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村《雁门尚书行并序》与《绥寇纪略》的诗史互证

2018-07-24 01:13陈岸峰
关键词:李自成明史崇祯

陈岸峰

一、“诗史”之誉

历来论者多称誉吴梅村之诗歌为“诗史”,如严荣(瑞唐,1761—1821)曰:“梅村之诗,指事类情,无愧诗史。”*严荣:《弁言》,吴伟业撰;吴翌凤笺注:《吴梅村诗集笺注》,香港:广智书局,1959年,第1页。顾师轼(雪堂,1797—1884)曰:“吾乡梅村先生之诗,亦世之所谓诗史也。”*顾师轼:《年谱》,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附录二,第1422页。程穆衡(惟淳,1702—1794)曰:“征词传事,遣无虚咏,诗史之目,殆曰庶几。”*程穆衡:《鞶帨卮谈》,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下册,附录四,第 1505页。甚至直接指出吴梅村承传了杜甫之诗史地位:

吴之独绝处,篇无虚咏,诗史之目,殆无庶几。……知此而梅村集之所系大矣。谓少陵后一人也,谁曰不宜!*程穆衡:《鞶蜕巵谈》,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下册,附录四,第1506页。

洪亮吉(君直,1746—1809)亦曰:“吴祭酒伟业诗,熟精诸史,是以引用确切,裁对精工。”*洪亮吉:《北江诗话》,卷1,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下册,附录四,第1515页。就连乾隆(爱新觉罗·弘历,1711—1799;1735—1796在位)亦赋诗云:

梅村一卷吹风流,往复披寻未肯休。秋水精神香雪句,西昆幽思杜陵愁。*爱新觉罗·弘历:《题吴梅村集》,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下册,附录四,第1506页。

其中之“杜陵愁”,可以理解为吴梅村继承了杜甫心系天下的诗史精神。而更关键者,则在于吴梅村自己亦自称其诗为“诗史”:

余得《临江参军》一章,凡数十韵,以文多忌,不全录。……余与机部相识最深,于其为参军周旋最久,故于诗最真,论其事最当,即谓之诗史可无愧。*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下册,第1137~1138页。

这是因为他娴熟史籍、两朝史职*吴梅村自小嗜好史籍,娴熟掌故。有关吴梅村在史学方面的记载,分别见吴伟业《太仓州志人物列传》《嘉议大夫按察司使江公墓志铭》《志衍传》《送志衍入蜀》《题志衍所画山水》《朱昭芑墓志铭》,《吴梅村全集》下册,附录一,第1418页;中册,第901页;下册,第1052页;上册,卷2,第50页;上册,第88页;中册,第948页;冯其庸、叶君远:《吴梅村年谱》,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第31页。在仕途上,吴梅村在二十三岁考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后即担任史官,修撰《神宗实录》,而后来被清廷征召入京,顺治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吴梅村被任命为《顺治大训》纂修官;三天后,被召入南苑,参与纂修《内政辑要》;四月二十九日,又被任命为《太祖太宗圣训》纂修官。此即其所谓的“浮沉史局”“玉署含毫,负两朝之史职”,故向有“吴太史”之雅称。见吴伟业《且朴斋诗稿序》《自陈不职疏》,《吴梅村全集》下册,第1206页;下册,第1130页。,并长年搜集史料、留心时局,同时以诗与书双管齐下以实践其“传心之史”的理念*吴伟业:《且朴斋诗稿序》,《吴梅村全集》下册,第1205~1206页。关于吴梅村的史诗成为正史、野史的取材对象以及其补史书记载之不足的论述,可参阅罗东升、何天杰《论吴伟业史诗的思想特征》,《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2期。。

以下将结合吴梅村的《雁门尚书行并序》与其《绥寇纪略》*吴梅村在“崇祯九年湖广乡试程录”的《第三问》中提出“式遏寇虐,以绥四方”的观念,此乃其撰《绥寇纪略》之动机。参见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下册,第1122页。,以探讨孙传庭(白谷,1593—1643)与李自成(1606—1645)之交锋细节。借此可以在“正史”之外,重新了解孙传庭之剿寇韬略、功绩及其失败原因,同时亦旁及得见晚明以李自成为首的“流寇”之崛起、壮大之原因,以及“梅村体”不同凡响之所在。

二、 《绥寇纪略》的史学地位

吴梅村义不容辞地以诗记史的使命感,首先来源于其强烈的史官意识。痛心于“流寇”为患而朝廷举措失当以致于大厦倾覆,促使他立心书写关于明末“流寇”的史书──《绥寇纪略》。《绥寇纪略》的材料主要来自两方面:一,官方文件,如邸报、奏疏、军檄、部议等等;二,私人记录,如当事人口述、书信等等*相关论述可参阅叶君远《〈鹿樵纪闻〉辨伪》《〈绥寇纪略〉考论》,《清代诗坛第一家:吴梅村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10~121页、122~129页。。由史家谈迁(孺木,1594—1657)借阅吴梅村之史料及切磋《绥寇纪略》*见冯其庸、叶君远《吴梅村年谱》,第233页。,可见吴梅村拥有史料之丰富,同时亦可见其撰写《绥寇纪略》之态度,极之严谨。

吴梅村撰写《绥寇纪略》所采用的史料,除了邸报之外,更直接采纳来自战场前线的人物的讯息*李学颖:《前言》,吴伟业:《绥寇纪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7页。。《绥寇纪略》基本上对明末的政治与社会及战争的情况作出了全面而扼要的书写。朱彝尊(锡鬯,1629—1709)评曰:

绥寇之本末,言人人殊,先生闻之于朝,虽不比见者之亲切,终胜草野传闻,庶几可资国史之采择者与!*朱彝尊:《跋〈绥寇纪略〉》,吴伟业:《绥寇纪略》,第507页。

后来证实,清廷所修之《明史》中有关崇祯(朱由检,1611—1644;1627—1644在位)一朝的剿寇,基本上大量抄录自吴梅村的《绥寇纪略》,甚至几乎是一字不易。例如《明史》卷309记载李自成的攻城、取砖及“放迸”的细节,即抄自吴梅村《绥寇纪略》第九卷《通城击》*吴伟业:《通城击》,《绥寇纪略》,第238页。;另,《明史》卷120的福王朱常洵(1586—1641)传,亦是抄自《绥寇纪略》第八卷《汴渠垫》*吴伟业:《汴渠垫》,《绥寇纪略》,第212页。。很多关于崇祯一朝的史料,《明史》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均是原文抄录《绥寇纪略》的相关段落。《明史》经过三次纂修,历时百年,此中近百位史识深湛的学者、史官,均对吴梅村的史学、史识及其《绥寇纪略》非常信任与重视。靳荣藩(价人,1726—1784)赞曰:

《明史》颁于乾隆二年,距梅村之没已六十余年,然实与其诗相证。*吴伟业撰、靳荣藩注:《凡例》,《吴诗集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49页。

李颖学指出:

清修《明史》,于明末有关记载,不少取材于此。今天,我们研究史实和农民起义,本书仍是重要的数据之一。*李颖学:《前言》,吴伟业:《绥寇纪略》,第7页。相关论述,可参阅叶君远《〈绥寇纪略〉考论》,《清代诗坛第一家——吴梅村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22~129页。

以上乃吴梅村之史识与史学,及其撰写《绥寇纪略》之情况,就在如此扎实的史学知识、任职史官的经历以及留心时局并以史官意识编撰史书的基础上,可证吴梅村由“以心传史”之理念而书写之诗史的征实可信*关于吴梅村的史诗成为正史、野史的取材对象以及其补史书记载之不足的论述,可参阅罗东升、何天杰:《论吴伟业史诗的思想特征》,《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2期。,由此亦可见藉《绥寇纪略》以阐释《雁门尚书行并序》的可信度。

三、明末“流寇”

在大明王朝倾塌的过程中,“流寇”的问题最为致命,吴梅村特别在“崇祯九年湖广乡试程录”的《第三问》中提出关于绥寇策略*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下册,第1117~1123页。,可见其急朝廷之所急。然而,崇祯政权却终为“流寇”之一的李自成于公元1644年所推翻。多少年后,吴梅村于《清忠谱》序中叹曰:

余所惜者,先朝列圣相承,思陵躬亲菲恶、焦劳勤政者,十有七年,而逆寇射天,神京沦陷,追维始祸,起于延、西二抚之贪婪;皆逆贤党也。当是时,逆布其党宇内,秦中要地二抚,实阉腹心,肆虐纵贪,莫之敢指,贻祸全秦者数岁,终于贼焰燎原,灾弥穹壤,一败而不可救,真可痛也!*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下册,第1216页。

秦中二抚,指的是秦抚乔应甲(汝俊,1559—1627)与延抚朱童蒙(求我,1573—1637),此二抚奴役兵、民之余,且“贪婪狂易,法纪溃弛”*吴伟业:《绥寇纪略》,第1页。。此外,朝廷自万历四十七年至崇祯改元之际,欠饷缺额至一百三十八万两。秦中二抚唯有出新饷,受苦的自然是本已穷困不堪的百姓,故“四封之内,攻亭长杀长吏而莫禁”*吴伟业:《绥寇纪略》,第1页。。如此天时地利,正是官逼民反、揭竿起义的良机,故而强者一呼百应,一发不可收拾。

李自成等“流寇”虽纵横西部*“流寇”的流窜地域,可见戴笠着、陈协琹、刘益安点校:《怀陵流寇始终录》,沈阳:辽沈书社,1993年,第33页。,然而朝廷当时并不乏有勇有谋的将帅,如孙传庭(白谷,1593—1643)便是“流寇”克星,曾擒杀闯王高迎祥(?—1636),吴梅村记载:

传庭以七月二十日于盩厔之黑水峪,当阵生得迎祥及其领哨黄龙、伪总管刘哲三人,槛南胶致京师,膊之于市。*吴伟业:《绥寇纪略》,第122页。

孙传庭并多次打败李自成,甚至几乎令其全军覆灭、落荒而逃,故《明史》称“其才自足办贼”*张廷玉等:《明史》第262卷,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786页。崇祯七年六月,李自成被总督五省军务的陈奇瑜困于汉中车厢峡,“会连雨四十日,弓矢俱脱,贼马乏刍,死者过半,自成大窘,乃自缚乞降。奇瑜许之,各给免死牌籍。”参见计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点校《明季北略》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56页。陈奇瑜本来就可在此一役而毕全功,可却误信李自成乞降,不久复叛。。吴殳(修龄,1611—1695)评曰:

孙公忠实刚毅,旷世奇才,比之洪公殆有过焉。擒高迎祥,败老回回,破渭南、咸阳大贼,威望赫然……*戴笠:《怀陵流寇始终录》,第4页。

然而,在种种原因的拨弄之下,孙传庭却最终惨败殉国,以致令数度几乎熄灭的李自成军队再度死灰复燃。孙传庭败死后,李自成进军关中,建立大顺政权,次年即以摧枯拉朽之势攻陷北京,推翻明朝,由此可见孙传庭之生死,关乎天下安危。吴梅村指出:“公死而天下事以去。”*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2页。《明史》亦指出:“传庭死而明亡矣”;“传庭败死,贼遂入关,势以愈炽。存亡之际,所系岂不重哉”*张廷玉等:《明史》第262卷,第6792页。。由此可见,孙传庭在追剿李自成等“流寇”的关键性作用,以及其兵败所导致明朝大厦倾塌的严重后果。

据《明史》记载:

盗贼之祸,历代恒有,至明末李自成、张献忠极矣。史册所载,未有若斯之酷者也。*张廷玉等:《明史》第309卷,第7947页。

计六奇《明季北略》记陕西巡按御史吴焕(生卒年不详)于崇祯二年四月上言曰:“秦寇惨掠,古所罕有。”*计六奇:《明季北略》上册,第110页。此中最为声势浩大者,乃李自成(1606—1645)与张献忠(1606—1647)*关于李自成与张献忠之成长、崛起及败亡,分别见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27~228页、273页。另可参阅计六奇《明季北略》上册,第110~114、135、131~133页。,《明史》专为彼等立传的“流贼”,或一般所称的“流寇”*相关论述可参阅钱穆:《国史大纲》下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822~825页。。何谓“流寇”?吴梅村将“流寇”的分布地域及类型作出如下细分:

当秦寇发难,延绥以北为逃兵,为边盗,延绥以南为土寇,为饥民。*吴伟业:《绥寇纪略》,第10页。

计六奇则曰:

自寇之起于崇祯之三四年也,不过饥寒之民啸聚山谷,所谓“寇”也。比五六七年间,放劫千里,出没无方,此则所谓“流寇”也。*计六奇:《明季北略》上册,第680页。

李文治(1909—2000)则指出“流寇”乃“流而无定”的意思,灾荒之后饥民为了寻食而流浪他方,成为流民,实“流寇”的前身。其流动性质,乃为躲避官军,亦为就食与富户。这种流动式的民变在天启七年(1627),便已正式爆发*李文治:《晚明民变》,上海:中华书局,1989年,第26页。。简而言之,“流寇”非传统的占山为王,不是《水浒传》梁山泊中的山寨模式,而是穿州过府的打劫与掠夺,并与围剿的官兵周旋,或聚或散,时降时叛,令官兵疲于奔命,时机一到,官兵反而被“流寇”歼灭。

“流寇”主要源自流民,产生的原因很多,人数不少,且成分复杂,计六奇指出主要来自六种人:叛卒、逃卒、驿卒、饥民、难民以及响马*计六奇:《明季北略》上册,第95页。。崇祯初年,陕西西安府长安县富林村富室钱文俊贷款予总兵王国兴的家丁的纠纷而导致兵、民冲突,最终演变为叛兵、饥民及无赖相结合,据山为王,共有十股:“焚杀淫掠,殆无虚日,所至之地,人物一空。此为流贼之始。”*计六奇:《明季北略》上册,第96页。关于“流寇”的各种变态残酷行径,可参见计六奇《明季北略》上册,第176页。在晚明“三西”(陕西、山西及江西)中,以陕西的民变最为突出*林金树:《人口流动及其社会影响》,万明主编:《晚明社会变迁:问题与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79页。。而崇祯年间陕西的连年灾荒,军队的缺粮乏饷而导致兵变*缺粮乏饷而导致兵变的论述可参阅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页;李文治:《晚明民变》,第18页;计六奇:《明季北略》上册,第104页。“固原兵变”与“流寇”之此消彼长实有密切的关系,见薛正昌《崇祯元年固原兵变与明末农民起义》,《社会科学》1990年第4期。晚明军队之腐败与缺乏战斗力也是明朝失败的原因,见王克婴《明崇祯时期军队的衰败》,《历史教学》1999年第9期,第13~16页。,更促成李自成与张献忠等“流寇”能迅速崛起。朝廷屡剿不灭,吴梅村指出原因在于:

贼势益急,我师益分;我师愈分,贼势益急,此变计之日也。*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下册,第1122页。

“流寇”常诈降乞抚*除李自成外,张献忠与罗汝才亦常降而又叛。详见计六奇《明季北略》上册,第242~243页、267~268页、277~278页。崇祯十一年年春季,张献忠几乎在阵上被左良玉所杀,见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73页;另可参阅计六奇《明季北略》上册,第268页、297页。,最著名的是李自成困于车厢峡:

车厢峡四壁巉立,中亘四十里,居民从其颠颓大石击贼,又投以炬火,飞走之路既绝,春夏大雨两月,贼弓矢俱脱,马乏刍,死者过半。*吴伟业:《绥寇纪略》,第57~58页、228页。

后来,李自成诈降负责围剿的总督陈奇瑜之左右而逃脱,吴梅村评曰:

贼以颠木之蘗,成燎原之火,纵敌患生,谁阶之厉?奇瑜有焉?*吴伟业:《绥寇纪略》,第63页。

败而降,降而叛,即吴梅村所谓的“彼且饱即扬”*吴伟业:《绥寇纪略》,第37页。;加上灾荒连年,朝廷无能,举措失当,“流寇”不尽,故而“流寇”屡挫而屡兴。明末“流寇”的另一个起因,是因为女真(后金、满清)入侵而导致的循环恶果:女真侵扰遂令朝廷加税以应付增兵的“辽饷”。再加上崇祯初年各地的连年天灾*崇祯年间延安大旱,百姓采蓬草、树皮以至于石块而食,而安塞竟至于“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其他不愿坐以待毙者,则相聚为盗,见计六奇《明季北略》上册,第106页。郑廉在《豫变纪略》抄录告老还乡而目击河南灾情的前兵部尚书吕维祺上呈朝廷奏折,他直指灾情之严重、征派增饷之苦及寇情之炽烈。详见郑廉《豫变纪略》,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372~373页。有关崇祯年间全国各地灾荒的统计,可参阅李文治《晚明民变》,第15~16页。有关陕西“饥流”与“流盗”人群庞大的原因及崇祯年间的饥荒而致人相食的论述,可参阅林金树《人口流动及其社会影响》,万明主编:《晚明社会变迁:问题与研究》,第78页、82~83页。,以及崇祯二年崇祯听从兵科给事中刘懋(?—1631)的建议而裁撤驿站*见计六奇《明季北略》上册,第99页。,遂而令饥饿流民及被裁驿卒加入“寇”队伍,故朝廷又不得不在“辽饷”之外,加征“剿饷”*樊树志:《崇祯:攘外与安内的两难选择》,《学术月刊》1996年第7期。另可参见吉尾寬《明末楊嗣昌の“剿餉”案について》,《東方学报》(日本京都)1986年第58期。。朝廷一再加征“辽饷”与“剿饷”*自万历四十六年以降,明朝与后金开战,开征“辽饷”二百万两,万历四十七年又加派至四百万两,万历四十八年右至五百万两,崇祯三年加派至六百六十万两。详见樊树志:《崇祯:攘外与安内的两难选择》,《学术月刊》1996年第7期。,崇祯十二年(1639),在停征剿饷后,接着征收“练饷”,规定每亩加征银一分四、五厘,总额达七百三十万两。此即明末“三饷”,《明史》记载:

御史卫周胤言:“嗣昌流毒天下,剿练之饷多至七百万,民怨何极。”御史郝晋亦言:“万历末年,合九边饷止二百八十万。今加派辽饷至九百万。剿饷三百三十万,业已停摆,旋加练饷七百三十余万。自古有一年而括二千万以输京师,又括京师二千万以输边者乎?”*张廷玉等:《明史》卷78,第1904页。

由此可见,国家已陷入严重的财政危险,竭尽民财亦只是杯水车薪,且循环相因,民益困,则寇日炽。以外还有其他的苛捐杂税*苛捐杂税方面的论述,可参阅李文治:《晚明民变》,第20~24页;董郁奎:《试论崇祯皇帝的历史地位》,《浙江学刊》1995年第2期。而邱力生则指出崇祯以“加强剥削来解决财政困难”,而且只重于开源而没有节流,甚至在开源方面宽对地主阶级而严于剥削百姓。详见邱力生《试论崇祯皇帝的历史地位》,《学习与探索》1985年第5期。,则令民变益炽,边患益急,甚至两者有呼应*所谓外患,便是后金(满清),而内忧则主要有李自成与张献忠两股“流寇”,由此内忧外患又变为夹击明朝的三股力量。例如,崇祯十四年正月,“李自成破洛阳,杀福王朱常洵”;“二月,张献忠破襄阳,杀襄王朱翊铭、贵阳王朱常法”;同时,“李自成围开封,不克”;三月,“清兵于是月再围困锦州”;“四月,张献忠攻固始、陷光州,渐逼麻城”;“八月,清兵大败洪承畴之师于松山”。见冯其庸、叶君远《吴梅村年谱》,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第93页。,以至于合力“并取中原”之势*在1644年正月,清廷便曾透过蒙古致信于李自成的榆林守将王良智,意欲“协谋同力,并取中原”。见《明清史料》丙编,第一本《清帝致西据明地诸帅书稿》。此处乃转引自王思治、吕元聪《甲申之变与清军入关》,《第七届全国清史学术讨论会》,1994年,第1页。,令崇祯政权在东西两端备受牵制。故此,偶有一子错,则有满盘皆落索之虞。

四、孙传庭战绩辉煌

吴梅村在《雁门尚书行并序》中以这样的开端介绍孙传庭出场:

雁门尚书受专征,登坛顾盼三军惊。身长八尺左右射,坐上咄咤风云生。*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2页。

“登坛”“顾盼”出自《后汉书·马援传》,“三军惊”出自《史记·淮阴侯传》,“身长八尺”“左右射”出自《隋书·虞庆则传》,“咄咤风云生”出自《梁书元帝纪》*吴伟业撰、靳荣藩注:《吴诗集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24页。,开端四句,句句用典,均为名帅猛将,以喻一代名将孙传庭,具体写出诗序中所描述其“长身伉爽,才武绝人”的形象与才能,可谓雄姿英发、威风凛凛*《明史》记:“传庭仪表颀硕。”见张廷玉等《明史》卷262,第6785页。,如在眼前。吴梅村再写孙传庭的志向与时局的关系:

家居绝塞爱死士,一日费尽千黄金。读书致身取将相,关西鼠子方纵横。*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2页。

靳荣藩在此评曰:

此段从尚书受命督师说起,而追言其才武爱士正值闯寇纵横之时也。爱死士暗照末段养士意。*吴伟业:《吴诗集览》,第524页。

“关西鼠子方纵横”指的是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一众“流寇”*各书所列“流寇”三十六营的姓名各不相同,见吴伟业《绥寇纪略》,第1~53页。《明史》则“称其时有”流寇”‘十三家七十二营’。”详见张廷玉等《明史》卷309,第7949~7953页。彭孙贻在《流寇志》中则记载流寇“凡三十八家。”参见彭孙贻《流寇志》,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3页。戴笠在《怀陵“流寇”始终录》则记有“十八人。详见戴笠《怀陵流寇始终录》,第17~22页。此外,《平寇志》记有“十五人”,《延绥镇志》记有“十八人”,详见李文治《晚明民变》,第48~49页。计六奇《明季北略》记崇祯四年六月,曹文诏斩流寇首领王嘉胤于阳城后,王自用被推为新首领,其下再分三十六营。及至崇祯五年,计六奇于“贼首名号”条则记流寇有“二十四家、三十二营”。见计六奇《明季北略》上册,第131~132页。其时流寇多如牛毛,名号繁多,以高迎祥与李自成为例,前者称“闯王”,后者先称“闯将”,后亦称“闯王”,两人已有三个外号,其他流寇自必有相似的情况,此或乃导致记载不一之所在。,其时一众“流寇”令朝廷束手无策,而孙传庭则屡挫“流寇”,且战绩辉煌。

1.擒杀高迎祥。

崇祯九年(1636),孙传庭以“边才”任陕西巡抚*彭孙贻:《流寇志》,第41页。,“锐意灭贼”*张廷玉等:《明史》卷309,第7954页。。其时,“‘流寇’数十万,杀人如草,官军败没不知几许”*计六奇:《明季北略》上册,第202页。。同年七月,在黑水峪之战中,孙传庭生擒闯王高迎祥:

大寇闯王高迎祥繇盩厔黑水峪出犯。臣亲提孤标,扼峪奋剿,四日三捷,生擒闯王等,余众歼散殆尽。*孙传庭:《孙传庭疏牍》,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附录一,第154页。另可参阅计六奇《明季北略》上册,第203页。

高迎祥最终被“磔之都巿”*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29页。。擒杀“闯王”高迎祥,乃孙传庭一生中最辉煌的战绩,亦是明朝剿寇过程中最辉煌的时刻。

2.屡败李自成。

高迎祥死后,李自成于崇祯九年(1636)被推举为新闯王:“贼党以自成枭雄也,共推为闯王”*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29页。计六奇特别指出李自成此时在闯王高迎祥麾下为“闯将”,“名不大著”。高迎祥号“闯王”,而李自成竟然能号“闯将”,应该已是高迎祥麾下名声最著者。参见计六奇《明季北略》上册,第143页、131~132页。,这是“流寇”发展的一个转折点,因为李自成比高迎祥更具韬略。朝廷方面亦知道孙传庭的能力,故于崇祯十年(1637),任命陕西巡抚孙傅庭兼总理河南*彭孙贻:《流寇志》,第46页。。崇祯十年(1637),孙传庭督曹变蛟连战七日,明军大胜,李自成与过天星被逼奔秦州入蜀*张廷玉等:《明史》卷309,第7955页。。崇祯十一年(1638)春,李自成又为明军败于梓潼而奔白水。六月,李自成谋自阳平、白水再入蜀,东奔西突,最终突出汉中,越江而北,却遭重创:“秦抚传庭偕左光先驻汉中,乘贼奔江,斩千余级。”*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29页。十月,李自成军队粮尽,又遭孙传庭与洪承畴合击于潼关原:

十月,自成食且尽,总督洪承畴偕传庭共击自成于潼关原,自成尽亡其卒,以十八骑溃围走。十八骑者,刘宗敏、田见秀、谷可成、张世杰、李弥昌、任继荣、任继光、王虎、刘文魁等,窜伏崤、函山中,为小盗,不复出。*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30页。

由此可见,孙传庭与李自成曾次交手,屡战屡胜。李自成在孙传庭与洪承畴的夹击之下,更几乎全军覆灭,只剩十八骑藏匿山中,可谓命悬一线。由此可证,孙传庭乃李自成的克星。然而,历史的发展,总是往往出人意料。

五、转捩点

连番受挫、死里逃生的李自成,终于等到了历史的转折点,《明史》记载:

其年,献忠降,自成势益衰。承畴改蓟辽总督,传庭改保定总督。传庭以疾辞,逮下狱。*张廷玉等:《明史》卷309,第7955页。孙传庭向杨嗣昌指出秦兵妻子均在秦,不宜守蓟、辽,“留则贼势张,无益于边”,杨嗣昌不听,“传庭争之不得,不胜郁郁,耳遂聋”。崇祯甚至派杨一儁检验孙传庭耳聋之真伪,杨氏回奏孙传庭耳聋真确无误,却获罪与孙传庭一并下狱。详见张廷玉等《明史》卷262,第6789页。故此,吴殳批评孙传庭:“以理遇不加而怏望请病,虽失大臣爱国之体”,并不正确。参见吴殳《序》,戴笠:《怀陵流寇始终录》,第4页。

崇祯十三年张献忠降、李自成溃败,本来剿寇的大好形势,朝廷竟没趁机尽剿,既将孙传庭下狱,又调剿寇卓有成效的孙传庭与洪承畴前往抗击女真(后金,满清),本来剿贼大有作为之局面亦因而中断。吴殳评曰:

京城有警,洪公孙公一去一留,及为正计,而齐撤之以开贼生路。*吴殳:《序》,戴笠:《怀陵流寇始终录》,第4页。

在任命上的如此安排,既是资源的浪费,而将帅也疲于奔命,难以在刚熟悉的地理环境中持续进行剿寇行动。吴梅村评曰:

洪承畴、孙传庭,其不主抚者也,然此两人者在关中而谷、房安,去关中而谷、房叛,剿抚皆因举足有轻重。若文灿者,讵足为有无耶!朝廷之失,在用文灿,而剿抚垂成之秦督抚,又移办它事,危亡之局,实决于此。*吴伟业:《绥寇纪略》,第171页。

《明史》亦记载洪承畴与孙传庭离开后的变化:

二人去,自成稍得安。总理熊文灿方主抚,谍者或报自成死,益宽之。*张廷玉等:《明史》卷309,第7955页。

朝廷无知人之明,熊文灿怯懦无能,本该按孙传庭之建议趁机剿灭之“流寇”,却在熊文灿主抚的策略下以诈降而得以喘息*张廷玉等:《明史》卷262,第6788页、6788页。,大祸遂由此起。在此可见,吴梅村在《绥寇纪略》中的批判意识较诸《明史》更加强烈,叙述亦更为详细。更为灾难性的决策更在于崇祯竟听信杨嗣昌的谗言,将孙传庭下狱。沈德潜(确士,1673—1769)慨叹:

孙公先擒高迎祥,后几灭李自成,当时可倚以平贼者惟卢忠烈公与孙公,自二公为权臣所抑,先后死而明遂亡。*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1,第16页。

此处所指的权臣,就是崇祯推崇其如为周宣王(姫静,公元前841—782)与汉景帝(刘启,公元前188—141)立下讨伐大功的方叔(生卒年不详)与周亚夫(公元前119—143)之杨嗣昌*崇祯赠予杨嗣昌的御制诗曰:“盐梅今暂作干城,上将威严细柳营。一扫寇氛从此靖,还期教养回生民。”见吴伟业《绥寇纪略》,第181页。。事实上,孙传庭不止骁勇善战,且富于韬略,而且处处惜饷*孙传庭上奏曰:“皇上给臣饷银六万两,臣直鈇当几百十万之用,支用经年,犹未告匮。此外剿饷未尝分费锱铢,臣不敢糜饷也。”参见孙传庭《孙传庭疏牍》,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3页。,甚至在收复的失地中有不少的金钱与粮食的收入。《明史》记载:

西安四卫,旧有屯军二万四千,田二万余顷,其后田归豪右,军尽虚籍。传庭厘得军万一千有奇,岁收屯课银十四万五千余两,米麦万三千五百余石。帝大喜,增秩,赉银币。*张廷玉等:《明史》卷262,第6786页。

孙传庭开屯田、查军籍自是难得耕战结合的举措,而此举却打击豪右,查军籍亦势必等罪其他既得利益者。而杨嗣昌既“加派”,又“期百日平贼”,孙传庭“移书争之”,自此杨嗣昌便怀恨在心,处处制肘,甚至“传庭既屡建大功,其将校数奉旨优叙,嗣昌务抑之不为奏”*张廷玉等:《明史》卷262,第6788页、6788页。。孙传庭在崇祯十一年三月便记:“臣以痴忠,取忌当路者甚众”*见孙传庭《孙传庭疏牍》,附录一,第165页。,终为杨嗣昌构陷,下狱长达三年之久*张廷玉等:《明史》卷262,第6788页、6789页。。

另一方面,李自成关键的转折点终于来临,崇祯十三年十二月,“河南大旱,斛谷万钱,饥民从自成者数万”*张廷玉等:《明史》卷309,第7956页。。关键的是李岩的归附,李自成获其献上招揽天下民心之策:

岩复造谣词曰:“迎闯王,不纳粮。”使儿童歌以相煽,从自成者日众*张廷玉等:《明史》卷309,第7957页。。郭沫若(鼎堂,1892—1978)指出,特别是因为李岩(1610—1644)的加入,李自成的军队才走上了正轨*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郭沫若纪念馆、中国郭沫若研究会、四川郭沫若研究学会合编:《甲申三百年祭(风雨六十年)》,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3页。。从此,李自成军队再也不是一股纯粹的以掠夺为唯一目的的“流寇”,而是有了强烈的收买人心的意向;崇祯十三年是李自成军队性质的转折点:

这儿是李自成势力上的一个转机,而在作风上也来了一个划时期的改变。十三年后的李自成与十三年前的不甚相同,与其他“流寇”首领们也大有悬异。*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第8页。

接着,牛金星(聚明,?—1652)、宋献策(?—1645)、刘宗敏(?—1645)、顾君恩(?—1645)等谋臣、武将的加入,“从此设官分治,守土不流,气象便迥然不同了”*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第14页。。李自成及其军队在此期间可谓脱胎换骨,兵制俨然,军规森严,“城市不令处室庐,寝兴一单布慕”,最为关键之处在于其马匹之训练:

一兵倅马三四,冬则掠茵褥藉其蹏,曰:恐恶寒也。剖人腹为之槽,马以此锯牙思噬若虎豹。*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44页。

兵力安排有序,纪律严明,马匹如此凶悍,马兵如此骁勇,岂是欠饷缺粮的明军可比?李自成军队又公布对待敌军的常规化惩罚:

其攻城也,束手降者不杀不焚,守一日杀十之三!二日杀十之七,三日屠。杀人束诸尸为燎,谓之打亮。*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44页。《明史》完全将吴梅村在《绥寇纪略》中这一段描写李自成的军队的编制、纪律以至于马匹及马兵之训练一字不漏地抄录。参见张廷玉等《明史》卷309,第7959~7960页。

如此气象,怎可能是常年缺饷乏粮的明军可以抵抗?*西北军缺饷的情况,均为此后军官致败之因。详见李文治《晚明民变》,第71页。吴梅村又在《绥寇纪略》又记李自成攻城之法:

以上的攻城之法,均为李自成军队的“新发明”,相对于抱残守缺、缺粮乏饷的明军,优劣立判。

六、“柿园之役”

及至崇祯十五年(1642)正月,因李自成攻破河南,诛杀万历皇帝(朱翊钧,1573—1962)的儿子福王朱常洵(1586—1641),“以王为葅,杂鹿肉食之,号‘福禄酒’”,称“闯王”,带甲百万*计六奇:《明季北略》上册,第292、296页。。杨嗣昌因指挥不力而畏罪自杀*见吴伟业:《绥寇纪略》,第196、198页;计六奇:《明季北略》上册,第301~302页。,由此崇祯不得已又再起用孙传庭为兵部右侍郎,崇祯“亲御文华殿问剿贼安民之策,传庭侃侃言。”*张廷玉等:《明史》卷262,第6789页。戴笠评曰:

孙公坐狱四年,壮气销亡,部曲解散,令其以五千人,一月食,击百万之贼,不顾彼己势力。*吴殳:《序》,戴笠:《怀陵流寇始终录》,第6页。

以五千人及一月的粮食应付李自成的百万虎狼之众,实无异于以卵撃石。然而不久之后,孙传庭大集诸将于关中,诸杀骄横而临阵逃脱的贺人龙(?—1642),“威詟三边”*张廷玉等:《明史》卷262,第6790页。。其时,孙传庭的战略乃坚守,然而李自成再围城,决马家口以灌开封:

流入涡水,汴人皆溺死。开封初受围,官以城守,阅民得百万户。围民后之死疫与饥者十之二,尚得八十万户。水至,周王从后山逃出,率宫眷及宁乡、安乡、永寿、仁和诸王,露栖西城贯雨中,抚按以下官从之。*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41页。

有见及此,崇祯遂催促孙传庭出战:

传庭上言:“兵新募,不堪用。”帝不听。传庭不得已出师……*张廷玉等:《明史》卷262,第6790页。

吴梅村在《绥寇纪略》中详细记载此役细节:

当传庭出军,天大雨,粮车不进,采青柿以为食,士卒冻饥,故遇贼至于甚败。豫人所谓柿园之役也。传庭上书自劾,诏令图功自赎。*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41~242页。《明史》在此役的记载亦几乎全抄自吴梅村的《绥寇纪略》。参见张廷玉等《明史》卷262,第6790页。

此役既有左勷(生卒年不详)之惑乱军心,又因大雨以致粮草不继,终致大败。另一则提供了朝廷未能全力应付李自成,以致其在“柿园之役”中大胜的原因*张廷玉等:《明史》卷309,第7959页。。满清与“流寇”此际又成内外夹攻之势,就在朝廷于东西分身乏术、无力支持剿寇之情况下,李自成的军队乘机迅速壮大。

七、潼关之败

柿园一役,并非孙传庭战略之初衷,而是崇祯促战所致。“柿园之败”后的孙传庭,固守潼关,吴梅村诗曰:“长安城头挥羽扇。”*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2页。以“挥羽扇”的诸葛亮(孔明,181—234)比喻孙传庭之韬略,而其真正的处境是“卧甲韬弓不忘战”。因为卷土重来的李自成早已带甲百万,于“柿园”一役更可见其军队已今非昔比。故此,吴梅村诗曰:“持重能收壮士心,沉几好待凶徒变。”*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2页。其时,孙传庭获下属王龙(生卒年不详)告知李自成军队即将缺粮之情报,指出“五月后必大饥,因其饥而攻之,可不劳而定”*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1页。。孙传庭遂欲静观其变,此即吴梅村在诗中所说的“将凭岩关为持久”*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2页。。吴梅村在《绥寇纪略》记载:

客有说传庭者曰:“……公于此储模粮,开屯田,进战退守,经略中原,系四海之望,此祖逖之镇雍丘,宗泽之复东京也。公盍图之。”*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2页。

此中,该“客”以东晋之祖逖(士稚,266—321)与南宋之宗泽(汝霖,1060—1128)恢复之图以寄望孙传庭,虽不伦不类,但亦可见孙传庭之威望。孙传庭念兹在兹的是追随他的“秦人”军队。至于孙传庭之“据关不出,尤为持重万全”之说*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2页。,一再为吴梅村所强调,恰好正是为对促其出战之崇祯及秦士大夫所攻击。其时,孙传庭练兵关中,积极备战*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0页。,他知道士卒新集,不利速战,益募勇士,操练兵马,修缮器械,广开屯田,积储粮粟,令三家出壮丁一人从军。其所命令制造的火车三万辆,载火炮甲仗*关于明军使用的红夷大炮、火箭以及鸟枪,可参阅韦庆远《西洋火炮──明朝最后的救星与克星》,香港城巿大学中国文化中心编:《明代政治与文化变迁》,香港:香港城巿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71页。,战时则驱之拒抵敌人的马队,休兵之际则环以自卫。孙传庭知道李自成军队之特长在其精锐骑兵,而火车便是对付骑兵最好的武器。故此,孙传庭之火车与李自成之骑兵便是决战中的关键要素。然而,心急如焚的孙传庭劳役秦人过甚,因此秦人怨望极深:

督师厉威严,以军兴法从事,州郡皆震栗。关中荒,责豪右为捐助,有不乐者哗于朝日:“督师玩寇糜饷,秦人日在汤火中?”累上书迎上意催战,且传危语以哃喝之曰:“督师苟不出关,收者至矣!”*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0~251页。

此役重蹈洪承畴松山兵败之覆辙,即吴梅村所说的:“覆辙宁堪似往年,催军还用松山箭”*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1~292页。,指出了这一失败的缘由,即在崇祯一如催促洪承畴在辽东出战致败的决策错误。其时,兵部尚书吴甡(鹿友,1589—1670)便曾对崇祯直言不宜急令孙传庭出战的原因:一,孙传庭在陕西之练兵,令秦人苦不堪言,怨恨甚深;二,新建之军,皆未熟悉战斗,这一点孙传庭也了然于胸,不理解的是未经战阵的崇祯而已;三,过于倚重间谍。然而,吴甡之虑,皆为急于求胜的崇祯所驳*吴伟业:《绥寇纪略》,第385页。。事实上,孙传庭出兵前曾去书冯元颷(弥弢,?—1644)道出自己原不愿速战,乃为崇祯所促,不得已而为之:

传庭之出关也,贻书元颷,雅不欲速战,见上意及朝论趣之急,不得已誓师。*吴伟业:《绥寇纪略》,第387页。

孙传庭出师先是连连告捷,冯元颷却洞悉此中有诈:

既下汝州,克宝丰,三日五捷,上坐便阁喜甚,召元颷曰:“传庭乘胜,贼灭亡在旦夕,卿居中调度有方,朕且加殊赏。”元颷顿首曰:“贼故见羸以诱我师,兵法之所忌也,臣不能无忧。”上默然,良久弗应,因罢去。*吴伟业:《绥寇纪略》,第387页。

远在千里之外的冯元颷也预见李自成诱敌深入的策略,刚愎自用的崇祯终于沉默。

崇祯十六年(1643)秋,李自成在襄阳称新顺王,连陷河南、湖广诸城,势不可挡。同年夏天,李自成及其文武商议进兵路线,牛金星建议先取河北,直捣北京;杨永裕(生卒年不详)主张顺流东下,先取金陵,以绝京师粮道,然后北伐;顾君恩则建议先取关中,然后旁掠三边,取山西,攻北京,以达至“进战退守,万全无失”*张廷玉等:《明史》卷309,第7692页。。李自成遂采纳顾君恩的建议,一面于荆襄造战船,佯为顺江东下之状,使东南不敢分兵西上;一面则打造铁钩铁钉,谋向潼关越山以进入陕西。

大敌当前,其时总理陕、晋、豫、川、楚、黔及江北军务的孙传庭虽知兵力不能敌,然上有崇祯的催促,下有秦士大夫的舆论压力,遂于是年八月愤而出关,吴梅村如此描写其心情:

尚书得诏初沉吟,蹶起横刀忽长叹。

我今不死非英雄,古来得失谁由算?*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3页。

故吴梅村在《绥寇纪略》叙述孙传庭上书请战之前“顿足”叹曰:

吾固知战未必捷,然侥幸有万一功。大丈夫岂能复对狱吏乎!石上书出关为师期。*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0~251页。

此实无奈之叹,昔日三年在狱的无妄之灾如在眼前,在催促、怀疑以及羞辱之前,即存侥幸之心而决战,亦人之常情,实不可因此而归罪于他。决战在即,吴梅村诗中的孙传庭:

雄心慷慨宵飞檄,杀气凭陵老据鞍。

扫箨谋成频抚剑,量沙力尽为传餐。*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2页。

此中的“谋”,指的是于李自成军中作为孙传庭内应的丘之陶(?—1643):

初自成之出襄阳也,以兵政府侍郎丘之陶居守。……之陶欲以奇计误贼,遣人间道走武关,以蜡书进曰:“督师与之战,吾当诡左兵大至以摇贼心,彼必返顾,督师随其后,我从中起,贼可擒也。”*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4页。

无奈中,心存侥幸于万一的孙传庭接到丘之陶的信自是大喜过望,然而其写给丘之陶的复信却为李自成所截获*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4页。,孙传庭却不知利用间谍以破敌之谋终告失败,故驱兵渐进入李自成布下的陷阱。正如吴甡在崇祯面前所言的“信其间谍”,而李自成之“诱之深入”,亦如冯元颷在崇祯面前之预测,孙传庭“恃其有内衅,连营稍前”*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4页。,他仍以为有丘之陶作为内应而存心一搏*顾诚认为孙传庭出关迎战李自成的原因在于:一,心存侥幸;二,以丘之陶作为内应;三,在郧阳的高斗枢表示要配合作战。详见顾诚《明末农民战争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 200页。事实上,孙传庭自始至终均不愿贸然出战,至于丘之陶作为内应及其计谋以及高斗枢的配合,则是无奈出战而可能制胜的策略而已。。然而,吴梅村诗中的“量沙力量为传餐”,却已暗示出孙传庭军队的致命危机。孙传庭作出以下安排,八月初一日,总兵马扩、秦翼明随陕西巡抚冯师孔,取道商洛进河南南阳地区作为偏师,自己则统率总兵白广恩、高杰、牛成虎等共十万人马东出潼关。同时调河南总兵陈永福(?—约1645)于洛阳会师,调左良玉(昆山,1599—1645)统兵西上,夹攻李自成军队。李自成则料到河南由于天灾而赤地千里,明军的粮草问题不易解决,决定“故见其羸弱以诱之深入”*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4页。,将主力部署于郏县以南,至于从潼关到郏县“凡郡邑城俱不置守具”*高斗枢:《存汉录》,转引自顾诚《明末农民战争史》,第 201页。,故孙传庭之计“反为贼困”*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4页。。八月上旬,明军重占洛阳。孙传庭继续领兵向南进发,双方主力交兵,先是李自成在渑池、洛阳连番受挫。九月八日,孙传庭军至汝州,李自成的都督四天王李养纯投降并将李自成的虚实完全告诉孙传庭,孙传庭乘胜收复宝丰与唐县。孙传庭既在郏县“砍贼坐纛旗尾,自成几获”*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3页。,又在十二日夜半破李自成“老营”,“辎重俱尽,妻子细口被杀,一营皆哭。”*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3页。由是,军威大振。孙传庭的捷报上奏,崇祯大喜过望,促令赶快一举歼灭李自成。

孙传庭再败李自成于郏县,擒李自成部下果毅将军谢君友,再进逼襄城。李自成连败,遂深沟高垒以疲明军。李自成扎营于郏县之东,孙传庭屯兵于郏县西南,两军对垒相持。然而,吴梅村在《绥寇纪略》中记载其时连日大雨,转输困难,明军粮草不继,流言骤起:

雨不止,传庭顿郏县五日不能进。十七日,后军噪于汝州。降盗阴通贼,贼突骑复大至。贼以轻骑出汝州白沙,抄绝饷道。我师饥且困,有流言。*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3。孙传庭在十三日之战中,官兵前锋击断李自成坐纛,李自成奔襄阳。参见计六奇《明季北略》下册,第343页。

吴梅村诗曰:“椎牛誓众出潼关,墟落萧条转饷难。六月炎蒸驱万马,二崤风雨断千山”*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3页。,“转饷难”“万马”“风雨断千山”均为此中关键。靳荣藩在此处注曰:

孙公先擒高迎祥,后几灭李自成。当时可倚以平贼者惟卢忠烈公与孙公,自二公为权臣所抑,先后死而明遂亡矣。诗中详叙生平与本传表里,惟公之败也,由于权幸催战,军无见粮,又大雨七日夜不止,此大关系,诗中再醒出几语,尤能动人。*吴伟业:《吴诗集览》卷6上,第527页。

李自成有见及此,遂遣刘宗敏轻骑出汝州白沙,“抄绝饷道”*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3页。。明军转运粮饷的道路既被断绝,军心涣散,汝州守军先哗溃。孙传庭遂分军为三队,吴梅村在《绥寇纪略》中记载:

传庭不得已,分其军为三,以白广恩从大路,己与高杰从小路还师迎粮,而陈永福闭营休士,须粮至,诸营进而齐发,且戒之曰:“汝按甲三日以待我,弗动也。”*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3~254页。

彭孙贻便指出派陈永福部御敌之不当:

三军之众系乎糗粮,非智勇之将,不能制其钞截,乃以畏敌之永福当之,踈矣。*彭孙贻:《“流寇”志》,第119页。

吴梅村对陈永福部溃散之情形有极细腻的描述,关键是“一日夜瑜四百里,官军死者四万,失亡兵器车重数十万”*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3~254页。。这便是孙传庭向崇祯上书所担忧的“兵新募,不堪用”,果不出其所料,新兵胆怯,有如“淝水之战”中的后秦兵般望风而逃。李自成采取切断明军饷道这一着,果然奏效。陈永福部下溃散,孙传庭的所有计划亦告失败,两方形势于此逆转,李自成发起总攻,孙传庭军队望风而逃,“一日驰走四百里,官军死亡四万余人”*计六奇:《明季北略》下册,第364页。,可谓一败涂地。

李自成之马兵在此成为两军成败之关键,其要诀在于李自成曾为驿站养马,且其以尸体喂马,马已习惯见人而噬,而其马阵之布置,亦远为明朝所不及。更严重的是,孙传庭苦苦经营的三万辆火炮未及开展使用便落入李自成手中,遂令其火力大增,成为其所向披靡,不久后便攻陷北京之重要原因,这亦是吴三桂在致书绝父所称的不明白京营何以挡不住李自成大顺军的原因所在*计六奇:《明季北略》下册,第494页。。故此,计六奇后对孙传庭作出“不知兵,好大言”的批评*计六奇:《明季北略》下册,第364页。,实出于对李自成的马匹及马兵的庞大陈营之凶悍有所不知而已。崇祯接到败讯后,下诏:

谕兵部日:传庭轻进寡谋,督兵屡溃,削去督师尚书,以秦督戴罪收拾余兵守关,图功自赎。如纵贼入秦,前罪并论。*彭孙贻辑,陈协琹、刘益安点校:《平寇志》第7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61页。

崇祯将孙传庭撤职,“充为事官”*计六奇:《明季北略》下册,第364页。;另命白广恩(生卒年不详)为陕西总兵官,提兵援剿。

孙传庭在河南惨败之后,率残卒狂奔,渡河走垣曲,率残部据守潼关,吴梅村诗曰:

尚书战败追兵急,退守岩关收溃卒。

此地乘高足万全,只今天险嗟何及。*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3页。

十月初,李自成军接近潼关。孙传庭命白广恩部扎营于关城外通洛川,令兵高杰部扎营于南门外西山头,他自己则率领城中壮年男子守城。高杰曾指出三军父母妻子均在西安,无心固守潼关,劝孙传庭放弃潼关,转守西安,孙传庭叱曰:“若贼已进关,则西安糜沸,秦人尚为我用乎!”*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5页。潼关乃西安之屏障,一旦失守,西安亦必无法坚守。高杰与白广恩根本均不堪重用,丝毫没有同心协力抵抗到底的决心。在危急关头,高杰又因与白广恩之宿怨而拥兵不支援白广恩*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5页。。十月初六,李自成军队自陶家庄进抵官坡,奋勇冲击,与五千事先诈降之士兵同时“内外夹攻”*计六奇:《李自成入潼关》,《明季北略》,下册,卷19,第365页。。高杰部不战西窜,白广恩部亦望风而溃。由于士兵的家人均居于城中,故均争先恐后地用刀劈开南水关栅栏以救家人。李自成军队尾随而进,趁势占领潼关。孙传庭面对如此场面,即吴梅村诗曰:“蚁聚蜂屯已入城,持矛瞋目呼狂贼。”*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3页。孙传庭与白广恩退屯渭南,却又为李自成数十万众所围。据说,孙传庭与监军副使乔元柱在混乱中殉国:

贼从南山烧出其被为夹攻,力不敌,关破……传庭收卒,图还保渭南,贼追及,传庭与参军乔元柱跃马大呼而没于阵。*吴伟业:《绥寇纪略》,第255页,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2页。另见张廷玉等《明史》卷262,第6792页。

计六奇据实以报曰:“传庭死事本末,得之梅村吴伟业。”*计六奇:《明季北略》下册,第365、367页。《明史》则有不同的记载:

传庭与监军副使乔迁高跃马大呼而殁于阵,广恩降贼。传庭尸竟不可得。*张廷玉等:《明史》,卷262,第6792页。

吴梅村在诗中以“战马嘶鸣失主归,横尸撑距无能识”所描述的场面,突出孙传庭殉国之悲壮凄凉,亦即诗序中所写的“独身横刀冲贼阵以没,从骑俱散,不能得其尸”,可以说是部将没能以死相随,亦留下《明史》“传庭尸竟不可得”的伏笔,用一“竟”字以示疑,故又曰“或言传庭未死者,帝疑之,故不予赠荫”*张廷玉等:《明史》,卷262,第6792页。。

战争之惨况令人目不忍睹,吴梅村在此借助风雨与乌鸢衬托出一片愁云惨雾:

乌鸢啄肉北风寒,寡鹄孤鸾不忍看。

愿逐相公忠义死,一门恨血土花斑。*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3页。

吴梅村在此肯定孙传庭之“忠义”,而其妻女亦巾帼不让须眉,可谓可歌可泣,诗序曰:

西安破,率二女六妾沉于井,挥其八岁儿以去,儿踰垣避贼,堕民舍中,有老翁者善衣食之。二年,公长子世端重趼入秦,得夫人尸,貌如生。老翁归以弟,相扶还。见者泣下,盖公素有德秦人云。*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2页。

诗中则曰:

故园有子音书绝,勾注烽烟路百盘。

欲走云中穿紫塞,别寻奇道访长安。

长安到日添悲哽,茧足荆榛见眢井。

辘轳绳断野苔生,几尺枯泉浸形影。

永夜曾归风露清,经秋不化冰霜冷。

二女何年驾碧鸾,七姬无冢埋红粉。*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3页。

《流寇志》记载:“孙传庭夫人张氏率三妾二女赴井死。”*彭孙贻:《流寇志》,第127页。《明史》记载西安城破,张氏“率二女三妾沉于井”。两者的记载是一致的。靳荣藩在此注曰:

按序云六妾而诗引七姬,盖用潘元绍妾事,则上句二女亦借用虞书字也。《苏州府志》:七姬庙在元和县赛金巷,祀元左丞潘元绍妾瞿氏徐氏罗氏卞氏彭氏段氏。明太祖兵破苏州,七人同日自经死。”*吴伟业:《吴诗集览》第6卷上,第526页。

诗中之“七姬”乃用潘元绍(仲昭,?—1367)之典故,以喻孙传庭家眷之一门忠贞而已。至于序中之“六妾”,当为“三妾”之笔误。吴梅村又交代孙传庭儿子的下落:

复壁藏儿定有无,破巢穷鸟问将雏。

时来作使千兵势,运去流离六尺孤。

傍人指点牵衣袂,相看一恸真吾弟。

诀绝难为老母心,护持始识遗民意。*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3页。

由此侧写,更突出孙传庭公忠体国,一心系战,不以家人为念。孙传庭的七岁幼子孙世宁跌落邻屋,为老翁所收留,及至长子孙世瑞入秦寻访家人,方得相携而归。吴梅村在此将“秦士大夫”与“秦人”分别而论,秦士大夫厌其战备之劳役,故趣其出战,而秦人“见者泣下,盖公素有德秦人云”,则指秦人眼见孙氏一门“时来作使千兵势,运去流离六尺孤”,秦人为此而哭泣,可见还是对孙传庭怀有感激之心。《明史》亦则记载:“道路见者,知与不知皆泣下。”*张廷玉等:《明史》卷262,第6792页。大抵也是认同吴梅村将“秦士大夫”与“秦人”分别而论的见解。

吴梅村在悲恸孙传庭一家的遭遇之后,转而论及成败兴亡:

回首潼关废垒高,知公于此葬蓬蒿。

沙沉白骨魂应在,雨洗金疮恨未消。

渭水无情自东去,残鸦落日蓝田树。

青史谁人哭藓碑,赤眉铜马知何处?*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2页。

赤眉、铜马乃西汉末的绿林,吴梅村在此借喻李自成、张献忠等“流寇”。孙传庭虽葬身沙场,而昔日战胜孙传庭的李自成及其军队,如今又在哪里呢?顺治十二年(1655),吴梅村已历尽山河破碎之痛,此际亦被逼身事二主,回首前尘,多少恨,仿如梦中。隐约于诗中的崇祯王朝、“流寇”及满清三方的角力,胜负之间,是时也命也运也,而付出的代价却是“沙沉白骨”“雨洗金疮”的悲痛。故曰:“青史谁人哭藓碑”?而“渭水无情自东去,残鸦落日蓝田树”所呈现的,既是战后的颓废悲凉,亦是历史的沧桑,更是诗人历史悲痛的心像。吴梅村笔锋一转,回到现实的反省:

呜呼!材官铁骑看如云,不降即走徒纷纷。

尚书养士三十载,一时同死何无人?至今惟说乔参军!*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2页。

靳荣藩在此注曰:

末段责同死者少,正以见参军可贵也。烟波无尽,方振得全篇起。……梅村先生长歌甚多,率皆琵琶长恨之遗,然用意每隐于使事,亦是诗家一病,未有清真精劲若此章者,末句补出参军,大传中藏一小传,真一语千钧矣。*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2~293页。

高杰与白广恩为孙传庭的左右臂,倚重甚切,却均逃逸无踪,吴梅村由此发出疑问:“尚书养士三十载,一时同死何无人?”虽有乔参军一同殉国,但由吴梅村的质疑,亦可见朱明王朝已尽失人心,其距离覆亡,亦为时不远矣。此即吴梅村所言:“黄巾从此成贻祸,青史谁来说断编。”*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6页。

由此可见,吴梅村的诗史,鸿章巨构,气势磅礴,此艺术特色之形成与其选材密切相关;而暴风骤雨式的战争场面与宏阔雄奇的境界的书写,则与其善于熔铸宏阔雄奇的景物于创作的审美识有关*吴伟业:《白东谷诗集序》,《白林九古柏堂诗序》,《吴梅村全集》中册,第657页、690页。,加强了其诗歌之感染力。在《雁门尚书行并序》中,吴梅村笔下的孙传庭横刀跃马、英风飒爽,而终归血染沙场,此乃以战争场面为前景,而幕后则为在朝中驾驭无方、支持乏力而又一味趣战的崇祯。由战场而至深宫,由烽火血拼而至敌我双方之阴谋,由千军万马而至心理活动,甚至下及孙传庭幼子之重归故里,秦人之感泣,可谓既有悲壮宏观的远境,亦具细腻微观的近境,可谓千门万户,人物众多,画面之转换犹如电影之迅速,又仿如蒙太奇效果,众多场景同时演出,实即靳如藩引张如哉所评的“气格恢宏,开阖变化”“情韵双绝,绵邈绮合”*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40页。。此中蕴含种种重大历史转折于其中,可谓千头万绪,大故事中包孕很多小故事,迂回曲折,却又往复回环,一唱三叹。此为其在诗歌中之复合结构与多声部之妙用。吴梅村在题材上之选择,连章组诗之创拓,实是对元稹(微之,779—831)、白居易(乐天,772—846)的“长庆体”的传承与突破。至于复合结构与多声部之妙用,哀怨缠绵与激楚苍凉之情感与风格之结合,“推见至隐”之精微与春秋史笔之裁断,则成其自成一家之“梅村体”,由此而独占明、清诗坛之鳌头,殆无可疑。

八、总 结

吴梅村在《雁门尚书行并序》中,对孙传庭及整个战役有深刻而直接的批判:

其用秦兵也,将凭岩关以持久,且固将吏心,秦士大夫弗善也,累檄趣之战,不得已始出,天淫雨,糗粮不继,师大溃,潼关陷……公死而天下事以去,然其败由趣战,且大雨粮绝,此固天意,抑本庙谟,未可专以责公也。*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第2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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