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地铁臭气熏天

☉[英]皮乌·玛丽·伊特维尔 著 李阳 译

地铁太不像话了（Metro c'est trop）

——1977年法国朋克乐队“电话”专辑中的一首单曲的名称

任何访问过巴黎，并且乘坐过地铁的人，在乘扶梯下到地铁站核心地带时，都至少有一次，会被巴黎地铁那独特而强烈的臭味熏倒。即使今天，那仍然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臭气，但似乎——假如历史记录有几分可信的话——以往那臭气还更加令人无法忍受。“二战”时期驻扎法国的美军为消除美国大兵对法国人的偏见，曾编写过一个小册子《法国人的112个恼人之处》，其中提到过美国人的一个普遍抱怨：“如果你乘坐地铁，那臭气能把你熏死，有蒜味，有汗味——还有香水味！”小册子的作者解释道，有蒜臭味，“是因为精于烹饪的法国人，用的蒜比我们多”；有汗臭味，是因为法国人一直被迫使用“非常糟糕的代用品肥皂”；而有香水味，则是因为“法国的女士们宁愿闻香水味，也不愿闻没洗澡的气味，这点上她们和你们一样”。五十多年过去了，尽管历史悠久的臭气的某些成分有所改变，但仍然有一股独特的气味飘荡在巴黎地铁的地下通道内。1998年，英国记者约翰·利奇菲尔德曾这样写道：

巴黎地铁站

地铁中的气味，是一种介乎于燃烧的空气和腐烂的香蕉之间的味道，是一种独具特色的巴黎体验：对于旅游者来说，像埃菲尔铁塔和香榭丽舍大街一样，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其神奇的配方是，或者曾经是，烧焦的橡胶味、汗味和下水道味的一种精致的混合。以前还包含浓重的法国香烟味，直到十年前香烟在巴黎地下空间被禁止。

抱怨地铁中散发的气味的，并不限于外国人。“我恨人们。他们在地铁里散发臭味，他们在人行道上散发臭味。”法国现代哲学家和作家皮埃尔·布多写道；美籍法裔作家朱利安·格林1949年在他的日志中写道，他的朋友、作家安德烈·纪德“在地铁中降入了地狱”。

如今，巴黎地铁已经没有大蒜的气味了，也没有香烟的气味了（如利奇菲尔德所写道的，香烟已经在20世纪80年代被禁了）。然而，如果说地铁里还有一种自有的、独特的“香水味”，那无疑是千真万确的。每个车站都会提供不同的味道很冲的鸡尾酒。前调可能是硫磺味、臭鸡蛋味、脏袜子味和尿味，对应的基调会是含有假薰衣草香水味的清洁用品味[夏特雷——大堂站]；或者老鼠屎配列车刹闸的焦糊味，再渗入一丝廉价的须后水味[皮加勒站]；香榭丽舍站则是游客汗水的湿臭味，掺入假的香奈儿5号香水和左岸香水味，而且与地铁站毗连的地下停车场还会定期吹来廉价香水味，会给过于天真的游客们一种雅致的印象，以为闻到了死老鼠的气味。而且地铁里不仅各站有各站的香味，依季节与一天内时间的不同，还有不同的味道：夏天是体臭味，秋天是湿雨衣和湿雾味，冬天是人们喘气和咳嗽时呼出的口气味。

但是地铁里很独特的味道绝不只是人体散发的气味。专家的分析发现不同的地铁“芳香”实际上是因为各站都有各自复杂的化学反应。例如，巴黎市中心玛德琳站那与众不同的刺鼻气味，很不幸地和与之同名的那种著名的普鲁士蛋糕诱人的香味毫无共同点。尤其是在地铁14号线玛德琳站那臭名昭著的站台，那股地下的臭气格外强烈，那是由缓缓释入车站隧道的硫化氢造成的（众所周知硫化氢散发的是臭鸡蛋味，是臭气弹的关键成分）。这种气体出现在这里——谢天谢地含量还没达到令人窒息的程度——据说是因为车站上方的地下水，渗透了有机物质，又浸透了车站的墙体和天花板，然后渗入了站内。

巴黎地铁恼人的臭味也是长期令该市交通管理部门头疼的事情。法国政府负责地铁运营的机构巴黎大众运输公司（简称RATP)，每年要投入大约650万欧元，试图解决怨声载道的地铁臭味问题。其措施包括寻求一大批训练有素的香水专家的帮助，请他们出谋划策。这些顾问都是叫作“Les Nez”（字面上的意思是“鼻子”）的香水制作精英团体的成员，他们传统的职业是为法国规模巨大的香水和化妆品产业调制商用香料。1998年，主管部门甚至尝试过在地铁清洁产品中引进一种新的专门设计的香水，以那个尤其臭名远扬的车站名“玛德琳”命名。据说这种香水包括有“柠檬味、橘子味和薰衣草味，还有额外的缕缕花香和幽幽的木质香，再配以香草和麝香的香气”。（2001年这种香水也被介绍到伦敦地铁试用，然而仅用了一天，就因为乘客们抱怨恶心而作罢了。）主管部门用尽了手段：在列车上使用香水喷雾器；使用带香味的清洁剂；甚至还在地下撒一种香味“微球”，人眼看不见，但当乘客们脚踩到时，就会爆炸并长久地散发出香气——但最终却全都是枉费心机。

另一方面，尽管来巴黎的外国人或许觉得地铁里臭不可闻，有证据表明许多巴黎人却对那种熟悉且怡人的味道持宽容甚至贪恋的态度。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对地铁乘客的嗅觉倾向进行的调查中，巴黎大众运输公司惊奇地发现，尽管乘客们认为某些特别的气味——尤其是人的体味和粪便味——是危险的，他们也对保留一种明确而特有的“地铁”味有不同的观念，他们对这种味道情有独钟。他们极其强烈地主张地铁的确有也应当继续有一种自己的味道，地铁应当“散发自己的味道”，保持其独特的印记。于是，尽管巴黎通勤者们对地铁的恶臭表达了强烈厌恶，但忙碌了一天后，他们显然又对车厢里那湿气蒸腾、子宫一般的安全感，消毒液和漂白剂的刺鼻气味，车轮的焦糊味和刹车的火燎味，怀有一份怀旧之情了。

对于刚从各省来到大都会的天真少女们来说（这是法国电影和文学中无休无止地再现的主题），地铁的臭气和冬天街上的香烟味、清晨咖啡馆的漂白粉味一起，都代表着巴黎生活精髓的一部分。因此在雷蒙·昆诺1959年引起轰动的小说《扎吉在地铁里》中，刚刚随叔叔来巴黎度周末的少女主人公，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去探探巴黎的深处（然而她却未能实现这个愿望，因为在她访问巴黎全部时间里，地铁都在习惯性地罢工）。像韦斯巴芗柱一样，巴黎地铁站以其破破烂烂、乱涂乱画的列车和乌七八糟的混合气味，成为了一个既吸引人又有危险的声名狼藉的地方，在那里，单调乏味的城市生活荡向了更黑暗的边缘。

因此时至今日，尽管巴黎大众运输公司竭尽全力地想香熏地铁，地铁却顽固不化地死抱着它那历史悠久的味道。乘地铁14号线在玛德琳站下车的乘客们，仍然会像几十年前一样受到臭鸡蛋味的侵袭。来访巴黎的人们，如果忍受不了该市地下通道里那股极具特色的芳香，也许最好是去打出租车；或者你就只能入乡随俗，像巴黎人一样纵情于这种城市嗅觉心理地图的诗意。正如昆诺在其小说原稿中一处后来未出版的注释里对他的女主人公扎吉所写的，他最终让他的女主人公实现了愿望，走进了传奇迷宫一般的巴黎地铁：

地铁大张着嘴，喷出浓烈的气味……是一种尘土的气味，一种富铁的干燥的尘土，一种扎吉觉得既新奇又生猛的气味，她狂热地吸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