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战争题材影视作品主题的开放性
——以电影《狂怒》为例

2018-07-12 08:12张吉山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济南250100
名作欣赏 2018年15期
关键词:正义敌人战争

⊙张吉山[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济南 250100]

影片《狂怒》曾荣获2014年美国国家评论协会奖和第18届好莱坞电影奖,该片像美国其他战争影片一样,一次次逼真地深入到战争的漩涡之中,镀亮了美国人记忆中的“二战”勋章,塑造了个性鲜明的英雄形象和美军“正义之师、武威之师”的国家形象,是一部并未偏离美国国家主义的“主旋律”影片,但《狂怒》将战争作为一种非常态的文化现象和历史形态进行了极具穿透力的思想审视和颇富表现力的心理呈现,为战争文学主题如对待战争的态度、战争的正义性、战争中的英雄叙事等,开拓了更为开放的表达空间。

一、为何狂怒

作为隐含作者,作品主人公在战争中的情绪,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视为作者对待战争的态度。由作品人物情绪而氤氲开来的战争美学色彩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崇高。这种战争美学气质是通过弱小却代表正义与善良的我方与强大却代表反动与邪恶的敌人之间艰难困苦的抗争而焕发出来的,因为坚信“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和平必将取代战争”的历史发展逻辑,敌我搏杀的过程尽管曲折复杂、险象环生,但其结局必然为我方胜利、敌人失败,战争成为我方克服自身困难,获得勇气、信心与荣耀等革命体验的庄严领地,成为演绎英雄能征善战、指挥者运筹帷幄、革命领袖无往不胜的欢乐舞台,战场上到处弥漫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精神。

另一类是喜剧。虽然意识到战争带来的痛苦、挫败甚至死亡,但历史的必然要求蕴含在艰难实现的战争结局中,胜利而非毁灭的结局使所有的痛苦、挫败和死亡都变得风轻云淡,它所引发的不是怜悯与恐惧的悲剧性生存体验,而是通过对滑稽、愚蠢的敌人的嘲讽与轻蔑而实现的喜剧效果。“喜剧是对于比较坏的人的模仿,然而‘坏’不是指一切恶而言,而是指丑而言,其中一种是滑稽。滑稽的事物是某种错误或丑陋,不致引起痛苦与伤害。”敌人的“坏”不仅体现在他们的反动本质中,也体现在他们丑陋的外在形体和言行,生理缺陷、形象猥琐、脏话连篇、举止粗鄙成为敌人身份的特定符号。在喜剧气氛中,在肆意的快感和轻松的嘲弄中,战争的残酷性和反人类性便荡然无存,难觅踪迹。

与上述两种战争美学色彩不同,《狂怒》既不重在以战争胜利的结局凸显“我军”的崇高精神,也没有用漫画化的手法丑化敌人的方式营造喜剧气氛,对“狂怒”号上的五个人提出真正挑战的不是德军,甚至不是战争,而是每个人面对生命(包括美军的,也包括德军的)价值、面对生存(是舍生取义还是投降保命)意义的两难选择。这种选择引发“狂怒”号战士的感受是孤独、无助、恶心、恐惧、绝望和虚无,他们如同进入了“无物之阵”,找不到真正可以宣泄的对象和攻击的对手,这种近乎荒诞的复杂感受表现在情绪上,便是“狂怒”。

影片名字为“Fury”,“fury”意为愤怒、暴怒、狂暴,这是坦克的名字,也是该坦克成员情绪的写照。在你死我活的战争铁律面前,每个人都难以置身事外,孤独、无助、恶心、恐惧、绝望是战争中所有人的基本生存状态,狂怒的情绪宣泄背后,隐含了“狂怒”号将士们无法排遣的精神困境,他们以不同的方式体验到自己的真实存在,却因战争无法提供给他们可以依靠的现实力量,而不能实现对自己、敌人和未来的超越,冷酷的现实中找不到拯救他们的上帝的存在,这是战争带来的结果,也是他们“狂怒”的原因。

二、正义何在

战争是政治的载体,也是政治的延续,战争的正义性关乎政治的合法性。一旦战争的正义性得以正名,就可以以正义的名义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地动员和征用一切力量发动和进行战争,从而实现统治者的政治目的,这是战争与政治合谋的必然逻辑,也是战争双方共同采用的手段。我们当然承认战争有正义、非正义之分,但如果将关注的焦点过度聚集于此的话,战争就会成为历史所有意义的出发点和归宿地,战争就会成为历史的目的。

长期以来,国内许多文学作品尤其影视作品的主题仍然没有走出争论战争是否正义的园囿,(战争是否正义对作品主题来说当然是重要的)因为不证自明的正义性(尽管近现代历史上的中国历次战争几乎都具有争取民族解放、国家独立的正义性),战争作品往往表现为两种叙事倾向。一种是“狂欢化”叙事。在正义的灵旗指引下,夺取战争的最终胜利就是赶赴一场光荣无比而又令人欢畅的盛宴,其过程的艰难曲折最多是辉煌胜利的反衬和烘托,战争诗意、革命浪漫取代了血腥杀戮、悲惨死亡。在提出“狂欢化”诗学理论的巴赫金的故乡苏联,许多文学作品如《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等都有“狂欢化”的叙事手法。我国“十七年时期”的文学创作受苏联文学的影响很深,“文革”时期的“革命样板戏”更是将这种“狂欢化”叙事发展到了顶峰,余波所及,至今未除。

另一种叙事倾向为“污名化”叙事。“污名化叙事”是指,文学作品中“叙述者从自己一方的‘正义’伦理出发,把对方‘污名’为‘敌人’,或‘非正义’的一方,以便给这些‘敌人’的被屠杀留下‘正义’的理由,让读者得到‘杀而快之’的美感”。因为“我方”的正义和“敌人”的非正义,采用与敌人相当甚至远甚于敌人的暴力行为,就不仅是正当的,而且是必需的。“狂欢化”叙事与“污名化”叙事是同一战争文学观念的一体两面,既可以相互转化,又互为因果,二者都没有站在更高的维度去审视战争,审视战争所激发出的人类的兽性、人性与神性,透视战争带给人类的创痛和伤害,从而反思人类历史,观照人类未来。

《狂怒》中的五人小分队的每次对敌行动也都拥有充分的“正义”理由,同时,影片也没有回避复仇暴力的“审美性”。定点清除的街头巷战、短兵相接的坦克对攻战、子弹像潮水般地射向敌军的阻击战等等,都彰显了暴力带来的激情。然而,唐一次次“狂怒”之后总是陷入平静的沉思或痛苦的悔恨当中,欲哭无泪的沮丧、低沉的旋律、阴郁的画面总在刻意提醒观众与主人公一起,对他刚刚实施的暴力进行同步的质疑和思索,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抑制甚至消解了因正义而造成的“狂欢化”叙事色彩。

“理想是和平的,历史是残暴的。”对于造成残暴历史的残暴敌人,《狂怒》也没有简单地将其“污名化”,而是采用“隐匿化”的处理手法,让敌军的出现成为故事发展的背景,成为情节线索中隐伏的一环。不管战争的性质是否正义,对敌我的伤害却都是一样的,正义之上毕竟还有生命。“任何人都是一个人,都享有一种基本的、不可剥夺的生存权,优秀者有生存的权利,不优秀者也有生存的权利,他们享有平等的生存权。前者的权利绝没有逾越到可以剥夺后者的同样权利的地步。这就像那位军官在听到大学生的话之后所说:“这是天性、是自然。一个邪恶的人,即便犯了罪,可以诉诸法律经过一定程序去惩罚他,但不可以这样去杀害他。”“被某种思想或理论蛊惑的人们,容易以‘清除垃圾、废料’的名义从肉体上折磨或消灭另一些被认为无用、痴呆、堕落的人,或者另一些被认为是‘敌人’的人。”战场上铁血的丛林法则是容纳不下雍容繁缛的法律程序的,战争暴力的激情正在于折磨或消灭“敌人”的生命,古今中外的人类战争概莫能外,这是历史的真相。可贵的是,《狂怒》中不堪忍受燃烧之痛的美军士兵在自决之际仍然高呼“上帝”的名字,痛击敌人的“圣人”总是念念不忘“上帝”的圣谕……影片借助这些镜头告诉观众:战争之魔不可能通过战争来消除,正义之上还有生命,生命之上还有上帝,人类可以审判希特勒,拯救他的却只能是上帝。

三、谁是英雄

英雄形象的塑造是战争文学的中心任务之一,英雄的能征善战彰显了战争的正义性与合法性,英雄的光彩照人喻示着战争所带来的美好前景。“二战”之后,各国普遍采取历史文本化的方式,运用小说、影视等艺术形式为“二战”期间本国涌现出的战斗英雄塑像,以期通过他们缅怀逝去的先烈,激发爱国热情,鼓舞本国人民投入新时代的建设中。作为“二战”受害最严重的国家,我国的战争题材文学作品曾一度占据文坛主流,为塑造英雄形象曾经出现过“三突出”“三陪衬”的举国创作模式,所以,有学者认为“中国作家对战争中大量存在的暴力、血腥的回避,对英雄之外的大量普通个体命运和生命价值的忽视,这都是现代战争文化规范对作家主体制约的结果”。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斯皮尔伯格为代表的西方导演在影片中,往往借助普通士兵的心理体验,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追忆自己和战友的个体遭遇,将对战争本身的关注引向了对战争中“人”的关注,被遮蔽的个体生存却往往又反过来凸显了传统宏大叙事中所谓“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的虚假性、欺骗性。

《狂怒》也塑造了一群性格各异的战斗群像,与神化的英雄和虚化的英雄不同,从他们身上既可以看到战争的残酷,也可以看到人性的真实。唐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正面英雄,可他刚上战场时,竟被炮声吓得拉了一裤子。令人印象尤其深刻的是,诺曼在唐弥留之际,惊慌地说“我害怕”时,按神化英雄叙事原则,这本是唐慷慨陈词、从“人”升华为“神”的紧要关头,然而唐平静地说:“我也怕。”仅仅三个字,就将唐从观众期待视野中“神”的位置重新拉回了人间,让观众感受到了人性的温度和生命的温暖。

而诺曼的结局成为对“英雄”绝妙的反讽,他没有成为第二个唐,年轻的德国搜查兵也没有成为第二个诺曼,这是战争幸存者的幸运,也是人类良知未泯、人性尚存的回报。人类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代都不乏良善之人,但人类战争却从未停止过,仅仅依靠良知和人性并不能一劳永逸地消弭战争。鲁迅说:“仗自然是要打的,要打掉制造打仗机器的蚁冢,打掉毒害小儿的药饵,打掉陷没将来的阴谋:这才是人的战士的任务。”“人的战士”首先是“人”,他有普通人所共有的一切特征,有生之欲望、生之幸福的自由追求权利;然后才是“战士”,他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却又不是暴力泛滥的兽性主义者,他作战的目的在于揭破和消除战争背后的阴谋和罪恶。从这个意义上说,“狂怒”号上的五个人都属于鲁迅所说的“人的战士”,而不是中国传统战争美学规范中的英雄形象,也不是斯皮尔伯格用以消解宏大叙事的虚化英雄。

在此基础上,《狂怒》还在英雄们身上注入了宗教神性的光芒。《古老的十字架》《以赛亚书》、“洗礼”“拯救”“主”等宗教字眼在《狂怒》中频繁出现,以炮手“圣人”为焦点,影片围绕他展开了关于神性与战争关系的讨论与探求。“宗教可以恢复的是世代之间的连续性,把我们带回到生存困境面前,这些生存困境是人性和关怀他人的基础。”唐和诺曼这些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人的战士”比任何人都能更真切地体验到战争之罪、战争之恶所制造的生存困境,他们愿意或上天堂或下地狱,去聆听和传递上帝的圣谕,以自我牺牲的神性来警醒人类,来恢复人类世代之间的连续性。

影片结尾,“狂怒”号静静地停留在它曾誓死捍卫的十字路口,停战后的人们如流水般地从此走过,这个十字路口是人类无数次走过的歧路,歧路之后人类将重新走入正途,这个十字路口也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见证着人类曾经或将来所经受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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