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镯

2018-07-04 11:38杨春
西部 2018年3期
关键词:公公婆婆

杨春

1

我们谁也没惦记婆婆手腕上的银镯,一只银镯能值几个钱?就算它在婆婆手腕上叮咣了近六十年,就算它见证了婆婆从山西朔州到新疆建设兵团一路的风风雨雨,就算包括我老公在内的五个儿女都摸着它拽着它磕磕绊绊长大,又有五个孙子孙女现在还愿意盯着奶奶身上唯一闪亮的物件。一只银镯还是值不了几个钱,没有一个收藏家看到它会两眼发光,没有一家博物馆要拿它去展览,儿孙们也没有一个拿它当宝。“奶奶,银镯留给我吧?”这样的话,婆婆一次也没听到过。

我们谁也不关心婆婆腕上的银镯,提都没人提起过,连茶余饭后的闲聊也没有,有什么可聊的呢?无论是儿女还是孙子辈,从出生的第一天,婆婆搂抱他们的手腕上就戴着银镯。媳妇们更不用说,自打我们进门,就看着婆婆戴着银镯在厨房做饭,在菜园采摘,从葡萄架上摘一串串紫红透亮的葡萄。

我们习惯了银镯,银镯就像婆婆的声音,婆婆的气味一样,远远听到婆婆的山西大嗓门,嗅到婆婆身上的乡野气息,知道婆婆来了,银镯跟着就来了。

我们习惯了婆婆一坐下来,就取下银镯拿在手上摩挲,就像老尼姑静坐时数串珠一般,有时候比老尼姑念经还要专注、沉静一些。偶而,我们也朝银镯瞥一眼,那若隐若现幽幽的银光,并不能留住我们的视线,平滑的镯面已读不出岁月的流逝,也无法揣测曾经有怎样精致的花纹在镯面上延展。

我们习惯了婆婆手腕上的一环银亮,习惯了婆婆洗碗时演奏的银镯瓷碗协奏曲,那乐曲既没有金镯与瓷碗合奏时的强音、重音、低音;也不如玉镯与瓷碗相亲时的清脆欢乐,或者“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动听。银镯瓷碗协奏曲略显沉闷,音阶忽上忽下,不成曲调,甚至还有一丝杂乱。婆婆不识字,更不知道五线谱为何物,一支乐曲即使练习了近六十年,也还是“呕哑嘲哳难为听”。那天,我对婆婆说“妈,把银镯取下来吧,小心给敲坏了。”婆婆诧异地看看我,又看看腕上的银镯,又撩了一捧水洒在银镯上,好像根本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又好像压根不相信洗个碗能把银镯碰坏,她习惯了银镯在手腕上晃荡,也习惯了她自己演奏的不成曲调的协奏曲。

曾经,我对银镯抱有轻视的态度,我当时很生气,我嚷着:“什么破东西?谁稀罕!”秋末的下午,婆婆、我和女儿在院中乘凉,婆婆爬上木梯摘葡萄,我扶木梯,女儿站在葡萄架下跳跃和仰望。那情形有点像林清玄的一句诗:“白鹭立雪,愚者观鹭,智者看雪,禅者见白。”婆婆看着葡萄,我看着女儿,女儿看着奶奶腕上的银镯,银镯随着婆婆的手臂在阳光下跳舞,在一片光影下闪烁,又到另一片光影下闪烁。女儿叫嚷着:“奶奶,要那个亮亮!亮亮!”当我们终于弄清女儿要什么时,婆婆却怎么也不肯取下银镯给四岁的孙女玩一小会儿,直到我抱着哭得快要岔气的女儿走出家门,婆婆还坚持着,一点儿不为孙女的号啕所动。于是,我对着天空嚷嚷:“什么破东西?谁稀罕?”

之后不久,我去云南旅游,在丽江四方街老字号银铺买了一只银镯送给婆婆,我想“不知比那只银镯好多少倍”。可是,这只沉甸甸、润泽泽、雕龙刻凤的银镯并没在婆婆那里得到认可,它和“那只银镯”相好了一阵子,一起戴在婆婆的手腕,几天就不见了踪影。我问:“妈,我给您买的银镯呢?”婆婆说:“我放起来了,戴着不方便干活。”可“那只银镯”她一直戴着,从来没有不方便。

我终于忍不住探究银镯的来历,那是一个雪后的傍晚,女儿和小伙伴在大院堆雪人玩,婆婆倚靠着沙发绣鞋垫,我看到婆婆的银镯随着针线跳动,在空中划着一个又一个弧线,好像一只银梭来来回回地穿梭。彼时,公公的黑白相片已在墙上挂了近十年,我问:“妈,这银镯是不是爸给你的定情物?”

婆婆瞪了一眼相片上的公公,眼睛里满是幽怨地说:“啥也没给!一辈子啥也没给我。”沉吟片刻。婆婆又说:“这银镯还是你二姨夫打的,打了银镯不肯要工钱,后来就娶了我二姐,是一家人了。”婆婆说着又摩挲着银镯叹息,像为着公公“一辈子啥也没给我”叹息,又像为着欠二姨夫的人情叹息。

2

银镯原本极轻薄,没几分重。婆婆接过它时只是十七岁的女孩。女孩瘦弱,怯怯的,头也不敢抬起,眼睛也不敢直视,脸上是兔子看到老鹰俯冲下来的惊恐。

“哐啷”一声,银镯滚落在地上。女孩哆嗦一下,急忙蹲下去捕捉银镯。银镯在地上轱辘了几圈,停在一只绣花鞋旁。女孩捉住银镯,依旧蹲在地上,她的眼睛如块黑炭,又惊恐,又无助,嘴张着,放得进一只核桃。她的手指紧攥那个轻薄闪亮的物件,是一种无论多大气力都别想从她手中夺取的握实,好像那物件无论是什么都与她有某种关系,不管是前生还是来世。

“起来吧,以后你就是我家的媳妇了。”那是一个妇人的声音,有鼓槌落在破鼓般的喑哑与沉闷。后来,女孩知道妇人平常的声音不喑哑也不沉闷。妇人平常的声音是大风吹动旗帜的猎猎,是不用喇叭就能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的高亢。女孩无数次回忆过当时的情形,回忆了六十年,也没弄清当时妇人的声音是显示爱怜还是表达嫌弃。

那年公公二十四岁。公公从抗美援朝战场凯旋,刚进家门就被人戴了大红花送入了洞房。之前,公公得到过家信,说给他订了一房媳妇,公公没看到媳妇的相片,却甜蜜地想象着、憧憬着。

热闹渐渐散去,洞房弥漫着红光,公公揭开了紅盖头……

静。红烛默默地燃着。门里的帘子长长地静静地垂着。帘外蟋蟀清脆地叫着,洞房无人般的静。那叫声实在是太清脆撩人了。

新婚的烛火光照了满墙,墙上闪着两个影子,一个羞怯如羔羊般颤抖,一个呆滞似牤牛般笨拙。烛火的尽头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人在夜的掩护下踱步。然后是轻微的拉开门栓的声音。开门、关门声很快被一些“吱吱”的声音取代,那是老鼠在梁上爬。再一会儿,梁上的老鼠不爬也不叫了。

门外蟋蟀的叫声,像乱箭一般地,像麦田里的麦芒一般地,穿过嵌着玻璃的窗子一下下刺进女孩的心去。女孩不声响地接受着。繁星在天空闪烁,它们晓得十七岁的新嫁娘心里藏着的悲哀吗?

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来,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一切都睡着了。街上更是黑沉沉的,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就像兵士从前线逃跑一样,就像前线的炮火迫着追一般,两只穿军鞋的脚一前一后地疾走。村里的狗都支起了耳朵,有的叫两声,有的一声也不叫,疾走的男人不管离家多久,身上还有村子的味道。

第二天清晨,公公的父母坐在堂前,等待儿子媳妇的跪拜。可是,日过三竿,新屋没一点儿动静,公公的母亲前去探视,新娘和衣睡着,眼泪凝结在脸上,红嫁衣没有解开,银手镯滚落在墙角……

十七岁的新嫁娘换下了红嫁衣,却默默从墙角拾起银镯,戴在手腕上。从此女孩换了姓氏,是嫁出去的女子了。

公公回到部队,先在北京保卫首都,又去了甘肃,再随部队转业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其间,公公给父母写过两封信,第一封信写于1954年,说部队紧急命令归队;第二封信写于1961年,说他已经转业到了新疆。

十七岁的新嫁娘,在婆婆家做了七年的劳力,也还没弄清那个掀起她红盖头帅小伙为啥突然离开。七年后,女孩的脸庞依然黄瘦,但担起稻谷两脚生风。

3

婆婆坐上了火车,婆婆不敢把银镯戴在腕上,而是把它藏在随身带的小包袱里。婆婆的母亲说:“饿极了,拿银镯换一个馍。”那是1961年的春天,从山西太原到新疆乌鲁木齐的火车要走五天四夜。

空气像一块铁板密不透风,四周尽是体汗和腐败的气息,又夹着时时冲过来的嘈杂声音,婆婆蜷曲在车厢的一个角落。婆婆没拿银镯换馍吃,她忍着饥饿。

“我在走向哪里去呢?新疆多远哪,只有一个认识的人,他就是我的家呵,但如果他还不要我呢?我怎么办?……”她想着,似乎非想下去不可,像车窗外越来越荒凉也越来越广阔的土地一样,只有眼前的一条路她能走呀。

婆婆紧抱着包袱,银镯贴在她胸口的位置,她不敢睡觉,她需要时刻感觉到银镯的存在。那银镯会说话,它一会儿说:“到新疆就有吃的了,就不怕饿死了。”一会儿又说:“你不是在逃荒,新疆有你的男人,明媒正娶你的男人。”

新疆大戈壁的风沙磨砺了公公身上的棱角,即使他浓眉大眼仪表堂堂,即使他胸前挂着军功章腰板挺得笔直,即使有漂亮的上海知青向他表达好感,但复员军人、党员、连长这些身份绳索般紧紧捆牢了他,当身高不足一米六、头发稀疏、小脸黄瘦的婆婆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把土坯房的门打开了一条缝,婆婆走了进去……

1962年风调雨顺,小麦丰收,玉米丰收,土豆丰收。大饥荒过去了,婆婆的脸鼓胀起来了,同样鼓胀的还有婆婆的乳房,乳房汩汩流出乳汁,大哥捉着乳房吸吮,欢实得像戈壁滩自由奔跑的黄羊。大哥继承了公公的浓眉大眼,让公公欣喜,公公决定背着粮食带着妻儿回老家山西朔州过年。

再坐火车,婆婆旁边伴着高大英俊的丈夫,怀里抱着稚嫩可爱的幼儿,心中的喜欢一会儿追着火车跑,一会儿落在腕上的银镯上。幼儿用小手一下一下拽着银镯玩,拽得婆婆心里一荡一荡的。婆婆觉得银镯是吉祥的物件,能带来好运。

大年初二,婆婆回娘家。婆婆的母亲拿出四块“袁大头”,说:“去熔了加在银镯里,婆家娘家的心意就都在一起了。”

街市激荡着新年的气息,热闹非凡,花枝招展,婆婆新做的衣裳缠着她的膝盖跳舞。她一手戴着婆家馈赠的银镯,另一只手紧攥着娘给的“袁大头”,就如同攥着珍宝似的,就如同攥着生命似的。她感觉那银镯不是物件,而是一种念想,银镯里有父亲母亲的眼睛,有家乡的山水,有一起长大的伙伴,这些念想都将熔化在银镯里,戴在她手上,让她远离故乡而不孤单。

一家银铺的招牌,混杂在商店的招牌和饭馆的招牌里。在这招牌的林里,她认清哪一家是银铺了,她要找一个好银匠。好银匠都有一副好心肠,能把她婆家娘家的心意融合在一起,能让她戴着远走天涯而不孤单。她欢笑着,她的脸欢笑着,她的心欢笑着。

银匠铺的银字招牌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婆婆把同样闪着光芒的银镯、银元递给银匠铺学徒。婆婆想看着银匠打银镯,她想亲眼看着婆家的银镯如何熔化,又怎样与娘家的银元合为一体。婆婆极想见证这一过程,以便今后念想时有更为真实的内容。就像她每天在八仙桌上摆碗筷,总想起公公用斧子砍木棍用刨子刨木板打制八仙桌时的样子,男人的胳膊真有力,他的眼睛多明亮呀。现在,婆婆尤其对一只银镯的诞生感兴趣,她急于看到银镯的新颜。

身穿白长衫、十七八岁的学徒,白净的脸荡漾着笑意,眼睛明朗得像大戈壁的天空,没有一片云朵飘浮。学徒没有琐碎的话,只说师傅天黑才回呢,又说东西放下吧,明天来取。婆婆犹豫着,她的脚在银铺门前踱步。一个孩子拽着母亲的衣襟欢笑着走过街角,婆婆念起家中的幼儿,她用银镯和银元换取了学徒的一张字据。

婆婆再次踏上新疆去的火车,手腕戴着新的银镯,老银匠好手藝,银镯上盘了一条龙,又盘了一只凤,龙凤双飞,天长地久。婆婆不懂什么是天长地久,但她知道要紧跟着男人,一步也不离开, 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4

窗外的白杨树吟唱着忧伤的曲子,弥留的公公听到大院的鸡鸣声了,病痛偷走了他的脂肪和肌肉,也逼迫着骨骼,他的骨骼像被斩断了还要流血一般。他清醒着,而我们只听到他蚊蝇般的声音:“对你妈好一点儿,她是一个好劳力……”

婆婆把脸藏在衣襟里,她毫不掩饰地哭泣。那是怎样的眼泪呀?肆意地流,奔腾着流……

眼泪是婆婆洗涤生活的重器。在公婆长达四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们的家充满了火药的味道,那火药袋挂在干燥通风的屋檐下,早上一起床看见了,说不定晚上睡觉之前也看一眼。导火索非常之多:一句话、一杯酒,甚至铁锹、锅碗、白菜、麦子,都能喷射火花,点燃火药。

无论谁点燃了火药,婆婆都用眼泪给事情画上句号。而丈夫在哭泣的妻子面前,不是手足无措就是抽身走人。公公选择了抽身走人,有时整夜不归,有时好几天不回家。2000年秋,公公的黑白相片挂上正房,婆婆说:“这下好了,跑不了了。”

公公去世后,婆婆就一个人单过,谁接她都不去,婆婆说:“我就要痛痛快快地活几年。”

婆婆愿意在农田劳动。热烈的阳光,自由的风,农妇们欢唱劳动的歌,婆婆累了困了在树下小歇一会儿。午饭就在田间,两个大馍夹着咸菜,再来一壶凉水,婆婆说:“痛快!”

秋收时节,婆婆帮人拾棉花,不要工钱,全部折成棉花打成网套,寄给山西老家的弟妹。当年那个脸庞白净、眼睛明朗的银铺学徒也收到婆婆的一床棉被,婆婆来新疆不久后,他成了我们的二姨夫。婆婆说:“一辈子不欠人情,当年给我打手镯没要工钱,我补上了。”

婆婆在新疆生活近六十年,银镯一直陪伴着她,伴着她劳动,看着她欢笑,陪着她哭泣。独居的日子,婆婆越发爱哭了,一个人独坐屋檐,摆弄着银镯,想起什么就哭一场;一家人在院子里说笑,不知谁说起过去的事,她又哭了……

哭着,婆婆再抚弄银镯,眼泪就在银镯的摩挲中收住了,悲伤和思念也在银镯的光亮处收住了。婆婆的性命是与银镯交织缠绕着的呀,家乡、童年,娘家、婆家,红烛、新嫁娘……所有的念想都附在银镯上。

大姑的女儿已亭亭玉立,她站在葡萄架下,仰着脸欢笑着。婆婆的视线跟着阳光泻流过去,她看着孙女笑,从腕上退下银镯,说:“给你当嫁妆。”

女孩推让:“奶,你留着,我不要。”“奶,它还伴你到一百岁哩” ……

“啪嗒”,如同果子成熟从枝头跌落,又像雄鹰从高空抛下骨头,不知是谁松了手,银镯摔成三截,一截长,一截短,另一截更短。

时间被人按了暂停键,有人张着嘴,有人半弯着腰,吃苹果的,苹果停在了半空中,摘葡萄的,脚停在梯子上;声音也消失了,鸟的鸣叫声,孩子的喧闹声,碗筷的叮当声,连同电视机唱歌的声音也消失了……

女孩捡起碎片,随后便是一声惊叫:“奶,镯子是假的呀!”

女孩的呼声让时间又开始流淌。哭声是突然爆发的,银瓶炸裂般地,洪水决堤般地,婆婆哭得毫无顾忌,她是要把一辈子的辛酸劳苦化作哭声,又好像要把生活的愤懑不平融入眼泪。

婆婆哭得毫无顾忌,她不再是1954年春天被人逃婚的无助女孩,不再是1961年忍着饥饿揣着银镯赴新疆千里寻夫的女子,不再是1962年山西朔州街头把银镯银元交给小银匠的幸福小妇人。而那只银镯,戴了六十年,珍爱了六十年的银镯,只是外层包着银皮。

后来,婆婆回了趟山西朔州老家。婆婆说她去二姨夫的坟上了,狠狠骂了他一顿,可解气了。婆婆又说,二姨的孩子杀了两只羊招待她,干荡荡的,没一点油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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