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家,看见世界,看见“我”
——论绘本《家》的叙述策略

2018-07-12 08:12彭应翃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文学系广州510006
名作欣赏 2018年15期
关键词:鸽子符号想象

⊙彭应翃[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文学系, 广州 510006]

《家》(Home)是美国绘本作家卡森·埃利斯(Carson Ellis,1975— )发表于2015年的作品,一经推出便广受好评。在此之前,卡森·埃利斯虽在业界已取得不俗成绩,但其成就主要在于为别人的故事绘制插图,其艺术创造的自足性尚有发展空间。《家》是她独立创作的初次尝试。2017年,她更凭借独著的科普绘本《这是什么》(Du lz Tak)获得美国最具权威且深具世界影响力的绘本大奖凯迪克奖(The Caldecott Medal)银奖。可以说,从《家》开始,卡森·埃利斯确立了其专属的绘本风格,《家》也令她完成了从依附于讲述者的插画家到独立讲述人的绘本作家的华丽蜕变。

以作者的身份独立讲述一个故事,这是卡森·埃利斯创作《家》的初衷,她也喜欢用“故事”一词界定这部作品。例如,谈及创作历程时,她提及“我努力构思自己认为有趣的故事中的点子和叙述(story ideas,narratives)”,“这个故事以‘家是乡间的一座房子’开篇”。可是,翻开《家》,读者的第一印象却极有可能是“故事”的缺失。在每一个跨页里,作者虽然紧扣主题地描绘了“家”的多种形态,却似乎并未讲述关于家的“故事”。例如,前五个跨页中的文字部分分别为:“家是乡间的一座房子”,“家也是一间公寓”,“有的家是船。有的家是棚屋”,“有的家是宫殿。有的是地下洞穴”,“或是鞋子”。与之相应的,是每个跨页中上述七种家各自独立的形态。这种叙述方式贯穿全书。也就是说,在《家》的整体架构中,仅存在构成要素之间的并列关系而缺乏因果关系,这便使其看似只是各色形象的简单罗列,而非包含曲折情节和内在意蕴的动人故事。那么,既然缺乏明确的情节链,作者为何仍用“故事”界定《家》?既然该书的构成方式如此简约而零散,为何我们掩卷之后,脑海中却并未留下破碎的印象,而是深觉它似乎蕴含了难以言明的无穷意味?

实际上,《家》并非缺乏故事性,而是以别样的方式叙述了隐含的故事。《家》也并非众多场景的简单叠加,而是在零散的叙述中建立了统一的架构。可以说,独树一帜的叙述策略赋予该书微妙、丰盈的韵味,成就了其经典性魅力。

一、想象的在场

首先,《家》虽然并未叙述明确在场的情节,却通过激发想象的方式调动了儿童读者编织故事的无限潜能。

初读此书,任何年龄层的读者都会发现其最重要的文本特质在于,极大限度地呈现了家的可能形态。从乡村的一座房子,到城里的一套公寓,从宫殿、城堡、茅屋、帐篷、帆船,到山洞、鸟窝、蜂巢、贝壳、蛛网,书中触及的具备居住功能的场所达三十二种之多。作者用极其细腻的笔触绘制了家在体积、形状、色彩、位置方面的丰富多样,却仅用极其简省的、千篇一律的文字陈述其各自属性。这种似乎刻意隐忍的简约性与图像细节丰厚的精致性相互作用,共同构成了一种叙事张力,召唤读者为那些静止的画面添加人物与情节,想象发生在各色家中的各自精彩的故事。

隐含的召唤结构首先存在于富有暗示性的文本要素中。例如,第二幅跨页的画面主体是一间色调暗沉的公寓,穿红色条纹衫的女孩坐在窗口,背向相邻窗台上嬉戏的猫咪。她的侧颜流露出沉思的神情,令读者难免猜测她究竟在为什么事情烦恼,而这个家的“公寓(apartment)”属性极易把此种想象引向她的孤独境遇。其次,问题式叙述也可激发读者寻根究底的兴致。例如第十个跨页包含了两个画面:第一,天高云淡、众鸟高飞的山崖,一间悬崖边的简陋屋舍;第二,众声喧哗的丛林,隐现在花丛中的一栋炊烟袅袅的房子,它的体积只相当于一只咖啡杯。画面中家的位置和体积的奇异性很容易引起读者的疑问,但“这是谁的家?”“这又是谁的?”更强化了这种疑问,呼唤读者赋予这奇异的家以奇异的居者和发生于其中的奇异情节。再次,以家的非现实性特质作为引出故事的有效方式。此种特质的来源包含几种类型:第一,日常想象,如月球人的家、海里的家、树洞里的家;第二,历史想象,如斯洛伐克公爵夫人的家、亚特兰蒂斯人的家;第三,文学经典想象,如东方宫殿、小人儿住的鞋子。建立在日常想象与历史想象基础上的家极大限度地拉开了与现实的距离,其自身的幻想性、传奇性本就是故事的重要构成。建立在文学想象基础上的家则由于其参照系统丰满的故事性而易于令文本叙述与潜藏在读者心中的人物、情节交织回响。如第四个跨页里,阿拉伯风格的宫殿中,悠闲地逗弄孔雀的女子、持刀侍卫、宫殿下面巨大洞穴里堆积如山的财宝、守卫者桌上的金币和“神灯”,这些都不难令读者想起《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而第五个跨页里,嬉戏的小人儿们不论男女老幼均以一只鞋子为家,这是否会令读者忆起玛丽·诺顿的经典童话《借东西的小人》中主人公住在鞋子里的那一段生命历程?所以,尽管传统意义上具有统一主题和连贯情节的故事在《家》中确实缺席,但是,每个跨页里不曾“明言”的隐含情节,却决定了阅读行为中想象的必然在场,从而保证了故事在审美接受过程中悄然生成。

由随时在场的想象所激发的故事会受到想象主体及其文化语境的制约,因而并没有固定的形态。此外,家的多样性更决定了不同的观感所刺激的想象也会朝不同的向度伸展,衍生出风格迥异的故事。例如,日本商人的家形状奇特、装饰简洁,与他相连的故事极可能简练、平易,又不乏惊人之处;北欧之神的家华丽宏伟、装饰繁多,他的故事或许也充满令人叹为观止的磅礴气象。所以,家的众多形态及其隐含的并不明确的故事指向,都为读者的想象提供了无限可能,从而令文本叙事在表面的简约背后蕴含了无限的丰富性。

二、符号与整一性

通过想象的激发,《家》潜在而丰富的故事性得以浮现,但是这种丰富若未被纳入一个稳定的参照系统,仍不免流于零散。可是实际上,读者在《家》的阅读过程中仍然能体验到一种整体性而非碎片式的散漫无序。那是因为虽然在文字层面,《家》的叙述简洁随意,但是在图画层面,它通过反复出现的符号建构了文本深层的、稳定的意指系统,将看似零乱的叙述整合成故事一般的清晰有序。

初读《家》,我们都不难发现构图中那些反复出现的形象,如飞翔的鸽子、晾晒的衣物、植物、咖啡杯等。从符号学层面而言,这些形象可被称为有一定意义指向性的符号。由于“言语可以定义为(重复出现的)符号的(各种)排列组合”,因而,这些符号的重复出现与排列便赋予叙事一种言语层面的独特而稳固的意义。所以,作者笔下各色各样的家虽有着大相径庭的面孔,却呈现出相似的表情,使叙述被纳入一个整体性的结构之中。这种整体性首先体现在那些具有稳定文化意义的符号上,鸽子这一形象是其典型代表。鸽子的出场是在叙述进入正题之前的标题页,画面的主体是一个鸟巢和一只起飞的鸽子。在此后的每一个跨页中,这只鸽子都以不同的姿态反复出现——飞翔的、停留的、嬉戏的、安睡的。它的体型有时比海鸥还要巨大,有时又如蜜蜂般娇小。它每次出现都展示了一种家的可能形态。在《圣经·旧约》中,洪水退去之后,诺亚从方舟上放出鸽子去寻找陆地以重新建立人类的安居之所。也就是说,在西方文化传统中,鸽子这一意象代表了人类最初的居处,它体现了人类对稳定居所和安宁生活的向往。于是,书中鸽子穿行于各色各样的家,便具有了统一的原型层面的意义,可以说,通过鸽子的飞行与停留,作者串联起的是整个人类共同怀有的对家的深深依恋。

此外,叙事的整体性还通过那些不具备固定文化意义的符号呈现出来,例如安静生长的植物、桌案上的咖啡杯、从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炊烟、绳子上晾晒的衣物等。这些符号本身在文化层面都没有稳定的指向,就个体层面而言,它们仅仅是家的构成要素。但有趣的是,从现实领域到幻想世界,作者的笔触虽然恣意驰骋,却仍然不断地用相似的元素构建各不相同的家,也就是说,令相同的符号在文本中反复出现。例如,那棵小巧玲珑的盆栽不仅出现在公寓女孩的窗台,它也在日本商人的窗口观望;船上人家和林中微型别墅的晾衣绳上晒着相同的红色条纹长袜,红色条纹也同是公寓女孩和一个鞋子中的小人上衣的颜色;几乎每一个跨页里都能见到炊烟,即使那是树洞里或者鞋子里的家;公寓中、旅行巴士上、杂乱的门廊上、林中别墅旁、俄罗斯老奶奶家里,还有月球人的床边,都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咖啡杯。这些符号的反复出现显然并不在于创作素材的匮乏,而是有意为之。植物、炊烟、晾晒的衣服、咖啡杯等符号的意义均与家的功能相关,它们都指向家给予人的舒适、温暖之感以及家于人所具有的呵护、守卫之功能。当它们首次出现时,其意指或许较为隐蔽,但是在复现的过程中,这种意义指向逐渐明朗清晰,也正是在复现的过程中,通过符号的遥相呼应,截然不同的家之间便建立起隐秘而稳固的联系,使文本表层碎片式的叙述聚合成富含统一性的整体。

这种由符号完成的整一性之最明显的体现是全书的倒数第二个场景—— 一位艺术家(作者本人)的工作室。仔细观察,我们会发现,这幅画中除绘画工具之外的所有细节——从墙上的挂饰,到室内的杂物,到书架搁板书桌的摆件——都在此前的场景中出现过。而这一切符号又都聚集在画面中心——具有统领全书功能的画布上的鸽子——周围。也就是说,这幅画是一张家的相关符号大集合。这一符号的集合正象征了表面分散的叙述实际指向的是本文凝练整一的内在蕴涵——不论身在何处、去往何方,家都是梦想真正的栖居地,是万物永恒的居所和归处。

三、建构内心空间

借由想象发掘故事性,通过符号复现完成整一性,这些都是《家》独特的叙事策略,但是这些策略还不足以说明它的全部魅力。在每个跨页中,我们眼中所见仅是各种以“家”这一形态出现的无生命客体,读到的文字也只是波澜不兴的陈述,但为何掩卷之后,内心仍会泛起温暖的涟漪?

那是因为“家”这一题材本身便不可能剥离情感的内质而独立存在。《家》不仅描绘了物理意义上的居住空间,更构建了与人类情感紧密相连的内心空间。

内心空间的建构主要体现为自我认知与发现。“在人的一生中,家宅总是排除偶然性,增加连续性。没有家宅,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存在。家宅在自然的风暴和人生的风暴中保卫着人。它既是身体又是灵魂。它是人类最早的世界。”这个世界尽管由砖石、水泥、茅草、木头等无生命的材料构建而成,却因为联结着居住于其中的生命个体的情感而充盈着情意。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指出,“每个简单的伟大形象都揭示了一种灵魂的状态。比起风景来,家宅更是一种‘灵魂的状态’。即使它的外表被改造,它还是表达着内心空间”。此处所言的“内心”与“灵魂”,实际上指的是怀想着家的“人”的内心与灵魂。正是人对安全的渴求铸就了家坚实稳固的特质,人对温暖的期盼赋予了家温柔亲厚的表情,人对纯真的怀恋造就了家优雅纯粹的气质,人对幸福的向往完成了家从容别致的风姿。在《家》的构图中,我们发现,作者同样极其关注人的存在。大多数场景都将那些在家里家外活动着的人作为构图的重要元素。即使在那些居住者缺席的跨页里,我们仍然能够意识到其潜藏的在场。例如,在老奶奶的家里,虽然并未出现房间的主人,可是桌上打开的报纸、炉灶上冒着热气的食物、从窗口望出去不远处的教堂,这些都强化了人的存在感。正是人的存在,令家不再是简单的物理意义上的场所,而成为展示人内心情感的空间。此书中这一幅幅家的肖像,展现的都是人内心中具有原型意义的情感,那便是人类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积淀心底的对家的依赖与眷恋。

对儿童读者来说,他们喜爱在阅读中寻找故事的乐趣,也乐于在阅读中收获情感的体验,获得关于美善、幸福、梦想的认知。《家》用想象的空间满足了孩子们对故事性的要求,也通过情感的空间与他们有限而率真的感性经验发生共鸣。所以,孩子们是在阅读《家》,其实也是在了解自己。

这种由外在的家而内化形成的自我认知在开篇与结尾处体现得尤其明显。全书的第一个跨页,即鸽子飞行的起点,仅仅是“乡间的一座房子”,而最后一个场景,仍然是这栋房子。不同在于,起点处的这栋房子无人在场且与读者距离较远,而在终点处,房子与读者的距离更为切近,因而其细节的呈现也更清晰,房子的主人——代表作者本人的艺术家——正站在窗口张望。所配文字为:“这是我的家。这是我。”这首尾呼应的场景及其细节上的差异一方面又一次体现了《家》结构上的整一性,此外更突出了其主题的深层蕴含。我们从懵懂的年纪出发,此后,每一次与现实或想象中家的接触都令我们对家、世界、自我的认知逐渐丰富和深入。在奔向世界的脚步中一次次地路过各色各样的家,在不知疲倦的旅程中尝试各种生活、品味各种情怀,而最终,走过万千山水,看遍万般风光,尝遍百转千回的喜乐悲欢,我们终于读懂了家——那个最初的世界,并且在其中发现了真正的自己。“你的家在哪儿?你在哪?”全书的叙述在进一步的开放式的追问中落幕,这也暗示着对内心空间的探索并未到达终点,正如画面中再度起飞不知去往何方的鸽子。应该说,《家》为我们提供了认知世界与自我的契机,《家》也使我们意识到不论外部世界还是内心空间都有更广阔的风景等待我们继续探索。

综上所述,卡森·埃利斯的绘本《家》虽然是儿童读物,其简约的构成形式却蕴含着复杂的叙述策略。从想象的激发,到情感的体验,再到自我的认知,通过整一性的内在架构,引导儿童理解家、热爱家、建构家,从而建构自我,这就是《家》的意义,而这种在简约中蕴蓄深刻的叙述策略亦是经典儿童文学应当具备的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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