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字》中的人格三重探析
——自我、本我、超我

2018-07-12 08:12秦勇青杭州师范大学杭州311121
名作欣赏 2018年15期
关键词:霍桑红字梅斯

⊙秦勇青[杭州师范大学, 杭州 311121]

引言

弗洛伊德开创性地将临床心理学的精神分析疗法应用到文本分析,将人物的心理人格结构和社会行为理论化。在弗洛伊德看来,人格结构是一个动态的能量转换过程,主要包括本我、自我、超我,三者相互牵制。在正常状态下,这三个部分是统一的,三方处于一个能量平衡的状态。当这三者失去平衡发生冲突时,即导致精神病和人格异常(朱立元,45)。弗洛伊德认为拥有健康人格的人凤毛麟角,大多数人物身上都存在着“人体三重结构”失衡的病态特征,正如在《红字》中,丁梅斯代尔、齐灵沃斯的人格结构都呈现出的一种失衡的病态机理。在笔者看来,与其说是小说人物的人格充满矛盾,不如说是霍桑本人在人性与宗教道德的反抗与屈服中挣扎。一方面他想打破宗教的藩篱,另一方面又无法摆脱自身的宗教传统,霍桑一直在这种挣扎中努力寻找既符合道德规范,又充满人性的生活。《红字》虽以17世纪发生在北美殖民地的爱情故事为切入点,但霍桑探索的却是人们在触犯以清教教义为核心的文化传统之后将如何进行自我道德救赎,正如亨利·詹姆斯评述说:“就霍桑的艺术想象而言,海斯特与丁梅斯代尔这两个人热恋相爱的事实尚属一般兴趣,真正吸引他的是在随后漫长的岁月中两个人的道德光景。”(童明,103)所谓道德,无非是霍桑借助支配超我的“道德原则”对奉行“快乐原则”的本我所施加的社会惩罚。

一、本我支配下的人格裂变

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一书中提出了“人格三重结构”学说,即本我、自我、超我三种心理发展状态。本我(Id)处于大脑的最底层,“是最原始的、与生俱来的、无意识的结构部分。它由遗传的本能(性本能)和欲望组成,肉体是它的能量来源”(张传开、章忠民,135)。根据弗洛伊德的“冰山理论”(弗洛伊德曾把人的大脑比作大海里的冰山),本我是没于海水中的硕大无比的主体部分,致使人们在无意识状态下,不受任何外界影响,遵循着“快乐原则”来进行社会行为。

《红字》中,通过报复他人来满足自身欲望、以折磨他人为乐的齐灵渥斯像是从牢笼逃出的恶魔,释放本性,完全从“快乐原则”出发,将自己内心扭曲的满足感凌驾于他人的痛苦之上。曾几何时,齐灵渥斯也是一个期待爱情和家庭温暖、博学多才的学者形象,但是与海丝特年龄上的差距使他不能满足海丝特的生理需求,这也是让齐灵渥斯无比痛苦却又无可奈何之处。于是他潜心钻研书本,希望能够和海丝特产生多一点的共鸣。出于对感情的珍惜、对家庭的渴望,齐灵渥斯也希望“从僻静的书房里走出来,在炉火的火光中和婚后她的微笑中坐下享一享家庭之乐。需要用这种微笑温暖自己,以便驱除他那学者心中长时间独自钻研书本的凉意”(余士雄译,128。以下所有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译本,不再另注)。但是在他失踪两年,满心欢喜地回来准备和海丝特团聚之时,却发现妻子“背叛”了他们的婚姻,长期潜伏在其内心深处的压抑化作报复的冲动瞬间膨胀开来。而当他确定德高望重的牧师就是自己妻子通奸的对象时,“那简直可以说是欣喜若狂了,其程度光是面容和眼睛都不足以表现的,因此整个丑陋的身子都来帮忙了,不禁手舞足蹈起来,用这种过分的动作来表达他那喜悦的心情”。复仇的欲望已经占据了齐灵渥斯的灵魂,当无法在海丝特的爱中获得快乐时,他选择用恨来慰藉自己,用“一种本能的满足可以代替另一种本能的满足”(车文博,164)。在窥探到牧师隐藏的惊天秘密后,他就像拿到了一面“令牌”,这种对别人命运的主宰让他获得无限的快感,就像“一口充满了沸腾着兴奋剂的大锅,各种激情、冲动、欲望充斥其间”(赵炎秋,55)。齐灵渥斯不断地在精神和心理上摧残、迫害着丁梅斯代尔,情感完全吞噬了他的理智,本我的无意识范畴已完全占据主导,只管满足自己那已经畸形的心理,没有任何道德观念和价值伦理可言,三重人格比例已经严重失调。人格的裂变必然导致精神的混乱和失常,对牧师的折磨竟成为齐灵渥斯唯一的精神支柱,这般畸形的心理看似能够给他带来暂时的快乐,实则他的心灵才是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内心已经被仇恨掏空。因此牧师的离去导致了齐灵渥斯自我的坍塌和崩溃,“他的体力和精力,他的一切生命力和智力,似乎一下就垮了下来,而且垮得那么厉害,以至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枯槁了、萎缩了,几乎要从人们的眼中消失,就像一棵连根拔起的野草即将在太阳中干枯一般”。

二、自我层面挣扎后的身心解脱

自我(Ego)代表理性,它感受外界影响,满足本能需求,在本我和现实环境中间发挥协调作用,按照“现实原则”活动。按照弗洛伊德的“冰山理论”,自我相当于处于海平面的那一部分,“它随着海水的波动时而露出水面,时而没入水面”(朱立元,61),自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协调或压制人格结构中不被社会接受容忍的一面。

德高望重的牧师遇到海丝特之后,他“沦陷”了,他心中的“力比多”复活了,两个人冲破了社会和宗教的枷锁而结合。但这毕竟是与牧师的身份背道而驰的,深受多年的神性教育,丁梅斯代尔无法越过自己内心的道德约束,作为世人的表率,他把拯救千万教徒的灵魂当作自己毕生的事业,竭力用自己的社会身份压制内心欲望的火种燃烧,对他来说,对享乐主义的追求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在无意识与现实的矛盾中,在性欲与道德的冲突中,丁梅斯代尔只能通过惩罚自己来获得内心的救赎。他用血淋淋的鞭子抽打自己,绝食到手臂发抖,偷偷地在胸前佩戴红字“A”,都只是希望得到些许的慰藉,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奢望。因为“自我是意识的结构部分,是从本我中分化出来并得到发展的那一部分,他处于本我和外部世界之间,根据外部的需要而活动,它的心理能量大部分消耗在对本我的控制和压抑上”(张传开、章忠民,139),哪里有本我的冲动,尤其是那些不符合道德伦理的欲望,哪里就有自我的调解和压制。而丁梅斯代尔时常有一股本我的源泉尝试着从身体里喷涌出来,但是每次都要遭到来自理性的压制和现实的击打。夹在难以抑制的欲望和残酷的外部社会之间,丁梅斯代尔一直在冲动和理智、欲望和现实中苦苦挣扎,身体和心灵都处在崩溃的边缘,直到将自己的全部精力耗尽。

当时的新英格兰,占主流地位的仍是清教的严苛教义和禁欲主义,犯下重大过错的人要接受法律和宗教的双重惩罚,或者从某种程度上说清教的严酷统治就代表了当时的法律,触犯教规不仅会受到身体上的惩罚,更加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要遭到教徒的口诛笔伐。想到这些,丁梅斯代尔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触犯的是被列为罪状之首的“通奸罪”,自然要受到更加严厉的惩罚。畏于这样的社会制度,丁梅斯代尔只能将这不可告人的秘密隐藏心底,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然而,尊贵的牧师身份更是让他进退两难。丁梅斯代尔在布道和宣讲上的天赋和修行使得他注定要在牧师这条道路上飞黄腾达。作为荡涤灵魂的牧师,他向公众宣扬的一切却在自己这个环节出了错,他无法面对上帝和教民,只能在内心鞭挞自己。站在台上布道,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自信、振振有词,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和罪恶,但是又抵不过对海丝特那干柴烈火般的爱。他总是喜欢反省自己,然而这样的自我解剖为他赢得了更多的赞赏和掌声,但他就越觉得罪孽深重,这样的恶性循环反复交替。本我驱使着他走向海丝特,但是他又不想也不能辜负自己尊重多年的宗教对他的期待,想公开秘密却不忍放弃所受的爱戴,这般痛苦的挣扎和焦灼不安就如熊熊烈火将他包围,既不想坐以待毙又没有勇气突出重围。加上齐灵渥斯对他的精神迫害和心理摧残,牧师可以说是腹背受敌,齐灵渥斯越是窥探,他就越是小心翼翼,越是压制自己的欲望,越将自己隐藏起来,所受的煎熬也就越沉重。正如伊格尔顿所说:“自我是一种可怜的朝不保夕的实在,受到外部世界的打击和超我的严酷的惩罚,还受到本我(Id)贪得无厌的要求的折磨。”(伊格尔顿,190)丁梅斯代尔就处在这样的一种“朝不保夕”的状态之中,自我的挣扎已经让他的身心无法支撑,欲望的呼唤和道德的谴责正在把他撕裂,他再也承受不了在这样的双面夹缝中苟且偷生的生活,于是最后他选择大胆地公开隐藏多年的秘密。也许结局对海丝特和珠儿来说是一个悲剧,一家团聚的愿望最终还是无法实现;但是对丁梅斯代尔来说,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他再也不用戴着面具示人,再也不用在深夜里自我折磨,这一刻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在太阳下,这一刻他如释重负,也许这是他这么多年里最轻松的时刻。

三、超我升华后的完美天使

超我(Superego)是道德化的自我,是理想的自我,代表了社会伦理道德规范和要求,按照“至善原则”进行社会活动,强调社会影响大于个人快乐。超我由自我理想和良心或良知两部分构成,自我理想外在表现为一种道德标准,因为长时间的道德规范教育而使人产生一种向往;良心则内化为自我的约束力,意味着在违反社会道德以后自身心理产生的自我谴责和惩罚,并努力向着道德伦理宣扬的那一面靠拢,自觉地为了至善至美而奋斗。

海丝特的一生可以说是绚烂的,她经历了犯罪——赎罪——精神升华的心理路程,代表了一个本我——自我——超我的正常人格结构发展和升华的完美形象。在当时,海丝特像是社会的一个反叛者,她不顾宗教教义和道德约束,身上背着妻子的身份却仍然坚定地选择和牧师结合,在追求快乐和幸福的路上她比丁梅斯代尔更加坚定和勇敢,更能听从自己的内心。触碰了社会伦理底线的她必定不被社会大众所接受和容纳,她被惩罚佩戴象征着“通奸”和“耻辱”的红字“A”,她被社会中心所抛弃而被放逐到偏僻边缘之地。空间上的隔离反而让海丝特能够更好地思考,她没有像别人期待的那样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悔恨不已,反而更加坚信自己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这是上帝赋予每个人的自由,而这也是她和丁梅斯代尔最大的区别。被放逐期间,海丝特并没有浑浑噩噩地度日,仍然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努力地建立起自己的生活。她相信只要一心向善,上帝是会知道她的嘉言善行的。在海丝特离群索居的日子里,她不但勇敢面对旁人的冷言碎语,而且以博大的胸怀为身边的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她的柔爱之情如涌泉一般流向每一个确实需要得到它的人,永远不会阻滞,永远不会枯竭”。她用温暖感化了身边的每一个人。经历了丁梅斯代尔和齐灵渥斯的相继离去,珠儿长大结婚生子,海丝特放弃了眼前的享受而选择回到她被放逐的茅舍里住下,因为那间小茅舍是她重生的地方,在那儿她活得更踏实,人生也更加真实。她仍然像之前那样,只管付出不求回报,服务周邻,不掺杂任何功利性的目的。渐渐地,周围的人已经忘记了当初她被放逐到这儿的原因,或许人们只是不愿意再提起,因为现在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温暖的、散发着光芒的海丝特。曾经被公众引以为耻的经历却让她赢得了大家更多的信任,人们愿意向她倾诉并且相信经历过这般重大苦难的人能够给出有效的建议,而她也乐于为人们排忧解难。久而久之,海丝特已经不是人们茶余饭后嘲弄挖苦的对象了,她已经变成了为人们点亮明灯的“天使”(Angle)。这个时候的海丝特并不是完全磨灭了本我的存在,只是她将本我合理地释放,使本我和超我在自我的协调下达到了一种最理想的状态。在这样一个健康、平衡的人格结构下,海丝特最终塑造出了一个勇敢善良、乐于奉献的新的自我,在精神上升华到了超我的境界,天使的灵魂最终得到了慰藉,她让人性在合理的范围内实现了一次自由的翱翔。

结语

《红字》全篇围绕着几位主人公的人格矛盾和斗争而展开,深层次体现出了三重人格结构因素对人的社会行为产生的重要作用和影响。根据弗洛伊德的三重人格理论,本我虽然是强大的本能因素,但同时也要受到外部世界的打压和道德良知的谴责,自我和超我的自我审查不会任由本我肆意妄为,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本我经过自我的调解和压抑是可以升华到超我的境界的,三者既相互牵制又相互转化。三者的合理分配可以使人处于一个健康的精神状态,身心愉悦;而三者一旦失衡就会造成人心理的病态和主体的崩塌,合理的分配三者结构比例才能获得一个健康的生活状态。霍桑以几位主人公为中介,实则表达了自己内心的矛盾与挣扎。作为清教徒,维护宗教是他的使命和义务;而作为现实的、有血有肉的人,听从内心的安排才彰显了他做人的尊严。霍桑通过作品激起了对社会对人格系统中善与恶的大讨论,探讨了人的内心世界冲突,人与外部世界的矛盾,人的情感和理智的对抗,这些不仅为19世纪美国文学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野和领域,也为当下的人提供了一个值得思考的方向。霍桑在《红字》中竭力想寻找到的答案同样值得现代人去探索,即人如何去在无意识的本我欲望和普遍的社会伦理以及道德规范中找到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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