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风景:70后作家观察

2018-07-04 11:38郑润良
西部 2018年3期
关键词:作家小说

郑润良

马笑泉《迷城》:当下现实的正面强攻与70后作家的经典化

70后作家俨然已成为中国文坛主力,占据了各大刊中短篇小说板块的头条。但在长篇小说创作方面,和前代作家相比,仍然比较弱势。70后作家的经典化,还需要寻求一个突破口,在我看来,这个突破口就在长篇小说创作。就写作技艺而言,70后作家已经不输于前代作家,但在面对有一定长度的作品的经验方面,他们仍然显得耐力和积淀不足。

新时期以来,经过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历史主义小说等创作潮流,当代作家在对1980年代以前的二十世纪历史书写方面已经取得了较为辉煌的成就,这种成就事实上也得到了世界文坛的某种认可,比如莫言的获奖。但在对于1980年代以来的当代现实的正面强攻方面,当代作家虽然取得了较大突破,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包括曾经创作出《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杰出作品的先锋派主力余华,当他将视线转向当代后创作的作品《兄弟》《第七天》等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批评声音。1980年代以来的当代现实及其所包含的中国问题无疑非常复杂,这是国内外不同领域学者所公认的。在一个“官本位”意识浓厚的社会里,对权力运行机制及其复杂形态的考察,无疑是一个时代的核心命题。这也是我格外看重真正严肃的官场题材作品的原因。迄今为止,王跃文、阎真、杨少衡、宁肯、周梅森等作家已经在这一领域取得了颇为丰硕的成果。但70后作家在官场题材长篇小说创作方面几乎还处于空白。马笑泉的《迷城》或许标志着这一局面即将发生改变。

马笑泉成为这一节点上的关键人物与他个人的创作、人生经历有关,也与地域文化的影响有关。王跃文、阎真已经做了很好的示范。湖南人曾国藩“扎硬寨、打死战”这六个字使他克服了70后作家常见的写作耐力不足的问题,对他在长篇小说创作方面产生了潜在的影响。而他结合自身创作实践在文艺理论方面的长期思考,也使得他的作品呈现出与众不同的叙述角度与深度。在《小说的三重结构》一文中,马笑泉提出:理想的小说应该是表层结构、文化结构与精神结构的完美结合。而《迷城》之所以被马笑泉视为“青年写作的总结,中年写作的开端”,在我看来,是因为这部作品较好地初步实现了作者的创作理想,也因此成为近年来官场题材作品中一部颇具特色与深度的潜心之作。

《迷城》的可读性相当强,是一部能够吸引读者一口气读完的小说。这种可读性是建立在几种因素之上的。首先,作品借鉴了侦探小说的结构模式,从迷城常务副县长鲁乐山的意外死亡开始,展开了县委一班人试图掩盖事件真相与鲁乐山的妻子、学生和新闻记者为揭示真相之间的复杂、曲折的斗争过程。而作为小说的第一主人公杜华章既是县委常委,又是鲁乐山的生前好友,必然因此经受了理性与感性、身份意识与道德良心等诸多的内心挣扎与困惑。这就使得这部作品在外部事件的戏剧性和人物内心世界的紧张性都达到了相当激烈的程度。在叙述视角上,作家有意识用限制性的外视角与主人公的内视角结合,使得事件真相始终扑朔迷离,悬念一直保持到文本终结。其次,杜华章作为一个各方面素养都相当优秀的“雅吏”异地为官,他的私生活与情感生活无疑也是一个值得发掘的空间。小说对杜华章与迷城女书法家梁静云之间的惺惺相惜又因为道德、身份诸多因素的阻碍造成彼此之间的内心纠结与现实交往,做了非常生动、细腻的叙述。作者扎实的写实功底,加上这些流行元素的巧妙嵌入,使得這部作品引人入胜。

当然,好看,这仅仅是一个通俗文学作家的追求。正如马笑泉所言:“每年的文学期刊虽不缺乏可看的小说,却很难出现杰作。欲成就杰作,须往小说的深层用力。”往小说的深层用力,首先是在小说的文化结构方面用力。正如陈忠实的《白鹿原》寄寓了作家对儒家文化与现代文化博弈的思考,马笑泉在《迷城》中也在着力思考传统文化在现代政治生态中的作用与局限:“到了今天,有责任感、使命感的知识分子进入仕途之后,要往哪里走?是否也指望从传统文化中得到滋养,重新获得声誉?这是我写小说最根本的原因。”从作品的主要人物设置及其关系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的这种匠心所在。迷城的常委班子中,一把手雷凯歌喜欢别人赞美他“雄才大略”,事实上他私心过重,对常委班子的引领更多是借鉴传统的帝王权术,力求平衡各方势力以达到巩固自己权威的目的。鲁乐山尊崇正统的儒家思想,刚正不阿,面对干部引诱幼女、官商勾结非法牟利等现实弊病忧心忡忡,正道直行,却因此触犯了利益集团的核心利益,导致死于非命。杜华章则将道家学说融入政治哲学,心中秉持正道,又事事留有余地,盈而不满,泰而不骄,顺势而为,在权力斗争中反而意外出位,渔翁得利,荣升县长之位。但即便如此,杜华章的政治哲学与文化选择也绝非左右逢源。他始终处于困惑与纠结之中,仍然要面对爱人远走、友人冤屈无法昭雪的无奈局面。作者以迷城为个案,以深邃的文化思考让我们看到了基层政治生态的迷局。

在文化结构之下,还有深层次的精神结构。“当代汉语文坛不乏在第一个层面上表现精彩的小说家,也有在第二个层面上取得了大成就的小说家,但鲜见主体精神强大、思维方式独特的小说家,具备坚实完整的精神结构的小说便如凤毛麟角。这当是这一代有抱负的小说家应该努力突破的方向”。客观而言,《迷城》展示了作家在这方面的有意识探求,但还只是初露端倪。正如小说结尾所言,杜华章意识到不管是他所迷恋的书法也好,还是道家学说在内的传统文化也好,有着非常可爱可敬的地方,但也有异常暧昧含混甚至是可厌可憎的地方,“如何厘清,如何切割,是一件需要深入思考和慎重推进的大事,也绝非自己一人之力所能完成”。好在,他并不孤独,有鲁乐山,有投身新闻事业追求新闻正义的龚致远,有对传统文化谙熟于心的梁秋夫和圆镜法师,有熟读哈耶克著作的新一代企业家何标。他们之间的思想碰撞或许会为迷城政治迷局的破解投来一线曙光。

总而言之,马笑泉的《迷城》对于70后作家的长篇小说创作至少有两点启示:一是要聚焦时代的核心命题,对当下现实进行正面强攻,“扎硬寨、打死战”;二是要在文本的深层次上用力,努力做到作品的表层结构、文化结构、精神结构的完美融合。

朱山坡《马强壮精神自传》:时代精神症候的探询与思考

迄今为止,朱山坡受到普遍赞誉的文体无疑是短篇小说。正如评论家谢有顺所言:“朱山坡的短篇小说以简约的语言、从容的叙事、奇崛的想象力,彰显出了一种先锋的品质。他的小说所表达的独异的精神体验,在中国‘70后小说家中独树一帜。”与他的短篇小说相比,他的长篇小说创作显然还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事实上,包括新出版的这部《马强壮精神自传》,朱山坡已经创作了三部长篇小说。朱山坡的遭遇其实与其他70后作家相似。

和前代作家相比,70后作家在长篇小说创作方面的一个潜在优势或许在于他们对于当下时代的表现具备某些题材与经验方面的优势。70后作家大多先后经历了乡土与城市生活,见证和体验了转型期社会的剧烈变化。他们的经验构成、知识体系,或许使之更容易进入这个时代的核心命题。朱山坡的《马强壮精神自传》就是一部对当下现实进行正面强攻并且卓有成效的作品。它的成功预示着朱山坡将在城市题材与长篇小说创作领域打开越来越宽广的通道。

《马强壮精神自传》的主角是一个精神病人。以精神状况异于常人的疯子或傻子来作为叙述者,在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中并不鲜见,比如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贾平凹的《秦腔》、阿来的《尘埃落定》。这种类型的叙述者设定,往往预示着主人公与周围世界的紧张关系,更容易对时代的精神症候进行深入的揭示。

以精神病人为叙述主人公,对于朱山坡而言并非首次,他的短篇名作《山东马》就通过精神病人“山东马”的遭遇,让人看到了底层内部的互相倾轧。米庄的阙三兄弟用一头牛换回了一个精神病人当马使用。农民阙三到了镇上就变成了绝对的弱势群体。城管砸了他的马车还罚他款。回村之后,他把一腔怒气发泄到比他更弱小的精神病人“山东马”身上,结果自己反被“山东马”打死了。相对于城管,阙三兄弟无疑是底层。在城管面前,阙三完全找不到尊严。而阙三把更弱势的精神病人当家畜使用,把他非人化,实际上是在复制上层对底层的剥削逻辑。在近年流行的“底层叙述”中,许多作家乐于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充当底层代言人,一味把底层塑造成被欺压侮辱的对象,显然把问题简单化了,把底层的复杂性抹杀了。底层事实上也一直在复制“主流社会”的逻辑,底层内部同样存在阶层分割和残酷争斗,这是作者提醒我们必须看到的更深刻的事实。

同样,《马强壮精神自传》的主人公马强壮之所以精神失常,首要原因正是同样处身底层的酒店保安王手足的一记响亮的耳光。“王手足”的名字显然也有格外的意味。王手足和马强壮一样来自农村,在城市里都属于弱势群体。他们之间本该惺惺相惜、情同手足,但现实却是“底层事实上也一直在复制主流社会的逻辑”。王手足一开始以为马强壮即将荣升大厨,对他百般讨好;等到知道马强壮拿的是假证书,马强壮又无意中掀掉了他的帽子使秃头的他当众出丑后,他恼羞成怒,一记耳光把马强壮打疯了。马强壮之所以发疯,当然不是全靠王手足一耳光之“功绩”,而是因为他长期与外部世界保持着一种紧张关系。他先后经历了高考落榜、被当作盲流收容、打工拿不到工钱等坎坷经历,加上自身性格的软弱与偏执,在王手足的一记耳光之前,他事实上已经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

马强壮的故事发生在K城。在书写城市之前,朱山坡写了发生在“米庄”的大量乡土故事。对于朱山坡而言,马强壮的发疯只是“城市病”的一种表征,正如他在访谈中所言:“城市集中地暴露了这个时代的‘病。‘城市病是作家的心病,是作家的兴奋点。”既然是一种病,它就不会是某一个人的专利。马强壮的发疯反映的是底层人群在高速发展的城市化进程中无法寻找到自己的恰切位置而产生的一种极端化的精神症候。因此,在接下来的叙述链条中,我们看到马强壮的精神症状似乎产生了传染性,使得他周围的人群都先后不同程度地染上了相似的症状。马强壮的妹妹、妻子,甚至包括失业的王手足都先后出现了精神异常。这也说明,马强壮的发疯不是个例,当理想与现实的距离过于遥远,任何一个意外打击都可能将底层人群推入精神的深渊。正如作品中的老中医对马强壮的问诊:“你是不是老是想着尽早在K城买房子?但房价高得让你绝望了,而且房价一天天往上蹿,你发觉连房都租不起,感到窝火,是不是?”这种精神体验当然不只是马强壮的日常体验。正如评论家李遇春所言,朱山坡这部作品“揭开了我们时代底层内心深处的真实境遇,作家通过‘颠佬马强壮的疯癫叙述,敞开了我们时代的精神暗角和心理病灶”。《马强壮精神自传》糅合了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手法,直面时代的精神症候,这样的叙述并无讨喜之处,但自有其震撼人心与耐人寻味的力量。

黄孝阳《众生· 迷宫》:叙事迷宫与“当代小说”的意蕴

《众生·迷宫》是70后作家黄孝阳的长篇新作,也是他的“众生”系列长篇小说的第二部。作为被评论界视为“赓续先锋文学的现代精神”的一位实力派作家,黄孝阳的每一部新作都能重新引发我们对先锋文学的思考。自1980年代马原的“叙述圈套”风行一时之后,先锋派在1990年代经历了一次整体性的转向,对文学形式的探求冲动不再,先锋派也日渐分崩离析。那么,先锋派的式微代表了文学形式追求的末路還是因为当时先锋派自身理论资源、写作动力的自我匮乏呢?对于受到先锋派潜在影响的70后作家而言,这显然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决定了他们的创作取向。现在看来,大部分70后作家都选择了在文本形式上更为贴近普通读者的路径,而黄孝阳、李浩等人则继续开拓当代文学新的路径。黄孝阳以他的众生系列作品表明了他对先锋文学的忠诚。

从提出“量子文学观”到“当代小说”,黄孝阳一直在摸索、探求一种有别于主流小说模式的小说样式。他的理由有很多,归结为一句话:一个时代当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我们今天的社会结构跟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有着质的不同:人与人的连接方式,人理解世界的视角与出发点。这是一个根本性的变化,人从静止转为移动,从封闭走向开放。现实何曾枯竭?反而日趋复杂,越来越具有多重维度。文学又怎么可能会枯竭了?只能说老作家们的经验与知识储备跟不上这个剧烈变化的时代,一个开启新的千年文学备忘录的今天。他们还无法理解,或者说是相信这个正在发生的现实,如是而已。我越来越喜欢那些脑洞大开的作品,不仅是诗歌与小说,还有电影,比如《云图》《黑镜》。”也因此,黄孝阳执着于写出从形式到内容都与主流作品大不相同的作品,写出令人脑洞大开的作品。他的《众生·设计师》就是一个成功的尝试。《众生·设计师》通过多重的套盒式结构,结合现实的悲情故事与拟科幻的“异世界”故事,将过去、当下、未来不同时空的故事巧妙缝合起来。小说家弋舟高度评价此作:“黄孝阳在这样一个有限的篇幅里,竟然真的写出了某种物理性的、浩瀚的美……他要以跟得上时代的经验与知识储备,从形式上拓宽我们的写作路径。”《众生·迷宫》则以更完美的文本设计冲击读者的审美视线。

在《众生·设计师》的结尾,黄孝阳揭示了叙述者的身份:“我叫元庆,十八岁,我生下来是一个中国人,便永远是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在遥远的将来,你们会听到许多关于我的故事,就像一群渴了很久的人听见水的消息。”《众生·迷宫》因此也可以视为“元庆”的系列故事,只是到了这部作品里,“元庆”由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刚出世的怪婴,“一个生而知之的人。是有限与无限之间那块模糊的灰色地带”。当他出生时,父亲已亡故,为了寻找父亲亡故之谜,他进入了语词与现实的迷宫,在青色小鱼的指引下穿越123个故事的丛林。直到小说结尾,我们才知道这个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我”,这个具有全知全能的特异功能的怪婴,只是父亲“元贞”对未来儿子的臆想:“我叫元贞。我也叫元庆。我是我于午夜时刻,在梦境深处建构的一个人格,一次奇遇,一堆碎片;……所有的现实,一触即碎。我又看见了那123个词语。”那么,这123个词语和故事又从何而来呢?“《众生·迷宫》最早的构思,是在78张塔罗牌的基础上,再引入中国的太极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合七星八卦九宫的概念,把东西方的神秘学整合在一个文本里,通过123个词语及其可能蕴含的故事,绘出诸多花色不一的牌面,构建起‘123这个数。”从形式上看,这部长篇是由一部中篇(关于怪婴的寻父之旅)与123个超短篇小说组合而成,这123个语词及故事可以按顺序阅读,也可以选择任意一个词语直接进入,就像一个叙述的万花筒,每次进入的路径不同,得到的景观也不一样。123个语词,可以任意组合,编织成包含世情、悬疑、科幻等元素的小说。这是一种取消景深的“后现代”文本景观,是一次奇思妙想的文学旅行。

当然,正如《众生·设计师》《众生·迷宫》对显性叙述者“中国人”的身份认定所喻示的,黄孝阳对小说形式的极致追求,对“当代小说”的追求,并没有脱离现实的土壤。《众生·迷宫》游走于科幻与历史、现实与梦境之间,并没有放弃它的人文关切。小说中瘦男人、青年民工、姥爷的故事等都折射了这个时代底层人群存在的真实面影,只不过这种叙述不再以完整、线性的方式呈现,黄孝阳宁可在叙述与想象的狂欢中偶尔让我们窥见时代的一角峥嵘。当然,他的叙述野心远不止于此,正如莫言所言:“黄孝阳试图用小说包罗万象,妙语丛出,佳句联翩,想象力惊人。” 黄孝阳不缺乏才华,也不缺乏思想,更可贵的是他对叙事艺术的执着与较真,这样的作家令人敬重,也令人期待。

郝炜华《红酥手》:庸常现实抑或路上的风景

70后山东女作家郝炜华长期工作在铁路部门,以铁路题材的小说创作闻名,正如张元珂在《郝炜华:关涉铁路及其世界的书写者》一文中所言:“在70后小说家群体中,郝炜华的写作以对实感经验的间接表达、人性世界的探索与表现和呼啸而来的‘铁路元素而为人所熟知。”众所周知,近年来小说创作中的同质化现象日趋严重,大多数作品都面目相似,题材相近,遮住作者的名字就很难猜出来这是谁的作品,这样的作品自然也激发不起读者内心的波澜。郝炜华作品中鲜明的“铁路元素”使得她的作品具备了很高的辨识度。这种辨识度不仅仅来自作家的独特题材,还来自于她对题材的深度揣摩与独特体验。她的新小说集《红酥手》,让我们进一步领略了其中短篇创作的鲜明风格。

和许多70后女作家一样,郝炜华擅长以女性视角书写日常人生中的爱恨情仇,擅长书写“杯水里的波澜”、书写庸常现实中的幽暗与光芒。《走一步退一步》中的女主人公秦美丽人如其名,原本过着相对优雅的生活,虽然工资低,但她从事的绘图工作还算体面,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上班时间有自己的空间,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曾经是名茶客,“一直喝每斤五百元左右的安溪铁观音,尝得出茶叶的好坏”。更重要的是,她还是一名业余作家,在报纸上开设了“红颜哲妇”的专栏,也能赚点外快。但这一切因为贷款买房中止了,她的生活因此进入极为拮据的地步,连便宜的茶叶也喝不起了。丈夫患癌使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濒临“破产”。秦美丽不再“美丽”,心理失衡,开始计较婆婆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自己家里增加负担,与婆婆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秦美麗的婆婆有六个子女,却都不愿意接纳她,这不仅仅是指向孝道问题或者人性的幽暗面,更主要还是因为底层的经济状况。秦美丽之所以希望老人离开自己家也是因为无力承担过重的生活压力。因此,一旦获得书法家丁龙一的帮助,经济压力稍加缓解,秦美丽立即修复了自己与婆婆的关系。丁龙一对秦美丽的帮助表面上是一种物质性的帮助,实质上是一种精神上的扶持,他希望秦美丽能够不被生活打垮,能够恢复她原本的“美丽”与尊严。秦美丽也终于领悟到完全可以卖掉房子解决自己暂时的经济困难,即使没有了这套房子,她也完全可以从容应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小说对世态人心的把握与人物心理的准确拿捏令人印象深刻,并且能够引发我们对物质与幸福、尊严之间关系等诸多问题的思考。《我的丈夫姚向前》同样是对这些人生命题的思考。“我”与丈夫姚向前都是铁路工人,原本过着知足常乐的幸福生活,但就是因为“我”的家人对姚向前铁路工人身份的蔑视和周围同事“下海”的热潮,姚向前抛弃了原有的生活投入到“发财”潮流中,最终不仅没发财还欠了一屁股债,以自杀身亡的悲剧告终。

《我的丈夫姚向前》有鲜明的“铁路”特色,对于几十年来铁路工人的经济、社会地位和工作方式的变化等都有相当深入的书写,“铁路元素”也比比皆是。《红酥手》中幻想到南方寻找“古典式爱情”的牟经年与“梦中情人”郑小秋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火车上。《山上有只狼》中的单身男子荆金泉是一个铁路检修工,与看守点附近的一只狼结下了不解之缘。在这些作品中,“铁路”不仅仅代表庸常的现实与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也代表了人生的梦想与可能遭遇的内心风景。《瘦小的身影》以一种非常含蓄蕴藉的方式讲述了发生在铁路上的两个青年男女的情感故事。徐明宇是一名刚参加工作不久的铁路检车员,家境优越,父母为他安排了门当户对的“未婚妻”,但他却喜欢上了做上水工的农村女孩瘦削的身影。他们之间没有言语交流,只有眼神的对话和朦胧的情感碰撞。当女孩身处于异乡腌臜的工作环境、受到周围同事的欺负时,徐明宇送给她的两只小鸡足以让她得到温暖。

郝炜华的写作聚焦铁路工人和铁路生活,为我们展现了一道独特风景,同时通过这一特定领域书写了人性与社会互动、交织的图景,因为“铁路不是一个真空,也不是非黑即白、非对即错的单面体,它是世界的一部分、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人生的一部分”。她关于铁路历史的长篇小说《古琴》也引起了很好的反响。实诚、专一、坚韧的写作精神必将带给她期待的成就。

徐东《有个叫颜色的人是上帝》:自我辩驳抑或小说的可能性

70后作家徐东近年来主要着力于都市题材创作。他创作的都市系列小说,因其对都市情爱伦理的深度思考与作品风格的独特性,在当下的都市小说创作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徐东擅长在作品中通过人物的相互辩驳或自我辩驳展示新世纪都市男女的情感困惑与价值追求,作品人物带有陀思妥耶夫斯基色彩的内心激烈对话使其作品别具深度,正如著名作家张炜所言:“徐东的小说是他的生命形态、生命部分,他的小说是他悠远而又切近的个人独奏,他艰难地埋葬着人的孤独与悲伤,竭尽所能。”他的最新小说集《有个叫颜色的人是上帝》将这种风格推到极致。

《消失》中的孙勇与李明亮在性格、价值追求方面有几分相似之处。他们同处“丝”地位却服膺于时代的“成功哲学”,幻想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高富帅”,能够拥有“白富美”。在《消失》中,李明亮的内心对话变成了孙勇在好友李更面前不断地自我剖白,使得主人公的价值追求通过人物对话得到了更酣畅淋漓的表达。孙勇之所以敢于在李更面前暴露自己赤裸裸的自私、功利的想法,实质上是因为他认为这是这个时代的普遍哲学,并非他一人所有,也因此,他的下场并不出人意料。当他决定抛弃表演学院学生小江时,同样崇尚功利的小江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地便宜他,由此间接导致了孙勇的撞车死亡。小说细腻地描述主人公在情爱冒险中的心理矛盾与困惑,主人公内心的时时自我对话使小说具有浓厚的哲理思辨色彩,令人联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社会哲理小说《罪与罚》。有意味的是二者都表现了资本对传统伦理的潜在影响与侵蚀。

如果说《消失》更多关注当下都市年轻人的情爱伦理及幻想的话,那么《洗脚》则将目光对准了都市的“成功人士”,对准了那些大腹便便略有资产的中年人。《洗脚》中的叶代、赵涌、胡英山、李江河等,都是在深圳已经有一席之地的中年人,都曾是有一定理想追求和文化抱负的人,所以一听说“我”要召集大家投资一个艺术片,都愿意出资赞助。但这种文化抱负对他们而言只是一种附庸风雅的行为,多年的都市生活已经养成了他们日常只以搓麻将、洗脚、包情人为乐。他们通过洗脚认识洗脚妹并包养她们,对她们有了一些感情却又不想被她们束缚,放走她们又心有不甘,由此演出了各种情感怪剧。赵涌和情人生了孩子,情人索要巨款后却扔下孩子跑了,李江河的情人顾枝娜先后在朋友中间辗转几手,最终沦落到洗脚城。小说揭示了这些城市“中产阶级”内心的空虚与苦恼,笔含讥讽但又不是简单地谴责,而是尽量展示他们的内心逻辑,使读者对这一都市群体的伦理状态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徐东对哲理思辨的喜爱在《有个叫颜色的人是上帝》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这篇作品跨越了纪实与虚构、小说与散文的界限,可以称之为一次先锋的“跨文体写作”。小说中的一句话解释了这个令人費解的题目的含义:“人人都是艺术家,人人都是乞讨者——人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叫颜色的人,都有一个上帝。”通过作品的演绎,这句话可以进一步解释为人人皆有神性,都可以成为一个追求真善美的艺术家;但因为欲望和物化,我们成为精神的赤贫者、乞讨者。作品以作者亲身经历的一次扮演乞讨者的行为艺术为中心情节,穿插了“我”的梦幻与呓语,最终这些梦幻与呓语证实是出自一个精神病人的妄想症状。这是一篇新时代的《狂人日记》,它表现的主题是“物吃人”,也就是当下都市中人性被物欲所异化的现实。“我认识到许许多多的人走进了误区,认为人与桌都同样是物。这是物化的世界的一种悲哀。”在当下都市中,人的价值往往与其附带的物的价值等值,这的确是一种异化的悲哀,是资本伦理对人性的一种扭曲。当作品已经成功地表达了主题,它属于什么文体就不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了。

对于徐东而言,小说代表着对各种可能性的思考,“小说中的人物在充满着多种可能性地引领我们生活和思考,我们从中可以获得与我们人生体验相似的感受,使我们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中并不觉得过分孤单,使我们更加理解和包容我们这个有问题的世界,并从内心里产生一种情感,祝愿这个世界更美丽,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更好”!迄今为止,他对小说的题材与形式的多种可能性进行了尽情的探索,这种探索的卓有成效让我们相信徐东将引领我们看到更多文学与人性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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