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萧军视域中的鲁迅:以日记为中心的研究

2018-04-03 16:09廖太燕
关键词:萧军鲁迅精神

廖太燕

(中共江西省委党校 文化与科技教研部,江西 南昌330003)

以继承鲁迅遗业为职志的萧军视鲁迅为偶像,自言与鲁迅如同豆汁与卤水不可分隔,也曾吟过:“这伟大的人/是我平生唯一所崇拜的中国人/没有什么人/能感动我如此地深/如此地长久/如此获得我毫无保留的崇敬。我是以一种宗教的情绪在膜拜他/他凝定了我那不安的灵魂/铸定了我底那流动的意志/使我终生为文学和革命而战斗而献身。”[1]493-494他一度恸诉在鲁迅逝世后感到寂寞空虚,因为所有的努力和工作缺乏真正信赖的人或懂自己的人去鉴赏、称赞了。翻阅萧军日记,关涉鲁迅的内容甚夥,本文将侧重于他在延安时期的记述,以探究他与鲁迅间的关系,日记中的鲁迅形象,以及由鲁迅话题引发的系列论争等。

一、“灵魂的碇泊柱”:作为精神资源的鲁迅

萧军时刻惦念着阅读鲁迅著作,也总为之感慨,“感到先生做学问的功夫是多么踏实,就越觉得自己的浅薄、无知、虚浮。”[2]421他认为它们是与人作战的武器,也可以完形生理和精神的需要,他计划以《鲁迅全集》为终身读物,借此洗练灵魂。显然,鲁迅及其著作已成为萧军建构文学观与人生观的基础,他直言从鲁迅处学得了坚强、深刻和认真不苟,从毛泽东处学得了柔韧、宽厚的待人之道,他要努力继承这些时代的精华。萧军屡将鲁迅与外国名人同举,如由《联共党史》联想到列宁领导俄国革命的艰苦,不免感叹:“我对于中国思想和文学上底战斗,将要和列宁一样,我要按照鲁迅先生的指示,完成他所未完成的。不过列宁是政治的,按照马克思的路,我是文学的,按照鲁迅的路。”[1]61943年2月6日,他再次强调在文学上要成为鲁迅式的、列宁式的战斗者,史达林式的建设者,尽可能获得知识和智慧上的启示[1]26。尽管模仿、学习的对象有了变化或扩充,鲁迅却始终在其视野之内,这种叙述并不乏见,如1942年1月4日他宣称既要吞吃、继承毛泽东的政治、朱德的军事、鲁迅的思想文学,也要吞吃列宁、托尔斯泰、马克思、拿破仑等人类一切最优秀的东西,转化后再施于人类[2]538。又如1942年7月16日,他声明要从鲁迅处学杂文,从高尔基处学论文,从托尔斯泰处学小说,从荷马处学诗歌,从新、旧约学文体和忍耐精神,从马列处学科学的战斗精神,从史达林处学意志,以吸饮他们的精华。在对这些思想加以糅合、改造之后,萧军构建了新的英雄主义观:“在文学上由革命的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到革命的古典主义;将以鲁迅的战斗精神,毛泽东、朱德等忍耐精神,以及马列精神方法,形成我新英雄主义的精神。”[2]666

萧军从鲁迅及其作品获取了精神动力,他人研究鲁迅的文字也让他振奋,如读了《鲁迅研究丛刊》稿件后感觉“得了些益处的知识。我应该更切实深入了解先生,用他的精神洗涤自己不洁的灵魂。”[2]492他希望鲁迅能够影响更多人,所以在批评文坛充满腐臭的新士大夫气和空虚、堕落的倾向时强调必须独立地将鲁迅的精神作为改造中国人民的赤血球,注入每一个有为青年的血液中去。他有超越导师的欲望,一边视思想上的苏格拉底等,政治上的恺撒等,军事上的项羽等,文学上的荷马、曹操、李白、鲁迅等为学习对象,一边希冀在融综中塑造自我,做人类的文化承继者、综合者和开拓者,乃至于指路者与导向者。不过,萧军的灵魂始终是鲁迅式的,他以尼赫鲁、甘地的关系比拟他和鲁迅的关系,尼赫鲁、甘地政治见解和人生理想上有别,前者却是后者的肉身,其灵魂由后者铸成,“我和鲁迅先生底关系,正像甘地与尼赫鲁——鲁迅先生给予了我所缺乏的——坚强的理性,韧性战法和晶真的灵魂。”[1]531

二、“像使徒那样传布先生的影响”:鲁迅研究、宣传的推促

萧军曾言:“我应该像一个使徒那样传布先生的影响。”[2]567确实,为了推促鲁迅影响力的释放和提升,他不遗余力地研究、宣传鲁迅,积极探寻关涉鲁迅的议题,如以鲁迅的品质和精神为主题准备鲁迅四周年纪念会的讲演,计划参酌《共产党员的修养》《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展开写作,说明鲁迅虽然不是党员却具备革命的最高品格,他设计了十余个层面的内容:鲁迅学习的、实践的、不苟的、战斗的精神;鲁迅淡泊自奉、敌友分明、功归人过归己、不恃不求的精神;鲁迅坦白宽大、临敌临友的精神;鲁迅尊己尊人的精神;鲁迅精神的来源;中国青年受鲁迅先生精神的洗礼;应该学习鲁迅是什么,怎样学习;鲁迅的精神史是每个人的精神,更是每个中国共产党人的精神;鲁迅的精神才是中国化了的精神;浅薄、浮夸,自以为革命,以及攀缘附会,不凭自己的能力都是鲁迅所憎恶的,目的就在于说明鲁迅在用自己的能力、利益帮助党,而非借党的光使自个“伟大”起来,满足个人自私自利的企图[2]278)。

同时,萧军尽心竭力地组织、推进与鲁迅相关的活动,如他给毛泽东、博古写信,邀请他们参加鲁迅纪念会演讲,又致信博古询问纪念会新闻报道的登载情况。他踊跃地为活动建言献策,如认为鲁迅逝世四周年延安各界纪念大会宣言太一般,主张从空间和时间上加以改进:“A,空间:要针对延安现在思想不合和合于鲁迅精神的地方而言;对外要针对外面的环境,鼓励和指正鲁迅精神发扬和应该斗争的方向和任务。B,时间:应该具体指出今年纪念鲁迅和去年纪念主要的特征。”[3]萧军频向周扬、范文澜催稿以丰富《鲁迅研究丛刊》稿源,为了付梓印刷,他费尽心思,摒弃高傲之态,违心地向高层送上赞语。为了出版《阿Q论集》,他又给博古等写信,希望及时付印。为了促成“延安鲁迅研究会”的正常运转,萧军亦是殚精竭虑,事必躬亲。他对延安文艺界有过以鲁迅名义予于整合的想法,为此制定了措施,如扩大文艺月会,将其并入鲁迅研究会;为鲁迅研究会设计了未来的机构和活动,如成立鲁迅文艺出版社,出版丛书、乐谱、画片和杂志,创办鲁迅文艺学园,从文学、绘画、雕刻、音乐等学科教育有天分的青年。鲁迅文学系成立后,萧军答应教授鲁迅小说等课程,计划从《阿Q正传》入手讲解鲁迅的思想、艺术主张等,他也打算将鲁迅某些作品改写成戏剧等艺术形式。

萧军总是不失时机地宣传鲁迅,如在陕北公学召开的文艺座谈会上主动回答关于鲁迅及其作品的问题;如赠送前往晋西北工作的周文夫妇一座鲁迅石膏像(背后写着:“我愿您以鲁迅的精神为精神,帮助那里的人民”),并请他们带去些鲁迅研究会宣传品;高原去陇东时,他赠送了鲁迅石膏像一座(上面写着:“愿你们永远以鲁迅的精神为精神”);在农村劳动时,他把鲁迅石膏像送给当地文化人,虽然明知对方不清楚鲁迅是何许人;他也赠送了一座鲁迅石膏像给少年剧团的孩子。萧军希望鲁迅获得非同一般的重视,当他1944年知悉延安要为邹韬奋开追悼会并建纪念碑时极为不快,因其提议过给鲁迅建纪念碑未被采纳,他批评这是政治资本、势力影响了人们的评价。

三、“鲁迅与我们的时代不同”:比较视野中的鲁迅

比较是明晰区别和建构阶位的关键方式,萧军即常将鲁迅与他人比较,其中外国进步作家就是重要的参照对象,如在为罗曼·罗兰撰写的纪念文章中他将高尔基、罗曼·罗兰和鲁迅同称为人类精神上最伟大的“引擎”。与张汀闲聊时,他将高尔基与鲁迅比并,认为前者体现的是艺术上的悲剧,后者表现出来的则是真正生命上的悲剧,“前者还有着一种抒情的自我表现愉快的程度上的艺术性叫喊;后者则是完全是生命挣扎愤怒的几乎不成声的嘶唤!前者已经死在他憧憬的晨光里;后者却生在黑夜,死在暗夜里的。”[1]73他又将鲁迅、契诃夫和托尔斯泰比较,“柴氏那种灰色的悲哀也使我感动。那文章也写得好,其中有一段话活像鲁迅先生说的。鲁迅先生是更近乎柴氏些(在做人某一方面)。当然鲁迅的价值:战斗、坚决、独立自主……这些品德是柴氏所缺乏的。”[2]313在他看来,契诃夫具备和平文雅的、诗的精神,如同小桥流水,使人平和,而托尔斯泰则是深壑绝壁式的诗人,使人宽大又富有斗争精神;鲁迅的言语、生活近似契诃夫,但更锋利而尖锐,“柴氏主张:人不独要在这世界上生活下去,而且要生活得美好!鲁氏则是要想美好,就要残忍地和丑恶战斗下去。”[2]317显然,萧军认为鲁迅比契诃夫、托尔斯泰等俄罗斯作家更伟大,更富有勇气,能够促使人抗争、战斗下去。

萧军视鲁迅、毛泽东为两大偶像,常将二人并置,他在1944年3月20日指出鲁迅对中国国民性,战斗精神的深刻揭示和关于严肃性、深沉性的探讨与毛泽东对中国社会、历史、政治认识的全面性,对政治学说、策略运用的灵活性等是相对照的;鲁迅侧重的反帝反封建思想正好被毛泽东具体实现了,他们是相辅相成的,他们的一切思想和行动是辩证关联着的,新的中国须将鲁迅的文化精神和毛泽东的政治制度结合起来[1]345。数月后,他却批评起了毛泽东,以为他是感性的、聪敏的、缺乏深沉的思维力和预见的眼光,与鲁迅相差甚远,“他自己对一切事物的思想体系还没有建立起来。高远的理想,深刻的思维,严肃底观察,全盘注意,好像非其所长。他高于他同人们一般的文化水准和天赋的聪敏是不可否认的,但他和马列史以及鲁迅先生等比较起来,是相差很远的。”[1]525萧军的类似观点遭到过反击,有人在他1945年6月23日一次演讲后表示鲁迅伟大,毛泽东更伟大,《阿Q正传》伟大,《湖南农民调查报告》更伟大,迫使他辩解自己不过说明鲁、毛时代的使命,共同的理想、思想、态度和方法,以及如何使用不同的方式实现革命理想,并无评论谁更加伟大的企图[1]669。有时他认为毛泽东与鲁迅又是隔阂的,毛泽东秉承了孔子的儒家精神,应用了一些马列主义的观点、方法和五四时代“经验主义”传统,在文章体裁,见解和方法上受胡适影响很深,而非鲁迅[1]601。这段胡适《说儒》的阅读感受确实把握了毛泽东与胡适思想的某些共通之处。

萧军亦将鲁迅与其他名流比较,如在阅读林语堂《大荒集》后,他指出封建统治造就的国民缺乏理想、不耐思想、懒于进取,中国文化精神思想浅浮,不系统,博而不深、杂而不统,如同杂色的资产阶级的装点品,“类乎吴稚晖之流”,“从此更懂了他同时代鲁迅先生的价值。”[2]464再如评价鲁迅与成仿吾之争的目的一致:追求民族解放和推进无产阶级革命,不过前者从现实出发,注重实力,后者过度夸扬主观愿望,热情过高,理想过近,不免空洞,脱离群众[4]。又如他认为鲁迅与茅盾存在不能融合的因素,后者无法与前者比肩,虽然鲁迅也很瘦小“却有一种为他的身体所不能包容的精神向四面八方伸出触角,光辉地,坚定地闪耀着!”[2]303

萧军比较过自己与鲁迅,“鲁迅与我们的时代不同,他是结果,我是开始。在方法上,我有一些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不然那就妨碍了这时代。……我是兽性力和人力斗争的总体啊!他则是绝对的崇高的,我是靠着后天的战斗,他是先天的生成。”[2]563有时他清醒地认识到在人格、文学上无法媲美鲁迅,自己缺乏聪明和智慧,不过具备苦干的精神和魄力而已;有时他觉得两人拥有不同的力量:鲁迅的力是理性的,是被逼出来的,蕴含着一种拼命精神,而自己拥有健康的,类似征服者的力[2]747。有时他认为和鲁迅各有相同或不同的面向,彼此互补,融于一处才是完全的,“他趋向于‘精神’,这因为我们历史、身体全不同,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愧为他的学生。他趋向于精深,我才倾向于博大。只有如此相成,才能完成一个整体。”[1]642无疑,鲁迅是萧军强健自我的精神来源,挫折时可转化为精神动力,如为王实味辩护被攻击时他就以鲁迅自况:“我应该让它们尽量咬啮我,直到它们饱了或者疲乏了为止,从此我也要验知自己忍耐的力量。鲁迅六年前的答徐懋庸的心情,恐怕和我现在正相像,情形也差不多,革命进步是多么困难,我是比我的先生更有力,年青,我一定会慢慢地消灭这些丑类为任务,用文学上的杂文和创作。”[2]670他经常借鲁迅的言论自我激励,并逆生出强韧的生命力,“根据鲁迅先生的精神,我要批评一切,指导一切,建设一切,我有这条件,也有这力量。”[2]807他还立意努力做到否定着前行,以避免陷入鲁迅晚年那种绝望的心境。

通过系列的比较,萧军赋予鲁迅他人难以匹敌的无上地位,其中的认知和评骘也大体客观、中肯,并在此后的历史过程中逐渐得到佐证。

四、反“割裂、曲解、假借、装饰”:怎样阐释鲁迅

无论是在生前还是身后,各种势力均对鲁迅作了有利于本阶层的评论和阐释,这种龃龉或认同既发生在对立意识形态的阵营,也出现在同一组织的内部。在鲁迅思想前后变化问题的评价上,萧军就与中共高层有了歧见,发生过激烈的话语冲突。1942年5月2日,延安文艺座谈会第一次会议召开,萧军放言作家是独立的,要有创作的自由,鲁迅在广州就不受任何党或组织的指挥。时任毛泽东秘书的胡乔木加以反驳,认为鲁迅未受到组织领导正是其不足之处[5]。22日,在座谈会第三次会议上,胡乔木指出鲁迅的思想认知过程是“转变”而非“发展”,萧军当即辩驳:“‘发展’不能说是‘转变’!转者,方向不同也,原来向北走,又转向南了或者转向东、向西了,越来越远了。变者是质的不同,由反革命的变成革命的,或由革命的变成反革命的,是质的变化,鲁迅先生并不反动,所以只能说是‘发展’而不能说是‘转变’。”[6]他还为此与朱德争论起来。23日,他致函胡乔木,指出双方关于“发展说”“转变说”的主张不一,希望讨论清楚以形成明确的认识。24日晚,萧军与毛泽东聊及此事,毛泽东认为“转变”“发展”并无不同,经萧军在在解说又承认了两者的区别。26日,胡乔木找到萧军,再次辩论,萧军指出鲁迅的思想过程是从进化论走到了唯物辩证论,鲁迅的政治主张是从积极的民主主义走向了共产主义,鲁迅的做人、做事和写作方法强调现实主义,假如以“转变”概括鲁迅的人生和思考会隔断鲁迅之前的历史,“固然,在发展了是包含着转变,但从积极意义说‘转’是方向不同,‘变’是质不同……如果按你所说‘转变’是那样解释,那么毛泽东也是个转变,马克思、列宁全是个转变……整个世界、中国、历史……全是转变……论断一件事总不能脱离条件和范畴……尤其对于鲁迅……如你所说,他自己口头上承认过,这不足为凭的。”[2]635萧军继续指出,即便鲁迅曾经悲观、失望,那只是感情上的偶然,他始终走着革命的路。29日,他给毛泽东带去几本书,希望有助于毛泽东理解文艺、理解鲁迅(尤其是鲁迅的日常生活和创作方法),他特别提及洛蚀文《鲁迅与尼采》一文,认为将鲁迅究竟是“发展”还是“转变”的问题解释清楚了。同日,他致函建议胡乔木阅读该文。洛蚀文即王元化,他讨论了鲁迅的世界观是否吸取了尼采主义,他们之间关系到底如何,并从阶级性等角度细析了鲁迅的进化论和尼采的人种论的本质区别,认为鲁迅精神和尼采主义代表两种不同的阶级的意识形态。随后,坚持此前观点的胡乔木给萧军去信,信件尚有毛泽东亲自改过的痕迹。6月10日,萧军复函胡乔木,认为双方并无根本上的差异,但终究不认可“转变论”:“我是主张‘发展’而非‘转变’的,因为前者和后者虽然是‘显然有质的不同了。’”[2]651他强调鲁迅对无产阶级革命观点的接受是渐进的,非瞬间完成的,与其说先有观念的形成,莫如说先由行动的实现;鲁迅前期在政治上是积极的民主主义者,在思想上是进化论者,在方法上是接近科学的现实主义者。他指认尼采思想确实影响了鲁迅,但两者差异明显,他们仅在某个历史阶段有了一刹那的相遇,鲁迅随即走了向上的方向,尼采则走向了堕落;尼采强调种族斗争而非阶级斗争,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上,代表了大地主的利益,而鲁迅恰好相反。萧军、胡乔木最终都未说服对方,分歧依旧存在。

鲁迅世界观的变化问题,是关于鲁迅评价中争议不断的论题,“右翼人士”贬斥他“投降”了革命,攻击过他的左翼人士持“转变说”以证明此前行为的合理性,维护鲁迅的友人、弟子则坚持“发展说”,如瞿秋白有过“从进化论最终的走到了阶级论,从进取的争求解放的个性主义进到了战斗的改造世界的集体主义”[7]的概括,自此“从……到……”成为论述鲁迅思想轨迹的经典模式,他们拒用“转变”一词自有内在原因,如雪苇所言:“‘转变’‘突变’这些名词,是早给中国的市侩投机家们糟蹋利用坏了,有了不洁的印象,由此生出反感。”[8]因此,马裕藻对持“转变说”者致以无限愤慨,王任叔等也断然否定鲁迅有过“转变”,而是“渐变”或“渐进”。从前面讨论可见,萧军承继了瞿秋白们的思考,强调鲁迅以渐进的方式实现了思想转型,而与延安逐渐占据主流的意识差距甚远,以胡乔木为代表的“转变说”是与毛泽东关于中国近现代社会性质的判断、分析和关于新旧民主主义阶段的区划等思考互为衬托的,要确立、巩固《新民主主义论》等文件的纲领性、主导性地位必然要将鲁迅纳入到该理论框架加以阐释。无疑,这是毛泽东文艺思想对鲁迅的重塑,也是制造新鲁迅的必然过程和要求,最终目的是树立中国共产党或无产阶级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权威,以及马克思主义作为思想核心的尊尚地位。萧军所论妨碍了这个认知体系的建构和文化领导权的归属,自然受到批判和抵制。

在鲁迅的评价上,萧军恩怨分明,如批评周扬“鲁迅初期思想和精神是拜伦的,不是尼采的主个性,反庸俗的”的观点“不深入,没有特殊的地方”[2]508。针对有人认为鲁迅不免悲观、灰暗的论断,他说过:“关于‘鲁迅先生早期的思想是不是含有悲观成分’,我想是有些的。但悲观不就是绝望。正因为有了这些悲观成分的力,所以他才一直那样对己对人不容情地战斗过来。”[2]586在鲁迅的宣传上,萧军反对割裂、曲解、假借和装饰,对中共高层和延安文艺界颇有微词,他高呼在延安从事文艺运动必须注意的事项之一就是“反对分割、曲解,为了自私企图,为了装饰自己,利用鲁迅”[2]283。他直言鲁迅的某些观点,如“好的文艺作品,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到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1]321笃定会被“流行的革命家”批评得狗血淋头,因为他们在奉命创作,始终被牵引着。1941年初,延安文艺界着手讨论“鲁迅研究会计划纲领”,接到通知的近百人中仅有十七人到场,这让萧军十分失望,“我对于延安人这样形式地尊敬鲁迅,实质是敷衍、冷淡的,感到很气愤。”[2]357他认为延安各界未能真正认识到鲁迅非比寻常的意义,“不懂马克思不懂世界,不懂鲁迅不懂中国,中国的党员应以鲁迅的著作作为日常教科书。”[2]805

通过对萧军日记的解读,我们可以见出他在研究、宣传鲁迅上的自觉和努力,其中既有传承也有溢出,既有理论思考也有实践支撑,同时我们也能更详细地了解延安对待鲁迅的态度与立场,明悉当时的历史文化语境。

[1]萧军全集:卷十九[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

[2]萧军全集:卷十八[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

[3]萧军全集:卷十五[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261.

[4]萧军全集:卷十六[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270.

[5]刘白羽.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J].人民论坛,2002(5).

[6]王德芬.萧军与胡乔木的交往轶事[J].炎黄春秋,1993(11).

[7]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M]//瞿秋白文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110.

[8]刘雪苇.论鲁迅先生的“转变”[M]//鲁迅散论.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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