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荷

2018-07-04 11:38宋晓杰
西部 2018年3期
关键词:残荷

宋晓杰

所见

盛硕让我难以承受。

在粲然的阳光下,它们睡意朦胧,迷离着,伸展腰肢,有无限的渴意。可以想见,用不了多久,池塘里便荷叶田田,密不透风了。淡粉的荷,婷婷,娉娉,似采莲的女子,乘一叶小舟,在绿波之中无声地穿行。隔着纵横的叶片望去,如兀自移动的莲花仙子,轻、飘,移动着渴念的目光。

这样的场景,总有回望青春的恍惚之感。仿佛已逝的青春,正借由粉嫩的色彩和满眼的绿波,在斑驳、古旧的朱红木椅上端坐,先于怀念而抵达。

繁盛,我是爱的。可是,更爱淡淡的调调儿多一些。我在耐心地等——等它枯、旧、不完整,被云雨风霜蚀出孔洞,等它过了如夏日般闪目的炫舞年华,露出中年的韵致——有点丰腴,有点衰弱,稍稍靠后,稍稍低一点头……而不觉得为难自己,更不觉得难堪。渐渐地,讶异的目光从明艳的花朵,转向了不擅言说的根。

谢天谢地!青春终于逝去!谢天谢地!

粉,是有代价的。但容许出错,悔改,掉眼泪;容许在卷边儿、萎顿之后,淡淡地笑,从容地说。

真的,吹弹可破的时候,它不配我。我只配它中年的残——年轻的时候,便是如此——虽已破,但还坚守着半亩方塘、无限天光。如果是激越的盛放,会令我焦灼、局促,不知把手脚安放在哪儿才合适。只有躲在它的暗与败之中,才会舒坦。

越夜越美丽。

如果说,像经霜的红叶,像沉实的穗谷,像《金色池塘》中的赫本,为时尚早。那么,此刻,就算走在修炼的路上吧,像冈仁波齐,守着精神的雪莲、独自的信仰。

孤茕。灰淡。离索。轻忧。噤声。幽闭。在一个角落里,繁花落尽后的淡然、心甘,处变不惊,都是岁月高枝、低桠上结出的果,大大小小、半生不熟、品相不佳,都有可能。但是,这些迎面而来的,你,是否能够担承?

每晚的北陵公园,最是一天之中热闹的所在。老老少少,欢乐总动员。谈笑,舞蹈,疾行,游泳,跑步,谈情说爱,发呆。小儿在咿呀学步,年迈者面容平和地端坐于轮椅之上;也有祖孙混合三人组,齐齐地望着半空中的风筝,争论着“蜈蚣”还是“金鱼”谁更厉害。“皇帝”和“爱妃”呢,依然傍着古柏、苍松,在繁华旧梦中深睡不醒。

避开喧闹,转向小径——对的!莲花池塘,它本应在那儿的。

小小的池塘里,一尊观音孤立水中,有几分突兀、几分孤单,却也并不难看。它通体洁白——如果取其美好的寓意,就可以理解了。观音被挤挤挨挨的绿荷环绕着,倒更添了几许慈悲、洁尘之气。

池塘岸畔的凉亭中,板胡丝丝拉拉地响着,要断不断的,如蜘蛛韧性的丝。破空而来的唱腔,顿挫、婉转、回环。怎么,竟听出落魄贵族的哀感顽艳与落拓离愁。别回头!如果单单听那混声,于如流的人潮、不惊的水波之上浮荡着,也好成为鲜明的对比。如老少配,总有落差形成的参差凉薄,有划痕淡淡浅浅掠过肌肤,甚至会使敏锐的心脏难受一下,需要望望远处的垂柳、游船、淡云的远天,或孩子的笑脸,才能慢慢平复。

池塘和荷,是公园的基本标配。它们只一小片,就会立刻使人幽静、阴凉几度。养眼,安神,祛燥,降心火。虽不是食物和药品,但也约等于这个功效。不在喧腾的主路上,离热闹又不至于太远,一眼便能看个通透,这个距离产生的美,刚刚好。

人们或立或坐、或走或停,呼朋唤友,到此一游,调配队形,或拍张微距,就算把“这个”夏天收藏。动用几个细胞,又不会马上痴呆,真是挺好的事儿。坐在岸边漆过的条椅上,出神、凝眸,看树叶间暴走的队伍,呼喊着口号,刷刷穿行而过,如看怪物。

荷,就是這样静静地吸尘,它放得下,也担得起。

额外的表达

画画,第一选择了荷,无可厚非。在国画中,初学者大抵如此。与牡丹、水仙、梅兰竹菊一样,这一枝、那一瓣,浓淡适中,远近适度,鲜嫩欲滴,栩栩如生,与老师手起墨落、跃然纸上的轨迹,有着大致相同的走向。

“我能画什么呢?”暗自思忖的过程,也是在拷问自己。

那次,特意去了三联书店,在地下一层的美术图书柜面前立定,我直接选择了荷——而且,近乎执拗地选择了残荷。

说不清这样的选择出于什么考量,作为理由能解释清楚的,是因为似乎已过了一板一眼科班学习的最佳时机,不如偷个懒儿吧。或者,我更愿意理解为:残荷的气韵无法临摹,这恰好深得我心。我一直觉得,但凡精神气质超凡脱俗的事物,临摹下来的只是皮囊、空壳儿。匠气并不是贬义,但真正的文人画,它的要义也许正在于像与不像、似与非似之间那点“精气神儿”。

无知者无畏,就这样上手了。在出租房的理石灶台上,我开工了——这一边,是清冷的早间物质的稀粥、咸菜、煎蛋;那一边,是引领精神飞升的笔墨纸砚。甚至,我都不知该用什么笔、墨,更不明白什么是生宣、熟宣,只管泼洒墨汁就是了。

一位老师看了我的“画”——如果那也叫“画”的话——很客气地说:构图尚可,是因为我写诗的缘故。言外之意,其他方面有许多问题——哦,这么说,我是占了诗的便宜?!那时,我哪里想得到构图,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思画。但谁能说,诗不是潜移默化地起着作用呢。

于是,我的“残荷”粉墨登场了。

遭逢万千气象

一种荷,百种品。

还是在三联。我像一个孩子,被拥过来的五光十色迷了眼,不知到底谁的荷更走心。我不停地翻看,不停地摇头、点头,不停地拿起、放下。你看呵,它们——

或梦幻,或仙境,或妖冶,或清癯,或清风拂面,或微雨含烟,或大刀阔斧,或潜吟低唱,或苍翠欲滴,或奢靡繁华,或吹弹可破,或无法呼吸,或古意横生,或汪洋恣肆,或春日娇羞,或秋光潋滟,或俯首即拾,或推窗即见,或鸳鸯戏水,或鱼欢鸟鸣,或芦荻相随,或山石相依,或古旧似画,或鲜润如婴……仅一种荷,却演绎着万千事物、人间百态。

那一年,在朝阳公园的书市上,买了《中国传世名画》,硬壳封面,彩绘,价钱却便宜得要死。似花痴,脚底黏在那儿。我一摊一摊地看过去,眼睛直勾勾地,恐怕落掉一大坨金锭似的。起初,是担心书买得少,门票赚不回来。继而,后悔没拉了帆布手提车过来,就是大妈们去早市买菜用的那种。

从此,我开始留意各种荷。

齐白石的,凌乱,纵横,粗枝大叶,花残藕现,纷繁意态汇于同一画作之中。不羁,无束,爱自由。八十八岁、九十一岁时,他的花朵依然红硕,墨荷坚挺,籽实饱涨。还有,一只肥厚的花朵,九只蝌蚪,在追逐一片落红,趋之若骛的生命状态,真真可贵。

谢荪的,叶片上有虫子眼儿呢,与青绿共生。但花朵仍旧壮硕、丰腴,莲蓬鲜润,蒲草扶摇。仿佛一阵风吹过,它们就会像动画片一样,动起来。

潘天寿的,似细节,如断章。太多的刺儿,峭楞楞的,旁逸斜出,不过也铺陈。架子很足,运笔如张弓吧。

任伯年的,残、破,纤毫毕现,需要屏住呼吸,近距离探看。

黄永玉的,落拓不羁,绿肥红也肥,比张大千豪放不知多少倍。这老头儿,简直玩嗨了。

陈师曾的,荷茎占了画面的五分之三,像鹭鸶的高足一样,亭亭,真怕细弱得支撑不住重量啦。不过,清雅刺破云层,直升云端。

黄慎的,也亭亭,但因为有鸟儿的参与,把重心沉降下来,从而有了欢悦和莺声。不用风吹,草也动呢。

郎世宁的,荷香,蝶舞,芳氛,喜气,脂粉气偏浓。需要沐浴更衣,盛装、浓妆、焚香、伺茶,摇着团扇,在左右仕女的陪伴下赏看,微醺一般。

张大千的,红红绿绿的,衬以明黄的底色,过于艳丽。画面的右下角,卧着两只鸳鸯,使画面静中有动,有了欢声、和美的更深寓意。

有资料显示,不知是否确切,张大千是中国画荷的第一人,且画了一辈子。自三十三岁住进颐和园开始,他就不断为世人呈现出独特的“大千荷”:早年的时候,以徐渭的画法居多;中年之后,以半工半写者为多;待到晚年,转而擅用没骨、写意或泼墨的绘画语言。有专业人士总结说,他的荷分为三种,我如实抄录:工笔荷,写意红荷、白荷,色花点叶荷。他认为,画荷需用正、草、篆、隶书法的技巧。画荷的干,要用篆;画叶时,要用隶;画瓣呢,要用楷。娇艳而不俗,沉着而不浮,生动而不匠。读之,同样深有心得。

好吧,该说到徐渭了。

台北故宫。明,徐渭,纸本,水墨。《黄甲图》。几茎残荷,一只螃蟹。删繁就简。它们各是各地呆着,不依不靠,又相互呼应。叶被阳光洗破了,像风雨中破了的伞骨,硬生生地支撑着,反而觉得它的坚挺、牢靠。或者我认为它是残荷。我喜欢这样的风格。荷叶萧疏,清秋之气氤氲、弥漫,用笔阔大,一气呵成。据说,这幅画是他的自况。借用螃蟹粗莽、横行的形象,讽刺纵然腹内无物,却能黄榜题名的人。据说,他在四十一岁之前,连应八次乡试未取,只是由于他的思想“不与时调合”。

于我,这样的景象并不陌生,仿若我的家乡:九十月到来之际,稻香、蟹肥,遍野繁盛。探子般转移目光,近左的池塘里,荷花便是如此景象。书中说:此画画在生宣上,作画时在墨中加了胶水,这样可以避免水墨渗散。徐渭喜用此法。这个新鲜,可以试学一下。

等了许久,终于看到八大了!

八大的《墨荷图》和《荷花游鱼》,清奇,梦幻,瓦灰的叶片、青白的花瓣、淡粉的蕊、细挺的蒲草,怎么有盗梦空间的感觉呢。而茎上的刺儿,粒粒可数。恣意,迎迓,舒展,自我实现。《荷凫图》呢,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石、荷、凫,各自凸立着。还有他著名的“白眼儿”——假如生活虐待了你,就翻它一个白眼儿!真有性格!

八大山人,原名朱耷。初见时,并不明白其含义。后来才懂。“八”比“朱”少了个“牛”字;“大”比“耷”少了个“耳”字。在古代,执牛耳者,指有权力的人。把“牛耳”去掉,权力当然就没有了。从而,他成了“亡命之徒”。“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大孤独。大悲寂。无处诉。不可说。再看他的枯枝,残叶,寒江,衰草,怪石……会倒吸凉气,打寒噤。孩子般简单,哲学般深奥。

明丽、鲜艳的,虽炫目、美艳,但那光影太过华美,睁不开眼。而我,心心念念的,仍是残荷。徐渭,八大,如一壶老酒,品出人生后半场的滋味来。

隔年的旧诗

嗯,我愿意把残荷叫作:荷的晚年。至少是中年以降。

多年前,我写过一首题为《残荷》的诗。想来,从那时也许更早,我已经无知无觉地爱上它了。在纷飞红尘的回望中,在未知屐旅的探寻中,对自己的脾性、秉赋已约略知晓,并明白世间许多看似昂贵、鲜亮的事物,并不足以收买一颗孤傲的心,真实的内心早已固执地偏向一隅:清溪胜于浩荡,淡茶胜于浓汤,素容胜于彩妆,棉服胜于华裳。风霜的残败胜于繁硕的盛放,平静的日常胜于嚣嚷的喧响……并在云起时、烟殒处,控制好泪腺的阀门,不至于因破空而来的“忽然之间”,毫无节制地冲开失声的河流。

云在青天,水在瓶。雖不够风清云淡、宠辱不惊,但已不大容易为了什么、失去什么,而寤寐不定,顿足捶胸。转而,三绕两弯总能走向相对顺遂的通衢。

在昏黄的影中,安抚着光波

在逝水中羞涩地打着朵儿

繁花落尽,却在另外的眼中

复活!一万把花伞收拢,同时

也收起鼓噪、苦雨、说三道四的姿色

……向下推移,向下推移

更深的幽,珠胎暗结……

在暑热未消的傍晚,在夏的不安中

残花败叶,残花败叶呵

横七竖八地爱着那片池塘

如我,爱着污泥浊水中

莲的生活

——《残荷》

它足够抒情——是的,那时的诗,还葆有明朗的抒情质地,虽然当时我自己并不知道,虽然是面对尚且鲜嫩的岁月,为赋新诗强说愁。像抛物线上升阶段的荷,它的粉和绿,无须特意说出来,仅就色彩的浓度,便清晰可见。但是,反观色系便知,它就要越过顶点,很快!像一颗子弹,完成它和缓、舒服的射程,滑入下坡……

一切离去的,通往未来

过于鲜艳的色彩令我无从适从,像从小就不喜欢花哨的衣裙、艳俗的配饰,如芒在背,它们会让我浑身长虱子一般难受。

妈妈拎着点灯熬油用缝纫机踩出来的花衣服给我看。她一边抻着土地一样板结的腰身,一边专注地盯着我的脸,以期找到她的疲惫与我的兴奋之间的平衡。可是,结果并不尽如人意。我的脸上没有开心的笑——那时,我还不会粉饰,也没学会如何安慰人。我不爽,因而妈妈也不爽。

“一个女孩儿家,整天穿得黑不溜秋的,掉煤堆里似的。”说这话时,妈妈的脸在疲惫之上,又增了一层土灰。

可是妈妈,你不知道,我想把自己藏起来。没有出众的容貌,也不能说会道,我觉得还是待在人群里舒服些。巨大的人潮如层层棉絮,温暖、安全,没有忽然被暴露,忽然被提审,忽然被推到镁光灯下的危险。依此类推,直到现在,我也一样——只有待在不显山、不露水的地方,待在古旧的事物中、古老的风俗中,才得安心。

此时,已过立秋,七月半也过了。扯天扯地下了两场豪雨,天一下子就凉了下来,像一个不友好的人,没来由的,一下子拉下脸,像放下一道门帘那么轻易。可是,毕竟节气还没到。刚去了田里,水稻还没有灌浆,用拇指、食指轻轻一捏,稻粒像一滴牛奶流出来。不过,即使被太阳哄得回心转意,夏暑还未全线撤退,但秋意已从夏的根部攀爬上来,没到膝盖了,接着就是腰、胸,如不断上涨的吃水线,乌云的阴影,彻彻底底地覆盖……如此,脑子里便恍惚着,呈现的已是夏秋之交的景况了。

每每这时,最想念的就是河岸望不见边沿儿的田野,像后视镜中的天地,呈椭圆形,合拢在一起。电线杆纵横着探向远方,不知不觉,竟会兀自想起“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让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中的那个孩子。望着雨打荷叶,噼啪有声;或顶着华盖的荷叶,噼哩啪啦跑过青石小径,撞开院门,哪管拉了皮筋的木门在风雨中径自往复……向往与成长是急人的,但日子总是那么不紧不慢。

依稀记得,孩童时乡间的撒野。在乡下奶奶家那段时日到底有多久,至今无法确认,这真愁人。但它奠定了童年乃至人生的基石,这倒是真的。一想起童年,鼻腔里溽熱的湿泥味儿,青草味儿,河水的淡腥味儿,菱角与荷的清芬味儿,野菜的微苦、回甘味儿,历时四十余年,依然顽强地弥漫于周遭,久久不肯散去。

我和奶奶提着柳条篮子,跟在壮劳力的身后,拣拾生产队翻收剩余的大豆、稻穗。它们落在土埂田、坝埝上,其实是不要的。房前屋后的大婶、二奶奶都去拣,我们当然也要去喽。但生产队的那个负责人,还要假模假样地警告:不许损公肥私!不许拿集体的一稻一穗!他唬着脸,别人不怕,我和奶奶却真心害怕。我们挎着柳条篮子,一路小跑着回家——即使躲到家里,我还要埋头趴在炕沿底下,直到那个男人在门外看到我的窘态,笑出声来。回头再看柳条篮子,在奔跑的惊慌中,一筐稻穗已泼出去半筐……

入夜,我听到房后的荷花池塘里,蛙鸣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秋虫啼鸣,独个的,不像蛙声那么团结,连绵成片,你拉我扯的,此伏彼起。秋虫小心地叫几声,停一会儿;再叫,再停,跟谁商量似的——是的,时序已进入衰微——熟得过火儿了,商量也没用。池塘的水面不动,却也像大江大河一样,裹挟着万事万物,头也不回地冲向下游。

童年和亲情让人踏实,也让人惦记。而掺杂其中的,往往是物与人的混沌状态,早已傻傻拎不清了。

莲,是我族亲中的姑姑,幼小时死了亲娘,跟着大哥度日。她的面颊,有两朵粗糙的红晕,仿若泪痕被寒风吹过留下的皴。那时,我还不知道《红楼梦》。后来,看到书中的香莲,忽然惊觉宿命不偏不倚的劫持。莲,同“怜”。姑姑的名字与亲娘的死,哪个在前哪个在后,不得而知。但汉字是有专属属性的,寓意在冥冥之中早已旺盛地存活。

后来,姑姑的生活好过了,有了美满的家庭和两个可爱的女儿,现在应该也有第三代了吧。但我记得最多的,还是她小时候的模样,楚楚的,可怜的。当然,那时我更小,但已能够体会“莲”的要义。

凉亭秋雨中,我们相对无言

前几日,与诗人回到阔别的故乡,参与一场盛大的诗事。当然,物已换,景已移,故乡远非从前的模样。但远离城心的荒野中自成一格的场景,很容易让人“回到”并“滞留”于从前。

热闹褪去,欢聚的人群四散,淅沥的小雨便匆匆落了下来。雨点落在屋宇上,落在泥地上,落在河池里,落在成熟的瓜果上,铿锵有声,珠子一样弹跳着。雨,忽疾忽缓,下一阵儿,停一阵儿,如泣如诉,如遇故人。我们安坐于苇草垒衬的四壁之中,便与俗世隔开了距离。

有人在展开的宣纸上录入古诗,有人在翻看闲书,有人在喝茶。嗯,不说话,发呆也是好的。在一群人的喧闹中静着,浮在热闹之上,像茶叶,泊着或沉着,各自闲散着。偶尔捡个他们的笑话,跟着笑,却无声。

凉亭下,已至稀疏中年的两个人,默默地吸着烟,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老人、孩子、疼痛……或者,他们一边说着自己病着的心脏、年轻时的荒唐事儿,一边剥开榛子新鲜的苞叶,露出白胖子的果实——熟得恰到好处,一切——而不是年轻时希求的豪宅、名车、第几把金交椅、远大理想和死去活来的恋情……人生的风雨仿佛没有淋过他们的衣襟,完全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洒脱与从容。

但是,细细听来,他们谈论的比平常人要多出许多内容。话锋一转,如转进幽静的一条秘境,便转到了文字和人类、不断上升的日月和星辰。这样的转折,如亭下刚刚收成的花生,从一条垄转到另一条垄,那般自然。

更多的时候,望着清凉的雨丝以及苍翠、葱茏的远山,雾岚,云天,心中过滤着繁杂和荒秽,放着空档,真是再好不过了。目光虽然空蒙,却也踏实、笃定。两两相知、相守的淡然,处变不惊,不必说破的默契、懂得——如亭下池塘里的残荷,枝丫悬垂、倒挂,却并无倒悬之苦;饱实的藕抱紧内心,却并不因此而窒息。

清莲独爱

是在微信上吧,一个公众号,看到一位长像酷似爱因斯坦的值得敬佩的老人。他来自美国,本职工作是一位工程师,却用大半生的时光做了一件非常牛的事儿:他一生七十多载时光中的四十一年,荷花的拍摄参与、渗透了他的生活。平静的日常,始终有两样东西不离他的左右:烟饼、佳能傻瓜相机。

在他的镜头下,那些荷是他的亲人吗?我想象着,他透过相机的框镜,看到了怎样斑斓的世界,看到了恋人般怎样百变的姿容:有炽烈,有沉潜,有空灵,有脱俗,有玄机,有梦境,有水粉的味道,有朦胧诗的意韵,有混沌初开的神秘,有波诡云谲的神奇……

不幸的是,去年,荷花盛开的时节,老人因突发疾病骤然离世。可是,在去世的前一天,他还起了个大早,拍好了荷花……

再见!再见!再也不见……

清丽雅洁的绝世容颜,洗尽铅华的冰清孤傲。

他看懂了荷。并且,没有辜负。

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中,有这样一小节——“渐”的作用:

某农夫每天朝晨抱着犊而跳过一沟,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断。过了一年,犊已渐大,渐重,差不多变成大牛,但农夫全然不觉,仍是抱了它跳沟。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这牛跳沟了。

读后,不禁莞尔。这暗中的变化,正应了时间的力量。它不是一下子就分个胜输,也不见清晰的分野,而是一点一点暗中计划着衍进。凡事概莫能外。

不必特意去荷塘,开了车去外环,于稻田、林带与干道之间的水渠便可见大片。每年,如果在外面疯跑的时间长了,在家待得不那么从容,恐怕错过花期,就会找个茶余饭后的空档,趁太阳将落未落的光景,跑去看几眼,也算是与一年道个别吧。

那日,再去看时,荷已残。但我清楚地感到:上一季,它们的演出盛大,圆满。这一回,荷,终于松了一口气。

坐在亮堂的灯火处,偶尔,脑海里还会不断地闪现出油绿的嫩荷“渐”的过程。不错眼珠儿地看着,那是画荷的王冕。我们都太忙了,来不及探看生活的细部,而且,如今,来不及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多……

但我们忘了:它们确是渐渐地,就改变了模样。

其实,我们也是!任谁,也脱不了干系。

美丽的错误,悄无声息

荷,有许多好听的名字:芙蕖、芙蓉、菡萏、莲,原产于亚洲热带地区和大洋洲。印度国花。“映日荷花别样红”,人們爱这么说;人们也爱说“小荷才露尖尖角”。更喜欢说到周敦颐的《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但有一点必须澄清:荷,不是睡莲。

《花朵的秘密生命》,是美国作家沙曼·阿普特·萝赛的作品。她说:“我们目前的很多分类都是错的。每天都有坏消息传出。例如,莲花跟睡莲并没有关系,而是跟西克莫无花果一类。”沉吟了几秒,我把它快速地抄下来。

北京连日阴雨,水汽氤氲不散,湿衣服上没有太阳的味道,身心都不爽。心,难免也是潮湿的,睡莲一样,湿嗒嗒——好吧,再一次骗骗自己,在美丽的错中,深睡不醒。

那一天,于昏黄的灯影交错中,我与数幅残荷面面相觑。怎么,忽然想起一位出家的女友。她是我从前的女友的女友,在聚会上见过几次,不会超过三四次吧。从前的女友说,她不仅自己上了某山,还带去了当时不到十岁的女儿。我还依稀记得她天真、可爱的小女儿,埋在宝马车后座上一堆玩偶中的甜甜小脸。从前聚会时,我记得她连可乐都不喝的,“黑色的东西,会使皮肤变黑!”她那么在意自己的容颜,那么此刻,粗布麻裳、清水白菜、晨钟暮鼓,不知她是否能持?或许,我六根不净、道行不深,尚无法悟到莲花蒲团上的引领与超擢;或许,荷的清雅与神秘,为她打开了通幽的仙境;或许,她澄明参禅的奥义,修改了年轻时武断的错误,早已返身潜回红尘滚滚的日常……

——好吧!情多累美人;情重亦心殇。

两厢情愿,胜过双刃互伤。一拍两散与孤灯相守,都是人生。

静物的光芒

书房的一角,几朵干枯的藕倚着瓷瓶,静静地,放送着幽香。

瓷瓶是岫岩的货色。淡青、瓦灰、牙白,不规则的色调,如浑沌初开的云图,玄妙,动荡,松松地扭结在一起,怎么竟有一种安静地奋争的意味?

——不过,它们相互映衬着,互相成全,如世上的患难夫妻,是极般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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