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视域下知识与涵养的相关性
——《大宗师》“真人”与“真知”现代性之思

2018-07-12 08:12张颂豪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名作欣赏 2018年15期
关键词:惠施真知真人

⊙张颂豪[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庄子》对于何谓“真理”采用了分类、对比的论述方法,如“小知不及大知”(《逍遥游》),“知止其所不知,至矣”(《齐物论》),“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庚桑楚》),区别经验层面的知识,从外部对象转为人自身的存在。命题“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即是在这一大前提下展开,使得知识与涵养建构为两面一体的关系,不只是是非曲直的日常认知,为认知问题敞开具有包容性和多样性的哲学意义。本文拟围绕庄子联系“真人”与“真知”进行阐述的意图,谈谈把握庄子视域下认知论对指导当今人们追求各个现代学科“真知”的启示意义。

一、《庄子》“真人”与“真知”认知模式的内涵

《庄子》一书建构的知识论打破了现代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真知”,上升到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里哲学意义的“价值真理”。其中《大宗师》有一对子概念集中地讨论这两种不同类型认知的差异,在庄子那里,代表经验之知的“知之至”“知之盛”是不如“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的,原文出处为: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在庄子看来,达到了“知之至”“知之盛”仍旧“有所待”。这时人们的认识能力仍旧存有成心、小知,没有越出是非判断的层面。所以“有待之识”实现不了“无待”,是有问题、“有患”的,而“真知”不存在这样的局限。接着,庄子通过“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阐述“真知”,似乎隐藏一个条件,即要想投入真知,必须成为“真人”。学者李大华解读庄子的意思,认为“真人的含义要深于真知,可以用真人来界定真知,但真知只是真人的能力之一”①。那么,为什么庄子要用真人来界定真知呢?先看看各家关于这句话的解释:

有真人,而后天下之知皆得其真而不可乱。(郭象:《庄子注》)

夫圣人者,诚能冥真合道,忘我遗物,怀兹圣德,然后有此真知。是以混一真人而无患累。(成玄英:《〈郭象庄子注〉疏》)

必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此言有道者也。(林希逸:《南华真经口义》)

郭象认为“真人”拥有真知,天下因其功劳而不乱,有序可循。结合成玄英描写圣人得真知的解脱、自适状态以及林希逸对真人内涵下定义为有道者,可以推断他们认为真人与平常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已经闻道,超越了是非,维持天人之间的和谐关系,任运天道自然。《大宗师》论及“真人”,与郭象等注解家的解释互为重叠、补充,可以概括真人得道的总体特征:“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真人对待事情不违背少数,不逞能、盲目地索要成功,不故意迎合他人,只依照自己的本能做事,事情的结果无论好坏,他能保持不悲不喜。正由于采取这样的认知方式,所以真人“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物莫伤之,百毒不侵。真人融入得道的认知方式,使得主体“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成为天道的追随者,天与人不相胜。

除了《大宗师》,《田子方》《徐无鬼》《列御寇》等篇目的叙述,也概括了真人除拥有“真知”以外的几个人格品质:纯真素朴(“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见《刻意》)、超越生死(“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见《徐无鬼》)、公平客观(“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见《徐无鬼》)。庄子意在说明要拥有真人的品格才配得上真知,而成人就是体道,“体道”与“真知”二者相辅相成。所以要达到“真人”的境界,把握道的精髓,还得在“学”之外寻觅,经过“坐忘”“朝彻”“见独”的过程达到,衍生出以“神遇”的直觉方式。

以“神遇”的认知方式与人生、艺术相渗透,这时观物,不以概念分析,具有非理性的色彩和直觉主义的思想特征。《天地》篇里“象罔寻珠”的寓言,喻“道”的寻索与心智耳目声色无关。学者刘绍瑾在《庄子与中国美学》中指出:“庄子的‘见独’程序,状态和所达到的境界,与艺术直觉的程序、状态和境界几乎完全一致。”②庄子的“体道”使对象独立,如其本性地呈现面前,无关时间、空间等关系依据因果、先后的逻辑所树立的法则。因此,庄子的“直觉”体悟接近于一种审美的直觉。同时,庄子审美直觉中的纯艺术精神是从人生观中升华的结晶,兼具深沉的宇宙和人生内涵。

二、庄子批判名辩家“真知”论的深层渊源

相反,人们点滴积累的知识不属于真知,庄子如此明确地辨析两者高低之分,乃至无情批评小知,这些与人的生存状态无关的普遍、纯粹的知识、概念,源自他看到一般形式逻辑知识背后的徒劳无益,甚至欺瞒大众。庄子看到成心、小辩容易落入“名”的窠臼。战国时期的名家代表人物有惠施与公孙龙,《庄子》一书体现“名实之辩”的主要地方有庄子与惠施的辩论。《天下》篇里有对惠施的评论:“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意思是惠施这个人有学问,但讲的道理驳杂不知术,无利于道的流行,说出口的结论也以奇怪显才。为什么庄子对惠施的评价如此尖刻?我觉得里面牵涉庄子与惠子对于认知方式的看法发生抵牾。

《天下》里列举惠子关于逻辑学和“历物之意”的十个命题:“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谓之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这里从数量、面积、空间、时间等方面探讨事物是否有极限、始终,连环是否可解、天下是否有中央等辩题。惠子的基本观点是将差异合为同一,以至于惠子的论述总在同一性中畅通无阻地偷换概念。这就难怪庄子笑他“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天下》),“形与影竞走”(《天下》),以及“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德充符》)。如此看来,庄子的“齐物论”有别于惠子的同一性,他没有消解事物之间绝对的差异性,主张区别事物本身的相对性。从“道”的观点出发,归向于“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的“一”与言语是无关的,超越知识经验,落于生活的实处,追求外在事物的理。庄子讽刺惠施“终以善辩为名”,是言及越多反而遮蔽更多的“真理”,割裂名实之间的对应关系,同时,庄子在名实相符的基础上又不黏滞于此,而是有一个去向,目的是达到“无名无实”,也就是“物之虚”,在大化流行中返回万物完整的本质——道。

结合庄子《大宗篇》的命题“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庄子批判小知、成见囿于自我,以逻辑推理的运行模式界定、肢解活泼泼的真实世界,以求成为主宰一切的中心人物,违背了人们体悟“真知”、道的初衷。作为承载“道”的血肉之躯,更多的是向内求证自身的存在,与社会观念的偏见、科学知识的束缚保持一定的距离,确立个人的独立位置。至此,庄子肯定了“涵养”与“知识”的相关性,并突出“涵养”是“真理”敞开、绽放的助推器。

庄子将个体“涵养”的确立称为德,与儒家从社会精神及个人修养的关系理解道与德不同,出发点是自然精神方面。庄子的“德”可以看作是“道”的具体化,“德”分享“道”却不能与它同一,“德”使得生长的事物得到成长、蓄养,又不离其自身的个性,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据。如《徐无鬼》所言:“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所有万物包括人,皆依赖于“德”,离不开它的存在,作为我们客观醇正的法则,依据“德”调节自身,保持“正”的状态。《德充符》篇专门探讨德行,讲到有德之人,像兀者、恶人、支离等,并不是以“仁义”为内涵,而是超越是非、生死,忘记名利、毁誉的伤害,像平静的止水,客观公正照见万物与人的法则,维持德之和顺的状态。庄子的修养性情,最后与自然之天相联系,人们同于泰初,返还本始、初生。所以庄子讲求的“涵养”即“德”,是能在扰乱、困境后平静如水,保持自身纯洁、自然的本性。

三、庄子“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对于现代学科发展的启发意义

庄子告诉我们,一个人得到“真知”其实与自身德行有关,为我们打开了人品与学识另一重解释的阀门。显然,庄子的“真知”涵盖范畴更广,并非纯粹的自然科学知识,或者社会人文经验。“真知”以“心性”为源头,恰恰针对正统思想的虚伪、伪善而言,不拘泥于古典权威规划出来的唯一性,透露出不受物役、不受社会既定观念影响,保持身心自由的气息。这使得“涵养”为主,“真知”为辅,让“真知”提高生活质量,实现人存在的自由与自由的存在。有人会说,自然科学知识的拾得与人得道的“自由”状态无关,实则过于绝对。也有人会说,庄子注重心性修养的认知论似乎有着神秘主义的色彩,实则不然。

主体融入“道”的精神状态和审美的神韵相当吻合,在攀登科学研究的山峰,发现真知的过程中起到促进的作用。“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指出了“以美导真”的合理性,美的必定是真的。天体物理学家钱德拉塞卡说过:“我们有根据说,一个具有极强美学敏感性的科学家,他所提出的理论即使开始不那么真,但最终可能是真的。”③历史上门捷列夫发现的化学元素周期律和德国魏格纳的大陆漂移说也是基于美自身的和谐、对称性质,激发科学家克服研究困难的热情,窥到宇宙预定的和谐。科学的硕果终究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审美享受,此时产生出来的庄严感、神圣感与庄子描述的“真人”状态如出一辙,人与天相谐和,“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

再者,自然科学从希腊时期思辨性、形而上追求到现代学科的分科化、专业化、职业化、力量化的发展,愈加讲究技术化、实用性的功能。相对于纯粹数学表达事物的永恒秩序,现代自然科学更加重视实验的精确度,和技艺一样,是有确切目的,失去纯粹遵循自然的内在自由理性。英国物理学家狄拉克说:“使一个方程具有美感,比使它去符合实验更重要。”④庄子的命题“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对于20世纪自然科学变成“实用之术”起到矫正的作用,弥补自然科学与人文社科的裂痕。当科学成为第一生产力,支配整个社会生活的局面时,庄子“体道”与“涵养”相结合的认知方法,有利于让真回归美,实现美高于真;让自然科学的运动源泉回归自身内部,实现内在的自我演绎,自我展开,自己决定自己,自己证明自己,体现了和“道”相似的无目的性,独立不依以及使万物有其则,恢复了自然科学“无用”之用的一面。“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矣”,自然科学如果一味看重技术的实用功能,反而丧失求真知的归宿。此外,庄子还认同只有自由的人性,“真人”的诞生,才能产生自由的“真知”,包括自然科学。所以,自然科学不仅是一种被用来解决当今实际问题的手段,其本身就能展现和谐、秩序以及万物之美。科学家作为“人”的小宇宙与大宇宙对应着,在“以神遇”的审美之中,进入“美即是真”的境界,呼唤出自由科学的精神。

而人文学科与现实政治密切相连,庄子重视“真人”的命题偏向于让人们根据自性的需求而自发行为,社会得以自然形成自身的秩序,人们各安其所,才能互相和谐相处。在这里,庄子主张一种理想的复元古重构,赞同上古时代的社会形态,刻意谨慎地与人类文明保持一定的距离,针砭的对象既包括世俗高举的仁义,也有纵欲低劣的淫荒。顺着庄子“真人”内涵的人文价值逻辑链条,中国诞生、塑造出嵇康、陶渊明等一批文人,注重维护自我性情,率性而动,以人格的丰富多样性反作用于对象性的认知,推动人文学科的思想广度和应对生活不同状况的生命力量,使得人文学科不至于沦为单一思想的载体,进而规避贫瘠、蛮横的发展走向。

① 李大华:《自然与自由——庄子哲学研究》,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92页。

② 刘绍瑾:《庄子与中国美学》,岳麓书社2007年版,第34页。

③ 转引自钱德拉塞卡:《莎士比亚、牛顿和贝多芬——不同的创造模式》,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第69页。

④ 转引自吴国盛:《自由之巅:科学与艺术的相遇》,微信公众号美学散步文化沙龙,2015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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