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谶纬之书到经典传作
——论《老残游记》在二十世纪初经典地位的确立

2018-04-03 07:45徐善娥陈光锐
宿州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老残游记刘鹗谶纬

徐善娥,陈光锐

1.滁州城市职业学院基础部,2.滁州职业技术学院基础部,滁州,239000

《老残游记》1903年始在《绣像小说》上发表,后因故中断,后改在《天津日日新闻》发表至1907年。这期间,刘鹗共创作了《老残游记初集》二十回、《二集》九回及《外编》残稿一回。时至今日,《老残游记》问世已100余年。在这100余年中,《老残游记》经过无数读者的阅读、阐释,已被公认为经典传世之作。“艺术作品的生命存在于审美接受过程之中,一件艺术作品的全部意义便是无数读者创造性阐释的历史成果。”[1]《老残游记》能最终被确认为晚清小说中的经典,正是一代又一代读者的阅读与接受的结果。本文即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试对《老残游记》在二十世纪初期的接受作如下探究。

1 普通读者的谶纬之说

《老残游记》在问世之初曾一度被认为是一部谶纬之书。《老残游记》问世后不久,辛亥革命爆发,当时就有一些读者根据《老残游记》中的部分内容认为作者具有预测国家未来之事的本领,纷纷把《老残游记》当作了解未来之事的谶纬预言。刘鹗之子刘大绅曾对此有所介绍,其在《关于老残游记》中说“政体改革以后,一般读者迷信本书为谶纬预言,以为如《烧饼歌》《推背图》之类。纷纷揣拟,诡词百出”,“普通读者中,十之七八羼有谶纬思想,以致离奇怪诞之言,百出不已。”[2]刘谈到他亲身遭遇的一件事:1913年冬,他由苏州赴淮安,在南运河小轮中,同舱有张姓客人读《老残游记》,问大家看过此书否。且对众人说:“作此书之人实在了不得,能知天下将大乱,在中国十八省中,各娶一妻生子置产,以备乱后传嗣,本人曾经人介绍往访,为求弟子不得。”现存《老残游记》的版本中有一种叫《刘氏原本老残游记》,由上海百新公司1916年第一次出版,共40回,上下两册,上编二十章,是刘鹗原著;下编二十章,现已证明是伪作。此书封面上印有“欲知未来之结局不可不看”的字样,上编钱启猷“序”中就说此书是“关心治乱,推算兴亡,秉史笔而参易象之长”;下编傅幼圃在“序”中也说“于笔记叙事之中,具有推测步算之妙,较《推背图》《烧饼歌》诸书尤见明晰”,还说此书“记载详尽,术算精当,足够将来之参考”。钱、傅二人之言可作两种理解:一是他们自己的观点,认为《老残游记》是预言书;二是他们出于利益的目的,故意这样说,以迎合当时普通读者的口味。但不管哪一种理解,都可说明当时确有人把《老残游记》当作预言书读的。

《老残游记》中被当作谶纬预言来读的部分主要是指第十一回中黄龙子的“三元甲子”及“北拳南革”之说。其实,从今天的眼光来看,把《老残游记》当作谶纬预言有些可笑,但这对于当时普通的市民百姓来说却是很有可能的。这既与中国古代文化中的迷信思想有关,也与一般市民读者的文化修养有关。普通的市民百姓中许多人只是粗识文字,他们只是把读小说作为劳作后的消闲或茶余饭后的娱资,很少会有人去细细品位其中的深蕴,更不用说小说的艺术技巧了。另外,时代环境也给了他们这样解读的理由。晚清时期积贫积弱,腐朽的清政府面对外敌,毫无作为。中法战争、中日甲午战争的失败,使大清帝国的颜面丧失殆尽。1900年的庚子事变,清政府与西方列强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清政府的腐败无能使中国彻底沦为了任人宰割的鱼肉,国家与个人的命运存在不确定性。1911年发生的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清政府的统治,但并没有给中国带来真正的民主和自由, 不仅如此,连年的内战反而使中国社会更加动荡。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普通民众对《老残游记》中所描述的三元甲子之后的“文明结实之世”必然是心向往之,所以对于书中所说的“北拳之乱”这一发生过了的极易弄清的事实抛之一旁,而宁愿把《老残游记》作为能推测未来之事的谶纬预言。

2 鲁迅、胡适的解读:经典地位的确立

把《老残游记》当作谶纬预言可以说是在特定环境条件下造成的对《老残游记》的误读,较早从文学角度去解读《老残游记》的应是鲁迅和胡适。在当时两位文坛主将的解读下,《老残游记》在晚清小说中的经典地位得到初步确立,《老残游记》的内涵属性也得到一代代读者的认可。

2.1 鲁迅:“揭清官之恶”主题的提出

鲁迅对《老残游记》的评价见于《中国小说史略》[3]260-262(以下简称为《史略》。下文所引,未特别注明的皆出自此著)《史略》第二十八章《清末之谴责小说》中说:“其书即借铁英号老残者之游行,而历记其言论闻见,叙景状物,时有可观,作者信仰,并见于内,而攻击官吏之处亦多。其记刚弼误认魏氏父女为谋毙一家十三命重犯,魏氏仆行贿求免,而刚弼即以此证实之,则摘发所谓清官者之可恨,或尤甚于赃官,言人所未尝言……”从这段话可看出,鲁迅主要从四个方面进行论述的:一是指出《老残游记》游记体的叙事特点,即通过“游行”的叙述方式来表达“言论闻见”。二是指出它在描写上的成绩,“叙景状物时有可观”。三是认为“作者信仰并见于内”。四是指出它“攻击官吏之处亦多”。但在这四点中,前面三点都是一笔带过,直到第四点时才展开论述,即通过解读刚弼形象,肯定了《老残游记》对“官吏”的“攻击”是“摘发所谓清官者之可恨,或尤甚于赃官”,并认为这是作者“言人所未尝言”的创见。对于鲁迅的这一解读,我们可以看出鲁迅论述这部小说时的本质所在,即重点指出《老残游记》“揭清官之恶”这一主要特征和成就。在《史略》中,鲁迅特辟一章“清末之谴责小说”(并认为其代表作就是《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和《孽海花》)并将其与《儒林外史》为代表的讽刺小说区别开来。他认为《儒林外史》“指摘时弊”时能“秉持公心”,而为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所以足称讽刺之书;而《官场现行记》等小说则“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词,以合时人嗜好”,其度量技术与讽刺小说相去甚远,“故别谓之谴责小说”。但鲁迅对谴责小说的写作技术虽有微词,但对其“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的“匡世”作用还是给予肯定的,认为“似与讽刺小说同伦”。重视小说的“匡世”作用可以说是鲁迅“为人生”的文学观念的反映。

鲁迅早期曾是一个启蒙主义者,他自述他创作小说的目的就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作为文学革命的主将和旗手,鲁迅以小说、杂文的形式向旧社会、旧道德发起猛烈的攻击。他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等小说就对封建社会吃人的礼教和国民的劣根性进行了强烈的批判与讽刺。他后来说:“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4]362-368“也不免夹杂些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的希望”[4]351-357这种观念也贯穿在他对中国古代小说整理研究中。他的《史略》不仅是要将中国的小说“从倒行的杂乱的作品里寻出一条进行的线索”[3]268-309,而且希望从古代的小说中找出那些具有现实批判意义的小说,以配合现实的思想文化斗争。如对《金瓶梅》,世人多将其视为淫书加以诟病,鲁迅却以其深刻的眼光看到了此书的批判现实性。他说:“至谓此书之作,专以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与本文殊不相符,缘西门庆故称世家,为缙绅,不惟交通权贵,则士类亦与周旋,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盖非独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就指出了其“骂尽诸色”的社会批判作用。鲁迅十分推崇《儒林外史》,把它看作讽刺小说的绝响,主要原因就在于它“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刻化伪妄之处尚多,剖击习俗者亦屡见”。他对“作者生清初,又束身名教之内,而能心有依违”的敢于菲薄封建礼教,反对封建科举制度的进步倾向大加赞赏。他还通过对古代小说中的“团圆主义”的批判,抨击了现实生活中的“精神胜利法”这一“国民性”缺点。可见,鲁迅对古代小说的研究融入了强烈的时代意识,是作为一种反对封建旧道德、旧文化的一种武器的。正是这种对现实人生的关注,鲁迅在对晚清谴责小说进行评价时,虽对其写作技术颇有微词,但对他们的现实批判意义还是给予肯定的。也正因此,鲁迅在评价《老残游记》时,对其中社会批判揭露“清官”的暴露作用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是“言人所未尝言”的创见。

2.2 胡适:前无古人的艺术描写

胡适对《老残游记》的解读尤以《老残游记序》一文最详。在这篇《序》中,胡适对作品的思想和艺术都做了详细的阐释。本文主要以《老残游记序》为主来看胡适对《老残游记》的评价[5]88-96。

对《老残游记》的思想,胡适主要从两个方面予以肯定。一是肯定了《老残游记》中对“清官”的揭露。与鲁迅一样,胡适对《老残游记》中 “揭清官之恶”的写作意图给予肯定,并对作者的这一“创见”极为欣赏。不过,胡适对“揭清官之恶”的解读与鲁迅并不完全一致,鲁迅认为《老残游记》揭露“清官”的残暴害民;胡适虽不否认这一点,但却有他自己的理解,他在《序》中引用刘鹗在第十六回中的自评后分析说:“古来的‘清官’,如包拯之流,所以能永久传诵人口,并不是因为他们清廉不要钱,乃是因为它们的头脑子清楚明白,能细心考察事实,能判断狱讼,替百姓伸冤理枉……一些迂腐的官吏自信不要钱便可以对上帝,质鬼神了,完全不讲求那些搜求证据,研究事实,判断是非的法子与手段,完全信任他们自己的意见,武断事情,固执成见,所以‘小则杀人,大则误国’。”显然他认为《老残游记》主要是揭露“清官”们的清矫直拗、刚愎自用以致误国害民之恶。胡适对《老残游记》中的思想肯定的另一方面是《老残游记》中对宋明理学的批判。胡适认为宋儒严辨“天理”“人欲”,有许多不人道的主张,而“刘鹗先生作这部书,写两个‘清官’自信意见不出于私欲,遂固执自己的私见,自以为得理之正,不惜杀人破家以执行他们心目中的天理:这就是‘以理杀人’的具体描写。”而桃花山上玙姑的一段话(主要指第九回)从根本上否认宋儒的‘理’‘欲’之辨。“她不惜现身说法,指出宋儒的自欺欺人,指出‘宋儒之种种欺人,口难罄述。’这虽是一个‘头脑不清楚’的老新党的话,然而在这一方面,这位老新党却确然远胜于今世恭维宋明理学为‘内心生活’‘精神修养’的许多名流学者了。”

让胡适最为称赞的还是《老残游记》文学描写的技巧,他说:“《老残游记》最擅长的是描写的技术;无论写人写风景,作者都不肯用套语烂调,总想熔铸新词,作实地的描画。在这一点上,这部书可算是前无古人了。”胡适认为,《老残游记》在描写上之所以取得这么大的成就,一是靠作者的实地的观察,一是作者能“熔铸新词”。如对文中黄河水结冰一段的描写,胡适认为“这样的描写全靠有实地的观察做根据”。还说“不但人有个性的差别,景物也有个性的差别。我们若不能实地观察这种种个性的差别,只能有笼统浮泛的描写。不但如此,知道了景物各有个性的差别,我们就应该明白:因袭的词章套语决不能够用来描写景物,因为套语总是浮泛的,笼统的,不能表现某地某景的个别性质。我们能了解这段散文的描写何以远胜那六句五言诗,便可以明白白话文学的真正重要了。”对第十二回打冰后月下雪景的描写,胡适称:“这样白描的功夫真不容易学。只有精细的观察能供给这种描写的底子;只有朴素新鲜的活文字能供给这种描写的工具。”

30年代,刘大绅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老残游记》曾因胡适的这篇序而“炽销一时,并有人节录其文字入学校课本内”[6],由此可见胡适这篇序的影响。胡适对《老残游记》的推崇一方面与他提倡白话文的思想有很大的关系。胡适是“五四”文学革命运动的主要提倡者之一,他的文学革命的观念很大程度上就是要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为了提倡白话文,他将白话文学提高到“中国文学之正宗”的地位,他还提出了“活文学”和“死文学”的概念,他认为“两千年的文人所作的文学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经死了的语言文字做的。死文字决不能产出活文学”[7]。并且认为中国的文学凡是有价值、有生命的,都是白话的。在这种观念下,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在对近五十年的中国文学进行梳理时,将五十年来的古文学称为“死文学”或“半死的文学”,而将五十年来的白话文学称为“活文学”。而《老残游记》就是这“活文学”中之一种。胡适在《序》中对《老残游记》中那些优美的描写文字给予了不遗余力的称赞,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出自他对白话文的提倡。

胡适对《老残游记》的推崇还可以从他的治学思想中找到根源。胡适曾留学美国,师从实验主义大师杜威学习哲学。回国后,他将实验主义思想用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上,并逐渐形成了一套“科学方法”。这个“科学方法”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尊重事实,尊重证据”或者“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 他在二十年代对古典小说所做的一系列考证工作可以说就是对他的科学治学方法的一个验证。因为强调“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所以胡适在治学时注意史料的搜集和考证以及亲身实地的观察。如在读《老残游记》时,他就看到其中有可以作为史料的地方。胡适认为《老残游记》中所写的玉贤即历史上的毓贤,“毓贤是庚子拳匪案里的一个罪魁;但他做山东曹州知府时,名誉很好,有‘清官’‘能吏’之称。刘先生偏要写他在曹州的种种虐政,预备留作史料。”胡适还特别重视作家的亲身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他认为:“真正文学家的材料大都有‘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做根底。不能作实地的观察,便不能做文学家;全没有个人的经验,也不要作文学家。”[5]65-73胡适认为,刘鹗算得上“真正的文学家”。因为《老残游记》中的材料是刘鹗“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做根底的。如他认为《老残游记》中提到的治河主张及对黄河水灾的描写是刘鹗从实地观察得来的,因为刘鹗有治理黄河的经验,而且在治理黄河时能“短衣匹马,与徒役杂作”。而《老残游记》中出色的景物描写更是“全是靠有实地的观察作根据”的。正因为此,胡适对书中白耆的“就事论事,细意推求”的议论大加赞赏:“这是折狱老吏的态度,是侦探家的态度,也就是科学家寻求真理的态度。”可以说,胡适完全是带着他自己最为服膺的“科学方法”来理解、阐释《老残游记》的。

接受美学认为文学的历史不仅是作家作品史,还是作品产生的效果史,而效果史的产生正是从读者的阅读与接受中生成的。因此,研究读者的接受,既是研究读者,更是认识作品。应当说,正是经过鲁迅、胡适的解读,《老残游记》的内涵主旨、艺术成就被发掘出来。此后的读者虽时有新见,但对鲁迅、胡适的解读无不赞同,从这一角度可以说正是鲁迅、胡适的解读奠定了《老残游记》在晚清小说中的经典地位。正如凌霄汉阁所说,“经过许多批评家、考据家注意研究品题,到现在可以承认为一种‘传作’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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