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游牧人”:异乡人的宿命?

2018-04-13 09:18孙长江
美与时代·城市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裕固族水草乡愁

孙长江

摘 要:乡土文化四重关系的裂变使得底层劳作人民成为“城市游牧人”,社群、空间、生活方式、文化身份共同解构世俗的乡土文化,其内部结构开始瓦解以致重组。《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正是这种文化状态下生产出来的电影文本,其文化价值在此意义上超越了美学价值。本文通过对影片文本背后的乡土文化的解读,试图挖掘出导演的潜在的叙事无意识。

关键词:城市游牧人;乡土文化

《报父母恩重经变图轴》久久地挂在荒野寺庙中,终于还是成了世纪遗物。

裕固族兄弟阿迪克尔和巴特尔在爷爷突然辞世后,踏上了一条逐渐“干涸”的归家之路。作为李睿珺导演的第二部长片,《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延续了《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里的“乡土”主题,在关于“归家”的核心冲突的营造中,古老中国的镜像——西北游牧民族裕固族的衰败,就像片中人物使用的突厥语一样,其失落成为一种历史的恒定叙事,不可挽回。

一、成为“城市游牧人”

“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1]费孝通先生社会学的表述将目光聚焦在“乡土”人文空间里,“乡土社会”也因此成为观察整个中国的运行逻辑的一个绝佳视角。出身于甘肃高台的李睿珺,对于裕固族历史有着一种类似于“亲缘性”观察,这种叙事逻辑的形成来源于其本身对于城市化的自反式思考。曾经建立甘州回鹘汗国的裕固族人如今只剩下一万四千人左右,文字消失,语言濒临失传。这个民族斑驳的过去和令人隐忧的现在像极了传统乡土人伦在现代化语境下的遭遇,不可言说却急需被指认。

“四世同堂”的美好天伦正逐渐被原子社会瓦解,人被孤立成一个个体,曾经牢固的家庭结构开始出现裂痕,旧式的乡土人伦在面对资本同化时,似乎显得力不从心。生存的压力让原始的游牧民正逐渐“进化”成一个难以被描述的复杂群体——“城市游牧人”,乡土在这里变成了一个失落的“自我”,潜藏在文本深处的失家的恐惧和归家的无望开始成为一种预言。影片结尾,裕固族兄弟从沙漠和盐碱地中走出来后,寻找到的“家乡”变成了一座庞大的工业园区,“水草丰茂”退却为一种童年记忆。

“父亲一样的草原枯萎了,母亲一样的河流干枯了”,荒漠和废墟中激发的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作為《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的主要视觉图景,这两组视觉符码潜移默化地变成了导演的现代性哲思的凭借物,并最终召唤出现代人存在的一个特殊状态——“城市游牧人”。“城市游牧人”的形成源于乡土文化的裂变。社群、空间、生活方式、文化身份共同解构世俗的乡土文化,其内部结构开始瓦解以致重组。

(一)社群关系

乡土社会中的主体(底层的劳作人民)原本是一个由“乡绅文化”所支配的运行有序、关系融洽的一个小群体。它的运行有序来源于宗亲和血缘等传统文化的控制,实际上正是凭靠这种文化逻辑,封建社会才得以延续几千年。然而,资本和市场的强势介入打破了传统的文化固态,原本结构稳定的社群关系开始演变成为分散的个体,家族纽带甚至家庭纽带也面临着被重构的危机。“稳定-动荡”的社群关系的裂变,让“城市游牧人”成为社会结构转型中必然出现的一个特殊群体。

(二)空间关系

在重农抑商的封建社会,人口的跨地域流动极其缓慢,除过大规模的天灾人祸等外部因素的强行介入,底层劳作人民在以血缘宗亲凝结的纽带中自得其乐,甚少考虑外部迁徙。游牧民族虽说“逐水草而居”,但活动范围还是局限在一个相对较小的地理区隔中,且内部的文化生态稳定,并具有可传承性。尽管也有游牧文化和中原农耕文化的互动,但其造成的文化差异在中华文化同宗同源的召唤下退居到边缘位置,取而代之的则是文化融合后的繁荣景象。这种稳定封闭的乡土空间必然产生生存的安全感,身份认知的焦虑和离散恐惧当然无从谈起。相反,人口在地理意义上的大规模自由流动出现在当代中国社会后,乡土空间的稳定性和封闭性开始崩坏,凋敝的村落和落后的城中村替代了田园诗意风光,成为被当代艺术不断表述、书写的视觉图景和复杂文本。“封闭-开放”的空间关系的裂变,是“城市游牧人”身份困惑和离散恐惧的直接原因。

(三)生活方式

土地作为底层劳作人民的一切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唯一来源,在未被消费文化所统摄的城市文明吞噬之前,其神圣性不言自明。“失家”的底层劳作人民离开了数千年来关乎命运和存在的神圣土地,被动地选择进入到完全陌生化的城市空间,等待他们的只能是另一种机械呆板的重复劳动。只是这里的“重复劳动”在空间上得到了解放,彼时的劳作只能停留在家庭承包的责任田上。现在,资本的聚集地成为劳作空间选择的唯一参照系,“春运”返乡-返城潮迅速成为世界人口迁徙史上的一大奇观则是“空间解放”的最好例证。从原始的农耕生活演变成新式的“城市游牧”,乡土社会的主体并没有成为城市化的主人,由此,“回不去-留不下”的两难选择成为亟待解决的现实困境。拥抱消费社会却为资本匮乏而自卑,返回乡土社会却为身份认同对象的合理性而怀疑。《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的自知书写背后,确确实实隐藏着这对吊诡的矛盾。“原始农耕-城市游牧”的生活方式的裂变,在经济学意义上将“城市游牧人”抛向一个更加孤立无援的状态。

(四)文化身份

“城市游牧人”在尚未被商品逻辑塑造之前,曾以“诗意的栖居”方式与自然产生联系,他的主人身份被定义为“原乡人”,是拥有主体意识并能够与主流文化产生“接合”(articulation)的群体。而当城市化进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吸纳来自传统乡土的有效性资本之后,“原乡人”迅速异化为“异乡人”。“异乡人”在面对城市消费文明时完成了自我他者化的过程,其代价就是主体意识的丧失和身份认同尴尬。他们找不到一个得以接合的可靠文化,甚至连大众文化暂且也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乡土文化的四重关系并非是一种单纯的二元对立,其意义的生成与流变在互动、抵抗、妥协中完成。“城市游牧人”身份的塑造是多元合力的作用,并被描述为一种历史无意识。《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正是潜入这种历史无意识,企图为“城市游牧人”找寻到一种归宿,并把这种归宿命名为“水草丰茂的地方”。但是,导演还是做了悲观的选择,叙事机制最终把裕固族兄弟引向了城市工业区,他们在淘金人(父亲)的带领下走向未知,成为新一代的“城市游牧人”。仿佛这才是无法摆脱的宿命。“最后几个镜头是这么设计的,先是一片草原, 然后两个孩子入镜,大步往前走,几秒钟后,出现一个现代化气息的工厂,父亲入镜,渐渐超过孩子。李睿珺说,一开始是连个孤儿到草原上寻找他们的家,最后连同父亲一起,变成了3个孤儿。”[2]

二、多元乡土与“乡愁”

“现代理论认为空间总是处于不断的创作过程中,永远不会结束,永远不会关闭。”[3]乡土社会在经历了四个维度的裂变之后走向一种多元状态,并且新的机制还在不断形成。与此对照,《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便是这种多元状态下产生的文本。乡土作为言说之物表面上是强势性语句的存在,同时,作为空间的展示它也占据了影片的绝大多数叙事时间。但是,恰恰是影片结尾出现的几秒钟的“工业区”(城市空间-他者)镜头却交代出了这个封闭时空走向裂变甚至消亡的根本原因。在这里,这个未被大肆言说的他者成了影片空间的最终收割者,将乡土空间收编在了其辐射范围内。因此,同等意义上,乡土也被冠以“多元”的状态,这个“多元”无疑又受到城市空间的影响。空间内外部的运动发生了多样性、多主体、多方向的变化。

多元乡土所承载的文化必然是复杂的,传统文化、现代文明甚至后现代文明在这个场域互相角力。《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搬演了多元乡土纷争的内部文化冲突,以“公路片”的外壳向世人展示一个令人唏嘘的荒漠奇观(传统游牧文化的失落),以工业区上空的烟云折射现代文明的野蛮,以乘坐白气球身着民族服饰的父母漂浮在天空的后现代超现实笔触描写怀旧和“乡愁”。最后,乡土空间的他者-城市空间在“归家”或“寻根”的叙事中被转换成为“目的地”,自我和他者的擦肩而过引出了更大的追思:现代人的“鄉愁”。

“乡愁”在现代社会无时无刻不成为一种症候,每个艺术工作者都追求同样的东西:重获过去或阻止现在的流逝。本质上,时间变成了“乡愁”,并获得了叙事的合法性地位。一个人唯一可以用来对付时间的工具只有记忆,至于“乡愁”,怀旧似乎成了唯一的可行办法。导演根据裕固族民族来源的启发,用“行走”的方式完成了对乡愁的书写。行走伊始,断壁残垣中宗教壁画的剥落展示了一个曾经辉煌的裕固族历史;行走至颓败村落里(影片62分钟),宗教壁画被裕固族兄弟在黑暗中所发现;行走至荒野寺庙,僧人让巴特尔瞻仰《报父母恩重经变图轴》,并念出图轴上的诗文,“恐依门庭望,归来莫太迟”(大足石刻《父母恩重经变相》第九组《远行忆念恩》碑文),两兄弟冰释前嫌。行走中的“宗教壁画”尤其是《父母恩重经变图轴》这组叙事元素的多次重复,让宗教画背后指涉的传统乡土人伦更加明晰,以至于它们的剥落或破损都让人联想到一个时代的逝去。

传统乡土社会能够给予“城市游牧人”的仅仅是一丝的伦理慰藉,还是有更多情感和人文的承载?李睿珺将问题抛给观众。李睿珺在一次访谈中谈到了对于裕固族两兄弟身份和未来的看法:“《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中寻找父亲不仅是寻找精神家园,也有父亲外出挣钱这种非常现实的基础。最后找到的父亲正是一个打工者。另外,我印象深刻的是,这样两个无父陪伴的孩子在沙漠里,骑在高大的骆驼上,在仰拍镜头中,像驾驭沙漠之舟的骑士一样,非常自信。这也是一种新的中国人的隐喻。如果考虑到80年代第五代的《黄土地》中有一个作为愚昧象征的小男孩憨憨,那么三十年之后,新的中国人则像探险家或者考古学家一样,面对沙漠不再是恐惧,而是开始新的征程。”[4]导演无疑是乐观的,他的“自知”状态使其能够将乡土空间与城市空间连接起来,未来的社会再也不是二元对立的,全球化、跨地区的更大冲击才是乡土和城市空间演变的催化剂。

“水草丰茂的家乡”犹如《报父母恩重经变图轴》一样,最终只存在于父辈的只言片语、零星的出版物和人迹寥落的博物馆里,作为一种历史遗迹供大家凭吊。这时代永远需要新的精神匮乏的填充物,城市游牧人的“乡愁”该用什么来纾解,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未知数。

参考文献:

[1]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中华书局,2013.

[2]王琳琳.泡沫“乌托邦”[J].人与自然,2015,(10).

[3]张英进.多元中国——电影文化论集[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4]李睿珺,陈旭光,张燕,张慧瑜.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J].当代电影,2015,(07).

作者单位:

北京电影学院电影学系

猜你喜欢
裕固族水草乡愁
永远的乡愁
乡愁
浅谈裕固族民歌传承现状
九月的乡愁
水草冒泡的秘密
为什么金鱼缸里要放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