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的彷徨与女性启蒙叙事
——以鲁迅女性解放思想为视角

2018-04-11 05:42蔡洞峰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安庆246113
东岳论丛 2018年7期
关键词:娜拉子君全集

蔡洞峰(安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113)

五四是“人的发现”的时代,女性解放,被置入晚清“强国保种”的民族解放运动之中,到五四时期作为“个性解放”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价值指标被不断提及。鲁迅、胡适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在对待女性解放问题上,有着不同的关注点。

易卜生《娜拉》在中国的流行,促使当时新文化阵营对女子传统贞操观的批判、对恋爱和结婚离婚自由问题进行了广泛的讨论,使女性解放思潮得到自晚清以来极大的推动。娜拉“出走”的文学想像,成为五四以来中国女性获得自由和个性解放的精神信仰和现实选择。

1919年3月胡适的《终身大事》发表,作为中国现代女性“出走”叙事的滥觞者,极富象征性地体现女子个性解放话语特征,但未曾思考女性出走之后的现实困境和解决的途径。在鲁迅看来,这种以鼓励女性“出走”为标志的五四个人主义意识形态无疑误导了当时新女性,认为将这种“心造的幻影”付诸实践必将让她们备尝生的痛苦。

就在《娜拉》影响方兴未艾之际,作为回应,鲁迅于1923年年底应邀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演讲,提出“娜拉走后怎样”的尖锐问题,给当时正沉浸在“出走”浪漫激情想象中的高校女生泼上一盆冷水。在演讲中,鲁迅谈到娜拉走后的结局只有两种可能:“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页。出走的娜拉有可能为钱再次卖掉自由。表达了鲁迅对女性解放的独到理解和现实的处境,并在其后的《伤逝》中继续演绎了女性出走之后的问题。相较于胡适专注于青年反抗“家长”专制的个性主义诉求,鲁迅关注的焦点则落在男女的性别权力不平等,以及由此而衍生的政治文化危机。由此出发,鲁迅对女性解放的思考在相关演讲和小说中突出表现为对女性性别反省、男权意识、个性主义以及启蒙困境的关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鲁迅“最早反省新文化共同体中的性别权力问题”,对没有经济独立的出走新女性的结局只能是“从传统的父权之家(父母及宗族之家)进入新的父权之家(与丈夫或男友组成的小家)”*杨联芬:《边缘与前沿》,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年版,第248页。。鲁迅的视角和当时五四女性解放流行观点相比,无疑深化了五四女性解放叙事的思想主题。然而,鲁迅所强调的女性解放进程中遭遇的性别差异、自我表达以及“被描写”的困境,在五四乃至以后的较长时期并未得到有效的解决。因此从鲁迅的启蒙立场和女性解放思想维度考察女性解放的历史及现实路径,是我们反思现代中国启蒙历史与中华民族现代转型中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

易卜生的《娜拉》被引入国内引起强烈的轰动,从“易卜生主义”的传播到以胡适《终生大事》为代表的“娜拉”剧的演出,使“娜拉”形象深入人心,成为女性解放的象征,伴随着个性解放的启蒙主义在中国风生水起之时,有关女性解放、离婚自由的话题引起社会的热烈关注和讨论。《终身大事》是按照《娜拉》改编的,表现了新式女性为争取个性自由、婚姻自主而离家出走的主题。这成为新文学表现的争取个性解放和女子解放所推崇的主题,其女性“出走”的意象,成为五四时期青年男女渴望自由、摆脱旧式家庭的浪漫想象。

胡适将《娜拉》进行中国化的改造,契合了当时的五四个性解放和反对封建婚姻观念的特色,突出其推崇的反抗包办婚姻和摆脱家长控制的个性主义。胡适并没有从性别维度剖析封建宗法制与父权制是女性不平等的根源,将女性解放主题转化为青年与老年、个人与(父亲)家庭的矛盾与抗争,但女性在社会上怎样才能实现与男子一样的自由和平等的关键问题被遮蔽了。胡适没有分析女子解放的物质条件和前提,从而无法在实践层面为女性提供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藉此改变女子在男权社会中的从属地位。也即是说:“胡适着眼于批判家族制度和社会习俗的个人主义话语,与其说是遮蔽了性别关系,不如说是这个视角本身无力深入探究新文化阵营两性之间的权力等级。”*杨联芬:《个人主义与性别权力》,《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与胡适借助易卜生《娜拉》而推崇的女子个性主义反抗不同,鲁迅对易卜生的引进和介绍主要立足于其社会批判性。

青年鲁迅在日本时期通过日本的中介发现了作为“轨道破坏者”的易卜生,在《摩罗诗力说》中认为他“生于近世,愤世俗之昏迷,悲真理之匿耀,假《社会之敌》以立言”而成为“国民公敌”*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81页。,这是从社会传统反抗者的视角理解易卜生,赞赏其对旧世界的破坏和扫除,而不是其个性解放。相比胡适所推崇的个性主义解放观,鲁迅对《娜拉》中涉及的女性解放问题并无特别关注,这与其所秉持的女性解放思想有关,比较而言,他更关心的是实现女性解放所必须的社会历史条件,女性解放目的是“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并从人道主义角度破除阻碍女性解放的传统社会文化桎梏,批判旧社会“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的节烈观,控诉男权文化是造成女性悲剧的根源,鉴于历史的悲惨教训,他强烈呼吁铲除产生女性牺牲者所赖以存在的社会历史文化根源。

作为对封建传统的批判和反抗者,鲁迅在参加《新青年》对“节烈观”的讨论中就女性在父权制下所遭受的压迫与牺牲,以及对女性获得平等权的现实路径的探索,提出自己的观点和解决方案。在《我之节烈观》中,鲁迅从社会文化和男权意识方面对女性“节烈观”进行批判,认为“道德这事,必须普遍”且“自他两利,才有存在的价值”,而“节烈”决不能认为道德,当作法式,而且“男子决不能将自己不守的事,向女子特别要求。若是买卖欺骗贡献的婚姻,则要求生时的贞操,尚且毫无理由。何况多妻主义的男子,来表彰女子的节烈”*鲁迅:《坟·我之节烈观》,《鲁迅全集》(第1卷),第124-125页。,因此要求女子“节烈”的“公意”“不利自他,无益社会国家,于人生将来又毫无意义的行为,现在已经失了存在的生命和价值”*鲁迅:《坟·我之节烈观》,《鲁迅全集》(第1卷),第129-130页,第130页。。对“节烈观”的批判是鲁迅女性解放思想的一部分,同时也是鲁迅反封建思想文化实践的具体体现,其目的是“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鲁迅:《坟·我之节烈观》,《鲁迅全集》(第1卷),第129-130页,第130页。。

五四时期,作为“听将令”而为启蒙先驱者进行呐喊助威的鲁迅,对胡适所倡导“易卜生主义”个性解放、宣扬女性自由独立的思想并没有呼应,并对五四时期流行将女性戏剧性“出走”“独立”作为标志的个性主义反抗持深刻的怀疑态度。《头发的故事》对当时社会启蒙流行话语所鼓吹的“娜拉式”解放和抗争的实际效果产生深深的怀疑:“现在你们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发了,又要造出许多毫无所得而痛苦的人!”“现在不是已经有剪掉头发的女人,因此考不进学校去,或者被学校除了名么?”“改革么,武器在那里?工读么,工厂在那里?”并且不无偏激地喊道:“仍然留起,嫁给人家做媳妇去:忘却了一切还是幸福,倘使伊记着些平等自由的话,便要苦痛一生世!”并且借助阿尔志跋绥夫之口诘问:“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预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鲁迅:《头发的故事》,《鲁迅全集》(第1卷),第487-488页,第488页。

1923年底,鲁迅应邀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作演讲,以“娜拉走后怎样”为题,接着胡适《终身大事》中以女子追求自由恋爱的个性主义解放而离家出走的话题,提出了自己不同于胡适的女性解放观点。在鲁迅看来,启蒙如果只能唤起“觉醒的心”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先有维持生活的物质基础,女性获得自由的首要条件就是经济独立,他尖锐地指出:“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8页,第168页,第170页,第167页。真正的女性解放是多方面的,并不是取得经济权就能解决的,而当时的社会政治条件也没有为女性出走创造任何条件和帮助,如果“倘有一百个娜拉出走,便连同情也减少,有一千个一万个出走,就得到厌恶了,断不如自己握着经济权之可靠”,既然目下所见经济权的获得对女性解放至关重要,想解放必须要掌握经济权,而经济权的获得,则需通过斗争改变中国社会的经济政治基础,使社会解放与个体解放统一起来,改变一切不合理的奴役制度,这样才能实现女性的根本解放。如何改变现状,作为启蒙者应当思考和给出合理的方案。目下最要紧的是:“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8页,第168页,第170页,第167页。但在男权意识占统治地位的当时,男女权力根本不平等,要想获得平等必须改变当时的社会现状。鲁迅意识到改造中国的极端困难:“造物的皮鞭没有到中国的脊梁上时,中国便永远是这一样的中国,决不肯自己改变一支毫毛。”*鲁迅:《头发的故事》,《鲁迅全集》(第1卷),第487-488页,第488页。由此他揭开了“五四”启蒙话语所构造的以出走为标志的女性解放幻像,并对五四启蒙论者有着某种告诫:如果娜拉很特别,自己甘愿出去做牺牲,那是一回事,但作为启蒙者,“我们无权去诱劝人做牺牲”*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8页,第168页,第170页,第167页。。

作为深刻了解中国社会的清醒现实主义者和理性主义者,鲁迅劝导青年不要做将来的梦,以免“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8页,第168页,第170页,第167页。正是对“五四”时期启蒙有效性的怀疑以及对改变国民性的深切认识,鲁迅提倡“深沉的韧性的战斗”。如果现实的社会文化政治环境无法改变的情形下,女性为没有根基的个性解放观念所鼓动而冒然反抗的话,那么女性悲剧命运就难以摆脱,《伤逝》的出现,为鲁迅这一观点作了最好的诠释。

《伤逝》中,鲁迅自己回答了两年前提出的“娜拉走后怎样”的问题。中丼政喜认为,鲁迅“要通过《伤逝》表现自己对1925年前后在中国旧社会的青年知识分子中得到强大支持的‘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思想,尤其是从中国旧社会现实中脱离出来、独立独行的近代恋爱观(从‘恋爱自由’到无条件的‘离婚自由’)的思想进行思考的结果。”*[日]中丼政喜:《鲁迅探索》,卢茂群、郑民钦译,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7年版,第234页。在这里他谈到五四时期鲁迅对五四恋爱观的思考,但总体看来,《伤逝》所表现的还是揭示女性个性解放在现实的社会历史环境中所遭遇的困境,延续的还是在中国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下中国的“娜拉”走后怎样的思考,演讲后并未在社会引起多少回应,可见当时情境下鲁迅相关女性解放的思想并没有多少人可以理解,并未引起足够重视。

如果将《伤逝》看作启蒙叙事,可以看出文本制造了一个女性解放叙事的结构困境。女性解放客体失语、启蒙主体失语(涓生事后的忏悔)、启蒙实践的缺失(对子君的抛弃)。并且这种叙事是延续对《终身大事》之类以“出走”为结束的女性解放叙事基础上——当女主人公与男友结合而离家出走后,女性解放的叙事并没有完成和结束,但叙事的目的,往往止于出走的瞬间。象征性的反抗胜利往往遮蔽了现实的危机和女性解放的深层困境。

《伤逝》是以“出走之后”为故事的起点,将“走后怎样”作为叙事展开的时空背景,从启蒙叙事的角度来看,鲁迅关注的是“革命后的第二天”问题。五四时期以“出走”为胜利标志的女性解放之梦被《伤逝》的叙事时空所击碎。

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启蒙的乐观预期源自普遍的进化论逻辑,导致其启蒙话语的基本预设模式为女性一反抗(出走,离开封建旧家庭),就能获得解放(建立新家庭),只要接受新思想,追求自由、个性解放的价值准则,就可以摆脱传统的束缚,实现女性解放,这种启蒙观表现在文学上即“将‘新’‘旧’文化对应于‘进步’与‘落后’,使当时文学个性主义表达,缺乏自省,流于肤浅。”*杨联芬:《边缘与前沿》,第137页。但是,鲁迅的女性启蒙观难以认可这种简单的乐观,而是切实意识到“铁屋子”的万难破毁,害怕看到青年梦醒了无路可走的悲哀。在这个层面上,启蒙显示出它吊诡的一面和自身难以克服的困境。而这,恰恰是被那些五四时期流行的启蒙话语刻意回避和遮蔽了。

《伤逝》以男主人公涓生“个性主义”的叙述视角,通过忏悔的笔触向世人展示女主人公子君从旧的父权家庭出走为标志的个人主义反抗行动成功、却进入了新的夫权之家、在世俗生活中,五四女性追求个性解放的理想实践如何破灭的过程。这也是对娜拉走后怎样这一问题作出的鲁迅式回答。在涓生长歌当哭的激情叙述中,子君从出走、同居到被抛弃的全过程得到完整地再现。鲁迅通过男主人公涓生独特的叙事视角,将五四新女性为追求自由恋爱与父权家庭反抗决裂,勇敢出走以后的结局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让人们“睁了眼看”。

作为五四新女性的子君,在涓生的启蒙演说和鼓动下,以“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第115页。的个性解放宣言,决绝地离开父亲、叔父,反叛家庭,跟涓生自由恋爱并过起同居的生活,而子君的精神世界和生命的全部价值意义便永远定格在“出走”的精彩人生瞬间。组成新的家庭后,子君整天操劳于琐碎的家务事中,在空闲之余就是不断回味与涓生恋爱的一幕幕往事,并流连和眷恋于此。但涓生不过三星期,便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之后,就对爱情感到乏味,越来越不满于子君的“浅薄”和“落后”。后来涓生由于遭受失业打击,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之后,子君似乎成为多余人,被抛弃的命运必然会尾随而至。《伤逝》再现了“出走”之后的新女性所遭遇的现实,击碎了五四新女性关于“出走”的浪漫想象。

鲁迅安排涓生独语式的叙述,完全将作为女性的子君至于客体位置,无论对于涓生、抑或读者,子君都处于一种失语的“他者”而存在,将她抛掷在词语之间空虚的场所。“在歧视女性的社会里,男性是普遍的,女性是局部的;男性是此者,女性是他者。”*周宪,童强:《现代与传统之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48页。她既无法进入涓生的内心世界,读者也不能感受子君内心真实的念头。这种叙述视角,客观上将子君置于一种被叙述的再现地位,“再现行为是一种权力操弄,能够言语并再现世界的人拥有权力,并成为主体,而那些不能言语、也不能说明自己的人,则只能被表达,成为权力的对象——他者。”*罗钢,刘象愚:《文化研究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1页。从涓生的叙述中我们得知:他们浪漫爱情的开始,是一起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受域外浪漫派作家的激励,子君排除外界的阻碍,依然离开旧式家庭,决定与涓生同居。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爱情逐渐变得乏味,加上涓生的失业,生活的困难终于使他们走散,最后,子君重新回到父亲的家,孤寂而死。

在这场恋爱中,涓生是开始对爱情乏味,对终日沉溺于家庭琐事的子君产生不满乃至厌弃的主动者。但在其独自叙述中,二人精神境界的差异成为他对爱情乏味的合理借口,爱情不能更新的责任却在子君:“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第118-119页,第122页,第126页,第126-127页。并且又将自己叙述成被子君嫌弃的受害者:“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也如赫胥黎的论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第118-119页,第122页,第126页,第126-127页。这种明知自己是家中主人,却故意将自己叙述为在家中受虐的对象,鲁迅将涓生缺乏自我反省的五四个人主义形象生动展示出来,同时也反思五四现代主义爱情观:打着追求自由的爱情观说到底是性别化的,对不同的性别意味着不同的感受,涓生自责为自己是一个“卑怯者”,由于社会的压力和生活的拮据而产生的懦弱,与其说在谎言生活下感到无能为力,不如说是叙述者植根于自身的自我中心主义。

在这场自由恋爱中,启蒙者为逃避无聊和乏味而鼓励女性出走和反抗,同样,当现实的生存压力袭来时,他同样以一套启蒙的话语抛弃爱情,让自己从爱情中逃离。刘禾认为:“倘若某种叙事试图从一个分裂式自我的淆乱体验中分辨出意义,那么自相矛盾便是这种叙事的症结所在”,事实上“叙事者从他虚设的有关真实与爱的讨论中所得出的合乎逻辑的结论”,以此“来代替现代主体的深重危机,而且通过压抑受这一危机影响的人与人关系的黑暗现实,从而似乎重新开创了现代性的志业。”*刘禾:《跨语际实践》,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33-237页。

涓生抛弃子君的真实动机,则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一套自救方案,即“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第118-119页,第122页,第126页,第126-127页。为了自私的目的,对无助的子君进行评判,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操弄着一套“五四”式的启蒙话语来自欺欺人: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第118-119页,第122页,第126页,第126-127页。

在现实的生存压力面前,暴露出叙事者的卑怯。当初,子君所有的勇气与决绝离开家庭与涓生结合,完全是为了自由的爱情。与心爱的人结合,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宣扬的婚姻自由,女性解放的终极目标,也是中国“娜拉”们“出走”的全部意义及其抗争的终点:为了自由爱情,意味着放弃和背叛在父亲家庭中的一切和进入传统社会的全部资格。

五四新女性之所以以生的代价去获得“解放”,其全部的信念和勇气来自于坚信找到自己心爱的男性,获得自由恋爱的权利,就会获得未来的“黄金世界”,找到永恒的幸福和爱的归宿。这种信念来自于“五四”时期对女性启蒙的引导,即以《终身大事》中的“解放”观念作为范本,但是,五四启蒙者没有从性别角度对女性解放与自由进行判别和厘清,结果导致“女性自由,被个性自由囫囵代表了;性别之间的权力关系,被新与旧的文化问题遮蔽了。”*杨联芬:《边缘与前沿》,第133页。因此,“五四”式的出走能否成为女性解放的路径,避免婚姻悲剧,摆脱父权控制,在五四时期并没有得到切实的反思。

《伤逝》通过涓生独白,从时间角度完整再现了从自由恋爱到抛弃子君的全部历程,由此将五四时期所谓追求自由幸福婚姻的真相及现实的残酷和冷漠展示给那些沉迷于“出走”的方式来追求幸福婚姻的五四新女性。当子君鼓足勇气背叛父权而选择与涓生的自由恋爱离家出走,不就是被启蒙者涓生们“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而被唤醒,那些女孩何尝不像子君那样“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崇拜导师,进而与传统决裂,不畏世俗的眼光追求自由恋爱和组建新的家庭,发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自由宣言。鲁迅揭开自由恋爱的“真实的谎言”,更能惊醒那些仍做着娜拉式出走的浪漫迷梦的青年女子,使她们不再沉迷于“好的故事”。

基于对五四个人主义和现代爱情观的反思,即五四时期女性启蒙话语和个性解放的反思,以个性解放为旨归的女性解放聚焦于女性自由恋爱和反抗父权社会的启蒙策略,鲁迅在《伤逝》中表达出自己的困惑和怀疑,揭露出女性解放及女性启蒙自身所暗含的危机。在鲁迅看来,如果女性在一个男性主导的男权社会里没有自我谋生的手段,那么,当“娜拉”们离开父亲的家去寻找自由和获得解放,那么其命运必然是悲剧的结局。并且鲁迅的困惑不仅如此,他对现代爱情观反思同时也包含了对封建父权制进行批判。但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在以五四自由恋爱的名义下,男主人公运用五四启蒙话语再次复制了他们极力反抗的父权制度。正是涓生本人通过向子君灌输西方的价值观,通过西方的文学作品为子君“启蒙”;通过模仿从电影中学来的西方求爱方式,让子君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自由恋爱的憧憬之中。涓生在文本中两次提到伊孛生,按照自己的启蒙意愿,运用性别权力鼓励子君投入到女性解放和自由恋爱中,与自己同居。如果涓生当初确实忠实于这些启蒙话语,那么一年后涓生通过同样的话语说服子君离开他时,涓生的话语则显得虚伪和说谎:

我和他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诺拉》,《海的女人》。称扬诺拉的果决……。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那些话,但现在已经变成空虚,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在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第126页,第114页,第116页。

以域外的启蒙资源来实践自由恋爱和女性解放,在男权社会中幻灭,启蒙资源很容易被征用为维护性别权力的工具。因此鲁迅在《伤逝》中揭示出启蒙主义的女性解放话语本身所暗含的内在矛盾以及启蒙价值取向本身的危机。

在五四女性解放的启蒙叙事中,如果女性的解放需要依靠男性作为启蒙者,那么无论男性对启蒙事业以及解放信念多么忠诚,也避免不了在以性别为区分的启蒙与被启蒙的二元结构中会产生新的权力关系,即以男权为主导的夫权社会。在《伤逝》中,子君的“出走”完全是涓生对她的“启蒙”造成的,追求自由恋爱的意识,背弃父权家庭的思想都是涓生灌输的,当他向子君谈五四时期经常被征用的启蒙话语时,“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第126页,第114页,第116页。当涓生向她求爱时:“仅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清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第126页,第114页,第116页。。从一开始,子君在这场交往与恋爱中始终处于追随者地位,并且用自身的行动表达了对涓生启蒙权力的认可。并且这种权力在新的家庭中就表现出男人对女人的性别权力优越性,涓生可以对子君的行为表示不满和挑剔,给看一点怒色,但子君只能“装作勉强的笑容”或者“觉得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

这种男权意识在小说的叙事中表现得特别明显,文本中只能看到涓生的独白,作为被启蒙者子君始终处于失语状态,作为女性解放的主体,始终没有获得为自己发声和辩护的话语权,构成对女性解放的强烈冷嘲和反讽。

《伤逝》中,以悲痛欲绝的语言来表达对逝者子君的“忏悔”,营造了感伤的氛围,但正如刘禾所说,这种“贯穿整个文本的相互抵牾的陈述以及精心构思的意象,指出了‘叙事的自我’与‘体验的自我’之间重要的关联……这两种自我都试图从自知之明中逃脱出来,而忏悔式写作正是另一种逃避的企图”*刘禾:《跨语际实践》,第233页。,并且以笼中鸟的意象将追求自由作为离开子君的借口:

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的翅子的扇动。*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第121页,第124页,第117页。

而且,将鸟与笼作为男女恋人关系的隐喻,使启蒙者的涓生凭借掌握启蒙话语权力轻松地抛弃子君:

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第121页,第124页,第117页。

将恋人关系比喻为鸟笼关系,赋予自己以鸟的形象,子君成为鸟获得自由的障碍,成为鸟笼角色。这种类比消解了恋人之间的关系,叙述者以“自由”之名的启蒙话语让子君离开。

同样这种“五四”女性解放启蒙话语的抽象和飘渺的特征使自身卷入启蒙实践的新女性难以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幸福,甚至失去个体的独立性,成为男权的依附性存在。在《伤逝》中,鲁迅展示的启蒙者涓生的形象无疑只是一个语言上的巨人。他对子君口若悬河地大谈西方思想和文学这些启蒙资源,在求爱中运用西方电影中学来的动作,具有很强的表演性,但对子君一样的女性来说,这些都是致命的诱惑。涓生的成功来自于启蒙观念自身的力量,但是这种观念本身的象征性和终极性特征足以赋予启蒙主体和对象一种能指的狂欢。当子君宣布“我是我自己的”时,涓生随即将具体的子君抽象为“中国女性”,子君的坚强显示出将来“辉煌的曙色”。罗小茗认为,子君的宣言无形中将涓生推到了从“言语革命”到“行动”的位置。“然而,就涓生的实际情况言,似乎并不容许有所行动……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无力与怯懦,需要种种启蒙的成就感来掩饰,而维持这些成就感、得以继续启蒙的力量,则来自于‘大无畏的子君’。”*罗小茗:《涓生的思路——〈伤逝〉重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第3期。在启蒙想象中,“大无畏的子君”替代了现实中的子君,在这种心造的幻影下,世俗的日常生活被遮蔽了。但涓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第121页,第124页,第117页。的时候,启蒙的神圣感和子君的美好形象都渐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日常生活的琐碎与经济的拮据。而这些恰恰是幸福生活赖以存在的基础和具体的内容。

启蒙者涓生似乎逃避现实,固执守成启蒙者的身份,将自己过去的生活描绘成仿佛是一片平静的港湾,子君的闯入使平静美好生活打破,由此变得庸俗和无聊,越是现实的困苦和世俗,越是想抽身而出,向着开辟“新的生路”、再造“新的生活”这些未来空洞苍白的期许。与这种对未来相对的,是多次出现了路的意象,体现对未来希望的渴望,而新的路的再造的目的是“免得一同灭亡”。这对子君而言,新的路就是死胡同,但男性涓生可以借此逃脱现实。作为“希望”的路或许来自鲁迅《故乡》的遥远呐喊,却是此时涓生逃避责任的希望之途。启蒙在这个层面上显示出某种吊诡性:启蒙和解放的意义在于对现实生活的改造,创造美好的新生活,摆脱奴役和获得自由,使人们能“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然而启蒙的最终结果却是放逐了现实生活本身,让觉醒的女性活在虚妄中。在启蒙遭遇现实的危机时,启蒙者可以借助其话语权力抽身而出,而女性却在启蒙过程中成为牺牲品。正如杨联芬认为,涓生的叙述凸显了五四时代的真实图景,“在那个以‘个人’对抗家族专制和文化传统的时代,以个人自由为前提的价值选择,在新文化话语中,具有无可质疑的理论合法性。”*杨联芬:《边缘与前沿》,第139页。而女性的独立和主体价值在遇到现实的危机时就会被无情抛弃,追求新的生路是以女性的牺牲作为代价:“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然而并没能够发挥作用,子君最终还是“负着虚空的重担,在威严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而女性承受的一切都是因为爱,子君不懂得,“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搥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第126页。这些语言所显示的男性启蒙话语的优越性和权威性,以及男女之间的精神差异,为涓生对子君的抛弃作了非常“五四”式的辩护。反观子君,因为接受启蒙,在争取个人幸福和自由恋爱意识上被唤醒了,但她尚未觉醒到女性必须争取经济独立,去社会上奋斗自己养活自己,而不是靠男人养活自己,走出传统女性生活的窠臼。否则,就永远摆脱不了受男权摆布的命运。

涓生由于社会的压力而产生的懦弱,在生活遇到困境时,就不愿与爱人共担风雨,而将其抛弃。在性别权力的笼罩下,个人的自由同自由恋爱一样都是性别化的存在,对不同的人意味着不同的结果。想当初,子君模仿“娜拉”式的出走,完全是在爱的名义下作出的决绝的行动,在她看来,爱就是全部的生命意义所在。而对于涓生来说,爱情只是他自我中心世界的一部分,相对于他那种借助启蒙的话语营造空洞的希望之盾来逃避现实生活来说,爱情是抵御无聊与乏味的手段。而一旦生活变得艰难,他又想从爱情中抽身逃离,甚至希望“她的死”。涓生所谓的“新的生路”对子君这样的女性来说只是一条“在严威和冷眼中”走向“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的不归之路。即使在启蒙者自己眼中这条路也会变得怀疑和虚妄,当这条个人的路在叙事者眼里幻化成一条灰白的长蛇时,这一凶险的意象使路变得“不那么可靠了”*刘禾:《跨语际实践》,第235页。。对涓生而言,子君的死而导致的悔恨和悲哀将永远伴随着新的生路。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鲁迅加入《新青年》团体,为五四启蒙和女性解放进行呐喊,但是在《呐喊》和《彷徨》中,他所表现的困惑和启蒙者的自我质疑,恰恰是这种以文化启蒙为策略的无效和乏力,随着《新青年》团体的解散与新文化运动的落潮,这种以话语形式为载体的“启蒙叙事”最终导致它对现实的无力而自我瓦解。《伤逝》中涓生借助抽象的“爱”和“自由”作为对女性启蒙的工具进行文化动员,并赋予其绝对性的价值。但涓生只能沉陷在对美好爱情的浪漫想象中,并没有能力变革社会,无法创造出适合女性解放的现实政治经济文化环境,进而实现他的启蒙愿景。

不同于其他五四时期爱情与婚姻题材小说,“《伤逝》则把重心放在新式青年的精神剖析乃至爱情的哲学思考上,超乎爱情之上的还有个性主义与人道主义关系的思考”*张中良:《〈彷徨〉:灵府剖析》,《东岳论丛》,2016年第12期。。从这个思路出发,《伤逝》所呈现的女性解放困境值得我们反思的是,作为五四启蒙运动在中国现代转型过程中屡屡失效的问题。从鲁迅的视角来看,这种启蒙困境在于,处于现代转型的中国,主要是从思想革命的角度来建构现代民族国家,在此过程中以西方的思想、文化、主义等外来资源作为疗救的药方。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中国所特有的现象产生了,即国中“伪士”乘势而起,出于私利的考虑:“每一新制度,新学术,新名词,传入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立刻乌黑一团,化为济私助焰之具”*鲁迅:《花边文学·偶感》,《鲁迅全集》(第5卷),第506页。。这种思想文化启蒙使一部分人借西方权力话语,自树权威,以启蒙之名制造了新的奴役与不平等。

反观五四时期作为启蒙重要组成部分的女性解放,在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下,女性在自由意识觉醒的情况下如何争得自由,并非仅靠思想启蒙和经济权就能解决的。

《伤逝》同样也显示了作为启蒙主体的知识分子自身面临的困境。这种思想启蒙的乏力在于“沉溺于文化动员,把所有问题都归结到思想和文化上,而忽视实际的、整体性社会改造,这正是涓生那样的知识分子们共同的特点”*张春田:《从娜拉出走到中国改造——兼及鲁迅与“启蒙”话语之关系》,《文艺理论与批评》,2008年第2期。。《彷徨》时期的鲁迅明显意识到启蒙自身存在的问题。一方面,鲁迅深感到启蒙在中国的艰难,早年的“铁屋子”意象使他在“沉默”与“开口”之间作艰难的选择,从《娜拉走后怎样》中对女性出走以后的追问和反思,以及《伤逝》中女性恋爱到死亡的书写,都是其对启蒙自身有效性的怀疑与困惑,感受到启蒙的乏力与书写的无助。正如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所说:“我又无拳无勇,真没有法,在手头的只有笔墨,能写这封信一类的不得要领的东西而已。……其结果,终于不外乎用空论来发牢骚,印一通书籍杂志”,“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而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缴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鲁迅:《两地书》,《鲁迅全集》(第11卷),第32、20页。另一方面,鲁迅对于在中国五四启蒙运动中直接贩运西方思想存有疑虑。早在1907年鲁迅将那些在“扰攘之世”提出“言非同西方之理弗道,事非同西方之术弗行”的人称为“辁才小慧”之徒,称其声音为“恶声”。表面上鲁迅质疑西方的民主自由,实际上他质疑的是将西方民主自由拿来为自己的私利服务及带给国人的伪自由。更重要的是,如果启蒙仅仅是概念的演绎,民众真实的诉求被架空,不能立足于中国实际,那启蒙的结果只是话语的游戏,并不能改良现实的人生和社会。正如胡风所言:“在落后的东方,特别是这落后的中国,启蒙的思想斗争总是在一种‘赶路’的过程上面,刚刚负起先锋的任务,同时也就引出了进一步的新的道路”,但有些人,因为思想或能力跟不上中国“赶路”的节奏,只能充当西方思想的搬运工,从思想到思想演绎,离开自己生活的大地和自身的实感,只是“坐着概念的飞机去抢夺思想锦标的头奖”*胡风:《如果现在他还活着》,《胡风全集》(第2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69页。。也就是说,以西方思想作为解决中国现代启蒙的方法,渐渐地就脱离脚下的现实道路,无法解决中国的实际问题。鲁迅关于娜拉“不是堕落,就是回来”的预言,在中国历次的妇女解放中不断得到证实与兑现,就可以发现鲁迅对五四启蒙运动本身的问题和危机是有着深刻的洞察和忧虑的。这,又促使后来者不断对五四新文化运动进行纠偏和超越,由此呈现出历史的多面性和复杂性。

结 语

“五四新女性是从神话中产生出来的一代,也是没有神话庇护的一代。”*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转引自杨联芬:《边缘与前沿》,第259页。五四启蒙运动使一代女性精神觉醒,但个人主义话语使她们无法完整地表达自己,或者处于“被描写”状态。五四以来的“女性解放”实践,一方面展示了女性觉醒以后摆脱封建传统的努力,另一方面却又陷入性别权力圈套,因为除了那些以出走为象征的反抗之外,她们几乎找不到任何其他获得自由的路径而陷入无地彷徨的窘境。于是在新文化运动的裹挟中,女性解放所诉求的自由恋爱、启蒙、解放等只能作为话语而生长,却始终不能让女性获得真正的独立与解放,并以与男性平等的身份参与新的社会政治历史的建构。这不仅是“娜拉出走”的困境,也是近代以来中国社会进行现代转型和现代性改造实践的困境。鲁迅关于启蒙及女性解放的叙事关注的焦点是“革命后的第二天”问题,鲁迅的启蒙思想、新文化内部性别等级观念及其背后的世界视野和现代性立场,可以成为改变当下社会解决男女不平等的深层次问题能够借鉴的思想资源,从而让女性解放社会实践过程中不断出现不平等的历史循环得到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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