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章的婚事

2018-06-11 07:34王小嘉
延河 2018年4期
关键词:张师傅栀子花科长

王小嘉

三十岁的第一天,张章忽然坠入了无边的焦虑。七点开始,闹钟每隔十分钟就提醒她一次,在她耳中这是青春的挽歌,是岁月蓄意的折磨,张章用被子捂着脑袋,内心悲凉,我居然,已经三十岁了!

是的,再怎么逃避,也是迈入三十大关的人了。三十岁,多么狰狞可怕的年龄。再也不是十几岁的豆蔻少女,也不是二十多岁的青春女孩,而是一个阿……姨,或者妇女了。

是的,这个年龄的正常女性,理应是一名成熟的少妇,应该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再不然也应该有一个完整的婚姻,最起码也有一个固定的男友,而张章,什么都没有。

她害怕离开被窝,就像妖怪不愿离开巢穴,走得远了,就会被打回原形。二十岁的时候,觉得这一天多么遥不可及,然而三十岁,就那么迅雷不及掩耳地来了!

她是昨晚才意识到这件事的。就在昨晚的聚会上,刘姐介绍的那个男人在寒暄时彬彬有礼地问她,张小姐,本想带个小小的生肖礼物,但不知道您属什么……

这个问题绵里藏针,虽然不是清清楚楚地问年龄,却可以根据属相推算年龄,像一枚画着凯蒂猫的炮弹一样,准确地击中了她。按道理,她的心脏今年也三十岁了,却还是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理了理刘海,淡淡地说,我属鸡的。

这句话说完她就失落地低下了头,好像听见了对面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是一种长期历练的微妙感应,使她预知了此次相亲的命运。果然,男人喝了一杯咖啡厅免费提供的白开水之后,接了一个电话,便匆匆忙忙地离开。

她像一颗被随意丢弃的大白菜,沮丧到了极点。

隔着咖啡厅的大玻璃窗,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一张张漠然的脸,行色匆匆忙于生计。她隔着玻璃漫无目的地看着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玻璃后的她。她像上帝一样注视着芸芸众生,猜测他们的悲欢喜乐。

那个男人,那么没素质没教养的男人,三十出头的男人,油腻腻的头发早有地中海的苗头,和他结婚,才是我一辈子的悲哀。这样恶狠狠地自言自语,让她心里好受了一些。她舍不得出门,似乎这个咖啡厅才是她的避风港。直到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问,小姐,请问您想点什么?

她掏出钱包结账,踩着五厘米高的过膝高筒靴走出咖啡厅,咔哒咔哒,每一步都击打着心中的那面鼓。账单上的日期是五月十六日,这让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在遭受了猥琐男巨大的侮辱后,又要面对时光流逝的残酷事实。每一道目光似乎都在嘲笑她的无能、她的懦弱、她的失败,还有,她的年龄。在五月的阳光里,张章却感到尖锐的寒意,她耸了耸肩,裹紧了身上无济于事的风衣,还真是薄。

明天就是生日了,明天就满三十岁了。

张章从未想过,自己到了三十岁还没能嫁出去。

她的家在一个名叫甜水巷的小巷子。这个北方小镇地下水碱性极重,喝起来竟然像加了盐一般有一股子咸苦味。但只有小巷里这口井的水,尝之有淡淡的甜味,传说很久以前一个仙人顾念当地老百姓世道艰难,在井里投了一颗仙丹。这口井叫做甜水井,这道巷也就被唤作甜水巷。

三十年前,张章的父亲,当时纺织厂宣传科张科长第一次独自去南方出差,不巧刚下火车,就被扒手偷走了钱包。张科长饥寒交迫,像一只灰头土脸的破皮球一样,泄掉了雄心壮志,坐在火车站一个小饭店门口,愁云惨淡,萎靡不振。

老板娘出门倒垃圾,张科长楚楚可怜泪眼婆娑地回望她一眼,唤醒了四十多岁大姐沉睡的母性。看他衣着整洁气度不凡,不像是一般衣衫褴褛的盲流,老板娘慷慨出资让他打电话通知单位前來援救,豪爽地收留他在饭店帮厨,洗碗端菜拖地擦桌子,并提供一日三餐。

白天,南方的抄手汤圆担担面喂饱了张科长。晚上,躺在餐桌上的张科长被奇异的花香唤醒,那是一股不同于浓烈桂花香的清新隽永的味道,张科长循着香气寻找,在窗台发现一朵小小的白色花朵,娇弱的白色花瓣包裹在翠绿色的叶片当中,这淡淡的花香抚慰了张科长连日的焦灼。第二天,张科长才得知,这种花叫做栀子花。

落魄的张科长等了三天,才等来了援兵戴师傅。戴师傅告别挺着大肚子的媳妇,英勇地坐着火车上前线拯救被困战友。一见到戴师傅,张科长便握着他的手,像劳苦群众盼来了革命军人,差点洒出几滴眼泪,随后张科长用油腻腻的双手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戴师傅的肩膀,兄弟,咱这件事,其他人……就没必要知道了。

不辱使命的张科长终于完成了采购任务,那难忘的三天时光和栀子花的香气也深深地印在了张科长的脑海中。临走前,张科长专门赶赴花市,大方地出资购买了两盆栀子花,一盆给自己,一盆给戴师傅。戴师傅客气再三,终究还是收下了那盆贿赂他保守秘密的花朵。

说来也怪,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北方小镇后,戴师傅那盆花迅速干黄,枯萎,没几天叶片就像深秋的梧桐叶一样,用手轻轻一碰便飘落。而张科长那盆栀子花,则一直旺盛而繁茂地活着。每年五月,栀子花如约而至,在为甜水巷奉献了罕见的香氛之后,七月又依依惜别。

那一年的七月,伴随着栀子花的香气,张科长的爱人李小妹肚子渐渐大了,而后在第二年的五月,又是伴随着栀子花的香气,张章呱呱坠地。

小镇的人都说,甜水井不光养花,还养人。张科长,后来的张师傅身材修长,却长了一副显眼的龅牙。李小妹,后来的李大姐牙齿整洁,却长了满脸的雀斑。张章巧妙地避开了父母所有的缺点,却精准而完整地继承了他们的优点,她像父亲一样身材修长,皮肤白净,又像母亲一般,牙齿如贝壳一样白净,双眼如杏仁一样明亮,就连头发都是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旁逸斜出。

这大概就是甜水井的神奇吧。

戴师傅保守了张科长的秘密,但那个求救电话造成的流言蜚语仍像栀子花香一样在小镇隐秘地传播。人们交头接耳,在背街小巷添油加醋地传播着诡秘的消息,直到这个消息再传回张科长耳朵里时,已经演化成这样一件轶事——张科长嫖娼不幸被抓,戴师傅拿钱英勇救人。

张科长气得差点呜呼哀哉,又无力反驳,只好听之任之,任由此事随意传播。好在,李大姐对绝对信任张科长的。张章从而有了一个稳定的家庭和温馨的童年。

李大姐的信任是建立在阶级基础上的。李大姐和张科长都在纺织厂工作,不同的是,李大姐是纺织女工,也就是工人阶级,而张科长,是宣传干部,是领导工人阶级的。李大姐学历初中,张科长则是高中,四舍五入一下就算是大学生了。李大姐是一个唯唯诺诺的矮胖子,张科长则是鹤立鸡群的高个子。

促成这桩婚姻的第一推动是李大姐的父母,他们都是纺织厂的老工人,看重识文断字的张科长,将女儿许配给他。虽然张科长出身农村,不讲究卫生,但李大姐对张科长崇拜极了,对这桩婚姻满意极了,凭什么?就凭张科长是一个文化人,是知识分子!

李大姐保存着张科长发表在县报的一个小豆腐块,那是一首诗:

远方有太阳

也有理想

我应该趁年轻时,四处闯荡

四海捉鳖

五洲震荡

等我暮年回到家乡

想捡起童年的时光

却再也找不到,你带笑的脸庞

这首诗写于张科长的高中年代,这,难道不是知识分子的有力证明?

这也能说明,为什么张科长给张章取名叫做张章。这个“章”,乃是“下笔成章”的“章”,乃是“云锦天章”的“章”。对这个名字,李大姐也是很骄傲的,哪像戴师傅的女儿戴芳芳,听名字就透出一股子俗气。

戴芳芳比张章大半岁,戴师傅千里营救张科长时,她还在肚子里,没多久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人世。戴师傅是张科长一进厂的师傅,修理纺织机的技术了得但又学识有限,如这个北方小镇的大多数人一样,给女儿取名芳芳,人如其名,戴芳芳不是“群芳争艳”的“芳”,而是“落花芳草无寻处”的“芳”。

她长着一张好普通的扁平脸,又长着一个好普通的塌鼻子,还长着一双好普通的小眼睛,凑成了一张乏善可陈的脸。

张章和戴芳芳,是最好的朋友,如同张科长和戴师傅。尽管小镇流言鹊起,张科长仍然固执地信任着戴师傅,戴师傅也一如既往地帮助着张科长——后来变成了张师傅。

在张章十岁左右,一夜之间,下岗政策如潮水一般忽然涌向全国的中小型企业,纺织厂也未能幸免。张师傅像被贬为庶民的大臣一样开始满面愁容,而戴师傅却在市场大潮中如鱼得水,他又一次手把手地教张师傅怎样做韭菜盒子。每天凌晨,他们蹑手蹑脚地出门,骑着三轮车,拖着二人的妻子,裹着张师傅亲手绘制的广告牌,奔赴县城的居民区,为匆忙上班懒得做饭的城里人送上热腾腾的韭菜盒子和煎饼果子。

第一次蹬上三轮车的文化人张师傅,心中有着虎落平阳烈士暮年的悲伤。但这悲伤很快就被手头这把零零散散的钞票驱赶掉了,他惊奇地发现,居然比在纺织厂当科长挣得多一些。

尽管如此,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张师傅仍然热血沸腾,发誓一定要把张章培养成大学生,继而成为坐办公室的真正的文化人。

张章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在父母叫卖韭菜盒子的清晨,张章伴随着闹钟声一骨碌爬起,有条不紊地穿衣服,刷牙,洗脸,而后打开电饭煲,里面是父母临走时煮好的稀饭和水蛋。她吃完饭,再涮完碗,总是在七点半准时出门,像纺织厂那台精密运转的缫丝机。

出了甜水巷往左大概五十米,是同班同学戴芳芳的家。张章敲门时,戴芳芳才迷迷瞪瞪从被窝爬起,手忙脚乱地洗漱,张章并不着急,拖着椅子坐下,打开书包伴随着戴芳芳的急吼吼的大呼小叫,预习今天要学的功课,直到她手忙脚乱地抓着书包捏着冷馒头冲出家门。

她们总是在上课铃声的最后一响时进入教室。

当然,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张章二十岁那年,戴芳芳嫁了人。丈夫是红玫瑰理发店的老板小王。小王是县城的潮人,有着一头柔顺的披肩长发、时常穿着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他应该算得上是如今洗剪吹行业Tony们的祖师爷。

那时戴芳芳职中毕业,在红玫瑰理发店学习理发,和小王有了一段突如其来的爱情。起初戴师傅并不满意,嫌弃小王是一个低端手艺人,但经不住戴芳芳的软磨硬泡和小王的糖衣炮弹,最终答应了这门婚事。谁能想到小王的理发事业能越做越大,最后甚至在市里开上了连锁店呢?

戴芳芳出嫁那天,邀请了最好的朋友张章当伴娘。那时候张章已经参加工作。周五,她急匆匆地坐上火车回到老家,来不及喘一口气,就开始熟悉婚礼场地。职中毕业后戴芳芳迅速变胖,胖得让租来的婚纱外缘挤出一圈圈的肥肉,勒得她的肚子像是马上要撑开,这并不影响她成为一个笑靥如花的新娘。

在张章看来,这场婚礼无疑是俗气的。那时她已经在南方待了四年,她欣赏那种简约大方的风格,戴芳芳大红大绿的婚礼实在达不到她的美学阈值。令她不安的是,小王那双不安分的眼睛,时不时地瞄向她。于是婚礼结束后,她就匆匆离去。

从那以后,她就多次憧憬自己的婚礼。很显然,未来属于她的那场婚礼,一定是要极尽简约,除了白色,还应该是各种温暖的颜色。婚礼应该是在草坪上,宾客言笑晏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举着高脚酒杯温言细谈,有礼貌地轻轻一碰。而这,首先就需要一个和小王截然相反的丈夫。

这个丈夫,首先要高高大大,这是先决条件,这样站在一起,才不会显得突兀。其次,要学历相当,比她高是最好的,学历高,才能儒雅。再次,一定要有钱,否则,怎样买得起房,怎样举办那样一场优雅的婚礼?

婚后的戴芳芳愈发的胖,也许胖子才能旺夫,小王的理发事业居然越做越大。他实行会员卡制,充值500元可以享受理发烫发八折优惠,1000元则半价,于是无数个500元1000元飞向红玫瑰理发店,后来变成红玫瑰理发中心,再后来变成红玫瑰国际理发中心。小王的头发也越来越短,竟然精神抖擞,竟然搞了副平镜戴上,装得像个儒雅的文化人。

张师傅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张章面前说,这个戴芳芳,还真有点福气。而张章对戴芳芳的态度,竟在无意中發生了变化,她渐渐疏远了这位当年的好友,这位当年处处不如她的好友,竟然,竟然比她过得更好,这恐怕是源于女人吊诡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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