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者与死者》中的暴力哲学与克洛夫特的自我救赎

2018-07-12 08:12张灵坡杭州师范大学杭州311121
名作欣赏 2018年15期
关键词:梅勒河山暴力

⊙张灵坡[杭州师范大学, 杭州 311121]

一、引言

诺曼·梅勒的《裸者与死者》被公认为是美国“二战”战争文学中里程碑式的杰作。作者运用传统的自然主义手法,描写了自然环境以及军旅生活的残酷,同时深入剖析了人物充满矛盾的内心,并暗示这种内心的矛盾正是救赎之路上的磕磕绊绊。与以往的美国战争小说不同,梅勒作品不再局限于某个个人,而是以军队为背景将焦点对准了“二战”后的美国社会。在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战争阴影依旧没有消失,冷战的恐怖气息接踵而至,美国政治也逐渐走向极权主义。20世纪40年代末,麦卡锡主义开始盛行,人们纷纷谨言慎行,人们生活在高压政治阴影下。梅勒对于整个时代勇气的缺失与大众的懦弱感到十分愤怒,认为美国民众曾经坚强、博学、热情且具有创造力,现在却保守压迫,陷入了中庸妥协的状态。

梅勒认为暴力既具有创造性又具有毁灭性。笔者认为,暴力虽然具有创造性,在极权主义统治下,暴力是人们反抗极权主义,获得自我精神回归的途径,但是单单依靠暴力的救赎是行不通的。国内外关于《裸者与死者》的研究极少涉及暴力问题,更多关注的是极权主义和人性冲突,力图从存在主义角度对人与人之间的行为关系进行解读,结果只是再次重复了前人研究。在《裸者与死者》中,梅勒创造了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暴力场景,学者刘帅一在其《试析〈裸者与死者〉中的暴力呈现》中以侦查士兵马丁内兹从死亡日军身上拔金牙为例,再用时光机结合马丁内兹的成长过程为例,阐释了其内心的复杂与矛盾,认为其行为让人反感却又似乎可以理解。从尸体口中暴力拔金牙的描写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马丁内兹内心的煎熬,但在得到金牙后却内疚与喜悦交织。内疚是对死者如此不敬,是对传统道德和主流价值的亵渎,喜悦是得到了有价值的金子。从前一直想当英雄士官的马丁内兹,此刻却沦落为从尸体上敲碎头颅拔金牙的无耻之徒,这种转变究其原因并不仅仅是其个人的内在因素,更因为整个军队暴力氛围对其人性的改变。刘帅一在其研究中更多关注的是暴力的毁灭性,对人性的负面影响,而学者徐贞则更多看到暴力的积极意义,在其《以暴力寻找伊甸园——论〈裸者与死者〉中的暴力哲学》中,徐贞运用美国文化与文学的暴力传统对小说主要人物之一——克洛夫特进行剖析,她认为克洛夫特并不是一个冷漠的施暴者,而是一个苦苦寻觅伊甸园回归之路的朝圣者。这种说法笔者是部分赞同的,梅勒式的暴力哲学认为尽管暴力极具毁灭性,却是“开辟成长道路的精神净化”。两位学者在自己的研究中从不同的角度对暴力的意义进行阐释,然而都过于片面化。暴力不应当仅仅认定为积极或者消极,它是两者的结合体,应将两个方面结合对人物进行研究。在克洛夫特五次与大山的对峙中,徐贞认为克洛夫特最终完成了自我重构,他开始学会思索生命的意义,这个浪子似乎在残酷战场的荒原中开始了自我救赎之路。可是他真正得到净化和救赎了吗?笔者认为克洛夫特在暴力式地征服穴河山的过程中并没有真正得到救赎,征服穴河山是失败的,他们并没有真正到达山顶,而且永远也不会到达山顶。

二、克洛夫特的暴力成因

暴力与人类生活和历史紧密相连。从人类出现以来断断续续的战争暴力,到如今校园暴力的出现,从低级的言语辱骂到精神暴力的摧残,暴力一直伴随着人类的发展历程。暴力在权威词典里被这样定义:“强制的力量;武力,或者特指国家的强制力量。”暴力集中体现在言行上对其他个体造成的肉体及精神伤害。本文论述的暴力具有特定的历史语境。法国著名革命者乔治·索列尔认为暴力避免文明世界走向荒芜。这种对暴力持有积极意义的观点非常具有争议性,但是在刚刚结束世纪大战,极权主义阴影笼罩下的美国社会也不无道理。

美国是一个有着崇尚暴力传统的国家。马克·吐温曾讽刺美国为“美利坚私刑国”(The United States of Lyncherdom)。无独有偶,20世纪60年代,一位年轻黑人指出,“暴力像樱桃酱馅饼一样,是美国的特产”。自从第一批英国移民在美洲大陆建立第一个殖民地开始,暴力便伴随着美国历史的发展进程。

书中人物克洛夫特便是这一暴力国度的“土生子”。他出生于美国西南部最大的州——得克萨斯。梅勒将其出生地安排在中西部的得克萨斯州极具深意,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克洛夫特的暴力成因。一方面,得克萨斯州部分领土是在西进运动中被占领。在美国早期边疆向西的推进中,偏远地区的法律建设没有及时跟进,加上执法人员的短缺和边疆居民法律意识的淡薄,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往往都通过暴力来解决。从小生活在得克萨斯州的克洛夫特也不可避免受到这种暴力文化的影响。另一方面,在美国南方,美国文化中这种把暴力和荣誉联系起来的传统显得更加突出,与北方相比,美国南方人更在意自己的“荣誉”被侵犯,如果自己受到侮辱就说明了自己的软弱,而恢复荣誉的最佳途径就是通过暴力行动,以牙还牙的方式把对手打败。

在美国南部的文化中,人们十分注重自身的荣誉,因此南方男性从小就被教育,要不惜一切代价捍卫自己的荣誉,小说人物克洛夫特从小也是被这样教育的,因此在克洛夫特心中暴力是维护个人荣誉最有效直接的方式。

除此之外,社会的因素也不容忽视,小说中提及克洛夫特生性阴晴不定冷漠无情的原因:“要说起来,原因还真不少。社会的腐败是一个原因……是个得克萨斯佬儿,又不信上帝,这些都是原因……或者因为他总是适应不了环境。”在进入20世纪后,西方工业化社会更是得到进一步的发展,美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一方面极大地增长了社会的财富,同时也导致了美国社会的腐败盛兴、道德沦丧、信仰破灭,传统的社会秩序遭到冲击。厦门大学杨仁敬教授认为,“这个时期,美国经济比较繁荣,科技发展,城乡变化大,物质条件明显改善,但精神危机加深了,旧的价值观、道德观和宗教观念信念瓦解了”。小说人物克洛夫特无法积极地适应这个工业化的社会,或者可以说他在这个现代化文明的污垢与嘈杂下感到窒息。他生平第一次杀人就是在国民警卫队的时候,那时利利波的油田里闹起了罢工,有一些工贼给打伤了,队长要求队员们朝天开枪来吓唬罢工的工人们,然而克洛夫特却把枪口朝下,瞄准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工人的胸膛,扣下了扳机。枪声淹没在排枪声里,那个工人倒了下去,克洛夫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兴奋,这是他捍卫自己荣誉的胜利,因为“纠察队员们冲着警卫队们嬉笑嘲骂,嚷嚷叫叫。咦,练兵操的!他们把童子军都请来啦。咱们只管冲过去。这帮家伙也是公司的狗腿子嘛。克洛夫特站在队伍里,不知不觉咬紧了嘴唇……王八操的这样骂我,我忍不下这口气!克洛夫特说”。

外人的嘲笑与辱骂,克洛夫特可以用暴力的方式进行反击,但是曾经与自己相依相偎、难舍难分的妻子都羞辱自己,并直言克洛夫特在性生活上的无能,从原先相爱时的“你行,你行,哎呀,你简直棒得像一部机器”的甜言蜜语到后来对克洛夫特当面的羞辱:“老实告诉你,这号事儿,你就是缺点能耐!”前后截然不同的回应,巨大的落差让克洛夫特心中感到茫然,继而是羞愤交加。此后的克洛夫特便如那头红毛牛一般到处横冲直撞,整日买醉,他的内心充满了憎恨,这种憎恨无法发泄,他转而去专门搞别人的老婆,可内心的憎恨非但得不到抚慰反而越发痛苦,带着这份痛苦,克洛夫特报名参加了军队,期望在军队中可以重新拾起自己的尊严。

三、克洛夫特的自我救赎与梅勒的暴力哲学

救赎在文学意义与宗教意义上存在一定程度的区别,不过二者之间有一个共同点,即帮助他人或自己摆脱逆境,避免心灵的痛苦与堕落,比较常见的是基督教中的赎罪。“二战”之后,欧洲主战场的国家经济发展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而美国由于远离战场中心,工业基础雄厚,经济得以在战后迅速发展。“二战”之后以美苏为首的两极格局开始形成,冷战渐渐拉开了帷幕,极权主义开始笼罩美国社会,在麦卡锡主义下,人们谨言慎行,生活在白色恐怖之中。在《裸者与死者》中,笔者所引用的救赎更多指的是摆脱“二战”后美国极权主义对人性禁锢的负面影响。

在安诺波佩岛上,士兵们成为巨大战争机器上的螺丝钉,个体意识的剥离使士兵陷入了自我身份认知的困境。在残酷的战场上,他们不再为人父母、子女或兄弟,不再拥有自由的权利,他们仅仅只是服从命令的棋子,成为战争的牺牲品。“我为什么存在”成了士兵们思考的问题,因而在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士兵通过对过去不断的回忆与国内书信往来艰难地维系着两个世界的连接,然而仅靠重复的回忆与不可预知的信件来保持自我意识的独立是远远不够的。笼罩在战争暴力下的士兵每天都必须与死亡相对抗,以暴制暴、弱肉强食是他们在战场上生存下去的丛林法则,他们既是战争暴力的受害者,也是战争中的施暴者,然而只有通过对他人的暴力才能使自己生存下去,暴力不仅成为他们活下去的“武器”,也成为克洛夫特期望获得自我救赎的途径。

在小说中,侦察排翻越穴河山便集中体现了暴力与自我救赎的关系。在克洛夫特五次与大山的对峙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于穴河山的执着,翻越穴河山成为克洛夫特内心的精神寄托。

第一次在船上眺望穴河山时,部队还没有登上小岛,穴河山就成了克洛夫特心中迫不及待要去征服的目标。“他恨不得爬上山去,站在顶峰,把这座顶天立地的大山踩在脚下,他心潮汹涌,感到又是肃然起敬,又是急不可耐,并且有一次体会到了他在汉奈西阵亡之后、在杀死日本俘虏时曾有过的那种奇异独特的美滋滋的感觉。”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当看到穴河山的雄伟的气势,克洛夫特联想到汉奈西阵亡以及枪杀日军俘虏后的内心快感,而小说中,在警卫队时,克洛夫特将枪口对准闹事的平民时也是这样的感受,这就让笔者感到十分的好奇与不解,但是回想到克洛夫特小时候和父亲打鹿的情节,这一切就又似乎合情合理,小时候打猎的教育让他深知,遇事绝不可犹豫。这是一种征服式的快感,征服穴河山的念想就这样出现在了克洛夫特的心中。

在他第二次眺望穴河山时,侦察排已经登陆上了小岛。“总觉得这座大山叫他不得安宁,像是老在那里向他招手,他仿佛所要追求的一个目标,其答案就在这个山上。多么高洁、多么威严的一座大山啊。”克洛夫特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威严壮丽的穴河山在此时成了克洛夫特心中的信仰与个人的尊严,这是他曾经失去的,而他所要追求的就在这个山上,所以他不惜一切想要到达山顶,重拾起他所失去的。然而他知道,部队才不会上山呢。尽管有些失落,克洛夫特的内心依然是想着可以去试一试,可是他没有办法,翻穴河山的意见,少尉侯恩是不会采纳的。“他像打量对手似的,抬头对穴河山看了半晌。此刻他连这山峰都恨透了,觉得那简直是自己的耻辱。”原先被穴河山雄伟气势所吸引的克洛夫此时却把穴河山看作自己的耻辱,因为少尉侯恩挡在了他决心攀登穴河山的道路之前,军队的等级体制里他无力改变少尉的决定,这让做事绝不犹豫的克洛夫特产生了极大的耻辱感,他的内心憋着一股怨气。不仅克洛夫特如此,连日高强度的行军,怨气早已弥漫在队伍中。在一次短暂休息中,克洛夫特为做担架汗流浃背,困难重重的侦查任务让克洛夫特十分发愁,可是罗斯和一群队员们却在那里逗鸟玩儿,这让克洛夫特火冒三丈,一怒之下他杀死了罗思的小鸟,这也成为矛盾爆发的导火索,积压已久的怒气终于在侦察排爆发了,士兵们群情激愤,将矛盾的发泄口指向了克洛夫特。少尉侯恩的介入让愈演愈烈的矛盾得以暂时平息,可是他竟然让克洛夫特对下级道歉,这让生性高傲的克洛夫特再次蒙羞,他心中的怨气更是增加了不少。在克洛夫特无法改变少尉侯恩决定让部队回撤的情况下,他不惜欺骗少尉并利用日军之手将其杀害,一石二鸟,既报了先前之仇,又使得自己重新掌权侦察排。

如果说前两次与穴河山的对峙中,征服穴河山还只是克洛夫特内心的念想,那么在少尉牺牲之后,征服穴河山就成了实质性的行动,当然要让部队就此翻越穴河山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克洛夫特再一次用部队的等级制度粗暴地压制了他们的反抗。在侦察排队员历尽艰辛爬过一座小山梁时,克洛夫特第三次眺望穴河山,“背后的穴河山像是活了,在他背上刺了一下……他暗暗起誓:他一定要爬上去”。此刻的他面临着侦察排队员的压力,不仅如此,就连他自己也累了,他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但是克洛夫特内心知道,他必须要带领他们上山,否则前面他对付侯恩的那招就理亏了,因为这是十足的反军行为,对于从小教育要维护自己荣誉的得克萨斯人克洛夫特来说是要不得的。虽然身心俱疲,但内心对于征服穴河山的欲望更加强烈,穴河山就像活了一样在向克洛夫特招手,之前闪过的犹豫让他如芒在背,深深地刺痛着他。克洛夫特不断驱赶着队员前进,暴力式的行军中队员罗斯最终掉下山崖,但杀死他的不仅是精疲力竭,战友们对他精神上的冷暴力才是最致命的。战友们对他不理解,辱骂他,甚至在他后脑勺上了一巴掌。这也印证了梅勒的暴力哲学观,暴力既具有创造性也具有毁灭性。懦弱的罗思最终走向了死亡,其小鸟的命运最终也成了他自己的命运,懦弱的人在充满暴力的环境中是无法保护自己的。

在第四次与穴河山交锋时,雷德与克洛夫特的矛盾最终爆发,雷德带头反抗要求下山返回海边,却最终孤立无援地在克洛夫特枪口的威胁下妥协了。雷德的失败重新让克洛夫特对于征服穴河山主峰信心满满,然而前面的道路依然十分的艰难与险峻。克洛夫特心底的恐惧也与日俱增,他生怕到不了山顶就得撒手认输,但他还是不惜最后精力,每匆匆歇息一下,他马上又会信心陡增。可是他最终还是到达不了山顶,一群黄蜂出乎意料地将所有人赶了下来。他知道,再让士兵们向山顶冲锋已经不可能了。他无可奈何地承认了这个事实。绝不认输的克洛夫特最终还是败给了大自然的力量,暴力式的征服并没有让他如愿以偿地征服穴河山,但这次的失败却让克洛夫特,这个生性暴力之人开始了重生。

最后一次眺望穴河山时,与第一次眺望穴河山时地点一样,都是在船上,然而心中对穴河山的印象却发生了奇妙的转变,从“看起来犹如一头奇大无比的灰色老象”变成了“那好比一头凛然不可侵犯的大象”。如此暴力的克洛夫特,在征服穴河山失败之后开始重新思考,从原先憎恨他身外的一切,到后来明白爬不上山顶并不是队友拖后腿,因为如果没有队友的做伴他是绝对去不了的。极权主义笼罩下人们的封闭、孤独与不信任感开始在这里融化。

这个得克萨斯的浪子开始回头思考一切,在威严纯净的穴河山下,“他不只是理解了自己,还理解了很多,理解了人生”。孤独的克洛夫特渐渐地打破了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见,开始参与侦察排队友有一句没一句的俏皮话中。从克洛夫特的转变我们可以看到梅勒的暴力哲学的意义。

四、结语

决心征服穴河上的克洛夫特似乎找到了救赎之路的希望,然而暴力式的单枪匹马的征服却让他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克洛夫特幻想着可以登上山顶,但一群黄蜂的出现出人意料地将他们赶下了山,就好似在侦察排的登录小岛之前看到的景象,“令人销魂荡魄的小岛啊,简直就是《圣经》上红酒翠树、金沙铺地的国土!……他们恍惚看到了他们所一向憧憬的光明,看到了他们所一向追求的欢乐”。但幻境是长不了的,它消失之后便是恐怖与死亡的气息。穴河山虽然没有被克洛夫特征服,但是从侧面肯定了个体对于人性尊严的追求。个体意识的回归,封闭感、孤独感的消解让读者看到了极权主义笼罩下人们得到救赎的可能,征服穴河山的失败也标志着暴力式的寻求自我救赎与净化之路是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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