‘老反炒的菜有着天壤之别。‘老反哪是炒菜,白水煮的嘛。”
老徐说:“恐怕不能只怪他手艺差,灶火不应手,灶君菩萨也发愁。”
校长说:“那倒是。”
老徐的厨艺的确不差,他也不惜力,不象以前那样按人口蒸缽子饭,改做捞饭,做捞饭费工夫,得先把米煮到半熟然后捞起,放在木甑中蒸熟。这种饭既香甜软糯,又极富嚼劲,且还有解渴的米汤。菜是学校菜园自种的果蔬:辣椒、蕹菜、茄子、豆角、苦瓜、南瓜等等。一种菜,老徐会做出种种不同的口味,比如蕹菜,今天蒜仁生炒,明天就椒泥凉拌;比如豆角,今天吃鲜豆角,明天就晒豆角干。最受老师称道的是老徐做的南瓜,又沙又甜,入口即化。校长边吃边夸赞:“老徐,你在青瓜里放糖了吧。”南瓜在这里称作青瓜,因为有股青味。老徐做的青瓜没有青味。
老徐用围裙抹抹手,笑一笑。
老徐不仅会做各种蔬菜,他也能做荤菜。他的炒鱼干,炒泥鳅,炒田螺,哪样都要让人多吃一两碗饭。那些菜不贵,市面上千把块钱(旧币,相当于后来的一角)一斤,有的学生家长也会送。
后来,老徐有了更多的表现技艺的机会,像六一、国庆、中秋,老师们加餐,就有了鸡鸭鱼肉烧酒米酒,老徐会让他们吃得大呼小叫,猜拳喝令,全然忘了老师的仪礼。
因为伙房来了个老徐,在家用膳的老师也不愿在家吃饭了。
要求在新民小学搭膳的,还有一些外单位的工作人员。彭老师对校长说,外单位的就别接吧,一口饭甑,供不了那么多人。
校长问老徐接不接,老徐说,请木匠打个大甑就是。
老徐的手艺,传到了文教局张局长的耳中。张局长在视察新民小学时,特意留下来吃老徐做的饭菜。吃完饭,张局长跟老徐握了很久的手,说:“老徐同志,你做的辣椒炒鱼干子,我看可以上国宴。”
老徐笑笑:“辣椒炒鱼干子还上得了国宴?”
张局长说:“怎么上不了?我告诉你老徐,苏区那时候,毛主席在我们这里,最喜欢吃辣椒炒泥鳅,辣椒炒鱼干子虾公哩。”
老徐听得眼眶湿润润的:“那倒是,那倒是。”
张局长请教老徐,炒泥鳅炒鱼干有什么秘诀。老徐说,也没什么秘诀,主要是辣椒要辣,泥鳅要拍得烂,泥鳅鱼虾腥气重,焖的时候,多放点姜蒜和米酒。
张局长走后,上级部门隔三岔五有人来新民小学听课考察,或者组织兄弟学校来学习取经,当然也就要在学校食堂用餐。总务主任的眉头就有些不太舒展,虽然人家吃饭是按规定交了伙食费的,但超支也是难免的。直到有一天,文教局拨给新民小学一百万块钱(相当于币改后的一百元),彭老师才喜笑颜开。
老徐不喜欢闲着,厨房里的事干完,他就去侍弄菜地。学校有两块菜地,大的一块在校外,靠近江边。小的一块在学校后面。老徐栽种的是校后那块。上春的时候,老徐播蕹菜籽,插辣椒茄子秧,栽豆角丝瓜苗,然后逐日浇水施肥,松土除草。到了秋天,就换上另一茬菜:大蒜莴苣萝卜包菜。老徐向彭老师提议养两头猪,厨房里每天都有米泔水和剩米汤,菜地里的菜也有盈余,葑菜莙荙,再买点米糠,每年杀两头猪不成问题。彭老师笑说,老徐你胃口不小。请示校长同意,买了两只猪娃交给老徐。
年轻老师打起了老徐的主意。年轻人贪睡,也有人忙着谈女朋友,值日打钟就成了他们的累赘。首先想到请老徐帮忙的是王老师,其时王老师正与师范附小的一位女老师热恋,有天约好晚上去看电影,但那天王老师值日,王老师便到伙房找老徐,问老徐会不会敲钟。老徐说,敲钟哪个不会。王老师说,敲钟我晓得你会,不过你分得清上课铃下课铃吗?老徐问,有区别吗?王老师说,有区别,上课铃是当当当!下课铃是当——,当——,当——。
老徐说,我晓得了,上课绷紧,下课放松。你去吧。
老徐端着王老师交给他的闹钟,盯着长针短针打圈圈。到了钟点,他兴奋异常跑到教学楼二楼的角落边,拉紧长绳敲响了悬挂在屋檐下的铜钟。
代替老师敲钟的时候一多,老徐就产生出自豪感来:他只要手一动,老师学生就得规规矩矩按钟声行事。于是老徐跑到校长室,向校长讨下了敲钟打铃的差事。
四
学校的政治空气浓厚,每天下午课后,老师们都要集中到大办公室学习。学习的内容主要是读报,《人民日报》或《江西日报》的新闻,抗美援朝的消息。老徐此时早已把饭菜做好,他也坐到办公室门口听读报。老徐不进办公室里头去坐,因为他抽烟,而且他抽的是黑老虎旱烟,味相当冲,念报的女教师邓老师受不了。老徐边听邓老师念报,边巴嗒巴嗒吸烟,吸完一锅,在地上磕掉烟屎,又装上一锅,也不用再划火柴,两只指头把地上的烟屎捏起,捺进烟锅就行。有时,坐在老徐身旁的王老师小声问老徐,闹红的时候,有没有见过领袖。老徐說,那时领袖穿双草鞋到处跑哩,哪个都见得到。王老师嘴里啧啧作响。
老徐最喜欢听朝鲜战场传来的胜利消息。老徐说:“该他们走霉运了。”
王老师问:“哪个走霉运?”
老徐说:“那天,听你们叫南韩什么?”
王老师说:“高丽棒子。”
老徐说:“还有美国佬。”
又说:“志愿军是哪个?是解放军。解放军是哪个?是八路军。八路军是哪个?是红军。你说他们还能不走霉运?”
王老师肃然,说:“伟大!伟大!”
一日念报,邓老师念了个战场指挥员的名字,老徐忽然一拍大腿,高声说:“这家伙,能打!”
邓老师停住念报,大家的头都转向老徐。王老师甚是诧异:“老徐,你莫非认识那位首长?”
老徐摆摆手:“苏区那时候,他就在我们这地方打仗。”
校长说:“老徐同志说得不错,那位首长,在我们这边参加过五次反‘围剿,名气很大。上朝鲜战场的,还有许多像他那样的老红军。”
学习结束,校长带头进行捐款,老徐也像其他老师那样,从兜里掏出钱来。校长说:“老徐收入低,我看就算了。”
老徐问:“校长,我是不是学校里的成员?”
校长说:“当然是。”
老徐就把钱放进了捐款箱。捐完款,老徐对校长说:“校长,那张报纸,能不能给我?”
校长看看老徐,吩咐邓老师把报纸从报夹上取下,交给老徐。
老徐转身走后,校长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久。
第二天中午,来吃饭的老师们很兴奋。老徐问彭老师,什么事大家这么高兴。彭老师说:“对了老徐,下午我们学校包场看电影,我忘记通知你了。”
老徐说:“我去看电影,哪个在家做饭?”
彭老师说:“才一个半小时,误不了大家吃饭。这电影可得去看。”
老徐问什么电影。彭老师说,叫《翠岗红旗》,讲的是我们这里的故事,拍摄地点也是我们这里。
老徐说:“那一定要去看。”
午饭后,老徐匆匆洗刷好炊具,便跟随全校师生去人民礼堂看电影。电影讲的是红军北上后,国民党反扑,进行反攻倒算,残酷地镇压苏区人民。红军战士江猛子的妻儿受尽了地主恶霸的欺凌。1949年秋天,已成为人民解放军师长的江猛子带领部队打回家乡,攻克了国民党残匪盘踞的翠微峰,解放了老苏区人民。江猛子一家,也幸福地团圆。
电影放完,师生们正要退场,却听见有人在嚎啕大哭。一看,竟是炊事员老徐。校长走过去,把老徐拉起来。老徐老泪纵横,对校长说:“解放了!解放了!”
校长说:“是的,老徐。解放了。”
校长想,这老徐,搞什么名堂?
五
有一年,就是老徐到学校做炊事员的第四年,国家对粮食实行定量供应。按照地方政府划定的标准,公教人员每人每月定量为29斤,一般居民为24斤,所有人员每年有五个月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搭配红薯。总务主任彭老师拿着学校老师花名册去上粮。上到老徐名下,核定的粮为24斤。彭老师问登记员,为什么老徐要比老师们少五斤口粮?登记员回答,老徐不属于教员,是勤杂工,因而只能按一般居民配粮。彭老师说,老徐进校时间不短了,他干的是体力活,应当按重体力劳动者每月38斤配粮才对。即使按轻体力劳动者配,也应当有29斤。登记员说,没办法,这是规定。彭老师生气,不登了。回去跟老徐说。老徐摆摆手说:“按照规定登吧,少几斤就少几斤。”
彭老师说:“老徐你别发懵,口粮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老徐说:“我年纪大了,每月有24斤粮够吃。再说,不是还有番薯芋头青菜萝卜搭帮么?”
老师们的口粮定下来后,彭老师与老徐商量,吃大甑饭的做法恐怕不行了,大甑饭吃两碗三碗都行,反正管饱。定了量,肚皮大肚皮小不能一碗水端平,还是改成从前那样各人餐前自报米数蒸缽子饭。老徐想了想,说,也只有这个办法。
就收起了大饭甑,改用屉子蒸份饭。年轻的王老师见到老徐往一排瓦缽里倒米,不免发牢骚,说:“那个‘老反不是被打倒了吗?”
王老师指的是走回头路。
彭老师忙说:“王老师,慎言!慎言!”
老徐闷着头,坐到灶膛前去抽烟。
过了一段时间,老徐把打铃的事委托给彭老师,每天上下午,做好饭喂好猪就出校门。一连走了好几天。这天,他从外头回校,径直去找校长。老徐说,粮食是个大问题。校长说,是呀,年轻老师尤其不够。老徐说,饿着肚子还能教得好书?校长说,你有什么好办法?老徐说,开荒。
校长一声苦笑,说:“老徐呀,你没看到,跟解放那年一样,开荒又掀起了高潮,各部门各单位,还有居民,哪里还有闲人?你看看城里城外,哪一块空地没种上作物?”
老徐说:“有一塊地方,还没有人去那里挖镢头。”
校长问:“哪里?”
老徐说:“北当岭。”
校长说:“那里是坟山。”
老徐说:“北当岭荒野,坟墓多,别人才害怕,不去那地方。这几天,我在岭上到处踏看,可以开出不少荒地。山岭上没水,种稻禾不行,种番薯蛮合适,那里的地很肥。”
校长沉思一会,说:“我看这主意行,破除封建迷信,我们这也是实际行动。”
新民小学师生的镢头,于是抡上了北当岭。顺便,师生们把一些坍塌的坟墓刨了,挖出的青砖,运回学校去盖新教学楼。
那年深秋,有件大事降临到了老徐头上。一天深夜,老徐睡醒一觉,听到门外有孩童的哭泣声。打开门,电筒一照,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正伏在门边哭。老徐把孩子抱进屋,摸摸他的头,烧得滚烫,连忙为孩子用温水抹身降温,又喂他食物开水。天亮后,老徐带着孩子去学校。老师们听说老徐半夜里捡了个孩子,都跑到伙房来看,猜测孩子的来源。邓老师说,老徐,你心肠好,保不定是送子娘娘给你送来的。大家一致说是。不过更一致的看法,是逃荒的难民特意放在老徐门口的。聪明的王老师掏一掏孩子的衣兜,取出一角报纸,上面空白处写着:请好心人行善积德,收养孩子。
大家说:“果然!”
邓老师说,逃荒的,都是北方遭水灾旱灾的农民,他们留下的孩子,要么生了病,要么有残疾。邓老师一说,彭老师忙抱起孩子从头到脚进行检查。检查完后,说一声:“糟糕!”
这孩子,一条腿萎缩了。
邓老师说:“这孩子早年肯定得过脊髓灰质炎。”
老徐问:“什么灰炎?”
邓老师说:“就是小儿麻痹证。这孩子看上去很伶俐,可惜一条腿残废了。”
王老师说:“送派出所吧。”
老徐说:“派出所收养孩子?”
王老师说:“他们可以送保育院。”
老徐说:“算了,我收养他。”
彭老师说:“老徐心好,这孩子有福。不过,你和孩子之间的称谓得确定,孔夫子说,必也正名乎!他是喊你爹呢?还是叫你爷?”
老徐笑说:“按年纪呢,他该喊我爷。但我大半世人了,还没人叫过爹,还是叫爹吧。”
大家就让孩子喊“爹”。孩子怯怯地喊了声。老徐高兴死了,说:“我到底做爹了。”央求老师们为孩子起个名,老师们公推彭老师。彭老师想了一会,说:“孩子是逃荒的难民留下的,就叫徐离难吧。”
六
徐离难插班入了学,老徐从箱底下取出三块钱要交学费,校长骂他:“老徐你扯淡!当老师不沾别的便宜,沾点读书的便宜还是应当的。”
老徐说:“我不是老师。”
校长说:“你是校工,一样。”
老徐就把钱收回了。
老徐的儿子虽然残疾,但脑子很聪明,有读书的天赋,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成绩都居全年级之冠。他喜欢看课外书,尤其喜欢看小人书和童话。星期天或者假期里,老徐总把儿子背到书摊,让他坐在矮凳上看一分钱一本的图书。倘若新华书店新到好看的童话,老徐不惜破费,再贵也买回来给儿子看,让他读,自己坐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偶尔,学校里会包场电影看,老徐就背着儿子上电影院。老徐自己不进去看,自从看《翠岗红旗》失态后,他就不看电影了,说电影中的事太真,让人受不了。他坐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等着电影散场。回家路上,离难趴在老徐背上,把电影故事讲述给他老子听。老徐的嘴里,不断嗯嗯地应。听到有趣处,就哈哈大笑。
老徐很喜欢看学校少先队升旗。周一早上,他就为儿子穿上白衬衫,戴上红领巾,别上三条杠的大队委员徽章,然后把他背到操场队列前。太阳升起时,徐离难拉动旗绳,缀着星星火炬的队旗徐徐升上旗杆。尔后,少先队员们把手举过头顶,高唱《少年先锋队队歌》:
我们是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是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毛泽东新中国的太阳
开辟了新中国的方向
黑暗势力已从全中国扫荡
红旗招展前途无限亮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勇敢前进前进跟着共产党
……
七
或许由于文化与社会地位都低下的原因,老徐对形势的变化不很敏感。而他的出身,也决定了他不必具备敏锐的时事洞察力,他只需跟着时代的步伐前进。换句话说,时代会推着他往前走。
老徐发现学校里气氛不对,是因为来食堂吃饭的老师相互之间不像过去那样交谈说笑,议论风生。大家都一言不发,端饭,吃饭,洗碗,然后各自匆匆离去。那天,当最后吃完饭的邓老师要离开时,老徐叫住了她,问怎么回事?邓老师说,学校里正在开展反右斗争。
老徐问:“我们学校里,也有右派?”
老徐听邓老师念报,报上说,当前右派分子正向党发起猖狂进攻。
邓老师小声说:“老徐,你相不相信彭老师是右派?”
老徐说:“瞎扯!彭老师怎么会是右派?他什么时候向党进攻了?”
邓老师说:“我问你件事,你跟彭老师聊天时,他有没有攻击过党的政策?”
老徐问:“彭老师攻击过党的政策?什么时候的事?”
邓老师说:“听说有一次在食堂聊天,彭老师说,现在什么都要凭票供应,买米要米票,买布要布票,买棉花要棉花票,买肉要肉票,连煤油、火柴、肥皂都要票。”
老徐说:“有这回事,那天彭老师有课,让我去买肉,没买到,回来我跟他发牢骚。”
邓老师问:“那他有没有说过一句很反动的话?”
老徐问:“哪句?”
邓老师说:“他说‘共产党好,有钱买不到;国民党壞,有钱就有卖。”
老徐说:“我和彭老师哪个都没说这样的话。”
邓老师点点头,说:“他帮你儿子取名的事,也是一条罪状。”
老徐一惊:“取名也有罪?”
邓老师说:“徐离难,徐离难,就是要离开苦难。这不是影射我们的社会制度吗?”
老徐说:“你们有文化知识的人,怎么这样刁钻!是哪个告发的?”
邓老师没有告诉老徐是谁告发了彭老师,只说:“彭老师的总务主任位子空出来了。”
又说:“彭老师一家五口,就靠他的工资生活。他要送去劳改,一家人就惨了。”
邓老师走后,老徐懊恼地吸了好一阵工夫旱烟。彭老师被打成右派的两件事,都与他有关。老徐决定去找校长,替彭老师澄清是非。
校长对老徐上门并不感到意外。校长说:“我晓得你会来找我。”
老徐说:“校长,那些话是我说的。”
校长说:“我晓得。”
老徐说:“你当真晓得?”
校长说:“老彭这个人,一向谨言慎行,那种话他肯定不会说。”
老徐气愤极了:“那你为什么还要相信,打了他的右派?”
校长欲言又止,末了,还是叹口气说:“老徐,你是个可以信赖的人,我告诉你,彭老师不打右派,那顶右派帽子就要由别的老师戴。”
老徐倏然明白,终归要有人成为右派的。老徐说:“彭老师太冤了。”
校长说:“老徐,这话要让人听到,人家会说我们为右派分子喊冤叫屈。”
老徐说:“那总不能看着彭老师去劳改吧。”
校长想了想,说:“要不这样老徐,你去县里找找张副县长,他是县反右领导小组副组长,掌握政策。到了那里,千万别说是我叫你去的!”
张副县长就是以前的文教局长,老徐认识。
张副县长很热情地接见了老徐。对老徐反映的情况,张副县长说,既然那些话不是彭老师说的,在开会研究时可重新考虑最终定性,但为老徐儿子取名的事,还是有影射之嫌的。
半个月后,彭老师的处理决定下来了,他没被打成右派分子,只以犯有言论错误调离新民小学,下放到一所乡村完小当普通老师。
彭老师回新民小学收拾东西时,特意到食堂找到老徐,要给他下跪。老徐连忙拉住。彭老师说:“老徐同志,你救了我一条命,也救了我一家人。”
老徐说:“彭老师,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王老师接替彭老师,当了总务主任。
老徐的儿子徐离难,校长亲自给改名叫徐新民,用的是校名。老徐对校长说,学校食堂吃饭的人,除了老师,还有搭膳的学生,越来越多。到明年,他就满花甲了,做不动了。
校长说:“是该让你退休歇歇了。老徐,你不做炊事員,专门打钟好不好?打钟这事你还是吃得消的。”
老徐说:“好。”
有天晚上,校长接到张副县长电话,问:“你们学校那个老徐,叫徐什么?”
校长说:“徐春生。”
张副县长说:“不对。”
校长说:“是叫徐春生。他当年进校登记的就是这个名字。”
张副县长说:“我是说老徐的名字跟首长说的名字不对。”
校长问:“哪个首长?”
张副县长说,有位从北京来县视察的首长,下午说起他有个部下,是这里人,从长征那时起一直跟着他,是首长的公务员,很会做菜,特别擅长做辣椒炒泥鳅,辣椒炒鱼干子,当年主席在这里时,吃过他炒的菜,夸他手艺不错。解放战争中,大部队渡过长江,进入湖南时,那个公务员生了病,留在地方上养病。等到战事结束,首长派人去接这个公务员,房东说他回家乡去了。首长说,这个公务员名叫徐正义。你们学校的老徐,姓是对,可名不对。
校长说:“我看就是老徐,他很可能出去长征时用的是大名,现在用的是老家的小名。我跟老徐相处几年了,一直觉得他不像一个普通山民。他的思想觉悟比老师都高。对了,有一次读报,他还说那位首长很能打仗。”
张副县长很兴奋,说:“你这样,通知老徐明天上午到县招待所来,我让他炒几个菜上桌。记住保密,别告诉他哪位首长来了。”
校长说:“晓得。”
校长认定,老徐一定就是首长的公务员。
辣椒炒泥鳅,辣椒炒鱼干子端上了桌。首长端详端详,用筷子夹起来尝一尝,说:“这菜是徐正义炒的!”
张副县长很谨慎:“首长,炒菜的是小学的一个炊事员,叫徐春生,不叫徐正义。”
首长说:“是徐正义。你们带我去厨房,我要见他。”
老徐从门外走了进来,声音哽咽:“首长——”
首长快速地离了席,紧紧地握住老徐的手:“徐正义,你个老家伙,让我好找哇!”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