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的秘密

文国香/文

肖曼在九月的中午推开了咨询室的门，当时外面骄阳似火，知了声声不绝。我突然抬头见到这样一个文雅、柔弱的女孩子，仿佛迎面有清风。

这个女孩子是高三的“学霸”，父母从她初二起外出打工，她和奶奶住，家庭经济情况较差。她目前在学校寄宿，人际关系还可以，唯一的烦恼是自己非常“怕鬼”。自述最近三个多月来，晚上一直难以入睡，噩梦连连，咨询的过程中她明显表现出焦躁不安，情绪有些失控，测验也证实焦虑分值非常高。

而这起因竟是同学一次玩笑，往她桌上扔了一只鲜血淋漓的“假手”，她当时吓到大哭，后来入睡时想到从小到大看过的恐怖镜头，吓得不敢动弹，迷糊到到两点多才睡着。此后常常难以入睡，一会想到惊悚的画面，一会又想再睡不着明天上课没精神，越想越怕，越睡不着，导致白天精神不济，成绩也有下降。

山重水复

其实肖曼的这种现象在学生中并不少见，恐怖主题的影视材料泛滥，层出不穷地刷新人们的刺激阈限，其中很多人是唯物主义者，坚信“世无鬼神”，却依然怕黑怕鬼。人们恐惧的真是所谓死去后的邪恶灵魂么？或者从存在的角度来看，怕鬼的本质可能更在于唤起了人内在对于未知的恐惧，对于生存的焦虑。人们追求已知，追求“生”的价值，而未知的一切如“鬼”或者“死亡”等动摇着人们的安全感。

但根据几次咨询的了解，我发现对肖曼来说，咨询的重点并不是她的未知的恐惧，相比鬼神，她更焦虑的是睡不着，因为这直接影响到了她的学业成绩。甚至几乎每天睡前她都会担忧“我会不会又睡不着？”“我必须睡着了，不能再想这些东西了，为什么又在想！”这些强迫的观念反复纠结着她，进一步加深焦虑，由此给她带来痛苦。

针对她的情况，我们把咨询目标放在了改善睡眠状况及对睡眠的认知上。主要采用森田疗法和认知疗法，并结合放松训练。具体来说，无论在睡前想到的是“我好害怕”还是“我不应该害怕”都不管，只尝试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想象放松，因为几次失眠本身并不会带来生理的伤害。另外肖曼也和我约法三章，答应一个月内不接触恐怖片、小说等素材，每周晚自习后至少参与一次寝室的晚跑步行动。

肖曼的学习、领悟能力很强，经过三周的尝试，她的睡眠困扰逐渐减少，凌晨两点后睡的现象降到最多一周一次。这使我有些兴奋，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预期的放松，有时在咨询室内，她竟还会有些心不在焉。还有什么她没有说出来么？这个答案在一个凌晨的电话中揭晓。

峰回路转

期中考前放假的凌晨三点多，我接到她惊恐呜咽的电话，“老师，我好怕！好烦！我一直一直睡不着……”“到现在还睡不着是挺难受的，咱们说说话吧，我陪着你呢！”我赶紧安抚她。

平静下来后的肖曼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她没能遵守协定，晚上和同学去看了一部恐怖电影。虽然是同学临时起意进的影院，但片子是她选的。“我想你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我询问她，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其实当时一看到宣传海报就觉得很不安，但又很兴奋，就想去看看。看完就后悔了，回家后奶奶不在，我就一直在床上窝着，很害怕但就是睡不着。”

这使我觉得疑惑，记得半个月前一次晚餐时肖曼突然跑到咨询室来看书，原来是班上同学在教室里放惊悚片，为此她还被同学调侃，怎么现在竟然这么做呢？与临近的期中考试是否有关？是阻抗还是临考的焦虑？

于是我把话题转到考试，“肖曼，看电影是为了放松心情么？是不是考试让你有点担心？”话音落后电话那边突然陷入了沉默，沉默往往意味着很多，我安静地等待，意识到我可能接近了她。许久之后，肖曼突然哭出声来：“老师，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别告诉别人！”

在她模糊的低泣声中，我终于被信任，听到了这个惊人的小秘密：原来家人、老师、同学眼里聪慧努力的“学霸”，竟然是一名考场的作弊“惯犯”！凭借小抄、电子设备等，肖曼娴熟而坚定地捍卫着自己的高分！作弊带来荣誉、他人的认可，还有对她家来说非常重要的学费补助，她已经不能放弃这种手段了。

长久以来，肖曼一直怀着沉重的罪恶感，但也恐惧放弃作弊，那意味着她的成绩会有落差，会失去学费补助，那对她不够充裕的家庭来说可是一笔大的开支。而被别人得知作弊的事实更加让她难以接受，可能有的失望和鄙视都使她畏惧。

这样的焦虑由于涉及道德观念，注定成为她不能说的秘密，而罪恶感和被揭穿的恐惧在内心煎熬，于是恐怖的“模型假手”事件成为了一个诱因，导致当事人在无意识中选择了严重的睡眠问题，并通过影响当事人的精神状态影响到学习，这样她的成绩下降就成为可以理解的事情。睡眠的问题转移了肖曼的焦虑和害怕，使她的负面情绪能有一个出口，也得到他人的同情和关心。也许这就是她要在考前看一场恐怖电影的原因。

柳暗花明

虽然作弊行为是任何学校都不能包容的行为，但在她勇敢地坦诚自己的作弊行为后，任何道德上的评价都会让好不容易打开心门的她退缩，甚至受伤。因此我没有做任何评价，只感谢她愿意信任我，并去理解她这种冲突的痛苦。她有些小心翼翼，还有点尴尬，但同意我们采用列表格对比的方式来考虑是否应当在本次期中考中停止作弊行为。从肖曼本身的学习水平、作弊与否带来的经济、名誉损失及权重，到可能发生的概率和长期影响。在细致地分析后，肖曼决定期中考真实地考试一次看看结果。

结果确实不太理想，她的成绩下降较多，只比她最初预期的要好一点点。我很担心她不能接受这个结果，问她：“肖曼，怎么办？”她竟带着难得的笑，没有直接回答：“我这两天睡得很好。”

后记

此后她没有再提起过最初的“怕鬼”的问题，似乎黑暗在阳光下终于慢慢消散。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再得到奖学金，但高考当天我遇到她，她跑过来跟我打招呼，告诉我前面的考试很正常，睡眠的问题已经很少出现了。后来从她班主任得知，肖曼虽然在高三那次期中考试中考砸，据说因为“看了恐怖片睡眠不好”。但后面一直很努力，高考考上了理想的学校，发挥正常，符合她原来“学霸”的表现。

以前有一个经典的团体辅导活动，许多人将自己最担心被他人得知的秘密写下来，排在第一位的是：我担心被得知，我其实没有那么好。所以怕鬼的孩子到底怕的是什么呢？也许是怕这个最大的秘密被人得知，会降低自己在他人眼中的价值，担心来自他人的任何评判。但这个女孩子教会了我，只有真诚相待、真心关注，才能得到信任。只有保持耐心、不加评价的态度，才能担当起成长路上的陪伴者。而我有幸，陪她和他们走过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