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04 11:38董立勃
西部 2018年3期
关键词:小楼小强村长

董立勃

我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在我身上不可能再有让你感兴趣的故事发生了。尽管我的身体并没有那么糟(只是血压和血糖有点高),还可以每天出门走一走,想吃点什么还可以一个人下厨房做,但我知道,穿着黑色长袍的死神,已经和我肩并肩地在路上走了,稍稍不留神,让它不高兴了,它就会马上让我躺倒在地闭上眼睛。

我是谁,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你连我居住的这个村子都不知道,怎么又能知道村子里的人呢。这个村子是个很小的村子,就算我告诉你它叫青良村,你也是记不住的(虽然它很美丽,位于辽阔富饶的新疆腹地,紧靠着一条著名的雪水河)。

如果你万一有个什么偶然的机会来到了这个村子,想打听我是很容易的。因为我不但是生于此长于此的老人,还在这村子里当了二十年的村长(村子里目前的任何一个成年人,没有一个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陈树德。

青良村是清朝建立起来的,左宗棠把阿古柏叛乱平定以后,就有大批的内地人移民到了新疆。其中从陕西和甘肃来的农户最多。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是从河西走廊上一个叫武威的地方来的。到一九六零年我二十岁时,青良村已经有了二百多户人家,近千口子男女老少。

我给你说这些事,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要给你讲一个村子的变迁史(虽然它已生存于世近二百年,不乏惊心动魄的事迹。并且,在进入了新世纪以后,又有了脱胎换骨的发展,每一家都脱离了吃不饱穿不暖的困境,过上了据说是叫小康的日子)。

我其实真正想给你说的,是另外一个事。

这是个什么事呢,说起来有些话长,如果你恰好有空闲,又保持着对老者恰当的尊重,那么我希望你能耐着性子,把我要说的这个事听完。它可能对你的升官发财提供不了什么帮助,也不会增加你多少见识和智慧,但至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这件事像是一种病藏在我的身体里,以为时间会把它慢慢治愈,却不曾料到随着年纪的增加,它像个肿瘤一样也在扩大。尤其是半年前高血压发作,让我晕倒在卫生间,醒了以后马上意识到再不去做这件事,很有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当然,不去做这件事,不会有人来找我的麻烦,也不会受到任何批评指责,更不会使我的名声受到损失。我的名声一直很好,在村长的位置上我从不以权谋私,从不欺男霸女,大家都说我是个难得的村干部。

可是,不去做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在我从现在起到死的那一天,将会承受什么样的折磨。并且很有可能在死的时候会闭不上双目。我虽然是一个共产党员,是个村干部,可还是相信有来世有报应的说法。这一辈子遇到太多的事情,让人无法不相信。一些事,该你做的,你不去做,那么就算你到了天上,到了另一个世界,你也是逃不掉的,受到的惩罚可能还会加倍(甚至还会连累儿孙)。

卖了这么多的关子,该告诉你这是一件什么事了。不然的话,你就会掉头离开不再理会我了。

这件事,其实是件很普通的事,我敢说,几乎是每个人都干过。这件事就是在清明节去一个墓地给一个人扫墓。

可能你一听我这么说,会有些不高兴,觉得我是戏弄你。你花费了宝贵的时间,听我唠叨,想听到的可不是这样一件事。清明节已经成了中国人的节日,国家还会放假让你去扫墓。没有人会把这件事当个事来说的。

你说的没有错,从懂事起,我也是年年清明都去扫墓。先是爷爷奶奶的墓,后来是父亲母亲的墓,去年又多了一个妻子的墓。可我要给你说的这个要扫的墓,是一个和我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人,重要的是,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埋在了哪一块墓地。

我也知道,在这个已经全球化的发达社会里,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不管做什么事,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就行。

对,勇气。二十年来,我一直在努力,但总是不能获得足够的勇气,所以直到今年的春天,我还没有去做这件事。马上就要到清明节了,我不想再拖到明年了。

什么,你说你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看来,你对这件事有点好奇了。好吧,让我来告诉你吧。你要知道,在这以前,我下面说的话中,其中有些东西,我从来没有给别人说过(甚至给我的孩子都没有说过)。

要把这件事说明白,我不能不从一九六零年说起。

那一年,我二十岁,刚结婚了不久,妻子就怀孕了。可人民公社的生产队,没有能力提供一个孕妇需要的营养,我只好跑到雪水河里去捉鱼。

河里的鱼无法用手可以捉到,我把缝衣服的针用油灯的灯火烧红了,用钳子弯成了钩。再从土里挖出蚯蚓当诱饵。

不知是河里的鱼太少,还是我的技术不行,站在河边好长时间了,还没有钓上一条鱼来。就在我有些恼火时,看到顺着河边走过来一个男人。

他面黄肌瘦,穿得破烂不堪,身后还跟了一个肮脏的女人,女人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我一点儿也不惊讶。这两年,不断有从内地来的人,跑到这里来讨饭。我们过得也不富裕,可比起来,人少地多的优势,还是让我们能够有饭吃。

看我一直没有钓上鱼来,他说水流得太急,鱼不咬钩,要撒网才行。

我说没有网,就算是有网,我也不会撒。

他说,他老婆会织网,他会撒网。只要管他们吃饭,不要工钱,他保证可以帮我捕到好多条鱼。

他说话带明显的南方口音,看着他哀求的眼神和可怜的样子,当然还想到了我急需营养补充的妻子。我就把他们带回了家。给了他们饭吃。还把一间装杂物的小房子腾出来,让他们住了下来。

这个男人叫冯双才,和我同年生,但比我小二个月。他喊我树德哥,起初听着有点别扭,听上几次也就顺耳了。

用了二天时间,他老婆边哄孩子边把鱼网织了出来。拿着织好的鱼网,我们一起来到了雪水河边,他教会了我撒网。每一网撒下去,都不会空。那一天,我们捞了一大桶鱼。回到家煮了一大锅,老婆吃得摸着鼓起的肚皮说,太好吃了。我说,有了这张网,你以后可以經常吃鱼了。

按说,我有了鱼网,也会用鱼网捕鱼了,可以让冯双才走了。可我没有让他走,不是我要留他。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他说,我给你做一个吃饭的方桌吧。

也是穷,家里空空的,没有啥家具。吃饭没有桌子,围着锅台吃。很想有一个方桌。他要给做,就让他做了。

很快,方桌做好了。看过别人家的,比起来,似乎更好些。我说,你手艺不错呀。冯双才说,跟师傅学过。树德哥,求你帮个忙,看能不能让我留下来,在村子里当个社员,我真的不想再四处讨饭了。

我一个小青年,要留一个人落户,真没有这个能力。可我的父亲,是村长还是支部书记。我带着他去见了父亲。给父亲说了他的能耐。父亲说,生产队正缺木匠。

青良村的住户,追到三代以后,全是移民。不排外。加上地大人少,多几户人家,不影响什么。这些年,年年有跑来的。来了以后,就不走了。生产队出个证明,到公社,就把户口落了。

因为有我,又因为有我爹,冯双才一家变成了青良村的社员,就在离我家二十米的地方,有了一间自己的房子。

房子是我喊了几个伙伴和他一块盖起来的。新疆雨水少,氣候干燥。用掺上麦草的泥巴垒起的墙,许多年也不会倒。这样的土房子看起来不好看,可一样能遮风挡雨躲暑避寒。

搬进新房子时,拿着刚办好的户口本,冯双才流着眼泪对我说,你救了我。

被人这样感激,还是头一次。很愉悦。似乎一下子自己有些了不起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很自然的,我和冯双才就成了村子里关系最亲密的兄弟。老婆和孩子们也不分你我了,赶上这家饭做好了,就在这家吃,赶上那家饭做好了,就在那家吃。有时在谁家玩晚了,干脆不走了,挤在一个床上睡了。也是挺有意思的,他的头一个孩子是儿子,我的也是。他的老二是个女儿,我的也是。并且全都是同岁。

也许是为了报答我,几年里,他就让我的家里,摆上了大大小小十几件木家具。不但是我家,还有我父亲家,也是一样。什么衣柜,床头柜,斗柜,还有板凳和椅子,只要日常用得着的,全都有了。

不光是给我家做家具。村子里别的人找他帮忙,他也是有求必应。可以说,到了七十年代中期,二百多户人家里,家家都有冯双才打制的家具(每个新结婚的人家里,都会摆着一个他做的大衣柜)。

没有工钱,全是白做。顶多过意不去了,送一瓶子酒一只鸡两条鱼,或者一篮子鸡蛋一筐子青菜。拿到这些东西,也不会一家人关起门来吃。总是会把我喊去,还有我的老婆孩子,说是打牙祭。我边吃边说,行啊,比我家的生活水平还高呀。他一听,赶忙说,还不是要托你的福呀。

南方人不粗壮,看起来弱,但干起事来,比我们这些人高马大的西北人还厉害。村子里办了个小学校,买不起课桌,用泥巴堆成土台让孩子用。冯双才看到了以后,没有让我爹安排,自己干了起来。不分白天黑夜,在木工棚里忙,用了一个多月时间,做出了三十个课桌,让孩子们不用再趴在土台上读书写字。

为这事,全村人都说冯双才好。他听了,对我说:老家来信了,有人浮肿了,有人饿死了,我要是不来新疆,这会儿不知是什么样子,青良村不留我,没准我一家也饿死在讨饭路上了。要说好,你和青良村才是真好。

收留冯双才,对我来说不算个事。对青良村,更不算个事。可冯双才当了个事,总想着,老在说。在我面前,更不一样。别的同龄人,凑到一起,互相不服气,不是吵,就是闹。只有冯双才,不管别人说什么,从来不争,好像没有一点主见。做起事来,从不说难。样样都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似乎天下事,没有他做不了做不好的。和他一块干什么,不用担心,再困难,他也有办法。有了他以后,和别人就来往少了。两个人,干什么都在一起,真是比亲兄弟还亲。

文革时,说我爹是刘邓在村子里的代理人,被一群造反派拉扯到公社的露天场去批斗。开始是嘴斗,也叫文斗,斗着斗着,觉得体现不出革命造反派威风,就变成用拳头和脚斗,也叫武斗。结果,一块被批斗的二十多个走资派全部都被真的打倒在地了。爹的身体还算强壮,倒下以后,又爬了起来。但有三个人,就再也没有能起来,直接上了西天。

父亲被吓坏了,回来后,躺在床上,连着数天起不来。当再次接到要去参加批斗会的通知时,他流着眼泪让我想办法帮他躲过这一劫。

我是个孝子,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不救父亲。但我一个人办不了这个事。村子里的其他伙伴,胳膊上也都戴上了红袖章。找他们帮忙,不但救不了父亲,还很有可能让父亲罪加一等。想来想去,这个时候能帮我的也只有冯双才了。

当天夜里,村里的人都睡了,我和冯双才牵了一头驴,把父亲运出了村子,送到了山上的一个洞里藏了起来。然后由我在山上陪着父亲,冯双才负责把吃的东西送上来。有一次看到他送饭上来时,眼睛青肿,脸上有伤,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造反派抓住了他,非要让他说出我父亲藏在了什么地方。他死活不说,结果就成了这个样子。

半个多月过去,说中央下通知了,不许再搞武斗了,要搞大联合,要全国山河一片红,我和冯双才这才把父亲从山上弄回了村里。果然没有什么事了。成立三结合的领导班子,父亲还进了大队的革委会,继续当他的村长和支部书记。

后来和父亲说起这个事,一直都后怕。因为父亲躲过的那次批斗会上,又有人被武斗搞死了。也是这个事后,父亲对冯双才更好了,把他当儿子一样,他的木匠铺成了父亲最爱去的地方。

那时候,没有煤,更没有天然气。在村子里,不管是做饭还是取暖,都要烧柴火。可以说,离开了柴火日子没法过。家家户户门前垛着一座小山似的柴火垛。男人们只要闲下来,就去戈壁滩打柴火。到了冬天,还会拉着爬犁子跑到更远的沙漠边上去,挖取结实耐烧的红柳根和梭梭柴。

那些年,我和冯双才不管什么季节,一个月里至少会有两次一块去打柴。打柴火是件辛苦的事,但身边有一个人做伴,说着话干着活,不会觉得那么劳累。

有一次是夏天,去打柴火,遇到了一群狼,把我俩围住了。狼的故事,从小听,知道了狼有多凶。手里虽然提着砍柴的刀,腿肚子还是会打颤。

和冯双才握着砍刀背靠着背,面对一群眼睛闪着绿光的饿狼,打算以死相拼。我全身发抖,冯双才感觉到了,对我说,别太紧张,我有办法。赶忙问他,什么办法?他说,狼怕火。

脱掉了衣服。都抽烟,带着火柴。拿出来划。手老抖,划不着。冯双才说,我来。把火柴给他。他划了几下,划着了。衣服变成了火把,一人举了一个。见到了火,狼群果然害怕了,不围着我们了,朝四下散去。

还有一次是冬天,在沙漠边上,遇到了暴风雪。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瞎子一样走。走着走着,走错了方向。雪停了,才发现走错了。走反了,走进了沙漠深处。只能再往回走。雪太深,没过了膝盖。每走一步都会大喘气。

天快黑了,才走出了沙漠。还要再走十几公里,才能到家。腿还在,可力气没有了。我很粗壮,有猛劲,可耐力不行。一屁股坐下来,动弹不了。冯双才说,不能坐下,得走,不走,得冻死。我说,不走,会冻死,再走,会累死,反正是个死。冯双才说,老婆孩子在等着呢,不能死。

打柴火,都带着绳子。他把绳子一头系到他的腰上,一头系到我的腰上。硬扯生拽,把半死不活的我,拖回到了村子。回到村子里,我躺了一晚上,第二天就下地了。他却倒在了床上,睡了三天,才缓过了劲。

有些东西,不用问,能感觉到。啥叫生死相依,我体会到了。我说,冯双才,你想过没有,三十年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冯双才说,都成了老头。我说,一块靠着墙根晒太阳。冯双才说,一块抽烟喝茶。我们笑了,心里真高兴。

当时我们三十一岁。林彪刚出了事,都说想不到。这不奇怪,不管是国家的事,还是个人的事,发生以前,没有几个人可以想得到。和冯双才那么好,那么熟悉,一样也不会想到,说了这个话后,没有过多少年,我俩的生活就各有了各的样子。

而和冯双才三十年后的相约,也成了一句空话。不是我们不守约,是有太多想不到。离三十年还有三年时,一个可怕的意外,让冯双才提前离世。是的,他死了。怎么死的,你不要去猜,后面我会告诉你。现在,我只能说,我想干的一件事,就是和他的死密切相关。

我说这些,你可能会嫌我太啰嗦了。也许这些事对你来说一点意思都没有。可它们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这些具体的一件件忘不掉的往事,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事了。

同样,我要是不把后来发生的一些事讲给你,你也不会知道我们铁一样的兄弟关系是怎么会发生变化的,如何让我在已成朽木对万事无动于衷时还要内心遭受折磨。

我和冯双才关系的变化,非要说出始于某个日子某件事情,是有些困难的。但回过头去看,基本的脉络还是依稀可辨的。并且不难看出来,它是如何受到了中国社会政局变革大背景的影响。

一九七六年,北京发生了历史性的转折。在青良村,我爹由于年纪的原因不再干村长和村支书了,由我接替了他。这一年,我三十六岁。有三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十六岁,正在公社上中学。冯双才什么都和我一样,除了没有当村长和村支书以外(他还是村子里的木匠)。

一九七八年,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青良村土地也开始了包产到户。我和冯双才都分到了一样多的土地。从此不再每天集合下地干活了,不用记工分了,不用三天两头开大会,大骂谁不好好干活了,谁偷懒耍滑了。

生产队没有拖拉机了,没有马和牛了,也没有铁匠铺和木匠鋪了。作为村长,很多事不用操那么多心了。我明显不像爹当村长时那么辛劳了。可青良村却年年都是大丰收。家家的饭桌上看不到玉米窝窝头了,吃的全是白面馒头拉条子。

冯双才不当木匠了,带着二十岁的大儿子像别人一样种着地,不比别人种得差,也不比别人种的好。知道他有木匠的手艺,有些活还会找他干。只是不能白干了。要谈好手工费再干。所以同样种着地,冯双才的收入就会比别人多一点。

到了一九八二年,突然有一天,冯双才找到我,对我说,他想出去闯一闯。我一听,问他闯啥呀?现在吃穿不愁,还要再出去讨饭呀。他说,光种地,挣不上钱。我说,可以了,想想五六十年代,你就知足了吧。

我劝他,他不听,还要拉我一块出去闯,说我俩一块干,准能发大财。我一听,差一点笑出声。我说,我不可能跟你去胡闯。我是村长村支书,肩上的担子重着呢,我不能让爹和乡亲们对我失望。

见我不跟他一块出去,他就说,他要带小强一块出去,是不是让大光也跟他一块出去。小强是他儿子,大光是我儿子,两个人同岁,都二十二岁了。

大光已经定了亲了,打算明年就给他办喜事。再说了,我也想让他跟在我身边,培养他一下,让他有一天能接上我的班,继续当村长和村支书。主要是已经包产到户了,有自己的地了,干好了,什么都会有,确实没有必要再跑出去折腾了。

看他提出的要求,我一条都没有答应,冯双才有些失望。说实话,如果不是改革开放了,国家有了新政策,农民要干什么,只要不违犯国法,干部是不能管的,我是不可能让冯双才离开村子去乱闯的。

早说了,冯双才跟别人不争,可有主见。我说了不行,他也不听,还是带着小强走了。这事让我不开心,可也没有太生气。闯吧,等闯得头破血流了,再回来就会老实了。

好了,说到这,不多说了。那个年头,过后看,确实是机会。胆大的,不一定会发财。可不胆大,肯定发不了财。

没错,冯双才发了财。

一九八四年他搬回来了一台彩色电视机,而这个时候,村子里的人连黑白电视机都没有见过,别说谁家有了。他把电视机摆到院子里,每个晚上都挤满了人。

一九八五年,他又开着一辆“波罗乃茨”牌小车子回到村子里。村民中有一半的人,头一回看到小车子。连着三天,天天都有人跑到他家门口,围着小车子看来看去。

一九八六年到一九九零年间,他先后把电风扇电冰箱洗衣机运进了村子。弄得老婆孩子嫌天热了,就跑到他家去吹电扇,吃冰镇西瓜,还把衣服拿去洗。

怎么发的财,别人不和道,我知道。冯双才每次回来都要见我,不光因为我是村长,还因为我们是兄弟。

他会木匠活儿,先是给人搞装修。有了些钱后,弄了个装修队。接了几个大活后,又成立了工程公司。一座大楼,从打地基,到竣工,到里外装修装饰,全是他干。一个项目,挣个十万百万,是平常事。

都说,人有钱,就会变。只要财大,就会气粗。可冯双才一点没有变。至少,在我面前,不但没有变,对我说话,比以前更尊重。没有旁人,喊我树德哥。当着别人的面,喊我树德村长,或者树德支书。

村官是小官,中国的官里最小的。可在一个村子,是老大。国家好不好,要看国家领导。村子好不好,要看村长支书。

我没跟着冯双才去发财,可我胆子不小,敢去直接找鄉长、找县长,要扶贫项目。几年下来,也干了些大事,把高压线引进了村,让自来水通到了各家。

不点油灯了,不喝涝坝水了,村民们激动死了。在村子里走,老人见了我,和我握手,当面夸我。还有人喊我万岁,我听了,赶紧摆手,不让喊。不是不想听,是不敢听。经历过文革,也喊过万岁,知道万岁的分量,喊不好会喊出祸。

冯双才回到村子,看到这些变化,也跟我说,不跟他出去是正确的。说村民离不开我,我在村子里干的事,比他伟大。

说伟大,不敢担,可至少问心无愧了。到了九十年代初,富裕有钱,不能和冯双才比,但论对村子的贡献,比他强。村子里实现民主选举,连着两届,大伙儿都还是选我。

虽然赶不上冯双才,可我也脱离贫困了。

不是因为我是村长是支书。没错,想捞钱,这个位子上有大把机会。但我继承了我爹的优良品德,不贪污不受贿。我能脱贫,生活水平比别的村民高,主要是冯双才一直帮我。

知道我抽烟厉害,每次见我,都会提一个大包,里边装满了烟,全是好烟。从他出去闯荡后,我再没有买过烟。

我俩的关系,类似烟这个事,不值得提。

前边说过,我家的家具,没有花钱买过,全是冯双才给做的。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家的电器,也都不是自己买的,全是冯双才送的。

村民送礼,有个原则,超过一百块钱的,坚决不收。看我不要,冯双才说,帮我照顾家,帮我种上百亩地,要花时间,还要花费劳力。我说,这是我该做的。他说,市场经济了,时间就是金钱,劳动了就该获得报酬。这些东西是你该得的。你如果不要,我就没法再让你帮忙了。亲兄弟还要明算账的。咱俩就不算账了。可正是有你在村子帮我照顾家、种地,我在外边才能安心干事,才能赚到钱。所以,我挣的钱里本来就有你的一份。这些东西,不是我给你的,而是你该得的劳动报酬。

听冯双才这么说,觉得有道理。就开了门,让工人把东西搬进屋,再安装上。这些东西,家里也确实需要。老婆和孩子老问我,什么时候也能用上那些电器。毕竟,过日子,要过得好,需要物质条件保障。村长家,要比一般人家像个样才行,要不村民会看不起你。连自己的家都搞不好,怎么可能把一个村庄搞好呢。

冯双才还买了一台拖拉机,是国外进口的。轮胎大得两个人才抬得动。可以犁地,可以播种,还可以收割。给了我,让我用。说两家的地,我一个人在耕种管理,有了这个拖拉机就不会那么累了。

确实不累了。开着它,几百亩地两天就犁完了。村子里,家里劳力少、劳力弱的,收拾地有困难,来找我,我开着拖拉机就去了。不收钱,给拖拉机把油加上就行了。这个拖拉机,让许多乡亲脱离了繁重的体力劳动。

不能不承认,冯双才富了,没忘了我,也没忘了乡亲们。不光是我,一村子人,程度不同地都沾了他的一些光。

搞工程,需要工人。村子里,一百多人跟着他走了。一户一个人,全村一半以上的人家,都有出去打工的了。这些人,一年下来,至少也能挣个三四万。对于农村人来说,这些钱可是个大数字,能让一家人的生活水平发生大变化。

这么一来,村子里的人,说冯双才好的人越来越多了。不但在私下说,还当着我的面说。说幸亏有了冯双才,要不挣不了那么多钱。当然,也会跟着说我好。可以前,村民见了我,只说我好,不说别人好。

说冯双才好,我也跟着说好。不过,我还会接着说,主要是党的政策好,不是改革开放,谁都不行。

这个话,你也能听出来,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了。我是村长,是支书,党政一把手,是父母官。他是啥,是个老板,只是有一点钱,还有啥。怎么可以放在一起说,一起比。

也是从这以后,随着冯双才的公司越做越大(说是在乌鲁木齐盖了一座自己的商住楼,光是这座楼,就好几个亿),让我不舒服的事情就发生得越来越多了。

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我可以不在乎。但冯双才和我亲如兄弟,和他相关的事情,我不能不在乎。

在乡上上中学的孩子回来说,冯双才的孩子转学了,从乡上转到了县上的重点中学。他没有和我商量就干了这个事。

两年后,他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去了北京。我的孩子只考上了一个中专,就在不远的一个地级市读书。

这件事我觉得冯双才做得不像话。我知道,去县上读重点,一个学生要交好几万的赞助费才能进得去,可他那么有钱,完全可以替我把这个钱交上。

那么多事他都帮我做,一点也不心疼钱,偏偏这个事他不做了。孩子的前途是多大的事啊。他的孩子成了青良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他是高兴坏了。可我呢,却是一肚子气。

过后他给我说,听他孩子说,我孩子学习不太好考大学希望渺茫,转到重点中学学习压力大怕跟不上,还不如不转,所以就没有帮着一块转学。这叫什么话。孩子想不想是一回事,当父母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冯双才要是做了,我孩子没有考上,我不会生气。但他不做,就是他的错。

这个事,我多少有点明白了。什么好朋友亲兄弟呀,真的到了关键时刻,考虑的还是自己的切身利益。

村子里的路一直是土路,晴天尘土飞扬,下雨后遍地泥巴。我和村民都想把土路变成柏油路。

去政府跑,没跑成。说政府修路,只能修到县镇,顶多修到村口。村子里的路,还要村民自己想办法。

村民说,找冯双才呀,他有钱。我去找冯双才,我的面子,他不敢不给。不过,他附加了一个条件。他说,行,路我来修,不过修好了,路的名字,得用我的。

这是要村民世世代代记住他呀。我顿时反感了。学雷锋,做好事,为人民服务,不能图名。一图名,就让人小看了。给他说了这个道理。他却说,人早晚会死,死了后,能留个名,也算没白活。

反感是反感,还不能不接受。路修不出来,村民会骂我没本事。路的名字叫什么,他们才不在乎。

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到青良村看看。每条柏油路旁立着的牌子上,都有“双才”二个字。不同的只是双才东路、双才西路、双才南路、双才北路的区别。

虽然路牌上写的是双才路,可村民都知道,冯双才肯掏这个钱,还是我的面子。

村民知道修成这条路,我起的作用有多重要。可别的人不知道。县上领导说青良村有一个村民,发了财不忘家乡,拿出钱来修路,一拿就拿出了几百万,这样的典型,要大力宣传表彰。

这一说,可不得了。来了一群记者,报纸电视台的全有。没过几天,村民们坐在家里,就看到了电视机里,出现了冯双才的画面。还有报纸,也登出了冯双才的照片。

我当村长当支书,干了多少事,吃了多少苦,还从来没有这样被宣传。他冯双才就是因为有钱,拿钱干了这点事,就捧到了天上。这是不是有些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还没处说。见了冯双才,还不能让他看出我的不高兴。我是村长是支书,不能和村民一般见识,得胸怀宽广才行。

再说了,冯双才现在也不光是有钱了。他直接由县上点名,成了政协委员。我一直想当个政协委员或者是人大代表,却一直没有当上。理由是青良村是个小村子,人口太少,没有名额。

我跑去問,没有名额,冯双才怎么可以当上。人家说,冯双才情况特殊,是县上领导指定的,不占乡上的名额。

政协委员可不得了,年年要到县上开好几次会,每次开会都是和县领导坐在一起,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身份完全不同了。

你说,面对这些事,我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不是我心胸狭窄,没有肚量,这个事换了谁,都不可能心平气和。可冯双才却好像对此毫无察觉,仍然还和过去一样待我。烟和酒还是不用我买,到时候就给我提到了门上。以前他这么做,每一次都让我有些感动,觉得他真的是太讲兄弟情义了。但自从发生了孩子上学和村路命名的事后,我的想法就发生了变化。

还会坐下来和我喝酒聊天,汇报他干的事。有一点不同了,他似乎更关心村里的发展了。大约是上了电视报纸,又当上了政协委员,增加了责任感。再三问还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干的。有了修路那件事的教训,我不会轻易再让他做什么了。修了个路就让他当上了政协委员,再让他干点什么,还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名堂呢。

我说村子里已经很好了,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干的事了。他却说,我看房子的事是个事,咱们住的房子都是五六十年代盖的,太差了。我说盖房子可不是一句话的事,谁不想住在一个又大又好的房子里?他说,我正在想这个事,想好了再给你汇报。不过,最近我想把我的房子重新改造一下。原来打算搬到城里去住的,现在不想了。城里边人多太吵车多空气不好,不如村子里。公司的事有小强打理,不用我操那么多心了,我年纪也大了,以后大部分时间会住在村子里,我想和你一起为青良村做更多的事。

听他这一说,我马上想到了他是不是也想当村长了。

冯双才搞的工程主要是盖房子。几十层的高楼大厦都盖起来了,要盖村子里的民房对他来说太容易了。只用了一个月,他就在原先的宅基地上盖起了一座二层小楼。

带着我去参观他的小楼。和城里人住的房子一样,有客厅有卫生间浴室还有阳台。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村子里一片低矮的土房子,越发觉得它们简陋破旧。这以前我的房子是村子里最好的,地基用了石头和砖,屋顶用了红瓦。可有了这座小楼对比,它立马显得寒酸了。

他问我怎么样,我说,这还用问,青良村的人怕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能住上楼。冯双才对我说,我想让青良村的人都住上这样的楼。我说你开什么玩笑,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样有钱吗?冯双才说,其实在村子里盖一座这样的小楼,花不了多少钱,十几万就能盖起来。我说,这些年日子好了,许多人家会有一些积蓄,咬咬牙,盖这样一座小楼不是没有可能。可他们还要送孩子上学,还要养老治病,还要吃饭穿衣,都离不开钱,他们不会干的。没有想到冯双才说,我想,愿意盖的,我免费提供水泥和砖头,你觉得怎么样?

修路的教训不能不汲取。绝对不再给他上报纸上电视的机会。我说这个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我和其他几个村委会干部商量一下再说。他说,商量什么,你一句话就可以定下来,青良村你说了算。我说,这么大事,我不能不讲民主。万一房子盖了一半没有钱往下盖了,他们会闹事的。

看我一时不能把帮村民盖房子的事定下来,他说,那你就盖吧,除了水泥砖头外,我算了一下,再花个六七万块钱就行了。我说,我可没有这么多钱。他说,那我给你。我看了看他,心里动了一下,但嘴上说,这么多钱,白拿怎么行。他又说,那就算我借给你的。我说,那我就给你打个借条。他说,咱们这个关系,用不着的,如果你非要写,写一个也行。

他不知道,那个借字,已经让我生气了。借条其实是一句气话,可他居然真的让我去写,我真的是忍了忍,没有骂出口。

他竟然说出了借钱给我还让我打借条的话。如果不是我,他会有今天吗,想想他带老婆讨饭到我面前的样子,他就是现在给我盖一座小楼让我住都不过分。就是给全村每家盖一座小楼都是应该的。没有青良村,哪有他的今天。人怎么可以这样没有良心呢,都说人一有了钱,就为富不仁了。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我说这些话,决不是想让他盖一座小楼让我住。说老实话,就是真的给我盖一座,我也不会去住的。我人穷志不短,做事有原则。我说,谢谢你了,我不会让你帮我盖房子的,在别的村民没有住上你这样的小楼以前,我不会自己先盖一座住进来的,那样我会不好意思的。我是村长是支书,在别的方面可以起带头作用,但在享受物质生活方面我不会走在前边的。

我说话的口气和脸色让冯双才看出了我不高兴,他有点不理解地对我说,我真的是为你好,为了青良村好啊。我说,你有钱就行了,不要想着用钱把什么都买来,人活着不能太贪心了。我告诉你吧,只要我在当村长和支书,青良村不会再花你一分钱。我们凭着自己的努力还有党和政府的关心,早晚也会住上你这样的小楼。

我的慷慨激昂,带给冯双才一脸的疑惑,他不知道他错在了什么地方,有些痛苦地看着我。可我的内心却涌起了一股很久没有过的快感。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的表情说明你对我的话已经不耐烦了。你说什么?你想马上知道冯双才是怎么死的。行,行,我这就告诉你。

冯双才家的小楼是一九九四年盖起来的。他想在他的帮助下让村民都盖起这样小楼的计划没有能实现。主要原因是我的反对。村委会上许多人不理解我为什么反对。我说这是个政治问题,路是冯双才修的,房子又是冯双才帮助盖的,让村民们感谢谁?感恩谁?别忘了,这个村子是共产党的,不是冯双才的。我这么一说,几个村委都没有不同意见了。

这一点后来证明我并没有说错。现在你来青良村看看,家家住的都是小楼,比冯双才家的那座一点儿也不差。尽管是冯双才死了以后的十几年后才梦想成真,但大家因此却更加热爱共产党了。是共产党的新农村建设的政策,各方面给予了有力的补贴才使得村民有能力盖起了小楼。只是有一部分村民因为年龄和疾病的原因一直到死也没有能住上。我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去看了冯双才的小楼,很想有一天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我答应了他,可他没有赶上。这个事让我有些遗憾,如果当时接受了冯双才的帮助,那么父亲就不会带着失望离开了。

在拒绝了冯双才为村民盖小楼的要求后,接下来的三年里,他还提出了资助青良村考上大学的孩子的想法,我就说青良村每年考上大学的孩子很少,这个资助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他又提出了一个医疗保障计划,使得村里人也可以像城里人一样,住院看病可以少掏钱或者不掏钱,解决村民祖祖辈辈看病难的问题。天啊,他居然能想出这个计划,如果让村民知道了,不知会用什么方式来庆祝,而他很有可能就会上中央台的新闻联播了。我当然是不会让他的这个想法变成了现实的。我说,这个事是国家的事,你管不了,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转眼到了一九九七年。说到一九九七年,别的地方的人,想到的肯定是香港回归。可青良村的人,说到这一年,想到的一定是冯双才之死。

七月一日,这个晚上月亮又大又圆。三个犯罪分子潜入了冯双才的别墅,抢劫了他的财物后,把他和他的老伴给杀了。

是不是冯双才的这个死法,让你有点意外,觉得过于简单。是的,许多人看来,这不过是桩普通的刑事案件。入室抢劫谋财害命,没有任何悬念和复杂的过程(三个罪犯很快抓捕归案,两个被枪决,一個被判了无期)。可对我来说,对青良村的人来说,却无法像一阵风一样,吹过去就没有了。

就在前一天晚上,我和冯双才还一起喝了酒。我们的兄弟情意虽然因为一些事受到了影响,但如果说要一起喝酒聊天,在青良村我还真的不想和别人坐在一起。

没有说村子里的事(自从他的几个重要请求被我拒绝后,他就识趣地不再轻易跟我说那些和村子发展相关的事情了)。我们说到了香港,他说他还没有去过香港,说他很想去。问我想不想去,最好是我们两个能一块去。我说村长和支书的工作太忙,还是等退休以后再说吧。他说三年以后我们就六十岁了,就可以什么事都不干了,可以好好地四处看一看了,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大,看看远处的风景是什么样的。

酒是在冯双才家喝的。他的小楼宽敞还有空调。近两年喝酒聊天这样的事,都是他主动安排好了再喊我。我是村长,每天有那么多的事要办,怎么可能再去考虑喝酒聊天的事。喝完酒走出来时,他对我说,政协下个星期开会,村子里有什么事要办,可以写成提案带到会上去。我说,还是看病难的问题。他说知道了。我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要是知道,我一定要再多坐一会儿,和他多说一会儿话。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通过电视看香港回归的大型晚会,听到了外面有狗的叫声(一个村子里的人狗都认识,见了以后不会叫的)。村长的责任感让我起身走到了门外。

我看到了三个罪犯(看样子只是三个普通的年轻男子)走到了冯双才家门口。以为他们是冯双才的亲戚。可看到他们没有敲门,而是直接翻上了院子的墙头。我这才意识到了他们可能是贼。如果是别人家,我肯定会喊叫了。可看到他们进的是冯双才家,我就犹豫不决了。

转身往屋内走,还在想,这三个贼还挺有眼力,知道这个村子里谁家值得偷。贼不走空,偷了冯双才家,就不会再偷别人家了。他家富,偷一点偷不穷,不算个什么事。

回到屋子里,看到晚会已经结束了,我关掉电视打算睡觉。可好奇心又让我忍不住走到了窗口。原先平房时,两家都能看得见。现在冯双才家变成了小楼,就更能看得见了。

先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小楼所有的灯都是黑着的。也就是说,冯双才夫妻睡着了,没有发现有小偷进来了。这样也好,大不了丢一点财物,不会再发生别的什么事。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二楼的灯突然亮了,我看到冯双才穿着睡衣跑到了阳台上,朝着我站的方向大声喊了一句,有贼,快来抓贼。

夜很静,这喊声极尖锐响亮。肯定半个村子的人都听见了。

我继续站在窗口看着,心想,冯双才这么一喊,肯定会把三个贼吓破了胆,不用别人去抓,早就跑得没有影子了。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冯双才刚喊完,他的身后就窜出了一个人,一手握着一把刀,把他拖回了卧室。同时,另一个人把窗帘拉上了。灯跟着也灭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不能再看了,下意识转过身,抓起了门背后的一把斧子,就要往外跑。可把门拉开一半的时候,我又站了下来。

贼是图财的,我这提着斧子一出现,把他们逼急了,他们手中有刀,就难说会发生什么事了,万一刀子捅过来……

我不敢想了,站在半开的门背后,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要不再等等看,看是不是有别的人听到喊声能跑出来。要是能有几个人一块冲过去,就不用担心被傷害了。

等了一会儿,在冯双才花钱铺出的柏油路上,除了晃动的月光,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莫非别人都没有听到,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不可能(这里的太阳比内地晚落两个小时,大部分人都会在十二点以后才睡觉)。

莫非大家听到了也是想着这个家伙活的太得意了,该有一个什么事来教训他一下,让他明白钱太多也是会惹来麻烦的。

其实这个时候我只要走出门去,大喊一声,许多人就会从屋子里跑出来,听从我的指挥。根本不用惧怕三个小蟊贼手中的刀。

可我放下了斧头重又站回了窗口,看那个小楼里有什么动静。我想,如果再一次听到冯双才呼救,就不再犹豫,马上大喊着冲过去。

就这样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有一股寒风掠过了我的身体,让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后,我蓦地意识到我可能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

我像被电打了一样,抓起斧子冲了出去,直直冲向了冯双才的二层小楼。边冲边喊了一声,快,跟我去抓贼。

喊声还没有落地,我就听到了四周汇集而来的脚步声(果然是这样,许多人听到了喊叫,都准备好了,就在等着我带头冲出去)。

我是带了这个头,可这个头带得有点晚了。当我和一群村民冲进了冯双才的小楼里时,没有看到三个贼。只看到了冯双才和他老婆倒在血泊中。他们身后是一个打开了门的保险柜。

我真的只想到贼会偷东西,没有想到贼会杀人。我想让冯双才受点惩罚,但没有想让他丢了性命。事实却是我没有想到的全都发生了。

那个晚上,有好几次机会可以改变这件事的结果,我全错过了(多数错过,不算什么,改正来得及。有些错过,太可怕,只要发生了,就成了最终的结局)。

冯双才夫妻的丧事没有在村子里办。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要隆重地举行一个葬礼。可他的儿子小强却把父母在县城火化了,直接带着骨灰就去了乌鲁木齐。我打听了,说是小强看了案卷,知道了事情发生整个过程(罪犯的交待很详细)后,才决定这么做的。

小强这么做,我很难受。父母不在了,可地还在,房子还在,家还在。他该回来。看着他长大的,有感情,很想他。想让他回来,可又怕他回来。有点不敢见他,怕他问。

以为时间长了,什么都会淡化了,一切都会慢慢消散,化作尘烟。这一点,我想到了,冯双才也想到了。早就想到了,没有死以前就想到了。于是,他就做了一件事。有了这件事,不管是我,还是别的人,只要户口是青良村的,不管现在的人,还是以后的人,都不可能把冯双才忘了。

冯双才死后第十天,来了三个人,说是阳光医疗健康基金会的。让我把村民集合起来,听他们宣布一个重要的事。问他们是什么事?他们说,让村民看病少花钱,甚至不花钱。我一听,马上想到,遇上了骗子。让他们再说详细点。他们说,不能对你一个人说,要对全村人说。我说我是村长,可以代表村民。他们说,这是条款规定的,必须遵守。我说,好吧。心里想,看你有什么花招。

村民全来了,坐在操扬上。他们说,从即日起,凡户口属青良村的,不分男女老幼,生病住院的各种费用,都可凭正规单据来我基金会,报销百分之九十。

一听这个话,村民兴奋了。没法不兴奋。这些年,农村变化大,吃的穿的用的,和城里差别不大。羡慕城里人,想做城里人,在乎的重要一条,就是城里有医保。不过,城里人医保,报销才百分之六七十。怎么一下子,他们不但有了医保,还可以报销百分之九十。一百块钱,只要自己掏十块钱,这看病还犯什么愁。好事,让人兴奋。不过,太好了,好得过分了,就让人不相信了。村民中,有人喊起来,骗子,骗子。

说他们是骗子,他们不生气,继续说,此医疗保障条款,只对青良村的村民有效。我站了起来,问,这个条款的实施,需要足够经费才行,钱从什么地方来?他们说,这一点请大家放心,此项条款所需要的经费,已经存入我基金会的帐户,完全可以保障村民医疗所需。我又问,怎么可能呢,谁会给那么多钱?我的喊音未落,更多人喊起来,骗子,让他们滚。

他们摆摆手说,请大家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三个月前,受一位先生的委托,我们开始操作这件事,十五天前,我们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包括今天向村民宣布,也是约定的。只是有一点变化。这位先生要求,宣布时不能透露他的名字,只能在他死后可以公布。不过,现在我们可以告诉大家他的名字,因为他已经不幸遇难。他就是青良村的村民冯双才。

听到了冯双才的名字,大家一下子静下来,互相望着,最后目光落到我身上。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但可以肯定了,眼前这三个人不是骗子。还有他们说的话,不可能是谎话。因为我知道这个事。冯双才是怕被拒绝,就用了这个方式,隐名埋姓。让基金会出面,就是让我无法阻拦。可他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离开。

这个事,到这里还不算完。三个人又找到我,看了我身份证后,对我说,冯双才先生的委托中,关于你有特别安排。你和你的家人,所有医疗费用,百分之百由我基金会支付。

一开始,大家不信。有人试了试,拿着看病的发票,去了那个基金会。真的报了百分之九十。消息传开,都拿去报,都给报了。不能不信了。这事传开了,附近村子里的人,都羡慕死了。小伙子找媳妇,一下子好找了。嫁到青良村,可以报销药费,太有福了。

我和我的家人就不用说了。父亲癌症,花了二十几万,我这些年住院看病,也花了好几万,全都给报了。算了一下,这些年,通过那个基金会,给村民报销的药费上千万都不止。这个钱是冯双才的。是他带着儿子,在外边闯荡,搞工程、搞装修挣下来的。现在全村人都在花。不知别人花的时候,是啥滋味,反正,我花的时候,就想哭。再想想他的死,除了骂自己、恨自己、怨自己,没有别的。在这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好人。冯双才的死,让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原来是个小人恶人坏人,是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近些天,老梦到冯双才。只要一见到他,他就说,我喊你,你为什么不来救我,我不想死,我想继续活着。醒过来,睡不着,就想自己该怎么办?冯双才的死,大家都说,谁都不怨,要怨就怨三个贼,太残暴,太没人性。要怨就怨冯双才的命不好。怨他不该露富。别人能这样说,我不能这样说。别的村民走在冯双才花钱铺出的柏油路上,能心安理得,我不能。别的村民用冯双才挣的钱看病,可以问心无愧,我做不到。

知道快要见到他了。有些事再不做,真的就来不及了。我让大光打听小强。大光接了我的班,又当上了村长。不是我让他当的,是村民们选的。我和爹干得不错,村民相信大光也会干得不差。大光去打听,打听到了。说小强在乌鲁木齐,有地址,有电话。

没有打电话。坐车,按地址找。真找到了。看到我,小强呆住了,我也呆住了。过得真快,他也五十七了(和他爹死时同岁),有白头发了。我说我是谁,他想起来了,冷冷的。我知道,他还记住那个事,心里还结着疙瘩。我不管,抱住了他。我说,小强,叔对不起你,让你爸那么早就走了,别恨你叔,我也快死了,馬上就会见到你爸了,我会当面向他赔罪,让他原谅我。

小强喊了一声叔,说,城里有房子,我爹不住,给我说,不能把你扔下不管,要回去和你一块干。还给我说,他欠青良村的要还。我说,他修的路,全村的人都在走,还有,全村的人,都在花他的钱看病。小强说,爹给我说过,就算他死了,那个医疗保障的钱要继续给。让乡亲们放心,那个钱一直会有。我说,小强,求你个事,你爹的墓地在哪儿,让我去看看。小强说,我带你去。

路上,我问小强,你是不是一直在恨我,恨青良村?小强说,三个贼说,听到我父亲喊叫,他们准备跑,但没有看到有人来,他们就没有再跑。我说,怨我,你该恨我,怎么恨都不为过。小强说,可爹在梦里,一次次地告诉我,让我别恨你,别恨青良村的人。

在乌鲁木齐燕儿窝,看到了冯双才的墓碑。我跪下了,说,兄弟,我对不起你,我们全村人都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原谅青良村。说完了这句话,我站了起来,一下子,身子轻了许多。

回到家,我对大光说,找个人来写村史,把你双才叔写进去。还有,那个小楼,别再荒着了,收拾好了,弄成纪念馆,让全村人去看。请小强回来住,我去请,还有他的弟弟妹妹,都请回来。他们生长在青良村,永远是青良村的人。

我在村口喊了一声,说冯双才的孩子要回来了。一百多个老头站了出来,跟着我,在冯双才的庄园里干了三天,把它变成了一个花园。我去请的。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十个老头,非要跟我一块去。

三个孩子都回来了。那天,全村人都出来了,站在路两边,从村口站到了村委会(多大的领导到青良村来,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整整一个月,青良村像过节,热闹得不行。三个孩子没有自己做过饭。排了一个表,挨家挨户请着吃。没有排上的,不愿意,找我,找大光提意见。

这天晚上,月亮还是一样好。站在小楼上,看另一座小楼。不由得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晚上。还是同一件事,终于敢把头抬起,面对冯双才了。我看到冯双才朝我走过来,笑着对我说,好久不见你,真的很想你啊。我说,是我不好,本来我们是可以一起慢慢变老,一道度过晚年的,可我一时被恶念迷了心窍,铸成了一个人生大错,让你早早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对不起你……

责任编辑:孙伟

猜你喜欢
小楼小强村长
小楼一夜听春雨等
原因
为什么蟑螂叫“打不死的小强”?
丢羊
我喜欢你,不只是习惯
我喜欢你,不只是习惯
一叠钞票
不计算比大小
小强爬行记
气急败坏 山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