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误读影响论”中继承与创新的结合

2018-07-12 08:12孔令子杭州师范大学杭州311121
名作欣赏 2018年15期
关键词:前驱布鲁姆前人

⊙孔令子[杭州师范大学, 杭州 311121]

哈罗德·布鲁姆是美国当代著名的批评家、理论家,耶鲁学派的主要代表之一。哈罗德·布鲁姆继承了法国结构主义代表提出的互文性的文本理论,吸收了德·曼的“误读”论,提出自己关于诗学影响观点,即“诗学误读”理论,该理论曾在美国文学批评界引起巨大反响,布鲁姆也以其独特的理论建构和批评实践被誉为“西方传统中最有天赋、最有原创性和最有煽动性的一位文学批评家”。该理论中的关键词“误读”指的不是简单的错误理解,而是后人对于前人作品另辟蹊径的解释,布鲁姆在《误读图示》中概括道:“诗歌的影响——当这种影响涉及两位强劲有力度的、权威的诗人时——总是通过对以前一位诗人的误读而发生的,误读这种创造性的衔接、联系行为,确实是,并且必然是一种译解。”①需要注意的是,布鲁姆所强调的诗学影响是专指存在于强者诗人之间的影响,即势均力敌的诗人对彼此的影响,强者诗人是焦虑产生的基础,也是误读的前提,因为普通人只会将在阅读经典时产生的被支配的焦虑束之高阁。而强者诗人明白前驱诗人所拥有的优先权,了解前驱诗人所树立的“权威”,懂得无法挑战时间先后的自然秩序,这种现实与渴望创新产生矛盾,由此而产生了“焦虑”,因此在创作时有意地对前驱诗篇进行误读,不断建立“地地道道的诗人的自我”,超越前驱诗人,以此来打破时间先后造成的地位差异。这些强劲诗人的创作过程被布鲁姆概括总结为六种有效的修正方式,即克里纳门、苔瑟拉、克诺西斯、魔鬼化、阿斯克西斯、阿波弗里达斯。

克里纳门,即对于真正的诗的误读,也可以理解为“偏移”,诗人在阅读前驱诗人诗歌时感受了来自这些作品的制约和威胁,为了摆脱这种影响,诗人在前人作品的某一点上开始进行有意偏离,来显示自己的优势;苔瑟拉,取自古代祭祀的凭物,表示“续写和对偶”,指的是后起诗人用自己的诗词代替或者续写前作,以彰显前作不够深远。采用这两种方式的后起诗人显然深受前驱作品影响,无法摆脱,只能在保留前驱的基础上插入自己的一些星星点点的创新灵感,虽然有所创新,然而追本溯源,前驱诗人的独特性仍然占据主导。

克诺西斯,指粉碎他物的工具,类似于自我防卫机制,后起诗人放弃自我的灵感或者想象力,以求得断绝与前驱诗篇的联系。魔鬼化,指后起诗人坚持认为蕴含在前驱诗篇中的力量不属于前驱诗人,而是来自于时代或者超越前驱的某一领域的力量,以此抹杀前驱诗人的独特性和成就来突出自我。处于这两种修正比的后起诗人在应对前人影响时的焦虑已经达到了顶峰,他们宁愿以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方式来处理自我的灵感,也不愿意与前驱诗篇产生联系,无论是以克诺西斯的方式来迷惑他人,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还是魔鬼化中竭力抹杀前人成就上都显露出诗人过度反抗前驱经典,狭隘地追求展现自我,产生了自欺欺人的结果。

阿斯克西斯,是一种旨在达到孤独状态的自我净化作用的方式,不同于克诺西斯的完全放弃自我灵感,这里的诗人放弃一部分灵感,限制部分想象力,来达到自我净化,然后将自己与前人联系起来以阐述前人的局限性,如果克诺西斯与魔鬼化是诗人自欺欺人地遗忘忽视前驱的力量,那么阿斯克西斯就代表了诗人在意识到自己不自觉陷入魔鬼化而感到震惊之后,开始直面前人,与其斗争。

阿波弗里达斯,即“死者的回归”,源于雅典城邦典故中每年死人都要回到他们原先居住过的房子中居住。②这里代表后起诗人最终选择向前作敞开怀抱,看似淹没在了前人的光辉之中,然而当读者仔细阅读时就会猛然发现这时的诗人已经完成了创新,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后起诗人误读前人经典的不同方式,按照前后顺序也可以看作迟来诗人对于前驱诗篇不同阶段的误读和拥抱,展现了迟来诗人在进行创作中处理自我创新和经典记忆关系的心路历程,六种方式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首先是克里纳门和苔瑟拉。使用这两种修正方式进行误读的后起者深受前驱影响,不甘心因为出生较晚而屈居前人之下,他们有心进行独创,树立自己的权威特色,然而自我创新的能力还远远不够,只能在承认经典独创性的基础上,加入自己的一些创新;然而这些点点星光相较于前人经典太阳般的光辉还远远不够,赶超前人更是遥不可及。

第二阶段是克诺西斯和魔鬼化。这阶段的后起诗人在经历了前一段的屡屡碰壁,真正的强者诗人不愿意继续第一阶段中只能看作是对他人作品的精雕细琢的创作,这时急于树立自我的追求和稍逊于前人的独创力量产生了更加严重的矛盾冲突,后起诗人开始极力断绝与前人的关系或否认前人的成就,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创作,来展现自己的创新成就,然而在这种极端的态度下产生的作品显然是无法超越前人的。

第三阶段是阿斯克西斯和阿波弗里达斯。这时间段的诗人将前驱看作外在的自我,逐渐开始重拾自信,对于内在的自我抱有坚定的信念,同时他们发现内在的自我与外在的自我以及自然建立关系依然是可能的③,于是他们不断向内求索,然后将所得到的能量与外在的自我进行联系从而获得了巨大的升华,后起诗人终于与前驱诗人达到和解,形成了自我特色。虽然布鲁姆将后起诗人和前驱诗人的关系形容成俄狄浦斯式的父子间相互竞争的关系,然而从六种误读的修正方式的循序渐进之中可以看出,是后起诗人在接受前驱诗人影响并与前驱诗人不断斗争中创造力逐渐增强,自信心不断成长的过程。在不断的努力下,诗人的自我力量达到了足够强的程度使得其能够坦然面对承认前人的影响,也最终摆脱了影响的焦虑,成为新的经典。

布鲁姆以六种修正比方式展现了后起诗人在经典影响下不断努力创新最终树立自我的过程。在理论实践方面,因该理论对于互文性的强调较难直接运用到分析单个文本之中,布鲁姆“更加注重把‘误读即影响’的观点运用到诗歌批评和浪漫主义诗歌史的研究实践中去”④。通过分析乔叟、莎士比亚、弥尔顿对于后起诗人的影响,其中涉及了雪莱、狄金森、艾略特、哈特·克兰等人的作品,布鲁姆将自己的批评理论积极地付诸批评实践中,将误读理论具体化了。布鲁姆大量的文本批评实践中对于作品的评价很大程度上也是以作品中经典记忆与自我力量的紧密融合为标准。布鲁姆在《读诗的艺术》中说道:“诗的力量的定义之一是它把思想和记忆十分紧密地融合在一起。”⑤诗性的思考是属于诗人本身,理解做诗人的自我力量;而记忆则是来自于前人或者自己的更早的诗,可以理解为前驱经典。文学思想依赖于文学记忆,伟大的作品通常是后人的思想与前人的影响的融合。

后起诗人创新的文学思想以及自我力量的成长不可能无中生有,不论是在前人的压力下创新还是敞开怀抱拥抱前驱诗篇以展现特色,都必定需要植根于前驱经典。因此布鲁姆虽然反复证明前驱经典会造成后起诗人的焦虑和悲哀,却没有提出让后起诗人回避或者忽视前驱经典,相反,他认为文学记忆是诗的力量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真正的诗既能觉察到又能开发这些荒废掉的修辞,其语言历经岁月而成为比喻的财富,尽管对于一个传统中晚出现的人,它既是资源又是负担。⑥布鲁姆大量的诗学批评实践都是围绕着前驱诗人的语言对于后起诗人的影响,他大量研读强者诗人的作品,找出他们彼此作品间语言运用相互影响的蛛丝马迹,他还直接指出“英语诗歌修辞的秘密之一,可以说就是在词源上做文章”⑦。他认为斯宾塞是乔叟的传人,哈特·克兰的诗篇中回荡着斯宾塞的诗句;华兹华斯用典向弥尔顿回归;艾略特受到沃尔特·佩特的影响的同时,也使哈特·克兰难以抗拒。他们都是具有丰富性的诗人,成功塑造了自我,而他们的自我塑造也建立在前人影响的基础之上。前驱经典既是负担也是资源财富,能把过去鲜活的带进到现在的后起诗人才可能展现其过人之处,而想要从前驱诗篇中开发新的思想,诗人对于经典,对于经历岁月的语言的感受力,以及典故的把握一定要达到精深的程度。

莎士比亚的文学记忆来自马洛的戏剧的影响,莎士比亚创作的历史剧深受马洛影响,莎士比亚的《理查三世》在更大程度上是对于马洛的“不知不觉的回忆”,马洛创作了《马耳他的犹太人》,莎士比亚就在《威尼斯商人》中描绘了一个冷酷、恶毒的犹太商人夏洛克,他的《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甚至可以看作是对马洛作品的戏仿。但在诗学批评实践中,布鲁姆认为诗的伟大依靠比喻性的语言的神采和认知的力量,而莎士比亚最善于表现思想。⑧成熟期莎士比亚的思考战胜了马洛的影响,他的戏剧中带有巧妙讽喻的自我相认,展现出了其思想的光辉。布鲁姆虽然在文本批评实践中大量举例证明前驱诗人对于后人的影响,但并不否认后起诗人在这种影响下做出的创新,并且鼓励后起诗人发现自我:“在诗歌传统中有一种仁慈的精灵,它超越了影响造成的悲哀,尤其是新的诗人对留给自己去做的事情太少而感到恐惧。事实上,一切都尚待思考和歌唱,只要诗人能获得个人的声音。”⑨这样,布鲁姆就明确地阐释了诗性的光辉依赖于诗人自我的思想,获得自己的声音,树立强大的自我是后起诗人超越的关键。

创新是文学作品创作的精髓所在,“诗学误读”的目的也是实现超越前人,但是这超越必定是以经典的继承与内化为基础的,正如罗伯特·斯格勒斯所说:“如果没有理解,也就谈不上误解,如果不能正确理解,也就不能有意误解。”⑩布鲁姆所强调的创新也是植根于传统经典之中,他十分重视继承关系,他反对后现代语境中语言的消解,以及忽视传统的文本语言而着重关注文本中的政治、社会活动,因为这样会导致人们专注于阶级服务,从而不利于审美能力的培养,这种只关注语境而忽略语言审美的趋势会导致大众文化的泛滥,人们对于研读经典的耐心也会大大消减,而读者对于经典语篇的热忱和潜心阅读的耐心的减退不仅仅是对经典的侮辱和损害,读者自身思考能力的增长和审美能力的培养也会大受其害。布鲁姆对于这种忽视经典、缺少阅读的社会现象表达了他的无奈,“真正的阅读应当是一种私密而费时的过程”,“在我这一代人,细读还不会终止,但在以后几代人它肯定会消失”⑪。在人们追逐大众文化,忽略经典研读的当下,经典文本或许会淡出大众视野,蕴藏于其文本中的宝藏再无法启示后人。

布鲁姆“诗学误读”理论与批评实践向后起诗人展现了一个完整的创新之路:强劲的后起诗人热爱并潜心研读经典,发掘其历久弥新的语言宝藏,随着理解的加深,发觉自我创新的空间似乎十分狭小,在经典光辉的压力下,经历屈从经典,反抗经典,最终拥抱超越经典,站在经典的肩膀上,塑造自我特色,完成创新。这样一条道路也带给我们一些关于创作的启示:第一,后起诗人,应是强劲而有力量的诗人,这就要求诗人或者文学创作者,应该始终抱着一颗求取创新、建立自我的决心,无论是在创作的任何时期,诗人所做的努力都应当是为了自我力量的成长,其文学作品应追求审美高度而非迎合大众。第二,诗人应热爱并潜心细读经典,正如艾略特所说:“传统,不是逝去的,而是早已活着的。”⑫人们必须浸润其中,创作时才能将各种经验串联起来。⑬正如同样是后起诗人的浪漫主义时代的伟大诗人,他们最终是选择把经典看作是外在的自我,使其与内在自我联系起来,最终有所得。细读经典不可弃。第三,经典必定会影响后起之人,甚至在一定时间段内阻碍自我的展现,给诗人带来心理负担,但是从布鲁姆的六种修正方式,我们可以看出,这是后人成长的必经之路。在布鲁姆理论的指导以及众多强者诗人的前车之鉴下,我们可以适当减轻内心焦虑而专注于向经典汲取能量,培养自己的语言能力和认知能力,增强自己的自信,最终直面经典超越经典。布鲁姆之所以提出重视传统,坚持审美自主,是因为他处于美国社会大众文化冲击经典文学,消解主义泛滥的时代。当今中国社会同样面临网络快餐文化冲击经典文学,大众文化忽视传统,缺乏创新的问题,如此,布鲁姆的文学批评所展现的文学创新道路以及集成与创新的关系值得我们潜心地反思学习。

①〔美〕哈罗德·布鲁姆:《误读图示》,朱立元、陈克明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

②③ 〔美〕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徐文博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页,第135页。

④ 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46页。

⑤⑥⑦⑧⑨ 〔美〕哈罗德·布鲁姆:《读诗的艺术》,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14页。

⑪ 〔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与不朽作品》,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页。

⑫ 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8页。

⑬ 金永兵、陈曦:《文学经典的阐释与美国精神的建构——哈罗德·布鲁姆“文学经典”理论解析》,《北京大学学报》2011年(48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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