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卫与制衡:安史乱后洛阳及其周边的军事动向

2018-04-11 05:42中国海洋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青岛266100
东岳论丛 2018年7期
关键词:宪宗藩镇资治通鉴

万 晋(中国海洋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高宗显庆二年(657)颁布的《建东都诏》,以王言的形式正式确立了洛阳作为东都的重要地位,也是高宗皇帝重建长安——洛阳两京政治轴心过程中最具关键性意义的环节。经过一系列的营建工程,之前焚毁的隋乾阳殿,即相当于西京太极殿的宫城中心殿宇被整修并重新成为皇帝在洛阳的受朝和听政场所。高宗皇帝的七次行幸使得洛阳作为都城特有的功能愈加完备,而一代女皇武则天的迁都则从实质上推动这些功能实现了最大化和中心化。随后政权重归李唐王朝,玄宗皇帝即位后重新调整平衡长安、洛阳之间的关系,洛阳再次回归到两京政治轴心体系之东端。

旷日持久的安史之乱,使得几代皇帝苦心经营的东都受到巨大的冲击。在此之后的唐朝皇帝不再前往洛阳行幸,代宗皇帝移都洛阳的一瞬之念,也被郭子仪上奏中描绘的破败景象彻底说服。战乱中不少洛阳士民被迫举家南迁、避地江表,成为这一时期自北向南人口流动大潮中的一分子,居住在洛阳的人口数量较战乱前明显减少。洛阳逐渐从两京政治轴心体系中走向边缘。而在文人官员的记忆中,这座城市往日的繁盛或许仍然值得期待。唐朝官军击败安史叛部、收复中原后,诗人杜甫满怀豪情的诗句“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唐)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杜工部集》卷一二,长沙:岳麓书社,1989年版,第210页。,表达出渴望返回东都洛阳的强烈愿望。其时,“焚埃略尽,百曹榛荒”*《新唐书》卷一三七《郭子仪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604页。的洛阳正亟待重建和复兴,皇帝和朝中重臣皆在为政治军事力量格局发生重大变动后如何中兴唐室而大伤脑筋。作为安史之乱带来的持续后果,唐后期朝藩关系的变动时刻影响大唐王朝的历史命运,而洛阳及周边藩镇的军事动向即是其表现之一。洛阳周边藩镇军事实力的强弱和对待中央政权的态度及其转变,都会影响到洛阳及其周边的政治局势,并间接影响到中央对河朔、淮西等反叛方镇的用兵策略及其成效。由于洛阳本身所处地理位置所带来的“承卫洛师”*《崔公墓志》,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123页。及“饷道所会”*《新唐书》卷一四六《李吉甫传》,第4739页。等战略价值,无论对于中央朝廷还是诸镇节帅,掌控洛阳及其周边都具有重要的军事意义。由此,在安史之乱后长安作为长期政治中心之形势下,洛阳表现出其作为中原地区中央朝廷与地方节镇之间权力制衡点的意义。透过这一制衡点,我们得以更加清晰地审视唐后期中央朝廷与地方势力之间的动态格局及其演变,这亦是皇帝不再行幸的洛阳在这一时期对于唐王朝的重要意义及价值所在。

就学界已有成果而言,大泽正昭认为德宗和宪宗时期的河南诸藩镇表现出明显的自立倾向*参见大泽正昭《唐末の藩镇と中央权力》,《东洋史研究》32:2,1973,第141-162页。;张国刚将包括洛阳周边藩镇在内的中原诸藩镇定义为“中原防遏型”。“防遏”主要强调的是其并未长期与唐廷处于割裂状态,也不成为割据藩镇*张国刚:《唐代藩镇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朱德军则将地理区域概念上“中原地区内的藩镇”重新划分为割据、跋扈、顺服三种类型*参见朱德军《唐代中原藩镇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李碧妍强调以平卢系军阀为主体的河朔军人集团入主及退出河南地区的过程,继日本学者辻正博*辻正博将这一时期河南政局的发展过程总结为河南的“顺地”化进程,其中宣武骄兵的解体是与淮西、淄青牙兵之殄灭同样具有重大意义的历史事件,其直接推动了宪宗“元和中兴”时代的到来。参见氏著《唐朝の对藩镇政策について——河南“顺地”化のプロセス》,载《东洋史研究》46:2,1987年,第113-118页。之后,将宪宗朝“元和中兴”对河南地区的意义定为帝国“去平卢化”的成功*参见李碧妍:《危机与重构——唐帝国及其地方诸侯》,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中原诸藩镇具备军事力量较强、赋税基本当道自给、“镇定一方”*(宋)司马光:《资治通鉴考异》卷二〇,《四部丛刊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第138页上栏。等特点,大多为安史之乱期间新设,而战后又成为唐廷借以维持地方军事力量相对平衡的基点。本文的立足点在于关注安史乱后洛阳及其周边的军事动向,并由此剖析洛阳本身在唐后期朝藩体系中的地位。

一、河朔到洛、汴一带的蔓延:从建中之乱说起

《资治通鉴》载贞元四年(788)李泌与德宗的一席对话,首提“建中之乱”,卢杞被认为是自建中二年(781)开始的这场叛乱的“罪魁祸首”*《资治通鉴》卷二三三,德宗贞元四年二月,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7511页。。这一持续了三年之久的叛乱以兴元元年(784)德宗皇帝返回长安而宣告结束,期间的“泾原兵变”已受到前辈学者的广泛强调*涉及“泾原兵变”的学界研究主要有:陈寅恪《论李怀光之叛》,载氏著《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17-319页;黄永年:《“泾师之变”发微》,载氏著《文史探微》,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390-424页;彭铁翔:《唐代建中时期的“泾原兵变”性质考辩》,《湖北大学学报》,1982年第6期;陈衍德,杨际平:《试论唐代“泾原兵变”的性质——与彭铁翔同志商榷》,《历史教学问题》,1989年第6期,等等。,亦有学者专注于对建中之乱期间及其前后藩镇与中央之局势的讨论,并进一步强调了建中之乱及其影响对于中唐历史的重要意义*胡平:《未完成的中兴:中唐前期的长安政局》,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李坤:《唐“建中之乱”前期河朔战场研究》,河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这里我们希望留意的是在建中之乱期间纷繁复杂的局势之下,河朔动乱藩镇的触角如何伸向洛阳及其周边地区,以及由此对中原地区的藩镇格局带来怎样的影响。

从表面上看,建中之乱的中心区域基本集中在河北一带,河朔藩镇成为主角——成德节度使李宝臣之子李惟岳擅继父权并联合魏博、淄青节度使挑起战端,对藩镇问题持坚决处置态度的德宗见状即令河东节度马燧、昭义节度李抱真、幽州节度朱滔等举兵讨伐。而动乱事态不久后即波及至河南一带,德宗皇帝下令李勉、杨燕奇*(唐)韩愈:《清边郡王杨燕奇碑文》,屈守元、常思春校注《韩愈全集校注》,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347页。等增广汴州城一事甚至引发了洛阳周边藩镇的闻风而动:

《旧唐书·德宗纪上》:

先是汴州以城隘不容众,请广之。至是筑城,(李)正己、田悦移兵于境为备,故诏分汴、宋、滑为三节度,移京西防秋兵九万二千人以镇关东。*《旧唐书》卷一二《德宗纪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28页。《资治通鉴》卷二二六,德宗建中二年二月,作“万二千人”,第7298页。今从《旧唐书》。

《旧唐书·田悦传》:

居无何,或谬称车驾将东封,而李勉增广汴州城。李正己闻而猜惧,以兵万人屯曹州,遣使说(田)悦,同为拒命。悦乃与正己、梁崇义等谋各阻兵,以判官王侑、扈萼、许士则为腹心,邢曹俊、孟希祐、李长春、符璘、康愔为爪牙。*《旧唐书》卷一四一《田悦传》,第3841页。

《资治通鉴》德宗建中二年正月:

会汴州城隘,广之,东方人讹言“上欲东封,故城汴州。”(李)正己惧,发兵万人屯曹州;田悦以完聚为备,与梁崇义、李惟岳遥相应助,河南士民骚然惊骇。*《资治通鉴》卷二二六,德宗建中二年正月,第7295页。

从以上史料我们不难发现,此次汴州城的扩建有着极为特殊的背景,而“车驾东封”之所以成为谣言被口耳相传并写入历史记载,其中也必定存在微妙的原因。贞元十三年(797)任汴州陈留节度使观察推官的韩愈言:“今之天下之镇,陈留为大。屯兵十万,连地四州,……故自天宝以来,当藩垣屏翰之任,有弓矢鈇钺之权,皆国之元臣,天子所左右。”*(唐)韩愈:《送汴州监军俱文珍序并诗》,屈守元、常思春校注《韩愈全集校注》,第31页。安史之乱后,控扼汴水之汴州的地位愈加重要,随着驻军数量的不断增加和漕运财赋转输的日益繁忙,城市空间的拓展成为急需。事实上这方面的客观情况早已存在,而德宗皇帝恰恰选择了建中之乱之后不久即下令着手修筑罗城,其背后军事方面的意图就显得更加明确。筑城之举自古便与兵戎之事密切相关,李勉等扩建后的汴州城周长20里155步,共有城门七座*参见刘春迎:《考古开封》,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0页。。在建中乱后德宗皇帝返回长安的兴元元年,宣武军节度使治所从宋州移到汴州。自此之后,汴州在军事上的区位因素不断被强化,从而成为朝廷藉以威慑和抗衡周边藩镇的重要屏障,同时也是反叛藩镇控制唐王朝经济命脉、对首都长安施加压力的咽喉之地。贞元十四年(798)董晋出任宣武节度使,幕僚韩愈以文记下其在修筑汴河东西水门、巩固汴州城防上的作为*(唐)韩愈:《汴州东西水门记》,屈守元、常思春校注《韩愈全集校注》,第1321-1322页。。元和十年(815)宣武节度使韩弘拥兵自重,久不上朝,而朝廷迫于其治理汴州之功,所据之地及所领兵力对于淮西战场亦具重要价值,虽“不以忠纯待之”,将其调回长安,但不得不满足其加官之要求。元和年间,宣武一镇之财力已达到“献马三千匹,绢五十万匹,他锦纨绮缎缬又三万,金银器千,而汴之库厩,钱以贯数者尚余百万,绢亦余百万匹,马七千匹,粮三百万斛,兵械多至不可数……公私充塞,至于露积不垣”*(唐)韩愈:《唐故司徒兼侍中中书令赠太尉许国公神道碑铭》,屈守元、常思春校注《韩愈全集校注》,第2579页。之程度。财力富庶和军力整备,使宣武一镇成为维系中原藩镇格局以及唐廷与诸镇抗衡过程中可资倚仗的重要力量。再看民间。汴州城的扩建为何被人们附上皇帝将要东封的猜测并广为相传?史书所载东封之谣言在当时意味着什么?有唐一代皇帝的最后一次泰山封禅即是在玄宗开元十三年(725),封禅之举作为非常态的大规模祭祀活动,是盛世权威的极为隆重的仪式表达。此时正值建中之乱后不久,依常理官方是不会作出封禅的决定的。而民间渴望大乱之后的恢复,希望王朝中央权威的重塑,传言中的东封之举在民间将被理解为涤荡混乱局面、开启盛世之窗的一种信号。此外,从历史书写的角度*参见孙正军:《魏晋南北朝史研究中的史料批判研究》(《文史哲》2016年第1期)、《通往史料批判研究之途》(《中国史研究动态》2016年第4期);徐冲:《历史书写与中古王权》(《中国史研究动态》2016年第4期)等。考量,史家借“民间传言”之方式表达“上欲东封”,彰显出历史撰述服务于政治权力的考虑,史家笔下的德宗皇帝被塑造成能够重振大唐王朝的光辉形象。

从结果来看,官方的增广汴州城之举与民间的“车驾东封”传言显然触动了李正己、田悦的畏惧之心,而其聚兵备战万箭齐发之势也给德宗皇帝以不小的压力。后者下诏重新分理统合洛阳周边之军事力量:“分宋、亳、颍别为节度使,以宋州刺史刘洽为之;以泗州隶淮南;又以东都留守路嗣恭为怀·郑·汝·陕四州、河阳三城节度使。旬日,又以永平节度使李勉都统洽、嗣恭二道,仍割郑州隶之,选尝为将者为诸州刺史,以备正己等”*《资治通鉴》卷二二六,德宗建中二年正月,第7295-7296页。,并借吐蕃通和的边防有利形势调动戍卫京西的“防秋兵”以应对随时可能引发的战争。德宗此次对于各州之调整涉及到河阳、陕虢、义成、汴宋、武宁等藩镇,而这些藩镇基本都是在洛阳周边,对其有一定的拱卫作用或施以影响的。以东都留守路嗣恭任河阳三城节度使并领怀、郑、汝、陕四州,又使李勉为其统领之举,不仅是针对李正己、田悦等藩镇的军事备战,同时亦是德宗皇帝对洛阳周边藩镇格局施行整合与重组之重要手段。也就是说,发迹于河朔的建中之乱,已借德宗对诸镇兵力之调整而间接地影响到洛阳周边的军事格局。

与淄青李正己相比,淮西李希烈势力则更直接地威胁到包括汴州、洛阳在内的河南地区。建中三年(782)末,李希烈移镇许州,预谋联合李正己之继任者李纳进攻汴州。“遣使告李勉,云已兼领淄青,欲假道之官。勉为之治桥、具馔以待之,而严为之备”。希烈行声东击西之策,“又密与朱滔等交通,(李)纳亦数遣游兵渡汴以迎希烈”,其对汴州的控制触动到中央王朝的财赋供给线,“由是东南转输者皆不敢由汴渠,自蔡水而上”*《资治通鉴》卷二二七,德宗建中三年十一月,第7337页。。翌年,李希烈进逼汝州,别驾知州事李元平好大喜功却纸上谈兵,为李希烈内应外合之策所败,继而汴、郑二州接连失守。随后李希烈之军攻入河南府河南县之彭婆镇,“东都士民震骇,窜匿山谷;留守郑叔则入保西苑”*《资治通鉴》卷二二八,德宗建中四年正月庚寅,第7339页。。此年二月,德宗下令以河阳三城、怀、卫州为河阳军*《资治通鉴》卷二二八,德宗建中四年二月丙寅,第7342页。,后以永平、宣武、河阳都统李勉出任淮西招讨使,哥舒曜为副,同时另设淮西应援招讨使及副使,淮西成为这一时期中央朝廷与藩镇力量对抗之中心。九月,李勉“围许救襄”之计半途而废,李希烈之势力扩展到伊阙一带;李勉不得不派遣兵力集中守卫东都,又为李希烈之兵绝后。李勉所帅之永平军从此一蹶不振,“襄城益危”*《资治通鉴》卷二二八,德宗建中四年九月丙戌,第7351页。。后杜牧在给李德裕的上书中曾上陈淮西军兵力之强大,言“淮西为寇仅五十岁,破汴州、襄州、襄城,尽得其财货输之悬瓠”*(唐)杜牧:《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樊川文集》卷一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65页。,其对河南地区的威胁以及由此施予中央王朝之压力不断升级,这一状况直至贞元二年(786)淮西平定才宣告结束。

二、洛阳的“留邸”:兼与长安进奏院之比较

德宗建中时,李正己“闻将筑汴州,乃移兵屯济阴,昼夜教习为备。河南骚然,天下为忧,羽檄驰走,征兵以益备”*《旧唐书》卷一二四《李正己传》,第3535页。。其子李师道于元和元年(806)充淄青节度留后,于伊阙、陆浑等地购置田产*《旧唐书》卷一二四《李师道传》,第3539页。,并置“留邸”于东都,“兵谍杂以往来,吏不敢辨”*《旧唐书》卷一二四《李师道传》,第3538-3539页。《资治通鉴》卷二三九,宪宗元和十年八月,第7715-7716页。。有关洛阳的藩镇“留邸”(或“进奏院”),张国刚在《唐代藩镇研究》之第十章《唐代藩镇进奏院制度》中说:“唐代诸道是否在东都置邸,尚待进一步考察;即或亦置,也当属陪衬(犹东都为陪都)……”*参见张国刚:《唐代藩镇研究》,第121页。。史料中有关洛阳“留邸”(或“进奏院”)之设置,或语焉不详,至使后人产生对这一机构是否存在之疑问(以下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旧唐书·宪宗纪下》:

(元和十年八月)丁未,淄青节度使李师道阴与嵩山僧圆净谋反,勇士数百人伏于东都进奏院,乘洛城无兵,欲窃发焚烧宫殿而肆行剽掠。*《旧唐书》卷一五《宪宗纪下》,第454页。

《旧唐书·李师道传》:

(元和)十年,王师讨蔡州。师道使贼烧河阴仓,断建陵桥。初师道置留邸于河南府,兵谍杂以往来,吏不敢辨。因吴元济北犯汝、郑,郊畿多警,防御兵尽戍伊阙,师道潜以兵数十百人内其邸,谋焚宫阙而肆杀掠。*《旧唐书》卷一二四《李师道传》,第3538-3539页。

《册府元龟》:

(元和)十八年(笔者注:应为“十年”)八月,东都防御使吕元膺奏淄青节度使留邸伏甲作乱。”*(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一二八《帝王部·明赏第二》,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1401页。

《资治通鉴》宪宗元和十年八月:

李师道置留后院于东都,本道人杂沓往来,吏不敢诘。时淮西兵犯东畿,防御兵悉屯伊阙;师道潜内兵于院中,至数十百人,谋焚宫阙,纵兵杀掠……*《资治通鉴》卷二三九,宪宗元和十年八月,第7715页。

《资治通鉴考异》引《河南记》:

贼帅訾嘉珍果于东都留后院潜召募一百余人,兼造置兵仗,部署已定。会门子健儿有小过,被笞责之,遂使兄弟一人告河南府。当时饬两县驱丁壮,悉持弓矢刀棒,围兴道坊*《唐两京城坊考》言为“兴教坊”,李健超增订为“兴敬坊”。(清)徐松撰,李健超增订《增订唐两京城坊考》,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333页。院数重。贼党迫蹙,递相蹂,四面矢下如雨,俄然殄灭,因纵火焚其院宇,悉为煨烬。*(宋)司马光:《资治通鉴考异》卷二〇,《四部丛刊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第138页上栏。

皇甫湜《韩文公神道碑》:

授(韩愈)河南令。魏、郓、幽、镇各为留邸,贮潜卒以橐罪士,官无敢问者。先生将摘其禁,以壮朝廷,断民署吏,候令且发,留守尹以闻,皆大恐,遽相禁。有使还为言,宪宗悦曰:‘韩愈助我者。’是后郓邸果谋反东都,将屠留守以应淮、蔡。*(唐)皇甫湜:《韩文公神道碑》,《皇甫持正文集》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93页。

上述史料大部分记录了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在东都洛阳设邸并以伏兵作乱这一事件,除《册府元龟》所载时间稍有偏差外,史实清楚并基本一致。然《韩文公神道碑》所提及的置于洛阳的魏博、卢龙、成德河朔三镇“留邸”却为其他史料所缺载。不仅如此,就李师道在东都洛阳所设置之机构,史料存在三种不同的表述,即“留邸”、“留后院”与“进奏院”。从严格意义上说,安史之乱后的进奏院为藩镇设置的驻京机构,其主要职能在于执行藩镇与中央朝廷之间诸方面的联络事宜。就其本质而言,安史之乱后的洛阳已无朝廷,皇帝亦不赴东都行幸。在长安为绝对政治中心的时期,“进奏院”最基本的“进奏”之职能及其运转在洛阳是无法实现的。而从李师道等所置机构来看,也未见设有进奏官等人员,即不存在完整的进奏院设置,而仅为“贮潜卒以橐罪士”、“本道人杂沓往来”之居所。事实上,类似的动乱事件在长安进奏院也出现过:在李师道于洛阳叛乱的元和十年(815)六月,长安的成德军进奏院“有恒州卒张晏等数人,行止无状,众多疑之”,随后这里成为暗杀宰相武元衡之凶手的藏匿之地*《资治通鉴》卷二三九,宪宗元和十年六月,第7714页。。可见,无论长安还是洛阳的“留邸”,在特殊时期都有可能成为藩镇于都城挑起动乱的温床。但由于安史之乱后长安长期为唐王朝的政治中心,都城内警卫戒备更加森严,朝廷对于长安城内的管控比洛阳更加严格有效,加之洛阳为淮西、淄青诸镇觊觎之地,后者潜伏动乱之力量的破坏性就更大一些。

无论在长安还是洛阳,与唐前期的州邸为朝廷修建有所不同,进奏院宅第之购买及建设大多是藩镇个体行为。因此,李师道视洛阳为其壮大自身势力的重要据点之一,设“留邸”于此就较为顺理成章了。同时我们注意到,除《旧唐书》卷一五《宪宗纪下》以外的史料,均称其所置机构为“留邸”或“留后院”。据《唐会要》载大历十二年(777)五月敕“诸道先置上都邸务,名留后使,宜令并改为上都进奏院官”*(宋)王溥:《唐会要》卷七八《诸使杂录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702页。,这里的上都指长安,可见对于长安的进奏院来说,其对应“留邸”的“邸吏”及对应“留后院”的“留后使”在此年奉敕更名为“进奏院官”。这一名称上的变化,实际意味着来自中央朝廷对藩镇进奏院制度的进一步的认可和接受。相对“留邸”来说,进奏院作为实现中央与方镇之间密切联系的通道,更加明确地进入到中央朝廷与地方藩镇之间关系运行的体制中。而李师道于洛阳置“留邸”的具体时间,最早也应在其充淄青节度留后的元和元年之后,其时长安之藩镇在京机构早已改为“进奏院”之名,而史料中言及李师道于洛阳所设机构,仍大多使用“留邸”或“留后院”之称。这或可说明:这一机构为李师道个人所设,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进奏院,也并未得到来自中央朝廷的制度上的认可。故史料中以“留邸”或“留后院”(即进奏院之别称)来称呼它。

唐后期,长安与洛阳对地方藩镇节帅之吸引力的强弱程度、影响范围及表现形式都存有差别。设在东都洛阳的藩镇“留邸”,极可能是个别情况而非固定制度,亦未得到中央朝廷在制度上的认可。即使包括《韩文公神道碑》所提及的河朔三镇,藩镇在东都洛阳所置“留邸”的数目也远未能与长安相比*《资治通鉴》卷二三一,德宗贞元元年七月胡注:“唐诸镇皆置进奏院在长安,以进奏官主之。”第7457页。。从《考异》所载李师道所设“留邸”的位置来看,兴敬坊在长夏门东侧第二街,除邻近长夏门外并无明显的地理位置优势,此亦与长安进奏院集中所在的邻近皇城景风门与东市之平康、崇仁两坊*(宋)宋敏求:《长安志》卷八,《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97页。有显著区别。由于管控力量的相对不足,洛阳藩镇“留邸”在叛乱中发挥的里应外合之作用,从另一角度印证了洛阳在安史之乱后中央朝廷与诸镇力量之抗衡中的重要地位。而洛阳城中的节度使宅,就笔者目前所见,仅有宣教坊的淮南节度使李绅宅*(清)徐松撰,张穆校补,方严点校:《唐两京城坊考》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58-159页。李绅于开成五年(840)九月到会昌二年(842)二月间任淮南节度使,后迁宣武节度。、尊贤坊的成德军节度使田弘正宅*(清)徐松撰,张穆校补,方严点校:《唐两京城坊考》卷五,第161页。、崇让坊的河阳节度使王茂元宅*(清)程鸿诏:《唐两京城坊考校补记》卷五,台北:世界书局,1984年影印本,第218页。王茂元于武宗会昌三年(843)四月到九月间任河阳节度使,后迁忠武军节度。、履信坊的武昌军节度使元稹宅*(清)徐松撰,张穆校补,方严点校:《唐两京城坊考》卷五,第164页。卢岳于贞元三年(787)十月到贞元四年(788)六月间任陕虢观察使,后迁少府监。及历任邠宁、凤翔、忠武、荆南诸镇节度使的刘异宅*《唐张氏墓记》,《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版,第126页。等五处,基本集中在外郭城东南部的坊里。需要说明的是,这些官员在洛阳的宅第有可能建设于其出任节度使之前,也就是说,其宅第本身并不能说明其担任地方方镇节帅之时是否曾于洛阳驻在及与洛阳发生了如何的关联。与京城长安明显不同的是,各藩镇于洛阳的驻在机构未成定制,洛阳的节度使私家宅第之规模和豪华程度可能也远远不及长安*参见王静:《唐长安城中的节度使宅第——中晚唐中央与方镇关系的一个侧面》,《人文杂志》,2006年第2期。。

三、安史乱后中央调度下的洛阳城内及周边军事力量

唐后期,驻扎在洛阳城内的兵力主要是归属东都留守或东畿汝都防御(观察)使的军队。开元二十一年(733),玄宗始置都畿道。至德元载(756),置东畿观察使,广德二年(764)废。代宗大历五年(770)正月壬辰,下制“加河南尹张延赏为东京留守”*《资治通鉴》卷二二四,代宗大历五年正月壬辰,第7211页。,“河南淮南西山南东等道副元帅宜停,其兵马宜充东都留守兵马”*(唐)常衮:《停河南淮南等道副元帅制》,《唐大诏令集》卷一〇一,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513页。。大历十四年(779)复置东畿观察使,建中四年升为东畿汝观察使。贞元元年(785)降为东畿汝都防御使,次年又恢复东畿汝观察使,贞元五年(789)复降为东畿汝都防御使。元和三年(808)五月,宪宗敕罢东畿汝都防御使,其“所管将士六千七百三十八人,数內见所管将士都防镇及宮苑中、营田、河阴、阳翟、偃师等县镇遏使,共四千六百三十人,委留守收管。襄城、叶县镇遏使,共二千一百人,委汝州防御使收管。其年七月,复置东都留守防御兵士七百人。”*(宋)王溥:《唐会要》卷六七《留守》,第1401页。其时驻扎在东都洛阳的兵力有所增加,次年诏令东都诸军不得擅自侵扰百姓*(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六四《帝王部·发号令第三》,第685页。。元和八年(813)出任东都留守、面临淮西藩镇势力不断扩张之严峻形势的权德舆,所管兵力包括旧防御军官健和阳翟、偃师等县镇遏及留镇将士,共三千八百九十五人。其中“今在都城二千人以下,极为寡少”*(唐)权德舆:《请置防御军状》,郭广伟校点《权德舆诗文集》卷四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722页。。介于此,权德舆先后数次向宪宗皇帝呈状要求增加洛阳城内驻兵及其供给保障,以确保东都之安全:

右。留镇将士虽有三千八百馀人,偃师、阳翟、登封、告成等分镇并军将口傔诸色所由外,在都城日敕二千人,城门街铺守当,悉在其内。阳翟当蔡州要路,镇兵不满三百人。都城人数已少,更分减不得。自舞阳劫杀已来,臣夙夜忧切。阳翟只隔襄城,便与郾城接界,寇盗侵轶,事资堤防。伏请量加置前件人数,分在都城及阳翟镇两处防备。所冀完守,遏其窥觎。倘非事理迫切,岂敢轻渎圣听。*(唐)权德舆:《请加置留镇兵二千人状》,郭广伟校点《权德舆诗文集》卷四六,第726页。

在宪宗皇帝下敕“留镇将士宜加镇二千人,都城及阳翟分镇,仍速令招召,精选强壮数足奏闻者”之后,权德舆再次呈状强调增加戍卫东都洛阳之兵力的重要性:

臣伏以都畿官阙之重,四方水陆之冲,密迩淮夷,兵数鲜少,安危之计,责在微臣。夙夜忧惶,逼扰是惧。陛下神武独运,睿略下临,加此新军,保安洛土,凡在都邑,已如金汤。敢励孱庸,以膺驱策,无任感恩悦怿之至。其招召事宜,已具别状,分析闻奏。*(唐)权德舆:《留镇将士加置二千人状》,郭广伟校点《权德舆诗文集》卷四六,第727页。

紧随此后的一篇状文则是要求增加兵士衣粮的配给:

伏以前件人等,又藉军籍,不免饥寒。招募之初,须有露赉,藉其速至,必在乐从。况当冬赐之时,宜均挟纩之泽。伏望天恩许臣,招召入军者,便准旧官健例,给冬衣月粮。伏望下有司,且支一千,其馀一半,待招召有次第后续具闻奏。*(唐)权德舆:《请加置兵衣粮状》,郭广伟校点《权德舆诗文集》卷四六,第727-728页。

权德舆的一系列请求虽然得到了宪宗皇帝的恩许,但实施之进展似乎并不顺利,以至其另差左金吾卫大将军成党奉状到长安,当面陈请,奏状以闻*(唐)权德舆:《请置防御军状》,郭广伟校点《权德舆诗文集》卷四六,第723页。。在“淮西未宁,东都兵少”的情况之下,宪宗也不得不移调义成军一千五百人到阳翟县镇戍。元和十三年(818),东畿汝都防御使再次复置。无论观察使、防御使还是无防御使之时的东都留守,其治所皆设于东都洛阳并握有军事指挥权。然事实上受东都之军事长官所领驻扎于洛阳城内的兵力,多数情况下都较为有限,而且战斗力薄弱。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洛阳周边藩镇所握有的兵力数量则相当可观。元和九年(814)十月,宪宗刚刚在敕文中责令“东都留守,创立新军,所召将士,切资精选,要得府县共详簿书”*(宋)王溥:《唐会要》卷六七《留守》,第1401页。,次年李师道就于东都洛阳作乱,“是时都城震骇,留守兵寡弱”*《资治通鉴》卷二三九,宪宗元和十年八月,第7716页。。大抵出于这样的原因,朝廷下令增加防御东都之兵力。然不久之后,元和十一年(816)发兵讨王承宗,又诏“以陈州所送东都防御五百人廻付汝州”*(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一二二《帝王部·征讨第二》,第1338页。。由此或可推断,防御东都洛阳之兵力,存在从外州调入的情况,此亦可印证洛阳城内原本驻兵数量有限之状况。

建中三年(782)初,中央与藩镇之间的抗衡形势即开始发生明显的转向:成德大将王武俊发动兵变杀李惟岳,继而投降唐廷,朝廷对成德的征讨取得了基本胜利,藉此对河朔藩镇的威慑力有所增强。与此同时,于前一年进逼宋州、公开对抗朝廷的淄青李纳“军于濮阳,为河南军所逼,奔还濮州,征援兵于魏州”*《资治通鉴》卷二二七,德宗建中三年正月,第7315页。,这与明显转好的河北形势一同被德宗皇帝认为是“天下不日可平”的吉兆*《资治通鉴》卷二二七,德宗建中三年二月戊午,第7319页。。显而易见,史料中提到的“河南军”(《旧唐书》、《资治通鉴》作“河南诸军”*《旧唐书》卷一八七《符璘传》,第4906页。《资治通鉴》卷二二七,德宗建中三年二月戊午,第7319页。)在战争过程中起到了积极有效的作用。《旧唐书·张孝忠传》引判官蔡雄说孝忠之语“河南军计日北首,赵、魏灭亡可见也。使君诚能去逆效顺,必受重任,有先归国之功矣”*《旧唐书》卷一四一《张孝忠传》,第3855页。。其时的唐王朝俨然已开始勾画大好形势之下河南军趁胜攻取河朔,试图解决长久以来割据之患的美好蓝图。那么,这里的“河南军”或“河南诸军”具体所指为何?在此事发生的建中三年,德宗诏令“集诸军于汴宋怀郑之间,使其屯守”*(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六四《帝王部·发号令第三》,第683页。(宋)宋敏求:《唐大诏令集》卷一二七《发兵屯守诸镇诏》记为建中元年,第556页。。如果从开元十五道之河南道所辖之地域范围来看,前所指“河南军”或“河南诸军”应大抵包括东畿、河阳、陕虢、义成、宣武、忠武等镇,这些方镇对待中央朝廷皆持恭顺之态度,因此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德宗皇帝征讨淄青叛乱过程中可资调动的主要力量。其在《讨李希烈诏》中所言调遣之十五万兵力中,即包括汴滑、河阳、东畿、汝州等方镇兵*(宋)宋敏求:《唐大诏令集》卷一一九《讨李希烈诏》,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628页。。庞大的军队随之而来的是巨额的供给开支。诸军屯戍之际,“月费钱百三十余万缗,常赋不能供”,导致民怨载道的“税间架”和“除陌钱”由此而来*《资治通鉴》卷二二八,德宗建中四年六月庚戌,第7346页。。

宪宗元和年间,淮西战场是为中央朝廷与藩镇势力相互争夺的重点,其耗费之兵力数额巨大,元和九年(814)李吉甫言“淮西非如河北,四无党援,国家常宿数十万兵以备之,劳费不可支也”*《资治通鉴》卷二三九,宪宗元和九年九月,第7706页。。次年,河阴转运院为盗贼所攻破,钱帛粮谷损失惨重,人心惶恐,遂有群臣请罢淮西兵之议*《资治通鉴》卷二三九,宪宗元和十年三月:“(宪宗元和十年三月)辛亥暮,盗数十人攻河阴转运院,杀伤十余人,烧钱帛三十余万缗匹,谷三万余斛,于是人情恇惧。群臣多请罢兵,上不许。”第7711-7712页。。李师道之谋士议“募东都恶少年数百,劫都市,焚宫阙,则朝廷未暇讨蔡,先自救腹心”*《资治通鉴》卷二三九,宪宗元和十年三月,第7711页。,其显然已看明作为“腹心”的洛阳与淮西将成为唐王朝用兵作战中相互掣肘之两肋。元和十年(815)八月,李师道聚己之兵力于邸内,“谋焚宫阙而肆杀掠”*《旧唐书》卷一二四《李师道传》,第3539页。。然伍中小将杨进、李再兴告变,吕元膺火速调遣伊阙兵围攻,李师道的队伍遂遁入嵩山*《旧唐书》卷一五《宪宗纪下》,第454页。。后因与“山棚”发生冲突,遭到后者联合官军之围剿。其时,史思明旧将、中岳僧人圆净与李师道合谋反叛之事浮出水面:圆净借助李师道之财力购置田产“舍山棚而衣食之”,以治理佛光寺为名与訾嘉珍、门察等*陈寅恪指出:“伊阙、陆浑二县山棚乃游猎为生,盖胡人部落生活。訾嘉珍、门察等姓名皆不类汉人。”参见氏著《陈寅恪读书札记·旧唐书新唐书之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07页。结党,同时以授李师道所署衙前管军等职名,收买洛阳城内留守、防御将二人及驿卒八人为其耳目*《资治通鉴》卷二三九,宪宗元和十年八月:“留守、防御将二人及驿卒八人皆受其职名,为之耳目。”第7717页。,欲以城内山中内外合应之谋助李师道夺取洛阳,行屠城之计*《旧唐书》卷一二四《李师道传》:“临刑,乃曰:‘误我事,不得使洛城流血。’死者凡数十人。留守御将二人、都亭驿卒五人、甘水驿卒三人,皆潜受其职署,而为之耳目,自始谋及将败,无知者。”第3539页。另见《资治通鉴》卷二三九,宪宗元和十年八月,第7716-7717页。。洛阳城内驻兵本就数量有限,其中部分又降为乱贼之党,东都形势一度告急。洛阳与淮西相制之局面使得本来就手握兵力有限的唐王朝蒙上了顾此失彼之虑,以至固守东都亦需“筹画,部分兵众”*《旧唐书》卷一六三《崔弘礼传》:“元和中,吕元膺为东都留守,以弘礼为从事……弘礼为元膺筹画,部分兵众,以固东都,卒亦无患。”第4265页。:元和十年韩愈以考功郎中知制诰的身份上言取淮西之策,提出“闻陈、许、安、唐、汝、寿等州与贼连接处,村落百姓悉有兵器,习于战斗,识贼深浅,比来未有处分,犹愿自备衣粮,保护乡里。若令招募,立可成军。贼平之后,易使归农。乞悉罢诸道军,募土人以代之。”*《资治通鉴》卷二三九,宪宗元和十年五月,第7712页。韩愈所言之“陈、许、安、唐、汝、寿等”诸州,皆距离淮西战场不远,其中陈、许及汝州分隶忠武、陕虢节度,离东都畿亦不远。其年十二月,继权德舆之后*(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四一三《将帅部·召募》:“前留守权德舆知其可縻而用,将请之,会诏征还。”第4684页。,时任东都留守兼防御使的吕元膺表请招募邓、虢周边山林中专以射猎为生、频繁徙居、趫勇善战之“山棚”,以戍卫东都宫城*《资治通鉴》卷二三九,宪宗元和十年八月:“东都西南接邓、虢,皆高山深林,民不耕种,专以射猎为生,人皆趫勇,谓之山棚。”第7716页。宪宗元和十年十二月:“东都防御使吕元膺请募山棚以卫宫城,从之。”第7720页。。此后不久,洛阳周边频频告急,河清县柏崖仓、襄州佛寺军储、献陵寝宫及永巷先后为盗所焚*《资治通鉴》卷二三九,宪宗元和十年十一月庚戌、乙亥、戊寅,第7719页。。

收募山棚之流民以补充官方兵力之计,早在平定安史之乱期间即为唐王朝所用。肃宗皇帝任命的左金吾兵曹摄监察御史充山南东道节度参谋元结,“于唐、邓、汝、蔡等州招缉义军,山棚高晃等率五千余人一时归附,大压贼境,于是思明挫锐,不敢南侵。”*颜真卿:《容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本管经略使元君表墓碑铭》,《文忠集》卷五,《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7页。元和年间,吕元膺招募的“山棚”原为深山老林地区的狩猎之民,被编入行伍、成为官方统领兵力的一部分即称“山河子弟”*刘琴丽认为“山河子弟”为将门子弟,具备军队内部军职传承的特点,似为不妥(参见刘琴丽《唐代将门臧氏家族研究——以碑志为中心》,载黄正建主编《隋唐辽宋金元史论丛》第4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60页)。从史料文本来看,“山河子弟”应只是由招募民兵而来,与军将子弟从军之制无关。。关于“山河子弟”的统领机制,《资治通鉴》载李愬征淮西,胡三省注云“时都畿及唐、邓皆募土人之材勇者为兵以讨蔡,号为山河子弟,置十将以领之”*《资治通鉴》卷二四〇,宪宗元和十二年三月己丑,第7733页。。淮西用兵之际,作为李愬手下山河十将的马少良、董少玢、妫雅、田智荣、阎士荣等人,在夺取边境要地的战斗中发挥了主要作用。事实上,唐中期以后,从中央禁军到地方节镇,常有名目繁多的“十将”之设,学界对此展开过细致的讨论*相关研究如张国刚《唐代藩镇军将职级考略》(《学术月刊》1989年第5期),齐陈骏、冯培红《晚唐五代宋初归义军政权中“十将”及下属诸职考》(载郭炳林主编《敦煌归义军史专题研究》,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5-35页),冻国栋《跋武昌阅马场五代吴墓所出之“买地券”》(《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21辑,2004年),刘安志《河南荥阳新出〈唐宋华墓志〉考释》(载氏著《新资料与中古文史论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14-216页),[日]渡边孝《唐藩镇十将考》(《东方学》第87辑,1994年)等。。“山河十将”所率的“山河子弟”,为唐后期节镇所领之兵中常见*参见孙继民《新出唐米文辩墓志铭试释》,载孙继民主编《河北新发现石刻题记与隋唐史研究》,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65-66页。。而这些“山河十将”是否为正十将之职衔,当是一个较为复杂的问题,此暂不赘述。但至少“山河十将”的设立,说明以“山棚”为招募对象之兵力逐步开始组织化,成为唐王朝调度下非常重要的军事力量。募兵数量的不断增加需要更多的财源补给予以支撑。元和十二年(817)五月,尚书左丞许孟容为东都留守充都畿防御使,其时“东畿民户供军尤苦,车数千乘相错于路,牛皆馈军,民户多以驴耕”*《旧唐书》卷一五《宪宗纪下》,第459页。。

综上,在安史之乱后的洛阳城内及周边,朝廷可资调度的兵力主要包括东都畿汝州防御(或观察)使所领驻扎洛阳城内之兵和周边节镇军将所统之兵两部分。而后者的情况又较为复杂,不仅包括藩镇节帅原领之兵,还包括临时招募之兵卒。具体到元和年间,来源于丛山峻岭间的“山河子弟”反而表现出更加突出的作用。因驻于洛阳城内的兵力较为有限,洛阳周边军事力量的动向就显得尤为关键,成为影响这一时期中原形势乃至朝藩关系整体的重要因素。

四、结 语

安史之乱后的洛阳及其周边是关系到唐王朝中央政权安危的军事战略和财赋转输要地。对于都城长安而言,这一地区以洛阳为中心形成腹地。洛阳周边诸藩镇拥有较为强大的军事实力储备,常为朝廷声讨淮西、泽璐等叛乱藩镇时所藉征调,也会借朝廷倚仗其兵力之机“逢时扰攘”、“乘险蹈利”*《旧唐书》卷一五六《于頔、韩弘、王智兴传》,第4141页。。总体而言,洛阳周边藩镇对中央朝廷基本是恭顺的态度,特别是在德宗和宪宗时期,中央朝廷再次集权的努力在这里得到较为明显的体现。随着经济重心东南移和军事防御重心东北移的趋势不断加强,这些藩镇对唐后期政治、军事格局所施加的影响日益凸显,其在唐王朝中央与地方关系中的重要地位也日益突出。

就安史之乱后洛阳的地位而言,有必要从两方面来加以考量:一方面,大规模的战乱对东都洛阳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安史之乱后唐朝皇帝不再前往洛阳行幸,洛阳在唐前期作为东都的政治地位明显下降;另一方面,安史之乱后,洛阳在唐王朝财赋转输体系和军事安全版图中的重要性并未因战乱而降低,相对长安而言,安史之乱后的洛阳仍然是次中心的核心城市。对于洛阳的掌控和争夺是中央朝廷与周边藩镇的共识。在数次地区性动乱之中,洛阳成为周边藩镇势力觊觎的中心。周边藩镇企图借助对洛阳的拱卫和牵制,从而增强一己之势力对中央与地方之间抗衡局势的影响。唐王朝对于洛阳的经营和控制,不断崛起的藩镇势力对洛阳的渗透和觊觎,这种双向的作用力恰恰维持了一定范围内的相对平衡,亦使得洛阳成为两者之间争夺的焦点,实际上也是左右或平衡中央与地方复杂关系的作用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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