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在时间里的戏

2018-07-04 11:38李新文
西部 2018年3期
关键词:阳光

李新文

还是大年初一,午后的阳光和鸟儿的叫声在空气中浮动,看得出慢条斯理的样子。阳光探头探脑地向我家的墙院走来,咯噔一下,跳过沟渠,爬上围墙,又顺势一溜落到院子里,而后把一个个颗粒撒开,分外耀眼。也许这些动作是无意识的,但院子左边那棵枣树却在阳光里站立着,吐着气儿,开始酝酿一个春天的花事。坐在枣树下,我同娘说着话,偶尔瞧一眼附近在建的高楼,突然发现它正伸长了耳朵在偷听。这模样,俨然新长的竹笋在偷听春天的事情。爹佝偻着背从高楼下拣来一抱柴火,走一步,抬头望一下,似在用他的目光丈量着楼房的高度,嘴角边还挂了一丝隐隐的笑。那笑,看似漫不经心,却不失一种年味。走进院子,把柴火往地下一放说,没其他的事,我就去看戏了。

在我们那儿,不管花鼓戏还是京剧,通通叫戏。我把嘴巴一努问,去哪里看戏?娘接过话头蹦跶出三个字:汴河街。忽然记起那儿有个岳舞台,宽敞明亮,并悬挂着一副“帝王将相戏非儿戏,妖狐鬼怪情是真情”的对联。一到年节,热烈的锣鼓声和长长短短的曲调准会在阳光里起落,牵引着人们的目光和脚步。只是转而一想,爹大半辈子为看戏的事没少挨娘的数落,但娘拿他没办法。我又问,走路还是搭车?不料爹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个蓝本本朝我一晃说,有了这个,还用走路吗?看得出他有点兴奋。对,是老年乘车证,至少乘市内公交车用不着花钱。我不再说话,爹哼着小曲儿上路了,走一步,阳光里的影子也移动一步。

倏然,我的脑子里闪出一个画面:汴河街,《清明上河图》一样铺在岳阳楼旁;西靠洞庭湖,东边是两大排相向而立的仿古建筑,太阳一照,将粉墙灰瓦、翘檐斗拱的格局衬托得画儿一样好看。南面呢,通向人声杂沓的闹市。悠长的老街,时新的铺面,以及岳舞戏台里传出的锣鼓声,成了不少人的向往。临行前,娘备了些好吃的,爹却只抓了把瓜子。他说,那儿啥都有卖的,说不定看完戏后还能到附近的茶楼里喝一壶清茶。娘睃了他一眼说:看把你美的……爹吸了口烟,咧开嘴,嘿嘿嘿地笑。

1970年代中叶,我老家“中门李”与远处的汴河街扯不上半毛钱关系。这是个老屋场,被大山包围着。放眼望去,入目的除了山、瓦屋、溪水,便是树木、田地、庄稼,还有由着性子奔跑的风。风,从东北方的豁口跑过来,一刹那把满山的柴草掀得“哧啦哧啦”响,而后掠过田垄,穿过树木,踏上我家的瓦屋,在凹凸不平的瓦楞上走上一遭后,又以一刻也不消停的进度,一直吹到我爹正挑着的要去地里种豆子的草木灰上。风憋足了劲儿,打着旋窝把草木灰一点点拎起,然后天女散花般地使劲撒开,只一下,弄得爹的眼睛、鼻孔、颈脖和胸口全是暗黑的灰尘,像个怪物。爹往脸上抹了一把,啪,吐出一团沫,也是暗黑的成分,一同吐出的还有响亮的骂声——杀千刀的风,发神经哪!抬头望天,却一片瓦蓝,蓝得像个巨大的圆盖,将这方水土牢牢罩住。无论怎么看,那时的村庄窝在大山里,一如足不出户的老人,它的扉页上写着贫困、落后、原始等几个黑色词眼,并在一点一点涂抹着日子的颜色。

那会儿,我们一家蜗在三间泥墙瓦屋里,除了床铺大柜、锅盆缸灶以及几只不太明亮的电灯外,连个黑白电视机也没有。家的概念,简单、粗略得形同戏台上的道具。很多年后,娘坐在墙院里的枣树下,边晒太阳边说,那叫啥日子呀!哪怕她不开口,那样的情形我也记得很清楚,像一种记忆的遗产存入了脑子。那时的日程的确排得满满的,为填饱一家大小的肚皮,我娘经常天不亮就起床,将早饭弄熟后焖在锅里,随便扒了碗饭,便扛上锄头挽着背篮出门了。她恨不得用根竹篙把太阳撑住,拼命在田地里刨食,那贴着大地劳作的情形,老让我想起爬在树根上觅食的壁虎。等太阳一出,便将这片天地罩得像个蒸笼。

更多时候,我看见爹用箩筐挑着谷子或红薯什么的,从很远的田地里一路晃回来,他牙齿咬着,嘴巴抿着,憋着一口气挪动脚步。那情形与河床上的纤夫没啥区别。顺着空气还能隐约感到他身上的骨头在响,恍若一个个日子发出的回音。显然,那吃力的神态告诉我,他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甚或看得见汗水在身上奔跑的速度。即使这样,暮色仍走在他的前头。这样的情景,倘若让唐朝诗人李绅撞上了,必然会发出另一番感慨。仿佛,生活的重轭是写在土地上的时间书。有时我又想,这样的日子到底哪天是个头呢?进而怀疑我爹的脊背就是被这样的重量给压弯的。可弄不懂的是,即便每天的日子让他汗水淋漓,即便每天的太阳把身上的肌肤晒得流油闪光,也没防碍他看戏的兴致。一到年节,不管哪里唱戏,路途多远,准会跑得比兔子还快,挤在人堆里过一把戏瘾,直到戏散场空才离开。尤其夏夜纳凉或树荫里歇息,总跟几个汉子坐在一块儿把戏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溅。兴趣来了,还敞开一副破嗓子唱几句,拉锯似的声音从喉咙里跑出来,在地坪上跳跃、旋转,把空气弄得左摇右晃,以至于娘说他们是一群疯子。

那时候我不知啥叫戏,更不明白戏里隐藏了什么,倒看见戏台上的演员把一张张脸涂得花花绿绿,水袖儿一甩一甩,唱腔拉得老长。那声音仿佛是从岁月里发出来的。只不过,从爹那里听来不少戏名,比如《杨四郎探母》《平贵会窑》《大破天门阵》什么的。爹说这些名字时,眼睛里闪出一种异样的光彩。可在我娘看来,这纯属不务正业,弄不好还会骂爹几句。

一到假期,我也把自己当作半个劳动力去干农活,砍柴或者放牛。麻石坡是村中最高的山梁,满山的树木长得密不透风,像在与季节一道排兵布阵。等爬到山顶一望,远处的城市若隐若现,像一抹好看的背景。可一转眼,涌动的柴草和泼洒的阳光又把我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恍惚间,人世的远与近,虚与实,美好的图画与现实的存在,拉开很大的距离。那天上午,我把柴刀砍得飞快,却不料把一窝野蜂也带了出来。黄拉拉的翅膀,黄中带黑的眼珠儿,锋利的针尖……一下映入瞳孔,吓得我直打哆嗦。刀,在手里不停地飞舞,发出刺眼的反光,但终于没挡住野蜂的袭击,一眨眼,我的额头和颈脖被黄蜂的针尖儿蜇伤,不一会儿便红肿起来,像长出几个大疮疱。我不知这样的遭遇是否形同戏文说的“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裹在疼痛里,我真想咒骂那些要命的黄蜂,又驟然觉得生活中除了劳累,还有不期而遇的苦难,似乎日子并不一帆风顺,夹杂着种种味道。

黑白背景下的村庄,无异于一页演算粮食的草稿。人们在这样的版图上拼命耕作,用脚步、汗水和大口的呼吸打理着一个个日子,以至于我认定我的将来也走不出这样的生活,甚至觉得太阳的力量过于强大,似乎把村庄里的生命浓缩成一个个晃动的黑点。据说阳光是一种场,能看见许多事物行动的轨迹,不知是不是真的。《圣经》上说,上帝创造人类后,觉得还要有阳光,于是便有了阳光。我不知背负阳光在土地上艰辛劳作是否成为人类永远的主题。也许这一点,只能归入宗教和哲学。可谁也不承想,四十年后的今天,这偌大的土地上竟蒙太奇似地换了镜头:一夜之间,被划入大开发的范围——那天上午,一台台挖掘机铆足了力气从东北方的豁口走过来,一齐开向村后的山脉,而后把巨大的掀板朝泥土里奋力一拱,又向上一扬,轰轰隆隆的声音震得阳光洒落一地。天空下,沉睡了千年的山峦在挖掘机的吼声里,露出或黄或红的土坷垃,一张一歙地喘着大气。不用说,那是岁月深处散发出的气息,俨如另一种形式的家谱。不到半年,一条沟通城市乡村的公路呈现出来,将以往爬山过岭累得一身是汗的苦景翻了过去。它的出现,让不少村人惊讶得屏住呼吸或张开嘴巴,甚或怀疑目光的可见度。看得分明的,卻是那些长年趴在泥土里的根系也改变了生长的方向:被请到道路两侧作了风景,或者被移到花带里延续着季节的梦想。这种改变,显然是树木花草没想到的,它们先前总寂寞地长,寂寞地谢。现在,当作一道景致被人传阅,成为一种城市的生命。树挪死,人挪活。想想,这话还真有点可疑。

大马路竣工的那天早上,爹挑着满满一担蔬菜去了十里地开外的菜市场,一会儿工夫又打了回转。进门时的第一句话说,路好走多了,快多了,挑一担东西在路上走,像在修行。“修行”是个轻松的词,就像庙宇里的和尚诵经打坐或书生吟咏诗句。看来,他对这路很满意。你想,慢悠悠地踏过去,又慢悠悠地踏回来,把时间和心情都放慢了,像换了个人。后来,听我爹说,村庄里破天荒地唱了三天三夜大戏,一时间锣鼓喧天,爆竹齐鸣,戏台前满是黑压压的人。可惜,这个场景我没看见,更没见到爹痴痴入迷的样子。料想,欢乐的锣鼓与起伏的唱腔,准会在眼下的土地上哗哗流淌,成为时间里的影像。

我不知村庄里发生的变化是不是也在上演一场大戏。如果是,无疑时代充当了主角,而我爹还有不少村人自然是一个个亲历者或见证者。一转眼,高铁站起来了,在蓝天下耸立着,成为远近瞩目的地标。尽管我的乡人只能一次次仰视,哪怕不能贸然走进去站一站或坐一坐,但想象得出,他们的脸上定然交织着从未有过的喜悦,成为人前人后的谈资。有一次,爹在电话里告诉我,现在很少有人把我老家喊作“中门李”了。我问那喊啥,他说喊“东站”。电话那头回答得响亮、干脆,出人意料。他还说,时下不少人千方百计来此落户,也想闻一下新鲜的气息……这让我骤然觉得,尽管名字只是个符号,但从这样的变化里同样能窥见事物变化的痕迹。这不单是地理意义上的,还有精神上的。不变的却是月儿,照例从东边升起,不知不觉间将它的光芒一洒,便把周遭的物象照得分明,呈现出辽阔的状态。只是,先前的山风与夜莺的啼叫已被来来往往的车影所取代,车笛与月光、人影和脚步融为一种时尚的节律。月光铺满天空的夏夜,我娘还有不少村人会从各个门槛出发,沿着崭新的公路徐徐溜达,丈量着一个月夜的长度。走在路上,他们啥也不想,让漫散的风吹动裤管,让目光打量着夜色和夜幕下的景物,倏忽间,他们的脚步和时间变得慢起来。马路两侧的路灯散发出的光芒交织着,把远远近近的树木、路面、房子照得通明,也把一个个人的心魂照亮。在这样的月光下晃荡,恍若浮在梦里。劳作了大半辈子的庄稼人,得了前所未有的清闲,仿佛不是先前的那些人了。

一晃,我离开老家很多年,干着一些与农业无关的事情,并凭着先前磨出的韧劲一直坚持到现在,还打算继续下去。一次回家小住,刚吃过晚饭,爹便兴冲冲地说到高铁站看一下吧。那一瞬,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抑制不住的欣喜。不用说,这是一个农民从心底里发出的兴奋,说不定当初车站动土时的那一刻,他的眼角里流出一抹热泪,打湿了苍桑的面颊。车站耸在天空下,与季节一个高度。忽而,不远处一辆动车匆匆而来,一闪而过,快得像一阵风。爹的目光被白晃晃的影子拉得很长,半晌才收回来。那种快,让他惊讶得合不拢嘴,老半天才丢出一句话:咯才快嘞!那一刻,我看出了他的心思,下意识觉得他亏欠自己太多,活到七十多岁,绝大部分时间靠两只脚走路,走过了数不清的霜花和雨雪。也猜测得出,他只想在有生之年去看一下外面的世界。第二天一早,我买了两张去长沙的高铁票,半个小时后又折回来。爹说,太快了,太快了,一眨眼就到了长沙,坐在车上跟屋里一样,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忍不住发笑,笑他少见多怪。转而又想,觉得他说了真话。事物在变,你能说不同时间踏入一条河流还是先前的感觉吗?

不出几年,我的村庄只剩下十分之一,许多田地、房屋、山林、树木被大开发的路径覆盖。远远看去,村子像一叶泊在大河岸边的孤舟。或许,这样的孤舟必然在时间的缝隙里消失,被一种新的生命取代。顺着阳光朝大路上走,能看见不少熟悉的山名坡名桥名被制成一个个标牌挂在道路两侧的电线杆上,这种由形式到内容上的改变,对我来说,无异于一种浓烈的乡愁或化入心魂的牵挂。恍惚间,故乡被浓缩成一张张高挂着的名片。而在爹眼里,却弥漫出奇怪的喜悦。他的土地正以超出想象的速度冒出一栋又一栋高大的房子,密集得像一个个春笋。那种高,似乎超出了长天的静穆和大地的慈悲,成为一种新的走向。那是时尚生活小区。小区内,有电梯房、复式楼,还有设计新潮的别墅。这些物象,将我的故乡衬托得气象不凡。爹佝偻着背在高楼间晃动,这里走走那儿瞄瞄,兴趣来了,还用满是茧子的手在墙壁上摸一下或贴着大理石闻一会儿它的气味,那种动作和神态兴奋得像个孩子。好在,我家的老屋以及屋前的那块地仍趴在天底下,吐着先前的气息,只是如今不种谷子了。种啥?种瓜菜。一有空,爹在地里忙活,锄锄地,浇浇水,或施一下肥。这些动作,像在休闲,又证明他仍在日子里活着,活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味道。此时,阳光、菜地和爹,已然成了故乡的代名词。瓜菜长得劲头很足,吃不完的拿到街上卖,换些零花钱。吃着鲜嫩的菜蔬,仿佛一下回到了先前的时光。听说时光有两个指向,一头通往过去,一头指向现在与将来。我不知将来会怎样,但眼下的故乡正在深刻变化着,变得让我认不出原先的样子。有人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时间在延续着,爹的生命也延续着。在这种缓慢的时间里,他除了种菜,便是看戏。

透过年节的气味,我把目光伸得很长,似能看见爹坐在汴河街的岳舞台前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着戏曲的样子。或许,要不了多久,我家院子里的枣树也会开出一树繁花,成为故乡春天的表达。

责任编辑: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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