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癫的悲剧

2018-07-12 08:12济南大学济南250022
名作欣赏 2018年15期
关键词:白痴公爵西亚

⊙黄 容[济南大学, 济南 250022]

《白痴》完成于1868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为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历年来,国内学者对《白痴》的关注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主题研究,主要有美的主题、爱的主题和受难的主题等等;二是人物形象分析,主要是挖掘梅什金公爵和纳斯塔西亚两个角色背后隐含的深意和象征;三是艺术手法的研究,即对《白痴》文本结构、情节和手法的探讨。而本文则通过对人物形象的分析,抓住“疯癫”这一贯穿全文的线索,探讨梅什金公爵、纳斯塔西亚和罗戈任三者身上的“疯癫”现象,并透过现象解剖本质,揭开造成主人公“疯癫”悲剧的深层原因。

一、《白痴》中疯癫的不同现象

欧洲文学史上曾涌现出不少“疯癫者”的形象,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堂吉诃德。但堂吉诃德的“疯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一种“被禁止的智慧”,而梅什金公爵也正是如此。因为从小患有“癫痫症”,公爵被人称为“白痴”;后来经过治疗,他的病情已经基本康复,但因为他真诚、诚实、坦率乃至天真的秉性,大家还是把他当白痴看待。然而,就像作者在原文所说:“这个‘白痴’有时却能快得惊人而又精细入微地理解一切,并且还能表达得有条有理。”在被问到“罗戈任愿不愿意娶纳斯塔西亚”的时候,公爵就一针见血地指出:“要说娶她,我以为罗戈任明天就能够这样做。可是,过一个星期也许就会杀死她。”所以,“白痴”这一称谓在梅诗金公爵身上有着双重意义,既是对他精神疾病的蔑称,又是对他大智若愚的一种隐喻。这种“大智”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越了理性的理解范围,获得了非理性的意味,因此才会遭到当时社会的排斥和误解。此外梅什金公爵的“疯癫”不仅仅是一种智慧,也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大善”,这种善与基督的“博爱”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即对一切人的爱与怜悯。小说中,因为可怜被全村人所抛弃的玛丽,公爵经常偷偷跑去帮助她;为了拯救纳斯塔西亚,公爵选择向她求婚;伊沃尔京将军生活落魄、爱酗酒,又喜欢自吹自擂,可是公爵从不轻视他,总是尽可能地满足他提出的要求等等。无怪乎作者在作家笔记中确切写道:梅什金公爵是“基督”。因此,梅诗金公爵身上的“疯癫”在本质上是纯洁的,也是崇高的,是对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和堕落的社会道德的一种讽刺,就像福柯所说:“基督并不仅仅让精神错乱者聚在自己的周围,而且他决定让自己在他们眼中成为一个疯人,通过自己的化身来体验人类所遭受的一切不幸。”

第二种疯癫形象的代表是纳斯塔西亚。这是一个不幸、饱受折磨而又聪明美丽的女人,她前半生几乎没有被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尊重过。这一残酷而无情的现实摧毁了纳斯塔西亚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迫使她一直怀疑和否定自身价值的存在,这个“不幸的女人深信她是世界上最堕落、最下贱的人……她无时无刻不在呐喊,说她不承认自己有罪,说她是人家的牺牲品,说她是色狼和歹徒的牺牲品……然而……她在良心上相信她自己是……有罪的”。正因为如此,纳斯塔西亚才一直认为自己和梅什金公爵的结婚是自私的、可耻的,只会给公爵带去痛苦和灾难。在她收到公爵的第一次求婚时,她便用尖酸刻薄的语气喊道:“‘他哪能成亲呀,他自己还要找个保姆呢……注意了,公爵,你的未婚妻收下了钱,因为她是一个放荡的女人,而你居然想娶她!你哭什么呢?你感到痛苦,是吗?依我看,你应该笑嘛。’纳斯塔西亚继续说道,可是她自己也有两颗明亮的泪珠挂在腮帮上。”这一细节生动地暗示了人物内心的矛盾和痛苦。毫无疑问,纳斯塔西亚深爱着公爵,但这种热烈的爱却受到她潜意识的抵触。在她看来,娶自己这样一个做过别人情妇的女人是可耻的,她既然爱着公爵,就更不能让公爵蒙羞。正是囿于这种两难的选择,纳斯塔西亚才会变得歇斯底里、喜怒无常,可以说,纳斯塔西亚的“疯癫”是饱受社会压迫和摧残的结果;但另一方面,这种“疯癫”也是纳斯塔西亚内心情感的反抗,这种情感在遭受外界的刺激之下幻化成一种“激情”,在这里“激情不再简单地是疯癫的重大原因之一,而是成为疯癫发生的基础”。

最后一种疯癫的形象代表是罗戈任,一种“绝望情欲”的疯癫。在这种“疯癫”里没有理性的影子,只有非理性的欲望在横冲直撞。小说中的罗戈任是一个真正因爱痴狂的人,为了表达对纳斯塔西亚的爱意,他冒着被父亲打死的危险用七千九百卢布给纳斯塔西亚买了礼物,但是这种爱却同时暗含了卑鄙可耻的成分。比如,他准备了十万卢布自以为是地买下纳斯塔西亚的所有权;因为嫉妒梅什金公爵被纳斯塔西亚所爱,他不顾此前和公爵的情谊,想方设法杀死公爵。如此种种疯狂的举动,事实上已经将罗戈任扯进了“疯癫的包围”。“因爱得过度而失望的爱情,尤其是被死亡愚弄的爱情,别无出路,只有诉诸疯癫。”这种“疯癫”的内涵是复杂的,一方面,它来自于人性本身的“恶”,就像朱光潜先生所说:“人性中确实还残存着某种原始的野蛮残忍,某种本质上是自私和虐待狂性质的东西。”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当时扭曲的金钱社会对人性的“异化”,这种“异化”消解了理性与道德对人的束缚,激发了“非理性”欲望的生长。罗戈任出生于一个富商家庭,对物质有着强烈的执着,就像纳斯塔西亚对罗戈任的评价那样:“因为你事事贪欲,你会把一切感情变成欲望。”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罗戈任对纳斯塔西亚的爱情果然蜕变成疯狂而热烈的“欲望”。这种“欲望”使得罗戈任渐渐地无法接受纳斯塔西亚不在自己掌握的范围之内,变得猜忌和多疑;同时,因为纳斯塔西亚反复无常、几次答应嫁给他但又总是临阵逃脱,导致他的理智饱受折磨,完全失控,最后终于在自己的床上亲手杀死了这个自己一直深爱的女人。这种“绝望情欲的疯癫”就像福柯所说:“没有任何东西能使它回归真理或理性。它只能导致痛苦乃至死亡。”

二、疯癫掩盖下的真实

事实上,不仅梅什金公爵、纳斯塔西亚和罗戈任的身上存在着“疯癫”的身影,其他出场的人物也或多或少带着“疯癫”的现象。比如伊波利特的双重人格,尽管身患重病,他仍然尽力帮助一名失业的医生找到工作,但同时,他也因为嫉妒梅什金公爵被阿格拉亚所爱而千方百计破坏公爵的幸福;还有就是伊沃尔金将军,在被上流社会抛弃之后,无所事事,整日以酗酒和吹嘘麻痹自己,既可笑又可悲。因此笔者认为,没有对《白痴》中“疯癫”这一现象的深刻把握和思考,就难以了解作者真实的意图。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俄国19世纪最为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之一,对俄国的社会现实有着独到而深入的理解。《白痴》的创作时期,正是亚历山大二世在1861年进行农奴制改革后的几年。彼时欧洲的资本主义市场已经颇具规模,而作为资本主义先声的启蒙运动已经进行了将近两百年,可以说席卷了所有的欧洲国家,处于东欧的俄国也无法幸免。在作者生活的年代,以理性主义为核心的启蒙思想渗透进俄罗斯人的心灵。许多俄罗斯人对于这股潮流秉持全盘接受的态度,认为这是改造俄罗斯落后的社会现实最好的方法。然而,这股来自欧洲的轰轰烈烈的潮流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它也为俄罗斯带来了不少弊端。《白痴》作为这一时期的作品,当然也反映了这一时期扭曲的社会现实。

首先是金钱至上,唯利是图。小说中出现了两个对金钱和权势有着变态追求的人物,一个是列别杰夫,一个是加尼亚。列别杰夫是一个社会底层小丑的形象,为了巴结拥有巨大财富的罗戈任,他可以毫无尊严地在罗戈任面前“跳一星期舞”(俄国成语,意为“谄媚、拍马、取悦他人”)。可以说,为了金钱,列别杰夫可以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而另一个人物加尼亚,本身是一个大有前途的年轻人,但为了拿到七万五千卢布,他愿意违背自己的良心娶纳斯塔西亚为妻。在被纳斯塔西亚拒绝后,他又盯上了阿格拉娅,时时幻想着能一步登天。在他看来,“金钱的可鄙和可恨之处就在于它能制造才干,而且还将继续制造,直到世界末日”。其次是道德沦落,信仰缺失。历史上,俄罗斯是一个笃信东正教的民族,然而,以理性为核心的启蒙运动对宗教的世界观产生了强烈的冲击,迫使许多俄罗斯人丧失了宗教信仰,甚至成为欧洲各种思潮的传声筒。那些蜂拥而来的“资本主义”“自由主义”“虚无主义”等思潮塞满了年轻人的脑袋,伊波利特在坑骗梅什金公爵时口口声声嚷的那句“我们有权利!”就像一个莫大的笑话;同时,金钱的腐蚀作用也使得社会道德摇摇欲坠。小说中的大地主托茨基便是一个典型的无耻之徒。他借着收养的名义玩弄了无辜的纳斯塔西亚,在厌倦之后又逼着她嫁人,毫无道德可言。

然而,作者对俄国的现实社会的理解和刻画并不止于此,正如他在1868年12月给阿尼·迈科夫的信中所写:“我对现实和现实主义的理解与我们的现实主义作家和批判家完全不同。我的理想主义比他们的现实主义更为现实。”为何作者认定自己的“理想主义”比其他人的“现实主义更为现实”呢?这是因为作者不仅看到了金钱的罪恶和道德的堕落,更是看到了隐藏在这一表面背后的真相,即理性的异化,对秩序的极度迷恋和对人性的自然生命欲望的压制:“这种理性就是秩序、对肉体和道德的约束,群体的无形压力以及整齐划一的要求。”因此,对于本身便是含混、多义,并且不可掌控的非理性的训诫与惩罚便成了必要的手段。训诫与惩罚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压制,而在于使之同化、驯服,最终回归理性的秩序。《白痴》中,梅什金公爵的“疯癫”正是这一非理性的绝佳代表,因为从小生活在与正常社会隔绝的乡下,梅什金公爵沾染不到任何理性的污渍,如孩子般天真。但是,正如理性诞生于非理性之中,在梅什金公爵内心深处,他也渴望融入正常的社会,向阿格拉娅的求婚便暗示着他在潜意识之中向当时的理性臣服(尽管最终还是失败了)。另一次理性对非理性的训诫则发生在罗戈任身上。为了阻止自己杀死公爵,罗戈任与公爵交换了十字架并带着公爵去见他的母亲,希望凭着这种虔诚的信念可以熄灭自己的杀意。然而一切都是白费功夫,最终罗戈任还是敌不过自己内心情感的欲望,对公爵拔刀相向。

综上所述,《白痴》中的人物所具有的“疯癫”现象事实上寄托着深刻而丰富的意味。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在俄罗斯这种非常态社会现实面前,常规、正常的反抗方式已经难以起到有效的作用,局限于人的理性之上的描写更是肤浅的。因此,只有抓住“疯癫”这一非理性的现象,才能在既展现黑暗的社会对人性的泯灭的同时,又表达出受迫害者自身的反抗,最终达到一种独特的悲剧意味,引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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