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曹文轩与莫言笔下的苦难书写的契合

2018-06-29 07:55谢婧
卷宗 2018年13期
关键词:苦难曹文轩莫言

摘 要:苦难常常赋予文学以力量,莫言与曹文轩在作品中都有着对苦难的大量阐述,作品中的人和事多与苦难相连。曹文轩与莫言笔下的苦难书写在儿童与成人视角的综合运用、对故乡以“现代视界”角度叙写及“绘画式”的写作方式等三个方面呈现出内在的契合,由此可以得到中国当代文坛中苦难书写的某种启示。

关键词:莫言;曹文轩;苦难;内在契合

2016年曹文轩获“国际安徒生奖”震动中国文坛,他与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均为当代文坛的杰出作家。不难发现,“苦难”是他们作品的重要标签之一:莫言的作品多描写艰难残酷的生活处境,作品中的人和事多与苦难相连;曹文轩的作品多以“苦难”作为“成长”的代名词。在他们笔下,尽管“苦难”各有不同,但他们对“苦难”的认识、对“苦难意识”的表达蕴含着某种精神共鸣,对苦难抒写的写作原则也有着类似的内在契合。

一、儿童与成人的双重视角的综合运用

曹文轩的作品常以“青少年”为主人公,以儿童视角为叙事策略,以成长的苦难向读者们展现成长的历程;莫言因童年的特殊经历,在创作时更倾向于儿童视角,将儿童作为故事的叙述主人公,以儿童的天真和烂漫观察和“诉说”艰难的生活。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以儿童视角叙述的文本中绝对纯粹的使用儿童视角是不可能的,一方面,在创作文本中儿童的经历时作者会联系自己童年的经历,会对文本进行一定程度的干预。如曹文轩曾言是小时候的饥饿环境练就了他的想象能力,莫言也曾说自己的故事乃至乡亲们的故事都在他的作品中出现过。另一方面,当创作的情节与本身的经历无关时作者也会不自觉的代入一个隐含作者的成人视角,两种视角的相互交织也让沉重的故事拥有纯真无邪的温馨。双重视角的写作方式在曹文轩与莫言对“文革”的书写中尤为明显。

在许多伤痕文学和反思小说中,“文革”是扭曲的,而在曹文轩的双重视角审视下,文革既有苦难中的困境,也有温情。小说《细米》中将浩荡的“知青下乡”的运动压缩在名为“梅纹”的女人的命运里,梅纹的处境是困厄的,但细米视角的聚焦则展现了这种困厄中的脉脉亲情;《青铜葵花》中,“反右”运动被压缩在了女孩葵花的成长历程中,以青铜与葵花的儿童眼光叙述在物质匮乏、价值混乱的年代里的人性“大美”。在曹文轩笔下,人性间的温暖是苦难岁月里的抚慰,儿童视角无疑更容易让读者看到患难之中依旧相守的那一份感动,更加耐人寻味。但成人的视角更理智发达,更能看透事物的本质,所以曹文轩虽在《细米》、《青铜葵花》等中以儿童视角贯穿始终,但也没有完全摈弃成人视角,而是设置了一个隐藏的成人视角,这个成人叙述者面对悲苦的命运与复杂的人世无法再以明朗的儿童视角呈现,总是夹杂着成年人的凝重与对命运的沉思。在小说《红瓦》中,成人视角与儿童视角相互交织,成年叙述者直接上场,常常是在少年叙述者讲述历史与记忆时打断少年的叙述,对“我”正在叙说的事件进行补充、阐释、深化。在这种双重视角的审视下,那些沧桑苦难也在轻松的叙述中富有别样的“谐趣”。

莫言对“文革”的讲述也同样如此,如《生死疲劳》、《蛙》、《挂象》中关于“文革”的批斗在叙事视点上都选择了孩童视点,以万足与蓝解放的视角,间接的隐喻了“文革”给民族带来的苦痛与伤痕。《挂象》中,莫言以儿童皮钱的视角来将“文革”罩上一层玩闹的情绪,却揭示了作者心中文革的本质。在皮钱的眼中,文革并不是为了维护无产阶级的革命果实,而是为了满足成年人的个人欲望。莫言在儿童叙事中,自己少时的经历也掺杂、寄寓在其中,并因此直接促成了这种叙事视点的建立,也更在儿童视角中增加了一份理性。《蛙》與《生死疲劳》中的小主人公有一种类似“上帝视角”的观察角度,在《蛙》中,万足“爬到屋脊,探头出去,成千上万的群众,数不尽的红旗,尽收眼底”,而《生死疲劳》的蓝解放则“攀上了一棵老树”,“居高临下,目睹了事件的全部过程,看清楚了每一个细节”。这种写作视角的聚焦,一方面有效的拉开了文革的距离,将恐慌、残酷、野蛮等氛围同孩子们的蒙昧、胡闹结合在一起,与成人所谓的理性世界形成对照,另一方面也更加真实的还原了历史事件,借着儿童视角,以“局外人”的眼光细致的审视细节,更深层次的对人性进行了关照,凸现了文本中的内在张力美。

自出生起,苦难便相伴而生,我们无法逃避苦难,亦无法否认苦难。“苦难”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匮乏,更在于心灵上的波澜。无论是曹文轩还是莫言,他们都试图以儿童视角窥探最真实、最深处的感受,试图以成人视角的关照探讨走出困境的方式——当苦难来临,人不应该手足无措、风度全失,而应该积极地去迎接、承担直到超越“苦难”。曹文轩将自己对与人生苦难的理解放在少年儿童成长的背景之下,如此所阐述的苦难就有了更多超越“悲剧”的意义;莫言则在沉重的叙事中穿插了儿童口吻带来的天真无邪的温馨叙事,在沉重与轻松中凸显苦难,却更展现人欲挣脱厄运而抗张的生命欲望。双重视角下的苦难抒写,经历了沮丧、承担、超越的过程,更具有生命的厚重感与苦难的永恒性。

二、“现代视界”下的故乡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认为:恋乡情结属于集体无意识,它是一种涵容了人类祖先往昔岁月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的原始意象,它刻入了人类的心灵结构中。自鲁迅开创现代乡土小说以来,作家便以对故土家园及童年的回望作为心灵回归的一种途径,而莫言与曹文轩的笔下的故乡是承载“苦难”的源泉,既不是五四文学中启蒙姿态的乡土,也不是理想状态下“桃园式”的乡土,而是通过“现代视界”有意识的建构了一个独特的乡土世界。

童年时期爱的缺失与物质的匮乏让莫言对故乡充满失望,但而后城市生活对他的打击为他重新审视故土创造了契机,这种城乡的二元对立促使莫言建构了“怨乡与怀乡”的矛盾情怀,所以莫言建构的故乡与传统的乡土文学迥然有别。在莫言的作品中,乡土叙事呈现极其复杂的形态,既有原始生命力的涌动,又有超越当时时代背景的反抗,还有跨越阶层政治的欲望等等。“在莫言心中,生活在乡土世界里的老百姓承受生存的诸种压力,苦难与困顿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民众的态度与行径。因此,莫言在历史与现实的故事叙事中实现了对普通民众的人生价值观念与生存意蕴的深邃思索,展示出了诸种苦难图景。”如宗族内外的纷争、家庭成员的争斗、物质的贫困与精神的煎熬等等,然而人们却又以非同寻常的顽强生命力存活于苦难,如《老枪》里的奶奶、《丰乳肥臀》里的母亲以及《红高粱家族》里的爷爷奶奶和罗汉等人物,他们都内心旺盛且具有野蛮的生命力。莫言对于苦难的态度就如同他对于乡土的表达,由刚开始的逃离,如《白狗秋千架》中“我”长达十年不曾回到故土,到《欢乐》、《高密之光》逐渐直面苦难、建构故乡,最后至《生死疲劳》、《丰乳肥臀》等,完完全全展示了高密东北乡的乡土魅力,此时,莫言的乡土世界已经正式建构完毕,他对苦难的态度也有回避变为直击与超越。

如果说莫言的作品展现的是高密东北乡的人和事,那么曹文轩的作品为读者呈现的就是江苏水乡的故事。不难发现,曹文轩作品中对乡土世界的建构有些类似沈从文对湘西世界的找寻,但又不尽相同,与其说是对精神理想世界的寻找,曹文轩的乡土建构更像是对苦难的净化。“水乡”这一背景,限定了人物的生存空间,与之紧密联系的便是“水”的灵动气质。“水”作为生命的载体,凝聚了苦难中的人,如葵花和青铜的相识便是在大河水边上,《天瓢》里的杜元潮跟随着大雨漂到油麻地,结识了采芹和邱子栋,《细米》里的梅纹便是乘着船从水边飘来的等等。曹文轩的作品中不断出现“油麻地”“大麦地”这样的水乡,四周都是茫茫大水,水乡被围困住,“水是无路可走的象征。唯一能使人逃离的就是船。”生活在山水间的人们,清贫困苦,如《蓝花》里银桥奶奶一生都是悲苦的;《青铜葵花》贫穷对青铜一家人不断的折磨;《草房子》里桑桑与死亡擦肩而过等等,然而苦难并没有击败他们,在最清贫的年代,在最温柔的水乡,他们也培育了最质朴的人性。《青铜葵花》中,生活在江南水乡农村的青铜一家收养了城市孤女葵花,当遭遇火灾、洪水、蝗灾等种种灾难时,他们相互扶持、乐观从容地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家里没钱买油灯,青铜给葵花做了一盏萤火虫灯;灾年没有吃的,他就想办法抓野鸭让葵花充饥;为葵花能照相,他冒风雪站街头卖芦花鞋;而懂事的葵花不扎新头绳、不照相,省下钱来买纸笔教青铜识字。物质的匮乏、贫穷是对肉体的磨砺,却也是对灵魂的历练,曹文轩的水乡烛照了人世间美好的灵魂。这样纯净无暇的故乡,是苦难的承载者,更是苦难的净化者。曹文轩的笔下,一片水乡负载着人间大美,承担着净化世界的使命,在苦难却温柔的水乡中,人们终将塑造出完美的人性。

要言之,在对苦难书写的背景选择上,无论是曹文轩,还是莫言,他们都将苦难的叙写空间定位在令人眷恋的故乡,然而他们的乡土建构不仅仅是寻求理想的伊甸园,更是他们直面苦难的“成长所”,在这样的故乡里,他们完成了最普通、最天然、也最自我流动的成长。

三、“绘画再现式”写作

美国学者斯皮瓦克在《底层人能够说话吗?》这篇文章中对“再现”一词进行了分析:“‘再现包含着两种含义,一种是vertreten,指的是被他人所代表的底层人的意识;另一种是darstellung,值得是经过了修辞转移的原本底层人的意识。Vertreten和darstellung的作用使得底层人的意识通过一种扭曲的方式被表现了出来。”这两种再现方法像是“拍照写作”,对生活的简单摹仿,莫言与曹文轩虽然也是“再现”,但更像是“绘画写作”的再现特点,在描写生活的过程中,对以往的生活进行处理,类同画家在进行绘画的时候,对绘画作品加入自己的审美态度与美学教养。

在对苦难的叙写上,莫言与曹文轩均怀着一位作家对世界的担当与引导,以自己的经历、知识与态度,将苦难的生活进行了深层次的分析,最终绘为可接触的悲喜交加、声色相融的平民式生活画卷。曹文轩的《青铜葵花》中葵花的成长是艰难无比的,然而在她充满天灾人祸的生活里青铜一家老小相濡以沫,艰辛却又坚韧的生活,即使在这样一个困顿的境地里,依旧有非常完美的人生世界。整個故事非常理想,比现实世界要理想、完美,青铜一家历经磨难却依旧健康强劲、和谐齐心,这些无疑都是经过“绘画式”处理的艰难成长环境,和曹文轩本人的审美教育结合在了一起。“哭泣绝非艺术。极度的悲哀写进文学时,应进行一次降格的处理。因为,不顾形象的哭泣只会损害艺术。”坚信“美与思想同等重要”的曹文轩,他没有选择像传统现实主义那样激烈彻底地暴露苦难和黑暗,也没有采取现代派那种冷酷淡漠地揭示世界人生的态度,而是在“再现”中再做描摹,承继着古典美学精神,有节制、有选择、有“加工”地叙写成长中的苦难和忧伤,以明澈古典的意象和温润净洁的语言建构了诗化的纯美世界,这是对理想世界的召回,也是对现实世界的呼唤。

作为一个真诚的现实主义作家,莫言挥之不去的苦难情结纠葛缠绕在他对人性的体认上、对世界和社会的摹写上,就像寄同情于社会底层的伟大人道主义作家如狄更斯、雨果、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莫言以极具悲悯的眼光追溯历史,在对历史进行再现时,也对苦难进行了“装饰”。莫言对苦难生活的处理,更多体现在作品的人或物之“非常”。莫言笔下的人、物常常以望穿世事、洞悉真理的形象出现。如《生死疲劳》中参透世相的生灵、《天堂蒜薹之歌》里先知般的瞎子张扣、《檀香刑》中有超凡智慧的赵小贾等等,他们生活在苦难之中,遍尝苦楚的同时又如灯塔一般照耀苦难的其他人向善向前,他们是超验超前的,代表着的是莫言作为作家的社会责任感。此外,莫言笔下的人物大多具有非凡的生命力及死亡的豁达态度,而这种巨大困难所促生出的幸福感也就是所谓的生命崇高感以及强劲的生命力,是作者由经验所绘画出的平凡的我国劳动人民现实生活的“超真实”场景,既真实,又有着莫言对苦难感知的力量的积累与释放。

莫言与曹文轩的“绘画再现”还体现他们的写作立场上。对待苦难中的人或事,他们都未曾选择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来评判作品中人物的做法或是想法,而是始终站在“人”的立场上,表达的不是带有个人情感的控诉或任何意识形态的批判,而是对人类感情的深刻思考,对人类最本质存在的追求。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源自于真实事件,他却没有任何上帝视角形式的批判,而只是如实的记录了普遍的时代普遍的事。这种处理态度实质是一种另类的人道主义精神,好比绘画中的“写实派”与“抽象派”之区别,写实派是全景式的展现,而抽象派是画家脑海中的意象展示,正如曹与莫并不是单纯的记录生活,而是从文学的角度给人以警醒。曹文轩的作品中既没有强行向儿童植入成人理念,也没有以“说教”的方式明辨是非,而是选择了一种完美寄托的形式,以极强的儿童关怀主义为儿童构建除了一个理想的“自在”的成长状态,他的立场一直从属着儿童的本真。如《根鸟》中象征理想的开满花的大峡谷、《草房子》中寄托着柔软与干净的油麻地,都传达着人类最初始的样子,是对“人”的本真的表达。

从莫言到曹文轩,他们以颇具个人色彩的风格描述着自身对民族与自我苦难的认知过程。在书写悲伤和苦痛之时,他们始终描摹着中华大地的人性美与地域美。可以说,不论是莫言笔下的“高密世界”、还是曹文轩心中的“江苏水乡”,都承载这中华文化的血脉与渊源,他们虽将思想根植于生活的那片土地,却将思维远远的放飞,通过广泛汲取苦难的经历,他们书写的苦难也有着相类的内在契合,莫言与曹文轩的作品能够走向世界,正是那片红高粱地的苦难、那片水乡的苦难以及中华大地的苦难涅槃而成。

参考文献

[1][德]赫尔曼·黑塞.荒原狼[M].王滨滨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

[2]关峰.莫言“文革”叙事策略[J].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16(4)

[3]郭群.逃离与回归——论莫言的乡土情结[J].齐鲁学刊,2015,6

[4]李国.民间的苦难与文化的涅槃——试论莫言小说的乡土世界[J].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15,30(5)

[5]车文博.西方心理学史[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

[6]徐佳.曹文轩成长小说论[D].渤海大学,2012.

[7]何宇轩.人的苦难与悲悯——由莫言生死疲劳说起[J].名作欣赏.

[8]佳亚特里·斯皮瓦克.从解构到全球化批判——斯皮瓦克读本[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9]曹文轩.小说门[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 年.

注释

[1]曹文轩:《追随永恒》,《草房子·代跋》,南京: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2005年,第1页。

[2]车文博.西方心理学史[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第174页。

[3]李国.民间的苦难与文化的涅槃——试论莫言小说的乡土世界[J].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15,30(5)

[4]佳亚特里·斯皮瓦克:从解构到全球化批判——斯皮瓦克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5]曹文軒: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3页。

作者简介

谢婧(1996-),女,汉,江苏省南京市,本科,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江苏师范大学。

猜你喜欢
苦难曹文轩莫言
两袖清风
过去的年
爱如莫言
浅析《许三观卖血记》的苦难意识
历史齿轮上的累累伤痕
从蒙克看向朱耷
曹文轩的吃相
莫言的职场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