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叙视角与话语遮蔽
——鲁迅《伤逝》中涓生的自叙话语考察

2018-04-03 16:09岳寒飞卓光平
关键词:涓生启蒙者伤逝

岳寒飞 卓光平

(绍兴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绍兴312000)

《伤逝》是鲁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落潮后创作的一篇爱情题材小说,作品以涓生手记的方式讲述了其与子君的爱情悲剧。作为这场爱情悲剧的讲述者,涓生的长篇内心独白构成了对小说话语权的垄断,而作为逝者的子君,却只能保持缄默。这就导致了《伤逝》文本中出现了许多断点和空白:一是子君话语权的丧失致使《伤逝》在女性话语方面留下许多空白;二是在涓生的自述话语中存在许多爱情记忆的断点;三是涓生通过长篇内心独白所表达的忏悔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非常苍白的忏悔,涓生的自叙话语掩盖了其自身的一些问题和其他一些问题。其实,鲁迅在《伤逝》创作中的“留白”不仅隐藏着他复杂、深邃和不可名状的洞察,而且还有着一种“此处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因此,透过对涓生自叙话语的深入考察,不仅可以洞察涓生以吐露“真相”为名的忏悔外衣下的复杂内心世界以及他自我忏悔的限度问题,而且还能揭示出鲁迅创作《伤逝》的深刻用意。

一、涓生的手记与子君的失声

在《伤逝》中,一面是涓生言辞恳切的忏悔自白,一面是子君处在被言说状态的缄默无声。在涓生的自述话语中,子君在初恋阶段和进入婚姻生活前后的性格神态、价值追求和精神状态都有着明显的变化。显然,这些都是经过涓生有意无意的记忆过滤后讲述出来的。因而,循着涓生自叙话语中出现的回忆断点和空白,便可以找到打开涓生自叙话语中子君真实性问题的入口。

在初识之时,涓生无疑是子君思想上的启蒙者。作为被启蒙的对象,子君自然也成了涓生情感与思想的镜像,正是透过子君的眼睛,涓生照见了自己作为启蒙者的伟力。不仅如此,觉醒了的子君既使得涓生的启蒙思想得到切实的印证,同时也使涓生体会到作为启蒙者的快慰。在获得来自涓生的爱情力量后,子君勇敢地断绝了和叔父的关系。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即便是在面对别人讥笑和轻蔑的眼光时,“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1]117。可以说,在涓生谛视下的子君正是由涓生孕育的新生的子君,是一个勇敢无畏,充满激情和朝气,同时又令人钦佩的子君。

然而,随着涓生与子君情感的升温,二人正式步入了同居生活,子君的形象在涓生眼里也开始发生由外及内的变化。在涓生看来,进入家庭生活的子君没能跟上他所说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1]118的前进步伐。子君早已不看书,“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额上;两只手又是这样的粗糙起来”[1]119。不过三个星期,涓生便摸透了子君的身体和灵魂,“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1]118。在后来的婚姻生活中,子君又经历了涓生失业,失去油鸡和阿随,极力挽回爱情而未果,以及得知涓生已经不爱她的“真实”等事件的沉重打击。这些事件既互相联系又层层推进,并最终酿成了他们爱情的悲剧。显然,透过涓生的自述话语,读者看到的是一个由觉醒到怯懦,由进步到倒退,由无畏到琐碎的子君。其实,真实的子君是有着自己的坚持和担当的,在搬入新房之初就卖掉了自己的首饰,原本握笔的手转而抄起锅铲,原本优渥的闺阁生活也被粗茶淡饭的拮据日子所替代。不过,子君的这些隐忍与坚守在涓生自叙话语中却被巧妙地遮蔽了。

在这场爱情事件中,其实始终存在着两个涓生:一个是作为子君丈夫的涓生,另一个是追寻梦想和反思现状的涓生。而子君只有一个,即一心投入爱情婚姻与家务生活的子君。面对子君的停滞不前,甚至思想上的倒退,涓生幡然醒悟:“她所磨炼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1]125-126甚至在最后道出爱情已逝的真相之时,涓生还是以启蒙者的身份自居,给子君温习《诺拉》《海的女人》的功课,称扬诺拉的果决……企图促使子君能选择自行离开。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作为启蒙者的涓生是在用一套表面激昂实则空洞的启蒙理论鼓动着子君走出旧家庭,拥抱自由爱情,其最终结果却是将子君送上了绝路。涓生的自述呈现的是一段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爱情回忆,然而,启蒙者只是空洞地挪用了条条框框的理论,借助文学作品中带有启蒙色彩的人物和故事来煽动受教者的情绪和斗志,并未真正体悟和传递启蒙的真谛。就涓生自己而言,他并没有做好为追求自由爱情而打持久战的实际准备。他不仅没有考虑到一旦开启了他和子君自由婚姻之门,日后必将面临世俗道德的压迫、物质上的匮乏和经济上的困窘,也没有意识到自由婚恋并不是子君启蒙教育的终点,而是更加艰辛的启蒙道路的开始。

对子君而言,涓生的启蒙仅仅是爱情的凭证,实际上她并没有获得真正意义上的人格独立,她的女性主体意识也并未真正觉醒,她身上甚至还保留着中国传统女性的保守、隐忍的特质和自觉成为家庭主妇的附庸性格。这些涓生在为人师的时候就已察觉,当他将壁上雪莱的半身像指给子君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纪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1]114,子君的拘谨和羞涩显示出中国传统闺阁女子的保守。涓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却没有对此加以指引和纠正,他没有将子君因循守旧的潜意识和男女性别意识上的思想包袱看作非改不可的顽固缺点,以致婚后两人开始产生思想上的隔膜。另外,子君给涓生所买的巴儿狗起名阿随,一方面表达了子君对涓生赤诚忠贞的爱情,流露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意味,另一方面又有一种随遇而安、安于现状的心理状态,这里表露出子君甘当涓生附属品的心理意识。

显然,透过涓生的自叙话语,可以看出鲁迅在《伤逝》中流露出对启蒙者的质疑和启蒙困境的忧虑。鲁迅向来痛恶那些“乌烟瘴气的鸟导师”,《伤逝》中刻画的启蒙者涓生这一形象实际上也不过是披着启蒙导师外衣的庸众。“对涓生导师身份的反讽、对涓生式启蒙目的与效果的质疑以及对子君式的现代知识女性主体性的否定”[2]29,其实都是鲁迅对启蒙者的质疑和启蒙困境的忧虑心态的自觉或不自觉流露。涓生与子君的爱情启蒙故事看似悲壮动人,实际上却是一场虚无的启蒙,启蒙者与被启蒙者在精神思想上的隔阂是显而易见的。在涓生的自叙话语中,读者无疑非常容易流于同情,流于对社会的简单批判,却把对启蒙的本质及其价值的追问遗漏掉,偏离了鲁迅创作的初衷,失去了对失声者子君的本真认知和对启蒙者涓生的省察反思。

二、爱情话语的悖论与反讽

尽管《伤逝》是以涓生手记的方式进行叙述的,但小说还是记录下了子君的一些有关爱情的记忆。在对比二人对于相爱之时和同居之后生活的述说时,可以发现涓生的记忆及内心感受存在诸多的反差和断点,比如涓生和子君对求爱场景的记忆是有很大反差的,又如当不爱的“真实”被公布后,涓生准备拥抱新生活,而子君在小屋中痛苦煎熬。涓生在忏悔独白中试图将爱情悲剧的原因解释为子君不思进取,甚至自甘堕落,但在叙述爱情悲剧中却又暴露了自己的自私和虚伪。涓生靠子君脱离了思想上的困境和生活上的寂寞,将子君当作照亮自我的启蒙灯塔,在子君发出要做自己的呐喊之声时,他甚至为之激动、震撼,并自愧不如。

小说以涓生手记的方式在叙述爱情的同时,显然又消解了爱情。《伤逝》讲述了涓生对已逝爱人子君的忏悔,但这场悲剧某种程度上也是涓生对爱情和对现实的认识不足造成的。子君走出封建大家庭固然出于她的自我选择,可支撑她的无畏力量和爱情勇气都来自涓生。陶醉在同居家庭生活中的子君已然丧失了自我,成为一个终日操持家务的主妇,对于这种牺牲和奉献,涓生显然并不领情,在读遍了子君的身体后,他发现了所谓真的隔膜,发现了子君的怯弱和识见的浅薄……

在回忆求爱场面的过程中,涓生与子君两人的态度也有着明显的反差。涓生认为求爱场面是慌乱而令人羞愧的,所以这段爱情一开始就成为涓生有意无意要抹掉的记忆。相反,子君却始终沉湎于当初求爱的情景中,以至于她无视涓生的回避甚至是厌烦,一遍遍地温习爱的功课,最后变成一个人独自默想和回味爱情的温馨和甜蜜。同样面对冷眼旁观者“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1]117,涓生一不小心,便全身瑟缩;子君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1]117。同样和亲朋决裂,子君和她的叔子早已经闹开,互不相认;涓生“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1]117,涓生和朋友决裂其中一个原因竟是怀疑朋友嫉妒,可见他的“骄傲和反抗”的勇气源于把得到子君当作一件华丽而有面子的物件,而非出于对于爱情本身的捍卫。“小说在真切叙述爱情的同时,也深刻质疑了爱情”[3]94,涓生记忆上的反差造成小说在爱情叙述上的反讽效果。子君陷入对涓生和爱情的永久性追求中,而涓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想要逃离当下生活和爱情的“困境”。

涓生曾两次想到过子君的死,这样惨烈的结果他早有预见。虽然他面对这一悲剧预示“立刻自责,忏悔”,但他仍盼望的是子君能够再次觉醒,决然舍去。面对未能觉醒的子君,涓生只有将不爱子君的真实告诉子君,最终导致了子君的死。“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4]168其实,无论是堕落,还是回来,最终都是消亡。子君的出走,就是一个现实的例子。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所指出的“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4]166。经济权和物质基础决定了涓生和子君的未来走向,当涓生失掉局里的工作时,涓生看到的是子君的怯懦。其实,涓生在子君的眼中也应看到自己的怯弱,涓生开启了一种抱怨心理:“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了她……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1]123。为了自己的“前行”而背叛爱,背叛爱人,面对现实的冷酷,涓生所表现出的虚伪和无情才是鲁迅所要批判的。

“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4]166子君有两个梦:一个是未出阁时的少女梦,一个是追求自由恋爱的梦。前一个梦被涓生惊醒了,他告诉子君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走出封建大家庭,拥抱自由爱情。第二个梦也被涓生惊醒了,他告诉她没了爱的爱情应该被结束,“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1]126。可是怎么开辟新的道路,怎样再造新的生活,涓生有自己的打算,但是对子君却都无可奉告,涓生所说免得一同灭亡某种意义上不如说免得他自己灭亡。“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4]166,涓生带给子君的是有限的幸福和无尽的痛苦。《伤逝》看似在讲述一段动人的爱情悲剧,实质上是在质疑这段爱情,是对所谓“启蒙者”与“觉醒者”之间爱情的反讽。

三、涓生的忏悔及其限度

《伤逝》中涓生的自叙话语,可以说是出自鲁迅的精心设计。涓生的自叙独白某种意义上遮蔽了真实的子君,遮蔽了造成爱情悲剧的深层原因,也矫饰了涓生自身的软弱和虚伪。如果说涓生自我情感的流露是为了遮蔽而为之,那么写下涓生自叙话语的鲁迅,实则借助这一套自叙话语把涓生遮蔽的行为和盘托出,有力地唤醒了人们对思想革命和启蒙现状的反思。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1]113对于《伤逝》的开头,有学者就指出“为自己”容易理解,“为子君”却令人费解。因为“一切关于逝者而说的话,不都是为了生者吗?……因此,所谓‘为子君’,本质上也还是‘为自己’。”[5]275在涓生的描述中,子君是一个缄默的形象,从一个充满稚气和好奇的女学生到最后涓生说出不爱她而又回到以前的大家庭,子君一直生活在涓生的话语主导下。直到子君逝去,涓生还专门做下这篇手记来“为子君”忏悔。事实上,涓生在手记中曾袒露“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1]125,涓生在子君死后所作的大量忏悔,在开口的瞬间就已经陷入了空虚。

人们在自我叙述的时候往往会美化自己,或为自己辩解,以至分辨不出言说的真相。涓生自认为对子君毫无隐瞒,绝对真诚相见,可实际上“涓生不管是对子君,还是对自己,认识上都有点随便”。[5]276他在叙述中指出子君的退步和沉沦,可是我们很难找出他叙说自己的缺点。涓生在长篇独白的诉说中编制了忏悔外衣,并试图掩藏他自己的迷茫、怯懦和一个所谓启蒙导师的不自信和不彻底。在涓生看来,他唯一的“悔恨”就是应该再忍耐几天,不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1]130。涓生的错误就是将真实的重担卸给了子君,但却没有对由于自己的原因而造成子君的死进行忏悔。涓生的忏悔其实是不得已的“悲哀”,这“悲哀”的本质乃是为自己“辩护”,“甚至也包括对于子君的‘怯懦’、不能像他一样坚强的抱怨与遗憾。……在他心中,真正主导的感情,乃是‘悲哀’,悲哀于社会的险恶,悲哀于子君的软弱,悲哀于自己的不得已而悔恨”。[5]278涓生的“悲哀”不是重新回到先前的生活,而是为了“前行”而“遗忘”,为了“遗忘”而写下的“记忆”。

涓生的忏悔是因为子君的死,但是子君的死并不完全是由涓生的背信弃义造成的,还有亲人的决裂,社会的冷眼,世俗人的鄙夷,甚至子君自身的不独立和不成熟,涓生的忏悔所指向的子君之死的缘由裹挟着种种复杂的因子。然而,涓生所谓忏悔的勇气和写出手记的决心,竟主要来源于子君由恋爱到家庭,从少女变成人妻的过程中表现出的落后、琐碎和庸碌。在手记中,我们看到的多半是涓生对子君不能大胆迈出步子追求更大的新生的失落,几乎看不到他对世俗道德观以及自我失责的咒骂和反省。因此,有学者就指出,涓生的忏悔如果是因为自身的“诚实而带给子君灾难,那么这种忏悔实在是勉强的……是无过可悔的”。[6]33

可以说,在《伤逝》的小说文本中,鲁迅精心编制了一个忏悔者的自叙话语圈套,涓生在片面的自叙话语中既躲避又遮蔽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真实,无论是关于子君,还是关于启蒙,或是关于爱情。对真实子君的还原,对涓生忏悔限度的追问,对造成爱情悲剧的社会环境和男女主人公自身弱点等的思考,都可凭借《伤逝》话语圈套中表露出分裂和矛盾、隐晦和掩藏、深情与虚伪的切口而展开。在叙述与消解共生的创作模式下,实际上包含着鲁迅对启蒙、对爱情、对在恋爱悲剧中男权话语遮蔽性的深刻反思。《伤逝》由男性视角的话语建构而成,而实际上,在中国现代社会中,男子不仅是自由婚恋的实践者,“还是有资格为自由恋爱和结婚所遇遭的种种问题、所导致的种种结果提供最终解释的社会舆论的制造者”[5]274。在《伤逝》的创作中,鲁迅非常关注自由婚恋主人公的心理及行为前后变化的对比,这些反映了他对当时中国现实的深刻洞察。鲁迅以涓生手记的方式来结构全篇也即是通过涓生的个人独白来展开小说叙事,因而在分析《伤逝》小说文本的过程中,我们需要通过深入透视“涓生们”的言说话语来洞察他们真实的内在心理及其所遮蔽的隐形话语。

[1]鲁迅.伤逝[M]//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王永兵.我是谁的现代之思——重读伤逝[J].鲁迅研究月刊,2011(2).

[3]秦凌燕.一个表达虚无的文本——重读伤逝[J].小说评论,2011(2).

[4]鲁迅.娜拉走后怎样[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郜元宝.关于伤逝[M]//鲁迅六讲(增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6]陈思和,止庵.中国现当代小说名作欣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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