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风骤雨 落花飞雪
——发生学视域下“草圣”怀素的生命美学启示

2018-04-03 08:07
四川文理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怀素草书美学

范 藻

(四川文理学院 学报编辑部,四川 达州 635000)

被誉为“草圣”的唐代大书法家怀素,受到了历代文人骚客的盛赞。

同时代的颜真卿:“虽姿性颠逸,超绝古今,而模楷精详,特为真正。”

北宋大书法家米芾:“怀素书如壮士拔剑,神彩动人,而回旋进退,莫不中节。”

明代大文豪王世贞:“字字欲仙,笔笔欲飞。素师诸帖皆遒瘦而露骨,此书独匀稳清熟,妙不可言。”

晚清诗人、书画家何绍基:“山谷草法源于怀素,怀素得法于张长史,其妙处在不见起止之痕。”

最能领略怀素草书神韵的首推李白,他用天风海浪般的艺术想象,描绘出了怀素书法的神奇魅力:“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由此引出一个问题,有唐一代,尤其是到了怀素时期,书法艺术蔚为大观,名家辈出,灿若群星,且不说“字如其人”的“遒劲瘦硬”的开国太宗李世民、“流利秀美”的盛世之主李隆基,及至盛唐行书有张怀瓘、草隶有贺知章,稍长于他的行草有陆柬之、楷书有李邕、行草有孙过庭,和他同时代的楷书有徐浩和颜真卿、篆书有李冰阳、草隶有卢藏用、行书有张从申,稍晚于他之后的有草书大师张旭。为什么怀素能在盛唐的书坛上以草书闻名,异军突起,以致于影响了整个中国书法艺术,尤其是草书艺术备受后人崇仰?更令我们感兴趣的是,如果从发生学的角度看,他为何对“狂草”情有独钟?如果从生命美学的角度看,怀素“书如其人、人如其书”的书法人生,是草书造就了怀素还是怀素成就了草书,并成就斐然,这其中的玄机,又是什么呢?即透过怀素个人似乎“率意性”的草书情趣选择,我们应探析这背后蕴含的“真实性”的艺术奥秘、美学秘密和文化密码。

本文借鉴的“发生学”是借助自然科学所指的生物种系的发生和发展的历时性考察,从而揭示生命的起源历史和演变规律。瑞士著名心理学家皮亚杰通过对儿童认知的考察,建立了探究“集体无意识”的发生认识论;法籍罗马尼亚文艺学家卢西恩·戈德曼建立了社会结构与艺术结构相结合的“生成结构分析”方法。具有审美文化人类学意义的“发生学”就是要努力回到审美主体的原初状态,尤其是要回溯并探究审美主体,在艺术选择和艺术创作的原始的“体验—感知”“兴趣—情绪”和“思维—认知”相结合的审美心理结构,努力还原艺术家在“彼时彼地”选择什么样的艺术形式和进行什么样的艺术创作的“真实”状态和“本来”情况。从而最终解释怀素为何钟情草书的生命美学意义,这就是“从‘发生学’的意义上,实现了生命美学的生命还原,即在探究生命美学的过程中发现并享受生命之美,更是让生命本身的美真正成为生命美学的源头活水”。[1]

一、削发为僧:禁锢中的叛逆——崇尚自由的生命

怀素是中国书法史上一个奇特的人物,十岁时“忽发出家之意”,来到零陵城西二里外的书堂寺,皈依佛门,改字藏真,史称“零陵僧”或“释长沙”。这就是他在《自叙帖》陈述的“幼而事佛”,及至终生都以佛门弟子自谓。毋容置疑,既然出家就有清规戒律,而削发为僧的人生境况,为何不但没有让他看破红尘、专心事佛,反而于寺院的冷寂中寻到了书写的热情,于佛经的戒律里发现了文字的魅力。他选择的书法——草书,就成了这禁锢中叛逆和限制中超越的绝佳方式。何以见得呢?

首先,环境的影响。盛唐以其强盛的国力彰显帝国气象,以其开明的襟怀容纳各种文化,以其宽松的氛围促使艺术繁荣,其中佛教一再得到帝王的青睐,而怀素所处的永州大地,佛道盛行,道观遍布,寺庙林立,著名的有何仙观、九嶷观、高山寺、龙兴寺、豸山寺、文昌阁,更有怀素修炼的书堂寺,加上他的伯祖父既是书法家,也是佛门僧,法名为惠融禅师,学欧阳询的书法几乎可以乱真”。这些由远及近,由表至里,深深地熏陶和感染着怀素,于是这“出家之意”的“忽发”才不仅仅是少儿的率性而为,而是有着深广的环境影响和深厚的家族渊源。其实,在那个时代皈依佛门并非个人前途的“失意”无奈之举,而是较为普遍认可的人生寄托的“生意”自觉之为。

其次,书家的独特。怀素走过了“开元盛世”的繁华、经历了“安史之乱”的衰落,进入了“尚气”的中唐,他品尝着酸甜苦辣的人生,历经了悲欢离合的遭际,看透了盛衰兴亡的历史,尽管是出家弟子,难释人间情怀,依然壮游天下,广交朋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他信奉的佛教,属于佛教中的南宗狂禅一派。何况他成熟的主要时代又是极具破坏性、叛逆性、创造性和抒情性的中唐,以“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来应和这“任性”的时代,实现他“自禅理悟书道,习书道修佛法”的出神入化的生命幻境和我行我素的人生圣境。

最后,宗教的意义。据陈荣富在《宗教的历程》书中揭示了佛教“四谛”:即人生皆苦的“苦谛”、自我意识的“集谛”、磐涅境界的“灭谛”和刻苦修行的“道谛”,为此,就必须限制身体和克制欲望,所谓念佛打坐、戒色食素,不食人间烟火、不越雷池半步、不有非分之想。这正如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说的:“一切宗教都不过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民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在这种反映中,人间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间的力量的形式。”[2]而艺术无疑又是一种审美式的超越。在教义的形而上和教规的形而下的双重否定后,怀素以艺术的方式重新诠释了宗教的超越性指向和彼岸式向往的意义。直言之,书法就是他的宗教。

不论是环境的影响,还是书家的独特,也还是宗教的意义,在怀素“削发为僧”的发生学探究上,我们明白了一个弱小生命如何在禁锢中实现叛逆的生命美学价值。的确,“‘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或许参禅顿悟的过程,就是一个让自己的内心回到生命最初情状的过程,因为唯有在生命的最本原处,我们的心灵才能绽放,才能发光,万物生灵,宇宙万般才能被自己无限开放发散的心光所摄取,所包含”。[3]对此,怀素同时代的陆羽又在《僧怀素传》里说道:“怀素疏放,不拘细行,万缘皆缪,心自得之。”其实它揭示的就是“自由”之于生命的意义!

二、情寄绿色:困顿中的崛起——拥抱希望的生命

怀素在零陵城西的书堂寺呆了几年,因迷恋书法,常把字写满佛墙而遭到主持的斥责,他便到城里的龙兴寺,不久又回到了城东门外的家中。陆羽在《僧怀素传》中记叙到:“贫无纸可书,尝于故里种芭蕉万余株,以供挥洒。”这就是他蕉叶练字的记载,以后在此修建了芭蕉成林的绿天庵;此外怀素对绿竹与绿茶也是情有独钟,他曾作《苦笋贴》“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径来。怀素上”。寥寥十四字,天际真人的性格、率性真情的行迹,跃然纸上。他不因少时的家贫如洗而灰心,也不因成年后的时局动荡而萎靡,而是“寒凝大地发春华”。那么,绿色之于他的生命有何深意?

一是,翠绿的颜色。五岭之北、云贵之东的永州之野,潇湘二水环绕,气候温润,日照充足,茂林修竹,四季常绿,郁郁葱葱,尤其是植物阔叶芭蕉遍植房前屋后、禾科斑竹广种路旁岸边和江华苦茶生长岭上沟头。这三样绿色植物深得怀素喜爱,他索性把自家居住的宅院取名为“绿天庵”。在这里他用斑竹干做笔、芭蕉叶当纸,不时品茗绿茶,吸天地之灵气,纳山川之秀气,于禁闭的寺院里,在四壁的贫屋中,笔走龙蛇。因为是大自然的绿色给了他“精骛八级,心游万仞”的艺术想象,更是宇宙间的生命赋予了他“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审美灵感。

二是,饱满的形状。怀素练字的蕉叶,本属于阔叶类草本植物,叶片肥大,叶柄粗壮;怀素做笔管的斑竹,成林时一簇簇,蓊郁葱茏,形态饱满;怀素啜饮的茶叶,在山岭梯次而上,横向铺展,宛如绿色长龙。正是这丰厚而饱满的形状给予了怀素宽广的为人胸襟的启示、厚实的艺术功底的熏陶,使得怀素在整个一生中始终都拥有蓬勃的生命活力,都能保持着旺盛的艺术创造力。对此,清代王日照的诗可作解释:“笔管沉埋千万家,蒙茸草莽卧荒烟。凭谁重证生花梦,空剩芭蕉绿满天。”原来这铁钩银线的草书背后有着如此深广和深厚的生态学内蕴呢!

三是,坚韧的质地。不论是芭蕉,还是斑竹,也还是茶树,这三样植物在南方都是四季葱茏,能经受住暑热的炙烤和严冬的霜雪,这与它们坚韧的质地不无关系,它们不择地势而自然生长,不用施肥而茁壮成长,这种顽强的生命力正是怀素一生生动而形象的写照。他出生在永州之野的南蛮大地,被视为猲獠之后的野蛮群类,属于地地道道的“草根一族”,虽有五尺之躯,然胸藏八荒之志,饱尝了家贫如洗的童年,历经了青灯黄卷的少年、度过了四海漂泊的青壮年,不论境遇如何变化,他都没有放弃书艺的追求和生命的充实。

犹如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对亮丽色彩的喜好、梵高对黄色的偏爱、罗中立《父亲》对暗色的强调一样,所透露出来的是艺术家对时代、生命和人生的深刻理解。那么,怀素对绿色的敏感,对绿色植物的感悟,一定是他“托物起兴”和“借物抒怀”的委婉表达,这背后所蕴含的人与自然、自然与生命、生命与艺术的情感基因和文化密码,是他走出困顿、超越苦难的“物象学”意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牢牢地掐住命运的喉咙,用戴叔伦赞誉的“忽为壮丽就枯涩,龙蛇腾盘兽屹立”草书艺术,他紧紧地拥抱着那充满希望的生命!

三、酒入豪肠:兴会中的释放——点燃激情的生命

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一代草圣怀素还有个别号“酔僧”,在《自叙帖》里借御史许瑶的诗谓之“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李白作诗赞曰:“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大历十才子之一的叔父钱起写到:“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戴叔伦称之:“神清骨竦意真率,醉来为我挥健笔。”怀素嗜酒如命,辄饮必醉。每当酒酣耳热之际,题壁书屏,行笔如电,运势如飞,龙飞凤舞。酒入豪肠,逸兴思飞,神韵勃发,这兴会中的尽情释放,释放出来的是什么样的诗性智慧,抒发出来的又是怎样的人性情怀呢?

其一,酒的文化情义。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而广泛的酒文化的国度,上至帝王的国事兵戎下至百姓的婚丧嫁娶,无酒不成席,如民间说的“喝的不是酒而是情”。怀素与李白能成为至交,酒的媒介作用不可低估,不论是在家修行,还是天下游历,不论是蛰居练字,还是交游名士,他都以酒相伴,以酒会友。怀素如此嗜酒,那么酒在中国文化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著名学者张法教授是这样认为的:“无论是从醉境而来的任达的人格风貌,还是从醉境而体验到的道的精神境界。其实质都是坚定和塑造中国士人持道以论证、不同流合污、任真守穷,独善其身的信念。”[4]在醉意朦胧中,似乎超尘脱俗了,回到了人与人的友善和人与物的纯真状态。

其二,醉的生命情态。陆羽在《僧怀素传》说到:“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时酒酣兴发,遇寺壁、里墙、衣裳、器皿,靡不书之。”他的朋友还“长与怀素,一日九场醉”。就像他的精神偶像张旭一样,也是一个酒气冲天的草书圣手,运笔如神,张狂恣意,甚至还将一头散发,饱蘸浓墨,尽情挥洒。同时代的任华在《怀素上人草书歌》里,是这样描摹他醉里作书的情形的:“骏马迎来坐堂中,金盆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颠狂。”真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笔画之间所倾泻出来的生命情态。

其三,饮的艺术情调。怀素为何嗜酒如命,辄饮即醉,是他天生喜好杯中之物吗?不尽然也;是他要借酒浇愁吗?也不是的。那这杯中之酒与纸上之书,口中之醸与手中之笔,构成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互文”关系呢?我想这应该是以酒为媒、以饮为介、以字为形、以书为体。诚如任华在《怀素上人草书歌》所记载的:“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还有任华所形容的:“回环缭绕相拘连,千变万化在眼前。”从而彰显出怀素善饮又豪饮、尽兴又尽能的迷人风采和真人风范,表现出书家洒脱而旷达、率性而自然的艺术情调。

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在《寻李白》中写道:“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李白如此,怀素亦如此。它不但没有像张法教授在《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里说的酒是“作为悲剧意识的缓解物而发挥消解作用的”,反而让像怀素一样的书法家,在酒精的刺激下,生命如大江东去般欢畅,像行云流水似灵动,点燃了他生命的激情。“怀素嗜酒如命,狂醉成为情感的一种趋向力支配着他的艺术行为,使他的创作情绪放纵奔泻,整个情绪系统置于高度亢奋之中,形成了激情澎湃,狂放不羁的审美快感。”[5]客居长安时,曾在张僧繇的名作《酔僧图》上提诗一首:“人人送酒不曾沽,终日松间系一壶。草圣欲成狂便发,真堪画入酔僧图。”

四、壮游天下:偏隅中的突围——拓展空间的生命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向来是中国文人“知行合一”的最好体现,凡是有建树的诗人和艺术家概莫能外。怀素从弱冠之即年开始外出拜访名家、结交书友、会见高朋,先后北上岳州,南下广州,再进京长安,几年后又返家侍奉老母,次年又经洛阳晋京,再回故乡,复迂至南昌,及至暮年还远游西蜀。纵观他一生以中南僻乡零陵为中心和原点,南下北上,东进西去,始觉天高地迥,眼界大开,研习书艺,交流创作,酬唱应和,乐不可支。壮游天下的经历,让他走出了永州之野,融入更加广袤的文化土地,其用意何在呢?

一为拜谒名家。如果说少年的怀素仗着临池学书的聪慧,加上蕉叶练字的刻苦,已有初出茅庐的气象。但他不满足于书堂寺和绿天庵的局促了,于是开始了“书剑飘零”的游历,得到了书坛大腕和艺苑名师的赏识。他先后拜见了江东的书坛名师巫彤、南国的徐浩、长安的颜真卿等,欣赏他们收藏的“二王”墨宝,切磋书艺,还得到大师耳提面命的教诲。其间他又与李白在洞庭湖畔邂逅,先后还同当时的知名诗人卢象、戴叔伦和“茶圣”陆羽等交游。他从这些名家身上领略到了他们的烨烨风采,感受到了他们艺术人生的灼灼风姿,尤其是李白、戴叔伦还为他作诗,陆羽为他作传。这些都给了他艺术的信心和精神的动力。

二为寻访古迹。永州零陵自古人杰地灵,有九凝山、何仙姑的优美传说。及长他已不满足于云游三湘四水,观岳麓山、看洞庭湖了。他要外出吸取文化的养分,于是南下广州拜见徐浩时专门去韶关曹溪朝圣,拜谒六祖慧能,北上长安时还顺路饱览了岷山和嘉陵江的风光,尤其是嘉陵江的滔滔水流给他创作带来莫大的灵感,长安的大雁塔、洛阳的龙门石窟、开封的禹王台、苏州的寒山寺、成都的武侯祠,想必都留下了他芒鞋的足迹。在穿行在自然山水间,流连于文化古迹处,无不丰富他的学养,开阔他的胸襟,陶养他的气质。

三为推销自己。古代文人经纶满腹,常常怀才不遇。于是就有了“毛遂自荐”的美谈,有了“干谒诗歌”的类型。怀素也是如此,也是在壮游天下和广交朋友的过程中,期望遇见赏识自己的明主;和他们不一样的是,怀素是通过现场挥毫作书展示自己的才华。在家乡的三湘四水,侯门大家只要知道怀素来了,都要待若上宾,在酒酣耳热之际,豪门家的白壁粉墙和彩屏素笺上,便留下了他的墨迹,在长安城的几年,怀素的表演常常引来观者如堵,以至于半个世纪后,诗人韩偓还留有诗赞:“何处一屏风,分明怀素踪。虽多尘色染,犹见墨痕浓”。

怀素出生于富有浪漫情怀的湘楚文化的湖南永州,而他的祖籍是充满刚烈精神的吴越文化的浙江湖州,前者的山环水绕的局促而后者的山清水秀的开阔,使得他不论从文化气质还是现实环境看,他都要完成生命的壮丽突围。正如著名学者朱良志说的“远而游:在距离中观照生命。”“远游是一种宇宙人生情怀,又是一种实际的审美观照方式,这种观照方式可以称为‘游观’。”[6]正是在游观天下的过程中,游的地方和游的内容也许不重要了,而重要的是舒展了情怀和舒张了个性,这一切自然地化为了他“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的狂草了。

五、草书之于怀素的生命美学启示

尽管每一个艺术家都有艺术形式选择的自由,就像怀素对草书艺术情有独钟并蔚为大观而卓尔不群,根据克莱夫·贝尔所谓的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的说法,运用发生学的原理,我们初步揭示了其中所蕴涵的艺术的、美学的和文化的“秘籍”:那就是用书法的载体实现对法门人生的体验,用草书的形式表现对艺术人生的超越,用狂草的笔法体现对理想人生的自由;其中他削发为僧的“僧”、寄情绿色的“绿”、酒入豪肠的“酒”和壮游天下的“游”,就是支撑他的生活“物象”或潜藏着的艺术“原型”。这些生动而灵动、生气而豪气的生命符号和意蕴,就是中国书法艺术生命美学的形象诠释。今天,如果从生命美学的角度看,草书之于怀素对我们又有哪些启示呢?

首先,应该是生命的“体验”。这就是台湾学者聂雅婷所揭示的“生命体验诠释”——“体验原型”的含义。结合怀素笔走龙蛇的“草书”艺术,“这类似‘恍惚出神’的状态,籍著大量中介想象的隐喻,透过对象的缺席,以去肉身化,呼唤我们进入非存有或说是魅影式存有的界域,这种真理体验,似乎在说明人类精神面的‘体验’,这是‘存有’的体验,也就是知觉的‘体验’,更是一种‘生命体验诠释’”。[7]的确,怀素在突破沙弥的清规戒律后,在蕉叶练字、酒入豪肠和壮游天下中,体验书法的美妙和创造的魅力,释放生命力的巨大能量,享受生命美的其乐无穷。“体验,生命美的感性生成。毫无疑问,生命美应该来自于身体的感觉,在这里‘身体’一词的意思就是亲临、接触、亲自做,正所谓‘身体力行’。”[8]

其次,应该是生命的“超越”。著名美学家潘知常在《生命美学论稿》中说道:“生命美学要追问的是审美活动与人类生存方式的关系,即生命的存在与超越如何可能这一根本问题。换言之,所谓‘生命美学’意味着一种探索生命的存在与超越为指归的美学”。[9]怀素超越佛门,走向生活,超越法度,博采众长,超越永州山水,行踪遍及大江南北,“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赢得了书坛的赞誉,获得了生命的永恒。正如雷体沛教授说的那样:“因为他已经深入到了生命内在结构的中心,外在的有限性空间在他的意识中早已消失。有限本身的消失就是无限,超越了有限的生命正是生命的无限性伸展。”[10]

最后,应该是生命的“自由”。这就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阐述的“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他还进一步说道:“人则自由地面对自己的产品。……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11]现实中的怀素是不自由的,而艺术中怀素拥有绝对自由的权力,他在飘逸而沉实、飞动而凝重、节度而超越的美学张力中,将“草书”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演绎得炉火纯青,达到了登峰造极的自由境界,使得他的生命迷醉式的狂草艺术无以复加。这正如当代著名书法美学理论家周俊杰所言:

在真正的,高层次的艺术创造中,尤其主体性体现得最强的书法艺术创作中,人们所体验到强烈的个体生命的存在,所展示的心弦中最细微最隐秘的那些或是柔情、或是胸中块垒、或是在生活中追求却永远难以企及的欲望,或是连本人也未能诉说出的种种潜意识,以及人的心理、生理中与整个宇宙浑圆之气暗合的、为主体根本认识不到的律动法则,便会通过强烈节奏性的线条的挥动爆发出来,这时,人成了自己生命的主宰。[12]

至此,我们还得继续追问这个问题:怀素为何钟情这“有意味的形式”的草书,置于发生学视野观之,透视他削发为僧、寄情绿色、酒入豪肠、壮游天下的动因,进而揭示其中蕴含的生命美学的启迪,无不充分而真切地说明了他——更是一切渴望创新的艺术家,似乎应该拥有如此的美学生命:崇尚自由而在禁锢中叛逆,拥抱希望而在困顿中崛起,点燃激情而在兴会中释放,拓展空间而在偏隅中突围。

楚僧怀素工草书,古法尽能新有馀。

神清骨竦意真率,醉来为我挥健笔。

始从破体变风姿,一一花开春景迟。

忽为壮丽就枯涩,龙蛇腾盘兽屹立。

驰毫骤墨剧奔驷,满坐失声看不及。

心手相师势转奇,诡形怪状翻合宜。

人人细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

是的,戴叔伦在《怀素上人草书歌》里,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怀素本人无法回答的“千古悬疑”——“人人细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但是,作为书法美学理论探讨的我们,是不能不回答的。

[1] 范 藻.生命美学的生命还原——潘知常《没有美万万不能——美学导论》的发生学意义[J].美与时代,2015(3):55.

[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354.

[3] 魏佳敏.怀素:一个酔僧的狂草人生[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30.

[4] 张 法.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202.

[5] 高建华.怀素书法全集[M].杭州:西冷印社,2009:12.

[6] 朱良志.中国艺术的审美精神[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381.

[7] 聂雅婷.生命体验的诠释与东西方文化的会通[M].台北: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2:32.

[8] 范 藻.扣问意义之门——生命美学论纲[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2:19.

[9] 潘知常.生命美学论稿[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40.

[10]雷体沛.存在与超越:生命美学导论[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161.

[1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57-58.

[12]周俊杰.书法美学论稿[M].郑州:郑州大象出版社,201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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