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语律师唐帅,路见不平一声吼

2018-04-23 07:58张丹丹
环球人物 2018年7期
关键词:聋人手语普通话

张丹丹

唐帅

重庆人,1985年出生,精通普通话手语和自然手语。2006年取得手语翻译证,开始协助公安机关办理聋人刑事案;2012年成为律师,被媒体称为“全国第一个手语律师”。

2017年5月的一天,唐帅在办公室看卷宗。

说绝大多数聋人都是法盲,这件事很冒险。毕竟,给一个多达2000万人的群体下这样的定义,听上去有失偏颇。但唐帅面对《环球人物》记者的反问,仍重重点了点头,语气笃定:“这是事实!”

这个结论来源于他的现实接触。唐帅被称为“全国第一个手语律师”,每天都和聋人群体打交道。他见到的受害人或犯罪嫌疑人有两个共同点:都生活在无声世界里,都缺乏法律意识。

微信被加到“爆仓”

重庆多雨。3月23日,当北方的气温普遍升到20℃以上时,重庆却被一夜雨水冲刷回了10℃。唐帅比约定采访时间晚到了一个小时,穿的还是适合前一天气温的T恤和衬衫。他通宵整理案件资料,忘记调闹铃,也没看一眼手机里的天气预报。

过去4年,唐帅一直保持着这种忙碌的状态,没有休过一个完整的周末,每个大年初一都在办公室加班。但那些案子都不如最近這一起让他震惊——全国各地的聋人找过来,就同一起非法集资案求助。案件发生在一个南方省份,当地一名聋人公职人员向全国聋人群体非法募集资金,很多聋人上当。案发后,在公安机关登记的受害人就已过万。这起案件涉及的聋人人数之多、集资金额之大让唐帅感觉“是前所未有的”。

2017年8月,唐帅为一起聋人案件当事人出庭辩护。

案件还在调查中,唐帅不能透露具体信息。不过,从他已经“爆仓”的微信好友数可以看出聋人群体对其信任程度。元旦刚过,唐帅的微信突然被“攻陷”,每天有上千名聋人要加他为好友,几天就加满了,以至于他不得不在朋友圈发消息,让求助的聋人相互转告,保留案件相关的证据。

这份信任来源于积累。

精通手语的人不少,公安机关在办理聋人案件时会聘请手语翻译协助,但唐帅仍然很特殊,他既精通普通话手语,又精通自然手语。特殊教育学校所教的普通话手语与聋人在日常交流中形成的自然手语有很大差别,比如“上海”一词,自然手语是右手中指前伸,右手食指弯曲靠于指背;普通话手语是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小拇指拉钩,其余四指微卷。很多时候,学会了普通话手语的翻译面对自然手语也要靠猜。

2016年,在代理一起聋人盗窃案的诉讼时,唐帅发现,公安机关的讯问中,聋哑嫌疑人比划的是自然手语,却被只懂普通话手语的翻译误译,表达的意思南辕北辙。他根据这一情况提出复核,最终检察机关对这名嫌疑人做出不予起诉的决定。

“聋人的自由甚至是生命都在手语翻译手上了,却没有途径对手语翻译进行有效监管。”唐帅甚至目睹过手语翻译在讯问中向聋人嫌疑人索贿,而一旁的办案民警毫不知情。“翻译直接在讯问时用手语跟嫌疑人说,你给我钱我就按你的说,你不给钱我就反着说。你想想那个聋人的痛苦是怎样的,民警就在面前,他却申诉无门。他还有什么途径可以寻求帮助?”

唐帅觉得愤怒:“我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聋哑受害人因为翻译问题而遭遇不公,你能想象吗?”一次次这样的案子办下来,唐帅在聋人中名声大噪,他们越来越信任他。律所的同事都知道,只要来了聋人,带到唐帅的办公室准没错。但与此同时,长期为聋人“代言”,唐帅对他们痛苦的感知力超过了常人。这种感同身受让他长期失眠,后来养成了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的习惯。

被聋哑父母禁止学手语

1985年,重庆的一个聋人家庭迎来了一个健康的男孩,会哭会笑会叫,听见声响还会睁眼转头。这份幸运打破了家里长久以来的静默,一家人突然有了期盼,盼望儿子有将帅之才,可统领三军,于是取名“帅”字。

唐帅就在这样的期盼中开始成长。

3月26日,唐帅与聋人助理谭婷沟通工作。

但要在一个父母双聋的环境里平安长大并不容易。外婆告诉过唐帅,在他几个月大时,有一次被毛毯盖住了头,哭得脸都发紫了,父母却听不见半点异常。好在外婆来了,才及时揭开毯子。“不然现在都没我这个人了。”唐帅说得轻松,但当时着实吓到了两代人。那以后,父母就把唐帅交给了外婆带,直到读初中才接回来,“所以我并没有特别深的聋人家庭印记”。

父母希望唐帅远离聋人环境。“爸爸是不准我学手语的,我只能偷偷学。”不准学手语,是父母急切抹去儿子聋人家庭背景的直接方法。但外婆总对唐帅说:“你要学手语,不然以后怎么照顾爸爸妈妈。”在小小的唐帅心里,外婆的话比父亲愤怒的瞪眼有分量得多。每次回家,他总往厂长阿姨家跑,让阿姨教他手语。唐帅父母工作的大渡口区振兴金属厂,是重庆市接纳聋人就业的重点工厂之一,厂里有200多名聋人,厂长精通手语。

唐帅上小学时,重庆的旅游业已经逐渐兴起,朝天门广场总是人头攒动。一放学,唐帅就往朝天门跑,到处和人比划手语,聋人看到这个孩子都很喜欢,愿意和他多“说”几句。几年下来,唐帅几乎和来自全国各地的聋人都交流过,见证了各地手语从差异较大到差异变小的演进过程。

但这条路上彼时还看不到那个未来律师的身影。因为父母下岗、家境困难,高中毕业的唐帅决心自己养活自己。当时,选秀初兴,他和很多年轻人一样,相信自己有演唱天赋,只等伯乐来发现良驹。在上海打工时,他还获得过当地电视台的音乐奖。捧着奖杯,他曾北漂首都,在地下通道卖唱,一天只吃一个馒头。说起那段日子,唐帅拧紧的脸上反而有了笑意:“想想挺传奇,遇到了很多好人,最后还赚了4万块钱回重庆。”

在外辗转两年,生活阅历增加了,唐帅知道手语不只是交流工具,还可以是谋生技能。但要凭此谋一份稳定工作,他还需要一张手语翻译证。考证前的培训课他没去几次,“我当时自考了西南政法大学,学各种法律的时间都不够,加上手语老师说我可以直接考,我就直接去了。”考试一次性通过,2006年,唐帅拿到了手语翻译证。

人生的轨迹在这里转弯。

有了手语翻译证,唐帅开始在重庆市九龙坡区公安分局担任手语翻译,协助办理聋人刑事案件。“8年办了1000多起案子。”他熟悉自然手语的优势凸显,多次帮助司法机关侦破疑难案件。

“我打算燃烧到40岁”

2012年,唐帅通过国家司法考试,成为一名律师。因为有手语专长,又常接聋人诉讼案,他有了“手语律师”之称。

与名声相伴的是压力和动力。

顶着“全国第一位手语律师”的称号,唐帅不敢有半点怠慢。刚成为律师那两年,还能偶尔休息一两天,但随着找上门的聋人越来越多,他只能连轴转。此外,公安、法院、残联等任何机构找他做公益活动,他都是来者不拒。这个过程中,唐帅又发现了问题。“针对聋人的普法,成效甚微。我敢说多数聋人的法律意识还停留在上世纪80年代。”依然是普通话手语和自然手语的差异造成的结果。聋人在日常交流中使用的都是自然手语,看着普通话手语翻译来的普法知识,不仅不懂,甚至有误解。这其中又夹杂着手语翻译对法律知识的一知半解,普法效果就更差了。往往是普法講座开始10分钟后,就变成了老师的自娱自乐,聋人已经闲聊起来。

唐帅敢想也敢说。有一次,他向一名特教学校的手语老师直接开怼:“全译错了!这是要误人性命!”慢慢地,与他相熟的部门也大多接受了他的说法,但要改变现状并不容易,因为“没这方面的人才”。有法官私底下跟唐帅说,赶紧教一批学生出来,成立第三方的手语机构,否则碰上不负责的手语翻译,判案都要增加风险。

对聋人来说,这份风险意味着声誉与自由。唐帅觉得自己有义务帮他们挡风险,“这是人性里最基本的同情心,我因为懂手语,看到了问题,那就不能坐视不理。”

2016年,他拿出积蓄,找人开发了一款名为“帮众律师”的手机APP,免费服务聋人群体;去年,他招聘了5名聋人大学生当助理,协助处理聋人案件,也为法律手语翻译储备人才;今年,他开始每月录制一期自然手语普法视频,免费发布。

这些事和日常工作叠加,占据了唐帅所有的时间,他感觉生命在燃烧,“我打算燃烧到40岁,还剩7年。”时不我待,所以要抓紧,他开始频频接受媒体采访:“聋人世界的法治现状和健全人世界的差距还很大,社会应该对这件事有认识,然后才会有改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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