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明亮》:爱情与艺术的同一

⊙张 丽［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 北京 100089］

米·列·加斯帕罗夫（М.Л.Ãàñïàðîâ,1935—2005)是俄罗斯著名的文艺学家、研究古希腊文学及俄罗斯诗歌的历史学家、掌握古斯拉夫语的翻译家、文学理论家、文韵学家，俄罗斯科学院院士。加斯帕罗夫主要是研究诗歌，学术造诣甚高，其研究著作被奉为经典之作。其代表作之一是《俄国诗歌概论：格律学，韵律学，韵脚，诗节学》（î÷åðêèñòîðèèðóññêîãîñòèõà. ìåòðèêà，ðèòìèêà，ðèôìà，ñòðîôèêà，1984），该著作以统计学的方法，从韵律、韵脚等方面细致分析了从17世纪至当代俄国诗歌韵律组织的发展和演变，以探讨诗歌的韵律和意义之间的关系。如在分析涅克拉索夫和费特时期（1840—1880），加斯帕罗夫指出，这一时期诗歌格律有十个基本的特点，如“使用浪漫主义的五步抑扬格，多表现风景（经常是夜景）、爱情的主题和对生活道路及死亡的思考”，这一特点在费特的诗歌中亦有所体现。笔者依据加斯帕罗夫的诗歌理论，对费特的诗歌进行分析，以说明其诗歌的语音、修辞、形象三个层面的特点。

阿·阿·费特（А.А.Фет,1820—1892）是俄罗斯著名的抒情诗人之一，是“唯美派”（又称“纯艺术派”）的代表人物。俄国文学中的唯美主义，主要表现在文学理论与诗歌两大方面，前者以德鲁日宁、鲍特金、安年科夫为代表的“三巨头”，他们共同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美学原则，极力追求形式美；后者主要以费特、迈科夫、波隆斯基为代表，他们所追求的美是与大自然、爱情等紧密相连，具有较为深刻的道德内涵和细腻的情感色彩。费特在长达五十年的创作生涯中，抒情诗多达八百余首。自然、爱情、艺术是其诗歌的主旋律。“作为抒情诗人，他不注重描写完整的画面和个性鲜明的形象”，而是善于捕捉自然界和情感世界微妙的瞬息变化，运用富有音乐性的诗语加以表达，如注意词的音响，利用语音和词的重复来增加诗歌的韵律美。

抒情诗是诗人表达自我情感的一种文学形式，其创作与诗人本人的经历密切相关。一次费特到朋友家中参加音乐晚会，第一次见到已嫁为人妇的塔齐雅娜（Татьяна Андреевна Берс）。她是一位著名的歌唱家，在晚会上献唱，诗人被其歌声深深吸引，这是第一次见面。

《夜晚明亮》《Сияла ночь》一诗创作于1877年，就在这一年，费特再次遇到了这位歌声优美的歌者，诗人写下此诗，以表达自己对音乐的喜爱，对爱情的渴望。原诗和译文如下：

Сияла ночь. Луной был полон сад. Лежали 夜晚明亮，花园里洒满了月光。

Лучи унашихногв гостиной безогней. 银辉落在脚旁，客厅没有电灯。

Рояль был весь раскрыт, и струны в нем дрожали, 钢琴依然敞开，琴索仍在颤动，

Как и сердца у нас за песнию твоей. 就像我们的心仍追随你的歌声。

Ты пела до зари, в слезах изнемогая, 你唱到黎明，疲惫，满面泪水，

Что ты одна — любовь, что нет любви иной, 只有你懂得爱，爱得坚贞不移，

И так хотелось жить, чтоб, звука не роняя, 因此渴望生活，以便悄然无声，

Тебя любить, обнять и плакать над тобой. 爱慕你，拥抱你，且为你哭泣。

И много лет прошло, томительных и скучных, 痛苦无聊的岁月已经流逝多年，

И вот в иши ночной твой голос слышу вновь, 寂静的夜晚我又倾听你的歌声，

И веет, как тогда, во вздохах этих звучных, 你的歌声在空中荡漾依如从前，

Что ты одна— вся жизнь, что ты одна— любовь. 你就是全部生命，你就是爱情。

Что нетобид судьбы и сердцажгучей муки,没有屈辱，没有更凄惨的沉痛，

А жизни нет конца, и цели нет иной,生命没有了结，没有别的目的，

Как только веровать в рыдающие звуки,我唯独只信仰如泣如诉的歌声，

Тебя любить, обнять и плакать над тобой!爱慕你，拥抱你，且为你哭泣！

（谷雨译）

这首诗是以“独白”的形式，回忆爱情，回忆女主人公的歌声。这首诗乍一看，给人以凄凉、无奈之感，虽然费特对世界的看法是悲观的，他认为人生是悲惨的，但艺术是快乐的。所以，诗人将音乐视为信仰，认为歌声可以拯救痛苦的生活。那费特是如何以乐观的基调来表达爱情的呢？笔者将从语音层开始，依次进行详细的诗歌文本解读。

一、语音层

柴可夫斯基曾说：“费特在其最美好的时刻，常常超越了诗歌的划定界限，大胆地迈步跨进了我们的领域……这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诗人，而是一个音乐家。”音乐性，是费特抒情诗歌重要的艺术特点之一，他运用多种手法来增强诗歌的音乐性，在语音层面具体体现在诗歌的韵律、声音两大方面。

从韵律层面来看，全诗由四小诗段（четырь сторофы）组成；这首诗韵律整齐，采用的都是六步抑扬格（6-стопный ямб），每四行诗为一诗段，每诗段都是交叉韵（рифмаперекрëстная）(абаб)，阴阳韵脚交叉（奇数行是阴韵，偶数行为阳韵），使全诗富有鲜明的节奏感与韵律美。加斯帕罗夫将费特的《夜晚明亮》一诗作为六步抑扬格使用的新范例，即浪漫诗的形式；他写道：“在1840至1880年间，哀诗并未完全消逝，这种形式在马伊科夫和费特的诗集中有所体现，更重要的这些诗歌通过韵律增强了浪漫元素，如‘夜晚明亮，花园里洒满了月光’，而这种浪漫诗可以看作是哀歌的变体，亦可称之为哀诗。”六步抑扬格常用于民歌、悲剧、哀诗、讽刺诗之中。哀诗，是俄国诗歌主要的体裁之一。“18世纪的哀诗与亚历山大诗体（六步抑扬格，每隔三音步有一停顿）有相似之处：用六步抑扬格写成的讽刺诗。”可见，哀诗用六步抑扬格写成在18世纪就已出现。《夜晚明亮》是哀诗与浪漫诗的融合，诗人哀叹的是逝去的爱情，但又以浪漫主义的激情抒发自己对音乐的热爱，艺术可以推动一切。

在声音方面，该诗的语音结构和音响表现手法具有特色，有助于理解诗歌的主旨。在第一诗段中，“ноно-он”与“ог-го-ог”的交替重复增强了诗歌的音响效果，与此同时，音响和音响相互作用，构成了诗歌的旋律性，特别体现响辅音“л”“н”“р”的重复同哩嗦音“с”带有重音“а”的结合，由这些音响组合成的词汇描写了大自然、月夜的主题，具体如下：

Сияланочь. Луной был полонсад. Леж и

Лучи унашихногв гостиной безогней.

从上述具体事例还可以看出，字母“я”出现的频率较高，如“сияла”“рояль”（明亮、钢琴）、“луной”“сияла”“полон”（月光的—光亮—充满），即夜晚明亮，洒满了月光，这是对外部环境的描写，钢琴是室内环境的细节，由此，组成了一幅日常生活的画面。

语音重叠是增强诗歌节奏感的重要手段，在该诗中既有元音重叠，如a-о-y；也有辅音的复现，如л-р。“元音重叠用在诗行之中，可以给诗行以一种流畅感”，并在音韵上将声与情完全融合。而诗中的辅音重叠“л”与艺术、爱情的主题密切相关，如“пела”——歌唱；“любовь”——爱情。第三和第四诗行中的“р”重复组成的词汇，体现了音乐的主题与心灵感受的融合，如“рояль”——钢琴、“струны”——琴索、“дрожали”——颤动、“сердца”——心，抒情主人公的心随着琴声而起伏。

诗中的首语重复，如第三诗段中连接词“И”的重复，一方面加强韵律的效果，构成声韵的和谐，赋予诗篇以循环往复的美；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强调名词 的 语 义 。“И много лет прошло … И вот в тиши ночной…И вееткак тогда…”岁月已流逝多年，交代了时间背景；寂静的夜晚，以静来衬托动（歌声）；歌声一如从前，强调对歌声的迷恋。

费特的诗歌通过韵律与韵脚的交错搭配、元音重复、辅音重复、首语重叠等声音手段，构成了诗歌的音韵美，给人以美的享受。在形式上，诗歌由四个诗段组成，但是“从内容上即主题思想来看，可以分为两大部分：前两个诗段为第一部分，是女主人公的第一次歌唱；三、四诗段是第二部分，即多年之后女主人公的第二次歌唱”。诗人被女主人公的歌声深深吸引，为此如痴如醉，“你就是全部的生命，你就是爱情”“爱慕你，拥抱你，且为你哭泣”。该诗的这种结构会令人想起普希金的诗歌《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两首诗歌都讲述了两次美好的相遇，不同的是普希金诗歌中描绘的是视觉，而费特这里是歌唱，即听觉。

二、修辞层——词汇和句法

俄国著名的学者布达科夫曾说：“修辞学是任何一种发达语言的灵魂。”修辞亦对于诗歌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修辞层主要包括词汇和句法两个方面，修饰语（эïèòåò）的运用是本诗修辞的表现手法之一，为了更好地说明这种手法的具体表现，笔者认为有必要列举形容词和名词的对应关系，具体如下：

痛苦无聊的——岁月 томительныеи скучные-ãîäû

悄然的——叹息 ɕaó÷íûå-âɕäîõè

凄惨的——沉痛 жгучая-мука

如泣如诉的——歌声 рыдающие-звуки；

“修饰语是指非寻常的、具有形象性和表现力的定语或状语”，痛苦无聊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表现出主人公生活的不悦；“ɕaó÷íûé”本义是洪亮的，但诗人有意与叹息一词进行搭配，造成了语义上的矛盾，实则是为了更突出面对生活主人公的无奈之情。“мука”一词本就带有痛苦的含义，与“凄惨的”一词搭配，更显出生活的不尽如人意；“рыдающие”号啕大哭的，与歌声一词搭配，可以看出主人公通过歌唱来排解忧愁，歌声中夹杂着酸楚之感。通过这一系列富有表现力色彩的词语搭配，对主人公的情绪的描写达到淋漓尽致的渲染。

拟人手法的手法是“把抽象的现象或概念当作具体的事物来描写，赋予其具体事物的行为或特征”。如诗中的“ëåæàëè”原意是躺着的意思，通常与表人或动物的词连用，在诗中则与月光的银辉搭配，赋予银辉拟人化的手法，增强了意象的动态感。

在句法层面，如语句重复 （эпифора）:“Тебя любить, обнять и плакать над тобой!”，“爱慕你，拥抱你，且为你哭泣”，这一重复的手法突出了诗人对艺术的热爱，并且结尾的这句运用了感叹句的形式，情感色彩进一步增强，能够调动读者的情绪，引起读者的共鸣。，“你就是全部生命，你就是爱情”，运用了句子并置的手法，强调言辞，显得更为有力，使情感得以更好的表现，即“你”就是我所爱之人，就是活着的动力，表达了诗人浓烈的爱意。

三、形象层

爱情主题在费特的抒情诗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他笔下的爱情是丰富多彩的，他认为爱情“永远是诗歌构思的种子和中心”。《夜晚明亮》一诗带有自传性色彩，诗中的女人公是以诗人遇见两次的塔齐雅娜（Татьяна Берс）为原型，描写她美妙的歌声让诗人陶醉不已。本文笔者从形象层方面，结合具体的实例分析诗歌的母题、意象，来说明费特笔下爱情主题与艺术主题的结合。

“夜”在俄罗斯诗人笔下是经常出现的意象之一，如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夜》、茨维塔耶娃的《我的大都市里一片黑夜》等等。费特亦是如此，其爱情诗常常和夜晚联系在一起，如《五月的夜》《又一个五月的夜》等。夜晚远离白昼的喧嚣，夜晚唤醒了大自然静谧的力量，是美丽而神秘的，爱情往往就在那时产生了。而在该诗中，“夜”既是风景描写，又具有逆喻的手法，即明亮的夜晚替代日常描写中漆黑的夜晚。所以，第一部分主要是风景描写，明亮的夜晚、洒满月光的花园。夜晚的景色具有交代背景的作用，寂静的夜与歌声，一静一动，以静衬动，为下文描写歌声做了铺垫。

费特曾在自传性短篇小说《仙人掌》(1881)中写道：“如果艺术与爱情（厄罗斯）相联系，那么音乐就是最直接的载体，使艺术更贴近于爱情。”音乐作为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形式之一，是艺术通向爱情的重要表达方式。在诗中“钢琴”这一意象，一是表示一种乐器，二是具有拟物化的特点，即指音乐涌上心头，即对人心灵具有一定的荡涤作用，激起人心里的涟漪。“琴索在颤动”，具有隐喻意义即“心在颤动”，相似的隐喻亦出现在费特的其他诗歌中如《И грудь дрожит от страсти неминучей》（“Знакомке с юга”，1854）。

“眼泪”发乎中而见于外，是人情感的外在表现。诗人为表达喜怒哀乐之情，往往借助眼泪表情达意。“费特作品中的眼泪——不是苍白无力的体现，而是充满了情感。”艺术通常与女人的美丽、爱情密切相关：歌声、音乐使人流出欣喜的眼泪。在该诗中，眼泪不是抒情主人公因生活的痛苦而流泪，而是当歌声使心灵产生共鸣时，表演者与听众似乎融为了一体，共同表明了一个母题：大哭——眼泪——哭泣：如泣如诉的歌声；她唱到筋疲力尽，满面泪水，他开始哭泣。但在歌者与听者之间，仍保持一段距离：他害怕打扰她的歌唱与生活，“因此渴望生活，以便悄然无声，爱慕你，拥抱你，且为你哭”。

“黎明”是费特笔下常出现的意象之一，如《低语，胆怯的呼吸》，“频频的亲吻，眼泪，黎明的霞光”等；黎明在这首诗中有隐喻意义：黎明是由晚上到白天的时间运动，是一天的开始，唱到黎明，象征着新的希望，崭新一天的到来。随着黎明的到来，主人公的情感逐渐增强，不知疲惫地唱到天亮。

“声音”“звук”在诗中译为歌声，与“голос”“вздох”共同体现了女主人公的歌声，由歌声传达了听众情感的变化，特别是抒情之“我”那种心灵的震撼、对爱情的期盼以及因产生共鸣而流泪的细腻情感。

从上述具体的形象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费特诗中的大自然、爱情、音乐，常常交相辉映，借景抒情，寓情于景，在大自然背景（明亮的夜晚、黎明）的衬托下抒发因歌声而带来的爱情喜悦。

通过从语音、修辞、形象三个层面的分析，笔者阐释了爱情与艺术的融合。诗中饱满充沛的情感，清新真挚的格调、诗节结构的匀称，和谐流畅的音韵，给人以鲜明的印象。诗人对所喜爱的主人公并未作任何外貌描写，而是整首诗都在描写她的歌声令其难以忘怀，甚至她的歌声可以使诗人忘记痛苦、悲惨的日子。所以，费特的爱情诗具有抽象性，往往只描写爱情本身，而不关注所爱之人的外貌，因为吸引他的是歌声，是艺术，音乐可以推动一切，拯救生活。突出了诗歌的中心主题是艺术的改造力量，音乐是生活的中心。音乐和爱情的自身价值都成了一种美的崇拜，即信仰。而爱情与艺术对于生活来说是用永恒的（生命没有了结），能够胜过痛苦无聊的岁月，生命、爱情因音乐的存在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