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书翰杜诗研究

2018-07-24 01:13刘重喜
关键词:夔州杜诗黄庭坚

刘重喜

黄庭坚,生于北宋庆历五年(1045),卒于崇宁元年(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县)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为苏轼门下士,与张耒、晁补之、秦观合称“苏门四学士”,生前便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山谷诗宗法杜甫*脱脱:《宋史》卷四百四十四《黄庭坚传》:“庭坚学问文章,天成性得。陈师道谓其诗得法杜甫,学甫而不为者。善行、草书,楷法亦自成一家。”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110页。,元代方回倡“一祖三宗”之说,以杜甫“初祖”,以山谷为一宗*方回:《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六《清明》诗评语:“古今诗人,当以老杜(杜甫)、山谷(黄庭坚)、后山(陈师道)、简斋(陈与义)四家,为一祖三宗。” 李庆甲集评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149页。,开创“江西诗派”。山谷的书法亦独树一格,“善行、草书,楷法亦自成一家”*《宋史·黄庭坚传》,第13110页。,为“宋四家”之一。

继苏轼之后*见拙文《苏轼书翰杜诗叙录》,《古典文献研究》第二十辑下卷,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黄庭坚也书写过大量杜诗,除了尽书“东西两川夔州诗”“巴中”诗十首外,我们可以确证山谷书写过的杜诗有13首又2句,包括《寄贺兰铦》《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西郊》《别李义》《丹青引》《李潮八分小篆歌》《戏作花卿歌》《病后遇王倚饮赠歌》《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滟》《白帝》《柏学士茅屋》《江村》以及《宴戎州杨使君东楼》“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二句*黄庭坚《题所书杜子美小诗后》(《黄庭坚全集》,黄庭坚著,刘琳等校点,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693页)、《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黄庭坚全集》,第1406页)、《跋草书子美诗后》(《黄庭坚全集》第三册,第1642页)、《跋所书子美长韵后》(《黄庭坚全集》第三册,第1642页)、《跋所书老杜诗》(《黄庭坚全集》第四册,第2299页),皆为其本人所书杜诗之题跋,但可惜已不能确指为哪一首了。又据文献记载,宋魏了翁《跋程正伯家所藏山谷书杜少陵诗帖》(《鹤山题跋》卷三,卢圣辅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3年,第911页)、明吴宽《跋启南所藏山谷墨迹》(吴宽:《瓠翁家藏集》卷四十八,《四部丛刊》据上海涵芬楼藏明正德刊本影印本)、明张以宁《题雷子于县尹所藏山谷书杜诗后》(张以宁:《翠屏集》卷四,《四库全书》本)、清孙承泽《黄山谷草书杜诗》(孙承泽:《庚子消夏记》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57页)亦著录山谷所书杜诗,亦不知为何诗了。再有南宋赵与勤《赵兰坡所藏书画目录》著录“黄山谷书《醉中歌》《壮游诗》”(《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云烟过眼录》,第137页),但此《壮游》是否即杜甫诗,还不能确定。元王恽《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七十一《右军观鹅图》:“苏沧浪书多出怀素,山谷草圣本学才翁,如戎州所书《漫与》九诗,何啻青出于蓝,真超凡入圣笔也。”(《四部丛刊》初编本)今检《黄庭坚全集》未见《漫与》九诗,疑当为所书杜甫《绝句漫兴九首》,《杜甫全集校注》卷八《绝句漫兴九首》:“‘兴’,底本(《宋本杜工部集》)作‘与’。”(《杜甫全集校注》卷八,萧涤非主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2254页)。在宋代以降历代书法家中,山谷应该是书写杜诗最多的一位。本文将围绕山谷书翰杜诗在校勘、“尚意”书风和书杜背景等方面进行探讨。

一、杜诗书写与校勘

北宋初年,社会上兴起读杜热潮的同时也带来了杜诗校勘问题,王洙(997—1057)、王琪、裴煜、苏舜钦(1008—1048)、苏轼等人都为校勘杜诗异文付出过诸多努力。同样,生活于这一时期的黄庭坚,所书写的流传至今的杜诗文本——墨迹本《寄贺兰铦》以及《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西郊》《别李义》等三件拓本,对于我们校勘杜诗无疑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1.草书《寄贺兰铦》

黄君《黄庭坚书法全集》著录《杜甫贺兰铦诗帖》*黄君:《黄庭坚书法全集》第二册,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12年,第298~299页。又见《中国书法全集·黄庭坚卷》,刘正成主编,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01年,第203~204页。,释文:

朝野欢娱后,乾坤震荡中。相随万里日,总作白头翁。岁晚仍分袂,江边更转蓬。勿云俱居(此字衍,点去)异域,饮啄几回同。寄贺兰铦(末四字行书)

2.草书《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

《黄庭坚书法全集》著录《杜甫秦州杂诗帖(残)》*《黄庭坚书法全集》第三册,第574~575页。,释文:

度陇怯,浩荡及关愁。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

《杜甫全集校注》卷六《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校记》云:及,一作入。《校记》:“‘空’,宋本下有校语曰:‘一作通。’钱钞本同,余本无。”*《杜甫全集校注》卷六,第1406页。则此帖拓本“及”“空”二字可以作为校勘杜诗的参考。

3.草书《西郊》

《黄庭坚书法全集》著录《杜甫西郊诗卷帖(残)》*《黄庭坚书法全集》第三册,第576页。,释文:

时出碧鸡坊,西郊对草堂。市桥官柳细,(中缺文)题识药囊。无人兢来往,疏懒兴何长。

此帖与《杜甫全集校注》卷九《西郊》*《杜甫全集校注》卷九,第2093~2094页。对勘,异文颇多。《校记》:“‘减’,底本校语:‘晋作检。’钱钞本同;宋百家本、宋千家本、宋分门本、宋十注本、元千家本、元分类本校语中‘晋’作‘一’,宋分门本又冠以‘洙曰’二字;《英华》校语:‘集作检。’宋九家本正文作‘检’,校语:‘一作减。’又引赵云:‘检药囊,一本作减药囊,非是。’三蔡本正文作‘捡’,校语:‘捡,或作减,非是。’”则山谷书作“识”字,可并列为校例之一说。《校记》:“‘觉’,底本校语:‘一云竟,一云与。’钱钞本同。今按‘竟’疑‘兢’之误,三蔡本校语:‘觉,一作兢,或又作与。’《英华》校语:‘一作兢。’宋九家本正文作‘兢’,校语:‘一作与,一作觉。’宋百家本、宋十注本同。”此帖山谷书正作“兢”,与三蔡本、《文苑英华》本、《九家注》本同。另外,此帖“兴”字,《杜甫全集校注》本作“意”,无校记,则此字亦可并列为校例之一说。

4.草书《别李义》

《黄庭坚书法全集》著录《杜甫别李义诗帖》拓本*《黄庭坚书法全集》第三册,第577~581页。,释文:

(上缺)中外贵贱殊,余亦忝诸孙。丈人嗣三叶,之子白玉温。(中缺)人领宗卿,肃穆古制敦。先朝纳谏诤,直气横(中缺)清虑不喧。洗然过知己,谈论淮湖奔。忆昔初见时,小襦绣芳荪。长成忽会面,慰我久别魂。三峡春冬交,江山云雾昏。正宜且聚集,恨此当离樽。(下缺)

《杜甫全集校注》卷十八《别李义》*《杜甫全集校注》卷十八,第5379~5385页。,《校记》云:“余,赵本误作馀。”“温,二蔡本误作盘,今按注仍以‘温润如玉’为说,则原本不误。”“不,赵本作王。”则山谷所书“余”“温”“不”三字与底本同。《校记》又曰:“昔,宋百家本、宋分门本、宋十注本作惜,涉上偏旁而误。初,宋千家本、宋十注本、赵本误从示。”则此帖作“昔”,“初”字偏旁从“衣”,与底本同。《校记》:“襦,宋九家本、宋百家本、宋千家本、宋分门本、宋十注本、元分类本、赵本误从示。底本校语云:襦一作孺。钱钞本、宋十注本同;宋百家本、宋千家本、宋分门本、元千家本、元分类本冠以‘洙曰’二字;宋九家本、二蔡本、赵本无此校语。”此帖山谷书作“襦”,偏旁从“衣”,同底本。《校记》:“疾,二蔡本作病。”则此帖作“别”字。《校记》:“冬,宋分门本作夏。”此帖做“冬”,同底本。另外,此帖“过”字,历代杜集皆作“遇”,无异文,或为山谷草法,或为误书。

正如王琪所说“近世学者争言杜诗”,“人人购其亡逸”,因此出现了“讹缺”乃至“妄改而补之”等文字舛讹现象。至王洙,始以“家素蓄先唐旧集,及采秘府、名公之室,天下士人所有得者悉编次之,事具于记。于是杜诗无遗矣”。于宝元二年(1039)完成了编辑校勘工作。后来,又经王琪、何瑑、丁修、裴煜等人勘订,于仁宗嘉祐四年(1059)“遂镂于板,庶广其传”*以上引文见王琪《宋本杜工部集·后记》,张元济:《续古逸丛书·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成为传世杜集最早的刻本,号为“祖本”。嘉祐四年,山谷年方十五,正“游学淮南”,这个杜集刻本山谷应该是见到的。我们从以上山谷书于绍圣二年(1095)以后的这四首杜诗来看,它们与《宋本杜工部集》的校勘异文出入不大,也可以旁证这一点。这是其一。

其二,黄庭坚《与王观复书》云:“恐更须改定,乃可入石。”*《黄庭坚全集》第二册《与王观复》,第471页。按山谷这封书信是与王观复讨论其尽书杜甫东西两川夔州诗刻石之事,所谓“更须改定,乃可入石”,表明山谷对此郑重其事,包含有古人将经书文字刊刻入石为校勘定本之意*马衡《凡将斋金石丛稿》:“后汉熹平中,以五经文字驳异日多,诏诸儒正定之,刻石立于太学,俾后儒晚学有所取正,是为《熹平石经》。其意盖以展转写录,无从是正,特刊此以为定本,法甚善也。”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74~75页。,由此可以看到山谷对杜诗的推崇和对校勘问题的重视,这一点也是我们分析其书写杜诗与校勘杜诗关系时需要注意的。

二、“尚意”书风与杜诗书写

明代书法家董其昌(1555—1636)的名言“晋人书取韵,唐人书取法,宋人书取意”*《容台别集》卷二《书品》,《中国书法全集》第54卷《董其昌》,刘正成主编,北京:荣宝斋出版社,1992年,第286页。为后世书论家所认可,清初书法家王澍(1668—1743)《翰墨指南》云:“晋人书取韵,宋人书取意。”*《中国书画全书》第八册,第837页下。清梁巘(1710—1788)《评书帖》亦云:“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年,第575页。宋人“尚意”的书学理论和艺术实践的代表人物是苏轼和黄庭坚*参见曹宝麟《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第三章《北宋后期的书法(上)——“尚意”书风的勃兴》,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97~168页。,山谷所书四首杜诗的墨迹和拓片皆为草书,本节论述山谷“尚意”书风与其草书杜诗之关系。

山谷《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中介绍了自己学习草书的经过:

予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薮俗气不脱。晩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黄庭坚全集》第三册,第1406页。

山谷草书受怀素的影响最大,所谓“得苏才翁(舜元)、子美(舜钦)书观之”,我们知道怀素《自叙帖》首六行即为苏舜钦(子美)补书*米芾《书史》:“怀素《自叙》真迹在苏泌家,前一帖破碎不存,其父集贤校理舜钦自补之。”见《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第767页。,可见山谷很早便已通过苏舜钦间接受到了怀素的影响,乃得草书之“笔意”;绍圣年间,山谷谪居涪陵见到怀素《自叙帖》墨迹后,乃得草书之“笔法”,“自此顿悟草法,下笔飞动,与元祐以前书大异”*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二,《丛书集成初编》本据《知不足斋丛书》本排印,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1937)刊本,第15页。,草书方有了长足的进步;随后,元符年间山谷至戎州后,见舟人荡桨拔棹,证悟得道,乃真正成就了自家草书的面目。山谷《跋唐道人编予草稿》云:

山谷在黔中(黔州)时,字多随意曲折,意到笔不到。及来僰道(戎州),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拨棹,乃觉少进,意之所到,辄能用笔。*《黄庭坚全集》第三册,第1603页。

《跋此君轩诗》亦云:

近时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笔左右缠绕,遂号为草书耳。不知与科斗、篆隶同法同意,数百年来,惟张长史、永州狂僧怀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苏才翁有悟处,而不能尽其宗趣,其余碌碌耳。*《黄庭坚全集》第三册,第1604页。

山谷对于狂草的自信来自于艺术实践:贬谪黔州时期尚处于“意到笔不到”的阶段,迁转至戎州后,方至“意之所到,辄能笔到”艺术成熟的境地。

对于山谷书翰杜诗的评价,我们也要按照这一点进行评判。

其一,山谷草书杜诗《寄贺兰铦》*《黄庭坚书法全集》第二册,第298~299页。又见于《中国书法全集·黄庭坚卷》,第203~204页。,“是为效怀素草书”*吴其贞:《书画记》卷五《黄山谷寄贺兰铦五言律诗一首》,《中国书画全书》第八册,第96页。,据黄君先生的考证,山谷书此诗于绍圣二年(1094)左右,作于黔州(四川彭水)。从书写的内容来看,《宋本杜工部集》卷十一编此诗于成都诗内*《宋本杜工部集》卷十一,第239页。,《杜甫全集校注》卷十一系此诗于广德二年(764)冬,为寄赠友人之诗。此诗写二人的交往从承平之日至危难之时,从壮年乐事至白头漂泊,总见诗人忧时惨淡之意。山谷《书睢阳事后》诗“乾坤震荡风尘晦,愁绝忠臣陷贼时”*《黄庭坚全集》第三册,第1276页。二句,即蕴含杜诗此意。从书写体势上看,“此作草书,线条纠结缠绕,在跌宕怪异的奔突之中,一种烦躁不安、百般无奈的情绪跃然纸上。这恰与诗作的内容形成完美的结合”,“山谷此作堪称以书法形式表达情感心性的一个成功典范”*《黄庭坚书法全集》第四册,第1417~1418页。。

另外三帖,《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杜甫西郊诗卷帖(残)》,《黄庭坚书法全集》第三册,第574~575页。,杜甫乾元二年作于秦州,黄君先生认为此帖元符三年(1100)书于戎州(四川宜宾),项元卞谓其“得英雄矍铄之气”。《杜甫西郊诗卷帖(残)》*《杜甫西郊诗卷帖(残)》,《黄庭坚书法全集》第三册,第576页。,杜甫此诗作上元元年,为其刚至成都安居草堂不久,生活较为安逸,山谷于元符三年书于戎州贬谪期间,书此或有遣愁之意。《杜甫别李义诗帖》*《黄庭坚书法全集》第三册,第577~581页。,此诗大历二年杜甫作于夔州*钱谦益:《钱注杜诗》卷七据吴若本编在“居夔州诗作”内,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00页。《杜甫全集校注》卷十八系于“大历二年十二月末”夔州诗内。,为友朋惜别之诗,山谷此帖亦于元符三年书于戎州,或为赠别友朋而作。

以上三帖皆为元符三年山谷书于戎州的代表作,是其狂草风格完全成熟以后的作品,笔势浏离顿挫,气势开张,甚得圆劲飞动、龙蛇入笔之妙。山谷《论黔州时字》云:

元符二年三月十三日,步自张园看酴醿回,烛下试宣城诸葛方散卓,觉笔意与黔州时书李太白《白头吟》笔力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后百年如有别书者,乃解余语耳。张长史折钗股,颜太师屋漏法,王右军锥画沙、印印泥,怀素飞鸟出林、惊蛇入草,索靖银钩虿尾,同是一笔,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耳。若有心与能者争衡,后世不朽,则与书艺工史辈同功矣。*《黄庭坚全集》第二册,第680页。

山谷论述在戎州时的草书与在黔州时草书李白《白头吟》诗有所不同:虽同是一笔,但在“用笔”上前后已经有了差异,所谓“心不知手,手不知心”,也即是山谷“意之所到,辄能笔到”之意。以上山谷所书的三首杜诗亦可作如是观。

另外,值得关注的还有山谷在戎州书写的一组“巴中十诗”,山谷《书十棕心扇因自评之》云:

昔予大父大夫公,及外祖特进公,皆学畅整《遗教经》及苏灵芝《北岳碑》,字法清劲,笔意皆到,但不入俗人眼尔。数十年来,士大夫作字尚华藻而笔不实,以风樯阵马为痛快,以插花舞女为姿媚,殊不知古人用笔也。客有惠棕心扇者,念其太朴,与之藻饰,书老杜巴中十诗,颇觉驱笔成字,都不为笔所使,亦是心不知手,手不知笔,恨不及二父时耳。下笔痛快沉着,最是古人妙处,试以语今世能书人,便十年分疏不下,顿觉驱笔成字,都不由笔。*《黄庭坚全集》第三册,第1401页。

《书棕扇》又云:

余书十棕心扇,未敢谓毫发无遗恨,不几乎“波澜独老成”者耶?*《黄庭坚全集》第三册,第1586页。

同时,山谷高度赞扬过杜甫的夔州诗:

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黄庭坚:《与王观复书》,《黄庭坚全集》第二册,第470页。

杜甫夔州诗“不烦绳削而自合”,也正是山谷《大雅堂记》所说的:“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黄庭坚全集》第二册,第437页。这与山谷在戎州所书老杜巴中(夔州)十诗时所体悟到的“驱笔成字,都不为笔所使,亦是心不知手,手不知笔”意思是相同的,与其戎州书法所能达到的“意之所到,辄能笔到”的艺术境地也是一致的。由此可见,山谷所论杜甫夔州诗,正与其所倡“尚意”书风之旨趣若合符节。其“书老杜巴中十诗”于十棕心扇,所谓“毫发无遗恨”指能达“意”,“波澜独老成”指“意”所呈现的姿态,这两句亦皆出自杜诗。山谷以波澜顿挫的书风表现杜诗沉郁顿挫的诗风,诗歌与书法,在老杜的夔州诗和山谷戎州笔法之间互相生发,生机勃勃,鬼神皆惊。

三、山谷与东坡

从中国书法史上看,书法家书写杜诗的情况应该是从北宋开始的,而书法家大量以杜诗作为书写内容,则始于苏轼。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其书写杜诗无疑受到了苏轼的直接影响*拙文《苏轼书翰杜诗研究》(未刊)一文指出苏轼书写杜诗一个重要原因是受到“乌台诗案”文字狱的影响,往往将杜诗当作己诗书写以赠人,同时也从杜甫博大的胸襟中得到人生的慰藉。黄庭坚也受到了“乌台诗案”和“苏党”的影响,其书写杜诗也与此有关。山谷词《减字木兰花·巫山县追怀老杜》:“巫山古县,老杜淹留情始见。拨闷题诗,千古神交世不知。(过片)云阳台下,更值清明风雨夜。知道愁辛,果是当时作赋人。”(《黄庭坚全集》第一册,第376~377页。)明显地体现出山谷从杜诗中兴发感慨,拔闷遣兴。正如方回评黄庭坚《戏题巫山县用杜子美韵》:“学老杜诗当学山谷诗,又当知山谷所以处迁谪而浩然于去来者,非但学诗而已。”(《瀛奎律髓汇评》卷四十三,第1546页)便是看到了这一点。,但由于自身的个性和创造力,山谷在向东坡学习的过程中又往往有意识地表现出与东坡不同的艺术主张和道路。

陈师道《后山诗话》云:

唐人不学杜诗,唯唐彦谦与今黄庶、谢景初学之。鲁直,黄之子,谢之婿,其于二父,犹子美之于审言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八,廖德明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327页。

山谷学杜除了受到东坡的影响外,还有来自其家庭的影响*莫道才:《黄庭坚论杜甫》,《杜甫研究学刊》1997年第2期。。但毫无疑问,对山谷最重要的影响者还是东坡,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学习杜甫的忠义之气,二是通过学习“集大成”的杜诗拯救诗道之弊。其一,山谷所作《次韵伯氏寄赠盖郎中喜学老杜诗》云:

老杜文章擅一家,国风纯正不欹斜。帝阍悠邈开关键,虎穴深沉探爪牙。

千古是非存史笔,百年忠义寄江花。潜知有意升堂实,独报遗编校舛差。*《黄庭坚全集》第三册,第1287页。

《潘子真诗话》录山谷语:

老杜虽在流落颠沛,未尝不日不在本朝,故善陈时事,句律精深,超古作者,忠义之气,感发而然。*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10页。

以上山谷对杜诗主旨的概括,显然受到了东坡“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苏轼全集校注·苏轼文集校注》卷十《王定国诗集叙》,张志烈等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988页。的影响。

其二,东坡所谓“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苏轼全集校注·苏轼文集校注》卷六九《书唐氏六家书后》,第7892~7893页。,又云:“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苏轼全集校注·苏轼文集校注》卷七○《书吴道子画后》,第7908~7909页。山谷同样赞同东坡对杜诗的高度评价,同时比东坡更加积极地倡导以杜为师,所谓“诗道敝而得杜子美”*《黄庭坚全集》第二册《跋翟公巽所藏石刻》,第767页。,意在重振当代诗学。山谷谪居黔州、戎州时,“尽书杜子美两川夔峡诸诗刻石”的动机即在于此。元符三年山谷在戎州作《大雅堂记》云:

由杜子美以来,四百余年,斯文委地,文章之士随世所能,杰出时辈,未有升子美之堂者,况室家之好耶!*《黄庭坚全集》第二册,第437页。

《跋老杜诗》亦云:

老夫今年四十五,不复能作诗,它文亦懒下笔,欲学诗,老杜足矣。*《黄庭坚全集》第四册,第2298页。

欲学诗,老杜足矣!以杜甫为师,复兴诗道大雅,这便是后来“江西诗派”成因之一。

如何学习杜诗?山谷也指出了具体的路径,这就是著名的“老杜诗字字有出处”*《黄庭坚全集》第三册《论作诗文》,第1685页。“杜诗无一字无来处”*黄庭坚《答洪驹父书》:“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黄庭坚全集》第二册,第475页。的论断,同时强调学习老杜句法:“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如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黄庭坚全集》第二册《与王观复书》,第471页。除了自己身体力行外*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二十:“欲知黄诗,须先知杜;真能知杜,则知黄矣。” 汪绍楹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450页。,山谷教导他人学诗也是如此,《跋高子勉诗》云:“高子勉作诗,以杜子美为标准,用一事如军中之令,置一字如关门之键,而充之以博学,行之以温恭,天下士也。”*《黄庭坚全集》第二册,第669页。即就诗中用事与句中用字而言的。

不过,在学杜过程中山谷与东坡也有不同:他晚年对于杜甫夔州诗情有独钟,极大发明了杜甫夔州诗的美学内涵。山谷《刻杜子美巴蜀诗序》云:

吕凤子《中国画法研究》云:

凡属表示愉快感情的线条,无论其状是方、圆、粗、细,其迹是燥、湿、浓、淡,总是一往流利,不作顿挫,转折也是不露圭角的。凡属表示不愉快感情的线条,就一往停顿,呈现一种艰涩状态,停顿过甚的就显示焦灼和忧郁感。有时纵笔如“风趋电疾”,如“兔起鹘落”,纵横挥斫,锋芒毕露,就构成表示某种激情或热爱、或绝忿的线条。不过,这种抒写强烈情绪的线条,在过去名迹中是不多见的。原因是过去作者虽喜讲气势,但总要保持传统的雍穆作风和宽宏气度。所以状如“剑拔弩张”的线条且常被一些士大夫画家所深恶痛绝,而外柔内劲所谓“纯绵裹铁”或“绵里针”的圆线条,就从最初模仿刀画起一直到现在都被认为是中国画的主要线条了。*吕凤子:《中国画法研究》,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5年,第4页。

“绵里裹铁”,出自元代赵孟頫《松雪斋论书》:“或者议坡公书太肥,而公却自云:‘短长肥瘦各有度,玉环飞燕谁敢憎?’又云:‘余书如绵裹铁。’余观此帖潇洒纵横,虽肥而无墨猪之状,外柔内刚,真所谓绵裹铁也。”*《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崔尔平编,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7年,第178页。特指东坡书法的总体风格。山谷则变张旭、怀素草书线条的圆转为顿挫,开合动荡,沉重痛快,与以“绵里裹铁”、从容优游为特征的东坡书法风格大不相同。这从苏、黄二人的杜诗书写来看,区分是十分明显的。胡小石《中国书学史》云“黄山谷庭坚,东坡门人也,而诗书皆避东坡所取之途,别立一径”*胡小石:《中国书学史》,游寿整理,北京:中央文史出版社,2014年,第249页。,可谓的论。

四、结 语

在中国书法史和杜诗接受史上,苏轼和黄庭坚是中国书法家书写杜诗的开拓者和引领者。二人所处的年代,正是杜集“祖本”生成的阶段,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书写杜诗的相关文献对于今天我们校勘杜诗无疑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从书写杜诗的动机来看,均与苏、黄二人相似的政治遭遇和力倡“尚意”书风有直接的关系。山谷在受到东坡影响的同时,由于自身的气质和强烈的创新意识,在书写杜诗上表现出与东坡迥乎不同的风格。尤其是在“尚意”方面,其“意之所到,辄能笔到”的“笔法”,往往与杜诗“不烦绳削而自合”“无意而意已至”相一致的。这是以往学术界研究山谷“尚意”书风时很少注意到的。

山谷《题韩忠献诗杜正献草书》:“杜子美一生穷饿,作诗数千篇,与日月争光。永州僧怀素学草书,坐卧想成,笔画三十年,无完衣被,乃得自名一家。”*《黄庭坚全集》第二册,第662页。山谷书学宗怀素,诗学宗杜甫,在对杜甫的夔州诗推崇备至的同时,以顿挫的狂草笔法进行挥翰,用书法线条这一艺术形式使“沉郁顿挫”的杜诗风神跃然纸上,表现了杜甫夔州诗内在的极大张力。后世对于杜甫夔州诗的重视,与此是有一定关联的。

总之,黄庭坚“尚意”不仅表现在其书学上,也表现在其诗学观念上,二者是共同作用于山谷的书翰杜诗上的。因此,只有将两者合起来,关照周详,才能比较完整地把握黄庭坚的诗学和书学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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