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时便利店(外一篇)

2018-07-04 11:38苏笑嫣
西部 2018年3期
关键词:蓝莓小姐

苏笑嫣,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星星》等。作品入选多家年选及选本,并被译介至美国、日本、韩国、中国台湾等海外刊物。著有诗集《脊背上的花》,个人文集《果粒年华》《蓝色的,是海》,长篇小说《外省娃娃》《终与自己相遇》,长篇童话《紫贝天葵》。曾获《诗选刊》2010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黄河文学》首届双年奖新人奖等奖项。

文学观:写作是一个内敛的蓄力过程,它沉潜而艰辛,如同水下游泳,必须屏息前行。写作者面对着虚妄,仅仅拥有一种脆弱的话语,毫无保障,背依黑暗和虚无,而“真正的地点”不可抵达。这动作在旁人看来似乎吃力又没有意义,然而美本身就是无意义,但那个搭建的动作是必要的。而别人看不到的是,在那个不断靠近又看似遥不可期的过程中,北斗星已经慢慢注入我们的身体,成为我们的脊梁骨了。

在蓝莓派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人们做了其他的选择。你不能去责备它,只是没有人想要它罢了。

——《蓝莓之夜》

“叮咚——欢迎光临”,听见店门口感应装置中机械的女声响起,林一抬起头来,看见蓝莓小姐正与一个陌生的男人说笑着走进店里。依然是多力多滋玉米片、黄桃口味酸奶、两瓶冰红茶,蓝莓小姐走到面包货架旁,拿起那只蓝莓果酱面包。

“这个做早餐最好了,你要不要也拿一个?”蓝莓小姐晃着面包问身边的男人,挑起眼角说道。这时她长长的眼线直飞入鬓角里去,眼神里更显出一种媚态。

“早餐?不用了。我还是第一次见晚上买早餐的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那你大学的时候怎么办的?别告诉我你每天一早跑去食堂。”蓝莓小姐说着,和男人慢慢走到收银台前。

“呃……可是,我根本就没上过大学啊……”男人微微笑着,但笑容并不因为这个不得当的话题而显得局促。

“啊……”蓝莓小姐把兜在怀里的东西散开在收银台上,倒是她稍稍尴尬了一下,随后便极其自然地将一只胳膊搭在了男人的肩膀上,笑得花枝乱颤起来,“对不起啊霍总,我给忘了。”

林一一边扫码,一边看着蓝莓小姐身上的淡粉色雪纺上衣因为她的笑而颤动着,宽领口的一侧稍稍滑落,从白色蕾丝下显露出锁骨处的刺青。

“再拿一瓶——”和蓝莓小姐后面的“芝华士”三个字几乎同步,林一已经转过身

拿起酒柜上那瓶金棕色的酒——看到她拿的那两瓶冰红茶他就已经猜到。

男人掏出钱包结账,蓝莓伸出手来:“你手里的包先给我拎吧,不方便。”男人把包递给她,笑道:“我正是这么想的,不过没好意思说。”

两人走时又是一声“叮咚”,林一站在柜台后面,看着这两个明显才相识不久的男女从门口消失。两年多来,她买东西的口味始终如一,尤其对于那只蓝莓面包,几乎是热衷——这也是他暗自把她叫作“蓝莓小姐”的原因。对于物品她是那种一旦认准了就不会轻易去改变去尝试的类型,但身边的男人却辗转换了许多。

两年以前,林一刚注意到蓝莓小姐的时候也是因为她频繁光顾这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只是那时她还并不是蓝莓小姐。

通常是晚上八点多或九点,后来成为蓝莓小姐的她和A先生会一起到店里来。A先生在林一的记忆里是有名字的,是“雷雨”的读音。因为很好记,也因为那是蓝莓小姐交往时间最长的一任男友,经常被她喊起,所以林一记得很清楚。

那时的蓝莓小姐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是穿着T恤和牛仔裤、素面朝天的类型,常常勾着男友的手臂来买食物和生活用品。两人似乎在一起很长时间,互相了解对方的喜好,以至于选择的东西和说话的语气都几乎一致。有时店里会卖一些小玩偶,“Hello Kitty”或者兔子、小羊之类,蓝莓会欢喜地拿起来看一看,再回复男友说“不用买的”,然后又放回货架上。

时日渐长,两人一同到店里來的时间越来越晚,有些时候是A先生夜半过后一个人前来,带着微微的酒味,似是应酬过后刚刚回家,还记得给蓝莓小姐买早餐,酸奶和面包都是他们一贯喜爱的口味,只是不知道是谁最初选择了这些。其中有一次A先生还买下了一只前一天蓝莓小姐看过又放下的毛绒小熊玩偶。

蓝莓小姐和A先生在林一的视线里恩爱地度过了一年——也许他们在搬来这里之前在别的地方恩爱了更长时间。后来两个人一同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大多时候是蓝莓小姐一个人来,对着电话问道:“你几点回家?”

一个周末的晚上,蓝莓小姐又晃荡着A先生的手臂一同出现,她拿起货架上的乐事薯片时——是两人一直都喜爱的红烩口味——A先生同时拿起了一包多力多滋:“这个玉米片我觉得更好吃。”蓝莓愣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乐事。从那以后她便换了多力多滋。随后A先生又更换了其他的喜好,比如买她的黄桃酸奶时给自己再加上一瓶从前他们一起来时她会嫌贵的瓶装星巴克。

再后来,A先生把蓝莓小姐也换掉了。

蓝莓小姐和A先生一同在便利店里消失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蓝莓又开始出现在店里。深夜里她一个人恍惚地飘来,带着浓重的黑眼圈,看起来瘦了十几斤,因瘦削而突出的锁骨上也多了一枚刺青。她依然买过去他们买的那款牙刷、吃他爱的多力多滋,喝两人很少买却指定好的芝华士威士忌,后来再也没有变过。就像A先生不管离开她多长时间,她依然会收到以前为他买男装的品牌店发来的短信。

蓝莓小姐的这些习惯不因为世界每天的改变而改变,不因为产品的日新月异而更新,甚至不因为日后她身边的男人而变化,一直顽强地活在她身上。林一有时会想,也许A先生早就把这些习惯扔掉了,或者因为新的女友形成了新的习惯,而她就像一听过期的凤梨罐头,但她固执得一如既往。

也是在和A先生分手后,蓝莓小姐成为了蓝莓小姐——从那时起,她总是买一款蓝莓果酱的面包做早餐,在购买的物品上,这是仅有的一个改变,并且持久。林一好奇地自己吃过一只,并不怎么好吃,也不知为何她总选择这款而不会腻烦。

蓝莓小姐就这样一个人阴郁地飘来荡去了两个月后,带着B先生出现了。两个人第一次一同到店里来的那天,刚开始还是很自然的状态,蓝莓挑零食,叫B先生去拿酒。因为这里是蓝莓的主场,B先生不明方位,蓝莓扬起头来喊了一声“雷雨,酒在那边”,然后整个人就愣在了那里。B先生,包括林一,也都愣住了。蓝莓小姐喊出的前男友名字的回音似乎还在微弱地震荡开,店里的其他人依然兀自走动、选购,但林一感到了那种空气冻结的气氛。

很显然,B先生和蓝莓并没有同居,只是偶尔和蓝莓出现在店里,两个人在一起时,蓝莓自顾自地走,并不会挎着他的胳膊,脸上也还一直是延续着失恋时期丧失表情的表情。后来变成B先生一个人过来,买一堆进口食品拎走——也许仅仅是觉得拿这些给蓝莓小姐会显得比较高级。再后来的一天晚上,林一到店门口去抽烟时,看到B先生正坐在台阶上吸烟,一个小时后他还在,两个小时后他还在……直到凌晨三点,B先生没在门口了,但留下了一堆烟头。B先生再也没有出现过。

C先生是个典型的“文艺青年”,蓄着长发,踩着匡威牌鞋,脖子上总挂着一只耳机,胳膊上是一整条的花臂刺青。同时,蓝莓小姐的小腿上也多了一个刺青图案。两个人经常是在摇滚或者民谣的演出结束后过来,满口谈的都是麻油叶,一出门两人就一起点上一根烟。

可惜蓝莓小姐早不是中学时期的小女生,在最初吸引她的“文艺”的光环背后,她慢慢看到他其他的方面。在C先生显露出肤浅的愤青语言里,林一看到蓝莓站在一旁眼神里淡淡的轻蔑。

然后,是每个正常日子里正常的一天。

“Uber的O2O模式做得太厉害了,你看,他们针对用户需求出了一款手机游戏,这样司机一边玩就一边记住了路线。”蓝莓小姐看着手机,然后把它递到C先生的眼皮底下。

“O2O是啥?”C先生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文化真可怕。”蓝莓小姐顿了顿笑着说,把手机从C先生面前拿开了。

“我家穷,读书少,不懂。”C先生略带打趣地笑道,没想到这话却踩了雷区。

“读书少和你家穷有什么关系啊?不懂的东西就去学啊!就要靠自己努力做好啊!”

“我在努力啊。”

“你和你的那帮狐朋狗友每天就是下了班一起吃串、喝酒、鬼混、骂世界,大半夜再花一两百块钱打车回家,你也知道你家不富裕啊。不说钱的事,你这样最浪费的是时间成本,你们每天那样混在一起有什么意思,你告诉我你哪努力了?”

“说到底你不就是嫌弃我穷了吗?”

“你不要总是拿钱做借口好吗,好像你穷得理所应当,好像你穷是因为你善良你有理想,别人有钱都是出卖了灵魂,你们聊的不就是这些吗?你的价值观有问题,你嘴上的“理想”太空了,你知道你眼中被你们不屑的‘有钱人为了他们的理想付出了多少真正的努力么?”

“你变了。”

“你!”

蓝莓扔下C先生大步离开,一把拉开便利店的大门。C先生自己站了一会儿,把耳机套在头上,也走了。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林一没再看见蓝莓小姐。

D先生和蓝莓小姐一同来的时候,蓝莓的外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烫了头发,化着淡妆,穿质量剪裁优良的裙子和高跟鞋,从前随身的休闲包也变作了职场风。D先生是蓝莓小姐决定开始新生活时面试认识的。他是一家企业的市场总监,面试后两人留下了微信。蓝莓过了他这关,却没过CEO的最终面试。结果蓝莓去了另一家公司,却成了他的女朋友。

蓝莓之所以去D先生所在的公司面试,除了觉得对自己的发展有利,也是因为A先生从前在那家公司任职,她想知道他每天都在忙什么,何以能够让他离她越来越远,她想,他能做到的,她也一定能做到。而D先生之所以对蓝莓小姐的第一印象深刻,也是因为她简历上填的毕业院校,和他的某任前女友的一样,曾经他还经常去那所大学打篮球,看到那所学校的名字,他就看到了青春的自己和回忆。

蓝莓小姐和D先生成双入对地出现时,也开始拿起了从前她嫌贵的星巴克咖啡,两人的嘴里经常谈论着互联网和营销,同时蓝莓学会了软声细语,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并不是那种开怀的笑,是微笑,拿捏好的微笑,甚至有些时候,笑容里好像有苍凉,只是她尽力掩盖着,于是那笑假得情真意切。林一不明所以,但是觉得,始终保持这样的微笑应该很累,担心哪一天它就会僵掉。

而那一天,蓝莓和D先生在冰柜旁说着什么,突然蓝莓的声音有些大了起来:“你把我在你的朋友圈子里屏蔽掉就算了,为什么我们共同的朋友圈里我都不能出现了?”D先生看了看周围,低声道:“你小点声。”蓝莓转身,从面包货架上拿了蓝莓面包扔在购物框里,笑容不见了,面色阴郁,没有说话。

“你现在这样,让我觉得后怕。”D先生冷冷地说。

蓝莓小姐抬起眼来,用同样冰冷的目光看了D先生一眼,随后牵着一边的嘴角笑了一下。 “‘后怕这个词不是这样用的”,蓝莓甩出一句无关事情本身的话,兀自走到收银台前。

大约一个星期后,一个女人在D先生停在门口的车边徘徊着。林一想可能是D先生的车挡了路,刚想叫他,D先生也看到了门口的那个女人,瞬间他表情慌乱,立刻松開了攥着蓝莓小姐的手。

蓝莓再来的时候又变成了一个人。没有失恋后痛苦的样子,什么都看起来很正常,只是整个人显得很累。这次她什么都没挑,径直拖着自己走到收银台前,对着林一指指他身后的酒柜。林一拿下一瓶芝华士,蓝莓小姐摇了摇头:“不要这个,给我拿最便宜的清酒就行了。”说完,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笑得很勉强。

后来,蓝莓小姐再过来时,有时穿着家居的休闲运动装晃晃荡荡,有时收拾得板板正正刚从外面归来,有时是周末的凌晨三点左右,她大概是从夜场回家,穿着紧身的裙子化着浓妆,走得踉踉跄跄。多数时候是她一个人来,偶尔身边会跟着一个人,只是他们都面目模糊、转瞬即过。林一见过蓝莓小姐的各种样子,大大咧咧的样子,精致装扮的样子,正常有序的样子,黯然失落的样子,酒醉挂泪的样子,平淡朴素的样子,拿腔作势的样子,故作潇洒或妩媚的样子……不变的是她的蓝莓面包和经常买的酒。

“外面的大排档很热闹呢。”一次,蓝莓小姐突然对林一说。

林一正在给她的芝华士扫码,听到她对自己说话有些意外,只回复:“嗯?”

“一路走来,很多人聚在一起吃烧烤,喝啤酒,大声说着话。”

“嗯。”

“可是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走了很久,想了一路,还是来这里自己买酒回家好了。”

林一不知道说些什么。蓝莓小姐拎起他装好的袋子,并没有等他答话,平静地离开了。

林一走到门口,点上一根烟,看着蓝莓走在夜色中茫然而单薄的背影,满载着跌跌撞撞过后的疲倦,在高楼矗立的石头城市里步履缓慢,和一群群面容阴郁的行人擦肩而过。那么多人,对于她的世界而言,都只是晃动的阴影。她看起来就像一副漂泊的灵魂,需要撞上谁的拥抱,哪怕只是揽住她脆弱不堪的肩膀。她的身影只是逐渐缩小,消失在路口的拐角处,而那条街道和街道尽头的天空,依然阴暗地不断延伸开来……

一个失眠症患者的24小时

2015年7月16日6:30,极度清醒的郑姽伸手划掉手机的闹钟,睁开万分疲惫的眼皮,看着银白色的窗帘透出的一方无可阻挡的白花花天光,叹了一口气,蹭下床去洗漱。

郑姽拿过口杯,取出其中的牙刷、牙膏,接水,挤牙膏,漱口,来来回回地刷洗牙齿。在这一过程中始终垂着她沉重的眼皮,未曾抬起眼瞥一眼镜中的自己。这固然是因为眼皮过于沉重疲惫的缘故,也是因为她知道镜中人一定是自己不认识的一副惨不忍睹的面容,不愿去看。在伸手取毛巾来擦脸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扫了一眼镜子,目光不由怔怔停顿在那里。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她还是被自己吓了一跳——自己何以会成为这样一副半人半鬼的样子——她面色枯黄又泛出青紫色,因无力全然睁开眼皮而眼珠向上翻着,眼睛下面眼袋几乎浓重地垂落在鼻梁的二分之一处,嘴唇也是中毒似的紫色,因干燥而表皮好似泛出一层白膜,那零散地分布在面庞上的大大小小的粉刺和痘痘更不必说。郑姽挂上毛巾,一言不发但恶狠狠地往脸上抹一层层厚厚的隔离乳和粉底液。

郑姽随着人群进入地铁站口处的分流通道,转弯,又转弯。她精神恍惚,头一抻一抻地作痛,相对走过的人面容模糊,她摇摇晃晃间被身后一个急性子超过她的女人撞了一个踉跄。这一切让她眩晕得想呕吐。

新媒体运营专员郑姽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不,只能说是位子上——他们一排几个人的桌子是连着的,中间连个隔板断都没有,这情形总让她感觉如同回到小城的高中,教室的安排也是这样密密麻麻的局促,单单是环境就已经让人感觉空气稀薄、呼吸困难。不同的是,现在她在北京,朝阳门这寸土寸金的地段,这房间更大,拥挤其中的人更多,但是,这大厦外表多么光鲜。她一边机械地打开电脑,一边扫了一眼便利贴上的备忘事项,脑中混沌如同浆糊,闷热的天气更是让人感觉黏滞而没有行动力。这时白花花的屏幕亮起,郑姽闭上眼,再度睁开,努力让自己按部就班地进入到工作中去。

当郑姽还是个大学生的时候,本来是打算考研的,但大三时她身陷一场糟糕的恋情白白蹉跎了岁月,大四毕业后虽与对方分手,但半年的努力未足以让她考入理想的学校。

出于对无聊与沉闷的恐惧,中文系毕业的郑姽放弃考虑编辑部或者出版社这样顺理成章的选择,决定去别的行业试试水。对于一个只会写字的人来说,可选择的范围是小之又小,她又没有工作经验,投出的简历与接到的面试通知的数量差距悬殊。于是,没得选择的她在接到猎头的电话后,成为一家金融投资公司的一名新媒体运营专员,说得明白点,就是負责管理微博、微信这样的新媒体运营工具,所幸薪资条件还不错。起初郑姽担心的是,自己始终勤勤恳恳地对待文字而从来缺少调侃的幽默风格,性格更不是脑洞大开的段子手的材料,怕自己在这方面会有所困难。然而她真正去工作才发现这类公司的传统,每日她面对的是各类金融消息动态,不时再写写董事长如何如何,千篇一律、板板眼眼、无聊至极,更不能让她真正地接触到互联网的运营模式。虽然生活在绝大部分被工作填满后剔除了空洞,但这一切并没有帮她摆脱掉那种“无趣”。郑姽在电脑前敲敲打打,想象着CEO的口吻,在写一封要发布在微信公众平台上的“致理财人的信”。明明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打字的速度却一点也快不起来。或许就是因为无聊。“致XXX的信”,这种东西,好像小学生作文,郑姽想。

但也不是说工作轻松。毕竟,对于金融,郑姽完全是个门外汉。在公司她颇为费力地学习着那些专业术语和她必须理解的相关知识,每天她拿到资料,并把它们转化成文章,那些文字是那么熟悉,可是在这里组合起来,就成了那么陌生的语言、转化了语义的语言,成为了让她费解的东西、干涩的东西。因而郑姽总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尤其是在开会的时候,总是害怕自己会说错话或者受到批评,就连与同事交流也是如此,他们都是相关专业的人,唯独她这个所谓的“新媒体运营专员”,是为了文笔招进来的。她又木讷,不善于处理人际,明明可以借年龄优势嘴巴甜一些、经常买点水果之类去融入讨好,她不是不知道,但却无论如何做不来假笑、说不出客套的话来营造出热情洋溢的感觉,这些从小到大她都不曾做到过一次。于是,她便越来越沉默,除了必要的工作沟通,她在这么多拥挤的人中竟然还是隔离开一个隐形的独独属于她自己的空间,成为单独的零余的一个,一个异类。

这几乎是她与生俱来的一种特异功能。

在她人生的各个阶段、所处的各个团体中,她竟然从来都毫不费力、准确无误地做到这点。

似乎无药可救。这让她对自己感到深深地无可奈何。

于是每天她不论是端坐在电脑前,还是与领导、同事对话时,神经都高度紧张,一天坐下来不单单是脊背,就连牙齿都绷得酸痛。

就在郑姽咬牙切齿地写着公司的优势时,主管招呼大家开会。

郑姽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就这样遇见许雅文。

当她走进公司的会议室,当刚刚坐定的郑姽一抬头,措手不及。

突如其来的偶遇导致整个会议中她的注意力都挂在对面的那个女人身上。她装作无意地不时观察着对面的她,或许是想看出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或许是希望从细枝末节中寻出她生活境况的端倪。对面的她的目光,也总是看似不经意地扫过来,郑姽便赶忙心虚地将目光移向别处,假装自己是在扫视整个会议室。

哪个现任不对前任怀有敌意?许雅文知道郑姽,就在郑姽与江益分手两个月后,便打来电话宣布主权。而郑姽也就顺着江益的微博摸到许雅文那里,因而认得她。

虽则自己已经对江益全无念想,郑姽还是不禁暗暗懊丧,怎么会在状态这么不佳的时期遇见她。再打量对面的许雅文,如若是萍水相逢,绝对不是自己讨厌的类型。留和自己一样干练的短发,穿纯棉纯色T恤,踩平底船鞋,是江益喜欢的类型。或者说,正是自己这一类型。这仅仅是客观,并非出于自大。

会议结束后,郑姽整理桌上的文件,见许雅文看似漫不经心地在门口徘徊。

果然。

“我应该不用自我介绍了吧?”许雅文笑着说,表情仍然有较明显的攻击性。

“嗯,许雅文是吧,初次见面,有什么事吗?”郑姽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落落大方。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既然相识,怎么也该说句话才对。还有……你思考问题时喜欢支起手肘摸左耳垂,听别人说话时喜欢十指交叉、张张合合,这些细枝末节,简直和江益如出一辙。”

郑姽本就不甚清晰的脑子全乱了,依然故作镇定:“是吗,我倒是从来没注意到呢。”

一天工作下来郑姽已经头痛欲裂,失眠让她精神恍惚、完全不在状态,就连别人跟她说话也要半天才反应过来。终于踉踉跄跄地熬到下班。走出空气稀薄的大厦,街上人潮汹涌都是与她一样结束一天的工作下班的人,与己无关的人,面无表情的人。已经近乎行尸走肉的她缓慢地拖着自己,与他们一同涌入地铁站,然后像罐头一样塞进地铁里,迅速被运输的流水线带走,然后打开门,进入空无一人的房间。这样的身体与精神状态,让她毫无食欲,只是散架一般地瘫在床上,任凭这几天只获得一点点食物的肚子咕噜噜直叫。那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那样清晰。

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失眠。

已经过了零点,郑姽依然徒劳无功地躺在床上,眼下她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在认真并努力进入睡眠,此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陌生的身体躺在巨大的静谧之中,在白天的行动与夜晚的安眠之间的巨大裂缝之中。她还是无法睡觉,只是必须要把睡觉的可能性持续下去。她几乎愤怒,何以自己疲惫劳苦至此,仍然不能得到睡眠一丝一毫的眷顾与安慰?她感到自己还皱着眉头,就尽力把它疏散开来,但眼皮不觉之间已经用力紧闭太久,有些酸胀肿痛。郑姽回忆着自己那些因忙碌而不能睡眠的时期,高三时期,去年考研时期,工作连轴加班至凌晨三点的时期。郑姽,你想想,那时你多么渴望能躺在床上,因而你现在是多么幸福,能陷入柔软的软枕中、能感受到床单的摩擦、能被被子的柔软环绕,能完全放空地躺在这里,是多么幸福,那么为何还不能够香甜地睡去?

可笑的是,当初为了熬夜做事,她曾经连续几天每天喝掉六罐红牛。而现在,睡眠终于完全被她驱逐走了。

人怎么可以太清醒。

郑姽翻了一个身。凌晨一点,她无奈地睁开双眼。黑漆漆的夜幕中月光朦胧,一切似隐非隐,街灯更显得寂寞,空落落的大街如同被遗弃的地段,对面的楼里只有两个窗子还亮着孤零零的灯光。大多数人都已遁入梦乡,而她又被遗弃,与长夜对峙,在疲倦和无眠之间长久地分裂。

“再这样下去还怎么能够工作?”

“可是那样一份工作,你真的在乎吗?”

“可是……你还能做什么?”

“你已经蹉跎了太多岁月。并且至今仍然一无是处。”

“怎能一直如此下去,必须要改变,必须要活得丰盛。可是……到底应该怎样做?”

是自己活得太过封闭,还是生活本质就是单调无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觉得自己几乎丧失了对一切事物的激情。就连那些她曾经无比憧憬向往的生活美学,现在在她看来都成为一种表面化的东西,并且自有它本身的单调。她简直难以理解何以幼时的孩子们会迷恋“过家家”这种游戏,而她已经在自己的人生大游戏里感到漫长的乏味。难以自持的时候,灵魂就像是一个黑色的大漩涡,巨大的水流漩出中心的空洞,而她陷于其中无法自拔。那或许就是她对于人生的软弱无力。

那种感觉,就像黎明时分站在光线微弱的荒凉山顶上,手里握着一把空膛的枪,并且靶子也早已倒下,唯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旷。

她深深感到生活本质的虚无。

然而她却又希冀于靠“奋斗热情”对自己施以拯救,每每在两者之间艰难地进行拔河角力。事情就是这样:劝诫自己还有明天和世界之大的可能,然而明天一如往常,她也依然停留在这几乎无可改变的一个固定点上。

但她知道不能停止欺騙自己。

凌晨两点,郑姽依然毫无困意,头痛的感觉时断时续,胸腔内也感觉氧气稀薄,她重新将被子拽到一个较为舒服的位置,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一口气。

一个正常人若躺七个小时还没有睡着,神经末梢就会尖锐地绷紧,何况已经连续一周未眠的郑姽,她感觉自己的神经就像一把悸动的小提琴上细弱而动荡的弦,全身的细胞都疲惫至极,都在抗议,都在要求获得休息,奈何她翻来覆去都没有得到进入梦乡的许可。北方的夏季怎会如此潮湿?郑姽感觉身下的床单都要被自己渥得温湿。而那床单,又怎会突然感觉如此生硬粗糙,磨得她肌肤不适,她不由伸手摩挲,果然摸到凸起的粒粒毛球。失眠造成的敏感已将她变成那个童话里娇弱至极的豌豆公主。

她无法清醒到足以容忍自己清醒。只能不断地调整姿势、扭动身体,像一只困于笼中的小兽。而城市不动声色,冷静地裹在它的传奇与承诺里。

何以当初会选择来到北京?郑姽问自己。也是因为自己曾经是有梦的啊。北京这座城市似乎充满了无限的可能,因而当初自己那样杀红了眼地要考入北京的大学,以为生活就此会为自己打开五彩斑斓的大门。

可是处于远郊大学城的高校先是挫掉了她的兴致勃勃与跃跃欲试。

可是跟着比自己高一级的江益出来工作生活,又慢慢陷入沉沉的局促黯淡与争吵挣扎。

可是自己已经打碎了关于可能的生活的幻想。

她记得和江益混得最惨的时候,是一个寒风呼啸的冬夜,两人瑟缩着回到合租房,却见同住的几个人抱着双臂站在混乱不堪的阴暗客厅里,厨房和垃圾桶的气味混杂着油腻。接着他们因为取暖费的分配问题与蛮不讲理的室友们闹得不欢而散,然后他们试图把几个银行卡里的钱转到一张卡里,却还是差两块钱凑不够一个可以取出来的一百元。那一刻,坐在小小房间的床上的郑姽,盯着两步之外的门,绝望至极。

后来,他们终于稍稍好了起来,不用与人同住,也不用为一点小钱而斤斤计较。可是对于早出晚归疲于忙碌工作的人,“家”的概念慢慢淡化消失,仅仅成为一个可供回来休息的住所。与此同时,相对越来越陌生的两人摩擦不断,大吵小吵矛盾不断升级。这让她感到更深的绝望。

而最深的绝望,无关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无关贫穷还是富有,是没有出口、没有可供希冀的那种虚无,是对万事万物丧失兴趣的虚无。

崩溃是缓期执行的。

因为感到热,郑姽又踢开被子。凌晨三点,她感觉自己已经介乎于人与鬼之间。站在生命的门槛上,无法通过,也无法回去,在黑暗中煎熬不已。黑夜怎会如此漫长,漫长到肉身都成为无法忍受的负累。她又恐惧于它的短暂,一旦天光亮起,也便意味着完全失去进入睡眠的机会而重新开始周而复始的运转。

这平白无故的消耗与折磨。

荒凉与恐惧——她越害怕担心便越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害怕,是以不断反噬、恶性循环,无休止、无始终、无穷尽。

清醒地躺了太久,全身的骨骼都已酸痛。

终于,郑姽无法忍耐地一跃而起。将被子撇到一边。开灯。想给自己找一根烟。

烟盒是空的。一旁的小镜子上映出自己的影像,苍白憔悴的面孔上,眼窝深陷如洞。蓦地心惊,赶忙离开,不忍再注视那样的自己。

索性穿衣,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烟。然而到达那里,才得知并不提供。郑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夜间的街道倒是比室内凉爽许多,既然在挣扎中只是陷于水深火热却无法拯救睡眠,那么不如全然放弃。

马路边有男人坐着抽烟,郑姽走到他旁边坐下。

“给我一根。”

那么直截了当。男人只看了她一眼,就把烟和火机递给了她。两个人静静地吸着烟,一言不发。

郑姽把打火机还给他,道了谢,又往回走。天色渐渐透出光亮,鸟儿开始叽叽喳喳地欢叫。凌晨四点。

天亮让她感觉崩溃。

她知道这种单薄的光马上就会变为全然的亮、刺目的亮。街道上很快就会有人走动说话,去吃早点或者晨练。早市也开始热闹起来,蔬果都那样新鲜欲滴地迎接着一天的开始。然后公交汽车一班班地进站,人们容光焕发地去上班。那些愉快又响亮的声音,那种生机勃勃——是多么恐怖。他们都在完好无误地运转,维持着正常的秩序,精力充沛又充满希望,唯有她,唯有她,困倦疲惫痛苦难当。

郑姽恍惚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借着亮起的薄薄天光看到室内事物一块块黯淡的轮廓。一堆衣服和书乱七八糟地堆在沙发上,写字台上零零散散的都是化妆品,还有一块昨天早上咬了一半的面包,桌前的椅背上搭着自己适才换下来的睡衣,还有床,那张她最渴望也最恐惧的床,上面被子歪歪扭扭,床单也因为前一晚她的挣扎而形成大面积的褶皱。看着这张床,郑姽就看到了那在许许多多的夜里,水深火热中煎熬不已的自己。

郑姽站在那里看着自己蜗居的小小房间,这停靠与放松之所在,这依赖与温暖之所在,同时也是這痛苦与囚牢之所在。而这其中所有的东西不觉间慢慢全然清晰无碍,光线依然在抬升。郑姽抬起眼皮,看到第六日金灿灿的太阳赫然挂在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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