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点原始烧烤午餐

2018-05-29 11:52毕淑敏
书摘 2018年2期
关键词:北极点破冰船探险家

☉毕淑敏

旅游,还是得走得远一点。太近了,约等于出家门遛弯。

游客们自创了一个名词——极友,顾名思义,结识于地球极点的朋友。

极友们聊天颇开心。每个人都是一本大百科全书,在家时基本都是闭合的,出门了,风把书页吹拂开。大家相互阅读,时而惊诧,时而欣喜,更多时刻,心存茫然。我把聊天印象组合成与某个极友的对谈。这个人,是虚拟的。所说之话,也是捏合而成。此极友为男性,上了年纪,面清癯发花白,牙齿莹亮(估计是种植牙),身上筋多肉少绝不臃肿,财务充分自由。

谈话,始于破冰船最底层甲板的左舷。

船行巴伦支海时,与普通海域差不多,湛蓝无冰。初次见面,说些无关痛痒的话,算是相识了。

随着纬度不断增高,海冰如散兵游勇听到集结令,迅速组织起来。一条条一块块的单冰,手拉手肩并肩,组成前赴后继的冰阵。向北,再向北,冰块开始抱团,汇聚成了白茫茫的冰原。它们毫无章法铺排蔓延,薄处如童稚肌肤吹弹可破,冰下幽蓝海水呼之欲出。厚处如海中城堡,坚宽无比。“50年胜利号”很快陷入重冰围剿,船速明显放缓。别看在地图上只剩几个纬度就抵达北极点了,航程需好几天。

“50年胜利号”稳稳当当地停在了90度0分0秒,发动机熄火,万籁寂静

我和极友又在甲板相遇。最底层的船舷边,能够真切地观察到破冰,非亲临其境者难以体会巨大震撼。

我叹道:“破冰船真乃神勇。”

极友指点道:“你看,这坚冰之下,浩瀚洋流仍然具有无穷动力,永不会止息。破冰船,不过沧海一粟。”

我说:“自打离开西藏之后,我很少看到这么多冰雪,有一种遇到故知之感。”

极友稍停问:“听说您环游过世界?”

我说:“乘一日本船,绕地球转了一圈。地球是个球体,所谓环球,不过如一条线窄窄勒过,所见有限。”

冰光晃眼,他戴着雪镜,我看不到他的眼神。他面向远方说:“我已经去过了七大洲,轮渡过四大洋。西藏和南极都去过,这次再加上北极点,就完成了登临世界三极的旅程。外加绕地球N圈。”

我说:“N圈是多少圈?我那年绕地球一圈,用了近4个月时间,共计一百多天。您这个N圈,要用多少时光?”

极友说:“之所以说N圈,是还没开始绕呢,不知道确切数字。究竟绕多少圈,到时候随心所欲吧。也许是和我年龄相同的圈数,折合每活过一年就绕一圈,对得起地球也对得起自己。”

我说:“那得用多少工夫?就算马不停蹄地一年绕地球3圈,您从今往后什么也不干,专门绕地球玩,都忙活不过来。”

极友笑笑说:“您忘了?等咱们到了北极点,片刻就能绕地球一圈。百多圈,至多也就10分钟吧。”

我暗笑自己糊涂,忘了北极点的特殊性。

又一天,我们在船艏相逢。

极友说:“有组数据,您可知道?”

我说:“您告诉我。”

“北冰洋在北极点的深度是4255米。在我们之前曾经到过北极点的船,共计123艘,咱们这艘“50年胜利”号是第124艘。”

我说:“这个数字不知是否包括了军用舰船?”

“那属于军事情报,估计永远不会公开。”他又接着说,“共计97艘核动力破冰船来过此处。”

我说:“这个数字比我预想的要多。也就是说,来过北极点的民用船只,主要是核动力船。”

极友说:“这路上没有民用加油站,一般船来不了啊。”

极友接着说:“您猜猜,普通人第一次乘坐破冰船到北极点一游是在哪一年?”

我说:“这个您考不倒我,来之前我看了相关资料,是1991年。”

极友说:“那么,一共有多少普通游客来过北极点?”

我说:“这个我也知道,大约一万人。”

极友说:“在咱们之前,准确地说,是10648人。”

我说:“您指的是普通游客。若是把所有来过北极点的人都算上,共有多少人?”

极友说:“如果把探险家、科学家等都算上,共计24792人。”

我迅速心算了一下,探险家和科学家的总数超过14000人,比普通游客还多。

我想刁难极友一下,问:“如果包括军人呢?”

极友仰天长叹,说:“这个统计数字,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不过,来过北极点的军人,其实看不到敌人,也算广义的持枪旅游吧。”

我们共同一笑。冻得受不了,只得回舱。

本次航程预计早上六七点到达北极点。老芦(作者的丈夫)早早跑到甲板上候着,不愿错过历史性一刻。我说:“到达极点那一瞬,还不得沸反盈天?根本不可能错过。踏踏实实待在舱里为上策。船头冰天雪地,熬不了多久。”老芦不理我,径自去等。

船方事先知会大家,抵达后首先要找到北纬90度0分0秒这个点。茫茫冰海,虽说有各种先进仪表导航,但要操纵这等庞然大物,精准停在此位置,分秒不差,并非易事。阳队长曾讲过他某次指挥航船停泊北极点,“50年胜利号”反反复复进进退退摇头晃脑,GPS就是无法准确定位于北纬90度0分0秒。船艏在冰层中左右腾挪多次,仪表总在89度59分58秒附近徘徊,不肯端正就位。驾驶舱内,舵手紧张,人人屏气息声,静等历史性一刻……

毕淑敏画的北极熊轮廓

阳队长一边放映当时的录像,一边说:“咱们船很大,我当时确信北纬90度0分0秒,已经在船上的某一点了。可是,船艏的指挥舱记录仪上,不肯出现这个标记,我都快疯了!忙活了大约半个小时,我们才找到准确的那一点。仪器上出现90度0分0秒时,指挥舱沸腾了……”

我当初听这段子时,稍不以为然。抵达北极点是值得庆贺的,但只差一星半点,值得兴师动众折腾吗?不过,这话我没敢说。若是游客们的GPS始终记录不到北纬90度0分0秒数据,估计会对探险队有意见。有时,仪式感重要并且必需。

7点27分,阳队长在广播里大声宣布,“50年胜利号”,此刻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北纬90度0分0秒。他非常兴奋,说这是他多少次抵达北极点的经历中,唯一一次一下就找到准确位置。“50年胜利号”发动机熄了火,万籁寂静。

北极点,到了。它给我的第一印象,有一种温柔的磅礴。

关于北极点的诸项活动,容我后禀,先说说和人生全胜的极友共进午餐。围坐冰上露天的简易餐桌前,餐风啮雪。

极友感慨万分道:“我瞧不起坐飞机钻潜艇包括咱们这种乘破冰船到这儿来逛逛的主儿,更佩服用原始手段来到这里的人。1969年,英国探险队,乘狗拉雪橇站到了咱们脚下的冰面上。1971年,意大利人莫里齐诺,沿首次抵达北极点的皮尔里走的路线,重走了一遍,也全须全尾地到达了北极点。”

我点点头说:“咱们是伪劣品。不过,除乘船之外,你我有生之年想到北极点来看看,恐再无他途。”

极友感叹:“咱们能在这里碰个杯,可见缘分之深。现在,全世界所有的人,大约75亿吧,都在咱们南边。”

炊烟飘过,我皱眉道:“为什么一定要在北极点吃烧烤呢?烟熏火燎的,会污染环境。”

极友耸耸鼻子道:“烧烤,乃人类最原始的烹调方式。地老天荒之处,似不可正襟危坐用膳。四平八稳的进餐方式,与此地不搭。唯有茹毛饮血半生不熟,才相匹配。”

想想也是。烧烤在人类最原始的食谱上。最早的火,必然来自天意。电闪雷鸣,林木燃烧后馈赠“天火”的种子。来不及逃出天火罗网的动物,就成了烧烤食物的雏形。估计当年原始人品尝之后,先是惊诧莫名,继而感激涕零,再然后就是照葫芦画瓢。用天火的后裔,复制天火的作品。烧烤的基因,就这样强韧固执地渗透在我们的血液中,源远流长地遗传下来。烧烤这道菜,如水手结,进化的风浪不但未曾将它解开,反倒越系越紧。

极友说:“在北极,吃什么,不是好吃难吃的问题,实属生死攸关。”

毕淑敏和老芦在米-2战斗机上

北极熊

我点头,知他所言极是。16世纪末期,英格兰探险家带头,欧洲其他国家探险家紧随其后,接二连三地到北极探险。很多人死在那里了,就算活着回来的探险家,也纷纷患上了怪病,全身乏力、精神萎靡、浑身疼痛、头晕恶心、视力模糊等。轻一点的嘴部脱皮,重一点的全身脱皮,状况惨不忍睹。很多人备受折磨,最后痛苦死去。

医生们长期研究,终于揭开谜底。原来是北极探险者在短期内摄入了大量的维生素A,造成了维A中毒。维A是一种身体必需的重要维生素,促进身体发育,强壮骨骼,对维持视力、皮肤、头发、牙齿、牙床的健康都很重要。说了这么多维A的好话,怎么会中毒呢?好东西,过犹不及。若人体在短期内摄入大量维A,就会出现上述一系列可怕症状。

北极探险家们为什么会集体维A中毒呢?

这和他们在北极的饮食有关。

吃什么导致中毒?

原来是北极探险家们吃了太多的北极熊。北极地区食物匮乏,当地原住民常吃北极熊,借以获得高能量,抵御北极的酷寒和极夜。探险家们到北极一看,原住民没有蔬菜、水果,活得好好的,咱也学学他们的食谱吧。探险家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百密一疏。原住民虽大啖北极熊肉,但从来不吃北极熊肝脏。北极熊肝脏中维A的含量太高了。探险家们吃下北极熊肝脏,过量摄入维A,出现一系列中毒症状,重者致死。

爱刨根问底的人,紧跟着有了新问题:北极熊肝脏中的维A哪儿来的?它们为什么自己没中毒?

答案是,北极熊经过漫长进化,对维A形成了超高耐受性,适者生存,锻炼出来了。

那么,北极熊体内高浓度维A哪里来的?来自它的主食海豹。海豹靠高浓度的维A,在极恶劣的环境中得以生存。

瞧这罗圈架打的!

回到北极点冰冷餐桌上。此刻,四周烧烤摊花团锦簇,竞相散发各种美味分子。北极点上空弥散人间烟火,肆意绑架着我们的味蕾。

极友吸了吸鼻翼说:“你可闻到了什么?”

我说:“有胡椒粉的辣,辣椒粉的冲,烧烤汁的香,蜂蜜的甜,番茄酱的酸,蒜粉的刺激,橄榄油的醇香……”

他点点头,散淡地说:“嗯,都对。还有呢?”

我说:“再有……说不上来了。反正是食物和炭火复合而成的味道。”

极友说:“还有朱古力浆,月桂叶碎,莳萝草末,肉豆蔻粉,迷迭香,罗勒叶片……种种味道。”

此人在美食场上,也是“脆胜”。

我们托着餐盘,开始取食。烤架上有一条大鱼,身上严严实实包着锡箔,像披银色大氅。裹不严的缝隙处露出鱼皮,其上印有棕红色菱形烤痕,喷香扑鼻。

我取了一块鱼、一段牛奶煮玉米、一杯热红酒。极友取了牛排、烤肠,还有蘑菇汤等。

环顾四周,人们吃得十分尽兴。我说:“大家这么高兴,是喜欢户外还是喜欢烧烤?”

极友说:“喜欢户外。就像人们常说的,吃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在哪儿吃、和什么人吃。”

我以前对这句话腹诽不已,觉得吃饭当然应该以吃为主,兼顾其他。如果一味吃环境,是饱汉们的矫情。到了北极点,真成了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地球之极吃。

北极冰川

喝着从保温桶里流出来的温热红酒,看四周令人迷离昏眩的景色。烘烤肉类产生了轻微烟雾,油滴溅落炭火,飞旋袅袅烟尘。冰清玉洁的洋面,点缀炭色颗粒。细碎雪花自阴空蹑手蹑脚降下,仿佛白蛾鳞翅……

极友适时解释:“木炭里的木质素,燃烧后分解出愈创木酚,渗透到食物里,便有了人见人喜的‘烤味’……”

我没回答,还在想着污染。也许区区百人烧烤所燃起的烟尘很快便会稀释消弭,但全球环境污染,已是铁的事实。如此荒远的北极点也不能幸免,心中翻腾罪恶感。

吃完饭,极友开始绕着北极点的标志杆“环游世界”。他快速走着,口中念念有词。等他停歇下来,我说:“您走了多少圈?”

他说:“没数。我最后决定,不数。最保守的估计,也过了100圈。”

我说:“用了多长时间?”

他说:“也没看表。因为极点是地球自转轴与地球表面的交点,所有经线都从这里出发,到另外一端收拢。地球上的时间,本和经度线密切相关。每15度为1个时区,24个时区,每个时区相差1小时。咱们此刻所站立的极点,经线汇聚,便失去了时差概念,丧失了标准。所以,我就什么时间都不用,按照自己心愿,绕了地球很多圈。”

我说:“这样说来,您人生的所有场次,都已完胜。”

极友抬起头,不聚焦的眼神望着雪雾弥漫的北极点天空说:“不然。有一个场,我是注定要失败的。”

我讶异:“哪一个场?”

他怅然道:“火葬场。我喜欢与众不同,但火葬场让人们殊途同归。在熊熊火焰中,人被识别出来和不被识别出来,没有丝毫差异。”

我无语。很想说,火葬场不是失败,只是归去,返回我们的来路,却终于没说。

越来越浓的雾袭来,越来越刺骨的风吹拂。难以辨识风的方向,或者说此地风向无须辨别,都是北风,吹向南。

遇事儿怎样给自己以恰切解释,是人所应必备的重要应变力之一。只要大方向基本正确,便是对自我的包扎安抚。只要对他人无害,哪一种对身心较妥,便用哪一种,有时并无高下对错之分。很多事情,稍有欠缺才是常态。

此刻,自天而降的雪花变大朵,随风起舞快捷落下,假装对我们的即将离去表示挽留。我向极友望去,他眼眸中世界消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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