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中等收入陷阱迫需提升就业质量*

2018-08-14 09:43
教学与研究 2018年7期
关键词:低质量陷阱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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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世界银行的定义,中等收入陷阱是指一个经济体进入相对成熟阶段后,容易陷入停滞状态,特别是当人均国民收入达到4 000美元后,很可能会遭遇10 000美元这个瓶颈而无法逾越。自2015年以来中国人均国民收入已连续3年超过8 000美元,不断逼近10 000美元大关,可以说,正处于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关键时期。能否成功跨越,是举国关注的头等大事。

一、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需要消费和人力资本的双轮驱动

从根本上讲,中等收入陷阱是一个结构陷阱,是传统经济结构无力承载更高的国民收入所带来的停滞。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关键是推动结构转型,一般要经历三个阶段,彼此能否衔接顺畅,又取决于消费和人力资本能否跟进。

(一)劳动需求拉动工资飙升,开始冲刺中等收入陷阱

当一个经济体迈入中高等收入阶段后,工业化进入冲刺阶段,衍生出强劲的劳动需求,工资开始加速上涨。纵观世界各国发展历史,不管最终能否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都会经历这个阶段。这是冲击中等收入陷阱的第一次试车。

20世纪70年代末,韩国越过了刘易斯拐点,但建筑业等传统产业的持续繁荣使用工需求不断膨胀,推动了工资的持续上涨,整个20世纪80年代,名义工资的年均增速接近20%,实际增速也达到7%-15%。[1]

类似地,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地区在尚未越过刘易斯拐点阶段,就已经出现了工资大幅上涨的迹象,实际工资的年均增速超过10%,甚至高于劳动生产率的增速,这在发展经济学历史上被称为著名的“台湾现象”。

韩国和台湾地区是逾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典范,就算那些没有成功越过去的国家,在开始阶段也会面临工资上涨的挑战,其中一个典型例子就是墨西哥。20世纪八九十年代,墨西哥的经济增速可比肩东亚奇迹,持续的经济繁荣带动了工资的大幅上升,20世纪90年代初,非熟练工人的小时工资已接近4美元,令人咂舌。

(二)工资上涨倒逼产业升级,但需要人力资本支撑

面对工资上涨所带来的成本压力,企业利润率下滑,甚至会下滑到低于正常利润的水平。怎么办?只能走产业升级的道路,以提高工资消化能力。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有一个基本原理,即有什么样的生产方式,就有什么样的分配方式。固守于传统的发展模式,发展中国家是无法承受高工资压力的。

在发展的早期阶段,发展中国家一般凭借廉价劳动力来获得比较优势,重点发展劳动密集型产业,如纺织业,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分配是倾向于劳动要素的,但附加值低,不足以支撑高工资,因此属于低收入阶段。

到发展的成熟阶段,发展中国家开始积累起一定的资本存量,这时出于赶超思维,一般会转向钢铁、石化、汽车等重化工业,这些资本密集型产业的附加值相对较高,但分配模式是倾向于资本的,它只能支撑中等收入,而不足以支撑高收入。这是很多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国家的尴尬所在。

只有到发展的后期阶段,当产业结构转向以信息技术、现代制造业、高科技产业为代表的知识密集型产业时,不仅产业附加值高,分配结构也倾向于劳动要素,这时才足以支撑起高工资,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才有实现的基础。

如果不能迈出产业升级这一步,仅靠存量企业的消长,是不足以解决问题的。比如,高工资迫使低效率的小企业退出,市场上只留下寡头企业,后者通过抬升价格来消化工资压力,但寡头格局下的高价格会使销量萎缩,作为引致性需求,劳动需求会减少,失业压力会把工资重新压下来,中等收入陷阱仍无法跨越。

所以,产业升级是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无法回避的道路。

在这一方面,韩国、日本是成功的典型,它们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成功地将主导产业从资本密集型产业转向技术密集型产业,墨西哥则相反,产业结构仍停留于原来的状态而不能自拔,这是它未能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最主要原因,在经历八九十年代的工资上涨后,其工资很快回落下来。

当然,一个国家的产业结构转型是需要条件的,它需要供求两方面因素的支撑:在需求方面,一个新兴产业的崛起要有巨大的消费市场来为之付费,这个问题后面讲;在供给方面,任何一个新产业的崛起都需要足够的生产要素投入,包括有形要素和无形要素,前者如物质资本,后者如人力资本,越是高级形态的产业,对人力资本的依赖度越大。

对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国家来说,能否将产业结构切换到以技术密集型产业为核心的结构上,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人力资本能否跟上。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随着经济步入中等收入阶段后,发展中国家的资本短缺问题已大大缓解,不应再构成新产业崛起的制约因素,制约新产业发展的更可能是人力资本的短缺。

墨西哥就是一个典型的反例。在经历20世纪90年代的工资上涨后,很多外商投资企业都曾试图转向高附加值的新兴产业,但由于墨西哥教育失衡,工人文化素质低,无法适应职业技能的新要求,转型无疾而终。[2]

(三)新兴产业的发展需要购买力,消费扩张与升级迫在眉睫

新兴产业的崛起,需要消费的支撑,它要么来自于国内,要么来自于国外。对于小经济体来说,比如,新加坡、中国台湾及香港地区,内部市场不足以支撑庞大的需求,只能通过出口导向来拓展外部需求;而对于像中国这样的大国经济体来说,完全依赖国际市场来拓展需求,不仅不可能,也没必要,因为国内市场容量足够大,拓展国内消费需求不仅有条件,还能提高国民福利,所以刺激国内对新兴产业的消费成为优选,至少,要与开拓国际市场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

这时经济发展的驱动力开始发生转变:在发展的早期阶段,属于短缺经济,发展更多地受制于资本要素,高增长率需要高储蓄率、高投资率,随着经济步入成熟阶段,短缺经济转向过剩经济,有效需求不足成为主要的问题,这里的有效需求就是对应于新兴产业的需求,刺激需求成为最迫切的任务,经济增长开始由投资驱动转变为消费驱动,投资率稳中趋降,消费率则大幅上升。

就以日本为例,在20世纪50年代经济发展的早期阶段,投资率约为40%,消费率约为60%,到70年代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时,开始从生产大国转向消费大国,消费率升至80%,相应地,投资率降为20%。类似地,在20世纪70年代,韩国的投资率与储蓄率分别为60%和40%,至80年代中期,投资率大约降为25%,消费率升至75%。按支出法计算,20世纪70年代末,消费占韩国GDP的比重就已经高达60%。[3]

在消费率上升的背后,是需求结构的演变,它支撑了主导产业的演进。过去人类需求是用衣食住行来概括的,在不同的需求阶段,产业结构有不同的特点:以“食”为主要需求的阶段,对应于农业社会;以“衣”为主要需求的,对应于以轻工业为主导产业的社会,属于工业化的早期阶段;以“住”和“行”为主要需求的阶段,对应于以钢铁、汽车、化工为主导产业的社会,属于工业化的中期阶段,即重化工业阶段。[4]只有当人类需求步入新的阶段,转向高科技产品和服务时,产业结构才会步入后工业化时期,进入更高级的形态。

简言之,只有经历上述三个阶段、两轮驱动的检验,一个经济体才可能形成“就业—消费—产业”的良性循环,才能真正跨越中等收入陷阱。

二、低质量就业会阻碍经济 发展动能向消费转换

如上所述,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一个重要基石就是经济发展动能从投资驱动转向消费驱动。如何扩大消费,是一个关键问题。

(一)消费不仅取决于绝对收入更取决于相对收入

消费能否扩张,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居民收入;二是分配结构。由于富裕家庭的边际消费倾向更低,所以收入差距越大,越不利于消费扩张。那些成功越过中等收入陷阱的国家或地区,一般都会经历一个较长时间的工资普涨过程,各阶层劳动者涨幅相当,不仅收入水平提高,收入分配差距也会被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

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新加坡、韩国、中国台湾和香港地区,人均工资的年均增速分别达到6.3%、5.8%、6.4%、5.6%,这个速度一直持续到90年代末,在这一过程中,收入分配的不平等程度不仅没有恶化,反而不断缩小。

类似地,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池田内阁提出国民收入倍增计划,也是通过各种措施提高各个阶层的收入水平,使他们均匀地分享经济发展的红利。

研究表明,那些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国家或地区,基尼系数都是下降的。据统计,自1950年以来,这些国家或地区的基尼系数没有超过0.35的,而那些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国家或地区,一般都大于0.45。[2]

有人将这种均等化的收入增长描述为“中产阶级崛起”。在跨入高收入国家门槛之前,日本、韩国中产阶级占人口总数的比例已达到70%,[5]这主要得益于各阶层劳动者工资的普涨。为促进普涨,韩国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强化职业技能培训,使高中毕业生的收入不断增加,缩小了与大学毕业生之间的差距,1980—1995年,高中毕业生与大学毕业生的收入比从0.42增加到0.65。

如果再往前追溯,通过提高大众工资水平来达到扩大消费的目的,最著名的莫过于1914年福特推行的“工作一天8小时,付5美元工资”。当时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要提高普工的工资,但历史证明,它对促进消费是非常有效的。

(二)低质量就业下的非均衡型低工资会严重遏制消费

改革开放40年来,随着非农部门的快速发展,劳动需求迅速膨胀,吸纳了大量的劳动力,大大缓解了中国的就业压力,另一方面,劳动年龄人口开始减少,每年以500万左右的速度递减,使就业压力更加缓和。可以说,中国当前最主要的就业矛盾已经不再是数量型矛盾了,而是转向质量型矛盾,即就业质量低。

就业质量是就业活动中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结合状况的综合度量结果,它直接影响劳动者的主观感受,并典型地表现在工资报酬、劳动时间、工作环境与工伤事故、劳动权益保障等方面。[6]

当前,中国低质量就业的最主要表现就是非均衡型低工资,它不仅会压制劳动者的收入水平,更会破坏橄榄型的分配结构,进而遏制消费。

从表1可以看出两个规律。

表1中国非均衡型低工资的主要表征

资料来源:根据《中国统计年鉴》、《中国劳动统计年鉴》、国家统计局网站等相关数据整理得出。其中,平均工资按城镇消费价格指数折算为2000年的可比水平。

首先,总体而言,中国工资水平还普遍较低。我们以2000年为基期对各年在岗职工年均工资按城镇居民消费价格指数进行平减,结果如表1第2列所示,2004年为15 321元,此后稳步增长,至2016年增至47 592元,12年上涨2.1倍,年均涨幅为6.5%。从表面上看,增长比较快,但从绝对水平上看,仍然还很低,特别是与发达国家一比,就相形见绌了。2004年中国平均工资只有美国的4.7%,此后差距不断缩小,但至2016年也只有美国的16.6%、英国的23.8%、德国的21.7%、日本的25.6%,工资差距可见一斑。中国相对工资如此之低,主要还是因为劳动生产率低。就以与美国的对比为例,表1第4列显示,2016年中国的劳动生产率只有美国12%。可见,相对于工资,劳动生产率的劣势更大。

其次,不同劳动者的工资差距不断扩大。低质量就业并非针对每个劳动者,由于人力资本和边际产出低,低端劳动力是低质量就业的重灾区,在我国典型地表现为低学历、低技能劳动者,其中尤以农民工为代表。在低质量的就业环境下,他们与其他劳动者的工资差距不断扩大。如表1第5列所示,2004年城镇职工工资是农民工的2.56倍,到2016年扩大至3.45倍,增幅超过1/3。低端劳动力一般都集中于低端产业,比如建筑业、住宿餐饮业;高端劳动力则主要集中于高端产业,比如信息产业、金融业,所以从行业间的工资差距也可以管窥不同劳动者工资关系的变化趋势。就以金融业和住宿餐饮业的对比为例,表1最后一列显示,2004—2016年,二者的工资比例从1.93上升至2.71,增幅达40%。

如此的工资形态会从两个维度扼杀消费潜力:一是从绝对收入的维度,平均工资水平低,造成普遍的消费动能不足;二是从相对收入的维度,收入差距扩大更会扼杀消费倾向大的群体的消费能力。目前中国的基尼系数已超过0.5,高于国际警戒线,低端劳动力的低工资更会加剧收入分配差距,拉低总体消费能力。中国有超过2.8亿农民工,他们的工资收入是农村家庭收入的重要来源。相对于城镇居民来说,农村居民的边际消费倾向更大。研究表明,我国城镇居民的边际消费倾向不足0.6,[7]农村居民工资性收入的边际消费倾向则高达0.76,[8]可以说,近6亿农村人口的消费潜力是巨大的,但在农民工低质量、低工资就业面前,这个潜力要大打折扣。

三、低质量就业与低人力资本的累积性循环

从供给端讲,产业升级需要要素升级,低质量就业会将劳动要素锁定在低级状态而无法适应产业升级的要求,后者又会反过来强化低质量就业。

(一)低质量就业破坏人力资本的简单再生产

人力资本一般涵盖健康、知识、技能、流动性等维度,是劳动生产率的主要决定因素,它们一般通过保健、教育、培训、社会资本、投资等来获得。其中,健康是人力资本的最基本要素。没有健康,就没有劳动能力,生产力就无从谈起,维持基本的健康状况,就是马克思意义上的人力资本简单再生产。

低质量就业会从多个维度侵蚀人力资本,非但阻止人力资本的扩大再生产,甚至连简单再生产都无法维持。这个问题在当前中国尤为突出,应引起关注。

表2低质量就业的主要指标

资料来源:根据《中国统计年鉴》、《中国劳动统计年鉴》、国家统计局网站等相关数据整理得出。

健康的体魄要求工作量适度,有必要的休整时间,劳逸结合,过大的工作量有损于健康,这是常识。中国的低质量就业在这一方面还特别欠缺,如表2所示,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1.劳动强度大,工时长,加班严重。

就以工时为例,为了能让劳动者恢复正常的体力,1995年,国务院颁布了《关于职工工作时间的规定》,决定自当年5月1日起职工每周休息两天,每日工作8小时,每周工作40小时。但22年过去了,很多人离此标准还相距甚远,据保守估计,中国至少还有一半以上的企业做不到。

表2第2列显示,2004年我国在岗职工平均每周的工作时间为45.5小时,至2015年仍是45.5小时,11年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如果按每周40个工时的标准来计算,现在工时平均超标近15%,这还只是一个平均数,在建筑业、低端制造业、低端服务业等脏累苦危工种集中的行业,问题应该更严重。

北京师范大学劳动力市场研究中心发布的《2014年中国劳动力市场报告》显示,我国过半行业的周均工时超过44小时,对照40个小时的标准工时,加班时间超过4小时,其中住宿、餐饮等低端服务业最严重,周均工时达51.4小时;建筑业为49小时;交通运输、仓储和邮政业为48.8小时;制造业为48.2小时。按每天8小时折算,这些行业的职工平均每周休息不足一天,最多只能算单休。

目前中国建筑业从业人数大约是5 000万人,住宿餐饮零售等生活服务业有近1.5亿人,制造业约1亿人,就算一半劳动者未执行双休,应至少有2亿员工未能享受双休待遇,我国非农产业的就业人数是5.6亿人,所以,未能享受双休待遇的员工比率不会低于1/3。现实中,单休甚至不休是一个普遍现象,而随着员工对双休的愈发重视,以至于在人力资源市场上一些企业甚至把双休作为额外条件来增加招工筹码。

对标一下OECD国家,2016年德国工人的周均工时为26.22个小时,法国为28.31小时,英国为32.23小时。即便是发展中国家,很多也比我们短,比如墨西哥平均周工时为43.37小时。我国工时长的问题可见一斑。

超常的工时会使人疲于奔命,没有足够的时间休息,更没有时间学习充电,体力消耗大,智力补充不足。

2.工作环境差,工伤事故频发,职业病高发。

工作环境是衡量就业质量的一个重要维度,环境差,就容易接触危害物质,甚至引发工伤事故,直接损害劳动者的身心健康。

表2 第3列显示,2004—2016年我国每万人工伤事故发生率从76人增加到90人,峰值出现在2012年,曾一度达到100人。2016年中国发生各类生产安全事故6万起,死亡4.1万人,虽与之前相比有较大幅度的下降,但从横向对比看,仍是非常高的。就以日本为例,日本有近6 100万非农就业人口,现在每年工伤死亡人数平均下来只有1 800人,每万人不足0.3人,而我国达到0.74人,比其高出一倍还多。在一些领域特别是煤炭、建筑等行业,工伤事故频发,动辄数十、上百人的安全事故,令人触目惊心。2016年,仅矿难事故就发生249起,死亡538人,占全世界矿难死亡人数的一半以上。当年美国矿难死亡人数不足50人。

除工伤死亡外,对广大劳动者来说,最常见的还是接触职场中的危害物质与职业病,在这一方面,中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根据国家安监总局的数据,当前我国接害的行业领域非常广,接害人数多,仅粉尘和化学毒物这两类主要职业病危害源,就涉及矿山、冶金、化工、建材、汽车制造、医药、制鞋、家具等30多个行业领域,有毒有害企业超过1 600万家。调查结果显示,存在职业病危害的企业占全国企业总数的30%以上,职业病危害源接害人数接近2.2亿,占非农产业劳动者总数的近40%。这导致职业病形势非常严峻,累计的职业病报告病例接近100万人,每年新增近6万例,其中,尘肺病占90%以上,每年新增近1万例。尘肺病多发于煤矿*资料来源:“当前我国职业病危害接害人数逾2亿”,新华网,2015年6月19日。。

很多企业对职业病防范意识淡薄,据统计,目前建立职业卫生管理责任制的企业不足40 %,开展职业病危害评价的不足8%,设职业卫生管理部门的不到35%,制定职业卫生教育培训计划的只有41%,设职业病危害因素岗位警示标识的仅43%,在劳动合同中告知职业病危害内容的仅占40%。可以说,职业病在相当程度上是人为造成的。

以牺牲劳动者的健康为代价,是低质量就业的一个恶劣表现,如果劳动者连健康的体魄都没了,还谈何人力资本升级,谈何产业升级?

(二)低质量就业制约人力资本的扩大再生产,并形成恶性循环

现代经济学认为,人力资本是一个内生变量,它取决于人力资本投资,后者又取决于投资意愿和能力。低质量就业会对这两个维度都造成伤害。

首先,低工资往往与低人力资本回报相伴而行,它会挫伤劳动者的人力资本投资积极性。近几年“读书无用论”再次掀起,特别是农村,很多孩子初中未毕业就辍学打工,因为他们觉得读高中甚至读大学,未必能找到一个好工作,不值。其次,低工资也降低了劳动者及其家庭进行人力资本投资的能力。人力资本投资是需要付费的,低工资下,劳动者没有充分的结余来投资于人力资本,比如参加职业培训。很多人辍学也是源于家庭的困顿,是父辈低质量工作的延伸影响,也是贫困的代际转移。

另一方面,职业病对家庭经济的侵蚀也是不容忽视的。我国职业病80%都发生在以农民工为代表的低端劳动力身上,在缺乏完善的社会保障制度的前提下,职业病会使劳动者及其家庭陷入绝境,因病致贫,在这种情况下,进行人力资本投资是不可能的。

表2最后一列显示,2016年我国劳动力中仍有75.7%的人只拥有初中或初中以下学历,其中,有近20%为小学学历或文盲,拥有本科以上学历的只有8.5%。低学历劳动者主要集中在农民工这个群体上。

近2.8亿农民工,是中国最重要的劳动要素的提供者,过去中国凭借他们所提供的廉价劳动供给实现了经济的快速增长,从低收入阶段迈入中高收入阶段,今后从中高收入阶段迈向高收入阶段,也同样离不开他们的贡献,如果他们的人力资本都固化在低级形态上,产业升级也同样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更可怕的是,一旦低质量就业与低人力资本形成正反馈,那么,它们将陷入类似于纳克斯所描述的贫穷—低资本形成的恶性循环,[9]只不过,这里的资本是指人力资本而不是物质资本。贫穷使人们无力进行人力资本投资,而低人力资本的劳动者只能从事低工资工作,这使他们进一步无力进行人力资本投资,所以永远只能从事低工资的工作,由此陷入“低工资—低人力资本—低工资”的怪圈。

表3清晰地显示了低人力资本—低工资的反馈过程。

表3不同行业劳动者的学历构成(2016年)

资料来源:根据《中国劳动统计年鉴》相关数据整理得出。

一般而言,制造业、建筑业、批发零售业、交通运输仓储业、住宿餐饮业多属于传统行业,工资较低、工作质量较差。表3显示,在这些行业中,初中或以下学历的劳动者普遍占到一半以上,其中,建筑业高达60%,住宿餐饮业也超过57%,在这两类行业中本科及以上学历分别只有3.2%和2.3%。而信息技术、金融业、科学研究等高工资、就业质量好的行业,初中及以下学历比例只有10%左右,本科及以上学历则普遍超过36%。

这组数据验证了低人力资本劳动者更倾向于从事低质量工作的经验直觉。

四、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需重构以提升就业质量为核心的就业政策体系

基于前述分析,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必须提升就业质量,而提升就业质量关键在于提升人力资本水平,它需要对积极就业政策、劳动管制政策、消极就业政策等就业政策体系进行重新设计。

(一)以积极就业政策为核心,从根本上改善长期就业质量

积极就业政策是提升人力资本的关键,它要体现如下几个新的特点。

1.面向的人群更宽,从现有劳动者前移到未来劳动者。

过去积极就业政策主要是为了解决现有劳动力的就业问题,侧重于提高他们的就业能力,带有一定的短期性。今天积极就业政策是要提升几代人的就业质量,侧重于提高未来劳动者的人力资本,带有长期性,是一种战略导向的提前部署。所以,今天的积极就业政策要把未来的劳动者,包括在校生、未成年人、青少年,统统纳入考量的范畴,立足他们,制定长远的教育与培训计划。

2.教育与培训计划要结合产业规划进行前瞻性布局。

什么是高质量就业?就是符合时代潮流的就业,正如20世纪60年代东亚国家的纺织业就业,70年代的汽车工业就业,80年代的电子工业就业,迎合了当时主导产业演进的秩序,劳动者才能不为时代大潮所抛弃,其工资利益和就业权益才能有根本的保障。即便是20世纪60年代最出色的纺织工人,在今天的日本恐怕也很难找到高质量的工作,因为人力资本与主导产业出现了错配。

再优秀的人力资本,一旦与主导产业错配,“英雄无用武之地”,就不能算是高质量的人力资本,也无法实现高质量的就业,因此国家要清楚未来要重点发展哪些产业,它需要什么样的人力资本,教育与培训体系就要提前进行部署。

二战刚结束时,日本尚未进入恢复期,劳动力需求尚不旺盛,但日本政府已预感到大规模的战后重建工作将要重启,它需要大量的有一定文化基础的技能型劳动力,于是未雨绸缪,尽管经济十分困难,仍果断地把义务教育从6年延长到9年,为后来的经济重建储备了人力资本。后来的国民收入倍增计划,实际上也是一部人力资本投资计划。

20世纪70年代之前,韩国接受国际产业转移,重点发展标准化制造业,教育体系随之调整,重点发展了中等职业技术教育,为制造业输送了大量的技工人才;到80年代,制造业升级,韩国又重点发展高等教育,大量培育工程师;到90年代,新兴产业崛起,韩国又重点发展研究型教育,培育创新型人才。

这些都是积极就业政策的典范。反面的例子就是香港,当年港英政府不愿在工程教育和职业技能培训上投入太多的精力,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国际产业转移中,由于缺乏技能型人力资本的支撑,香港痛失制造业的发展机遇。

3.更强调正规教育对人力资本的基础作用,适时延长义务教育年限。

人力资本中,除了健康外,最重要的就是知识与技能,其中知识属于基础层,技能属于应用层。知识影响一个人的基本素质,如果基本素质高,学习应用型技能就不是一件难事,这就是所谓的学习能力。产业结构的形态越高级,对人的基本素质的要求就越高,相应地,对知识类人力资本的要求就会更高。

在制造业时代,一个小学生只要肯学,也能掌握车床的操作技能,但到了高科技时代,恐怕他再努力也很难掌握编程技术。

知识类人力资本的积累主要靠正规的教育特别是基础教育和大学教育。为了更好地适应即将到来的产业变革对人力资本的要求,中国应强化正规教育。

在韩国产业结构演进过程中,就是通过国家的强力干预不断提高国民的平均受教育年限的,它几乎每隔五年就要延长一年,20世纪70年代只有5.74年,1975年延至6.62年,1980年为7.61年,1985年为8.58年,1990年为9.54年。

2000—2016年中国劳动者的平均受教育年限也在不断延长,但节奏还比较慢,仅从7.34年延长到9年。很难想象,工业化中后期的主导产业发展,靠数以亿计的初中毕业生,如何支撑?

今天,中国已经具有足够的财力来延长义务教育,应该学习日本、韩国,把义务教育年限延长到12年。

4.职业培训要克服市场失灵,建立政府—企业—学校—个人的联动机制。

技能类的人力资本主要通过在职培训获得,按理说,应该由企业来主导,但企业担心培训后员工离职,带来无谓的成本,这在通用型技能培训中会更常见。由于部分收益不能内化,就会出现正外部性的问题,结果是企业提供的技能培训低于社会最优水平,这就是所谓的市场失灵。为矫正市场失灵,需要政府介入。

在这一过程中政府与企业的权责边界要划分清楚,政府一般是通过利益引导的方式在宏观层面发挥作用,企业则通过具体的培训内容设计和培训过程把控在微观层面发挥作用。德国和日本政府对企业提供培训补贴,按人头数计算,这样即便受训员工离职,企业的损失也有限,甚至还能获利。至于怎么培训,则交给企业。对于刚步入劳动力市场的年轻人,技能迫需积累,补贴力度可以加大。

(二)以劳动管制政策为补充,适度提升短期就业质量

1.通过劳动规制来提升就业质量,仍有一定的作用空间。

积极就业政策就像是中药,是从根子上治病;劳动管制政策就像是西药,从外表治病。我国真正意义上的劳动管制发端于21世纪初,其标志是2004年新的《最低工资规定》以及2008年《劳动合同法》的出台。[10]当前,通过劳动管制政策来提升就业质量,仍有一定的作用空间。

就以最低工资管制为例,它对工资利益的保护程度可以通过最低工资标准占社平工资的比重来衡量。一般认为,它达到0.4才是合理的。[11]但目前我国各地普遍达不到这一水平,甚至呈逐年下降的趋势。各地最低工资标准是分若干档的,就算取最高档,2004—2017年,最低工资标准占社平工资的比重也从0.37一路降至0.3,如果考虑到其他较低档的影响,现在比重肯定远低于0.3。

最低工资标准主要是为了保护低端劳动力的工资利益,它综合了物价、生活成本等因素的影响,是为了确保低工资群体能获得足够的收入以维持本人及家人基本的生活需要。最低工资标准过低,就无法阻挡部分劳动者陷入贫困的境地。

而工作环境恶劣、职业病频发、工伤事故频发等,更是与劳动监管缺失有关,在这一方面,中国确实需要健全劳动管制政策。

2.但劳动规制又不能脱离企业实际而下药过猛,因此只能是辅助的。

劳动管制政策要平衡雇主和雇员之间的利益,不能过于偏废,过去中国是偏袒雇主方利益而忽视了劳动者利益,现在也不能反过来,为提高劳动者利益而不顾资本方的利益,不顾盈利能力而一味地要求改善员工待遇,企业就不会有利润,就只能垮掉,最后是劳资双输。

早在2004年新的《最低工资规定》出台之际,张五常等人就提出了“最低工资种祸根”的观点,虽然刺耳,但确实提醒政策制定者,脱离企业承受能力的劳动规制会“欲速而不达”。在企业承受能力范围之内,适当提高劳动者利益,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

20世纪80年代,美国经济不景气,很多企业开工不足,盈利下降,在此背景下,美国各地政府暂停了最低工资标准的调整,历时达十年之久。

正因为如此,对通过劳动规制来提高就业质量,不能报以不切实际的期望,归根到底,劳动规制还是一种防御性的就业政策。就业质量提升,根本上还是要靠人力资本提升和产业升级来实现,所以积极的就业政策才是核心。

(三)以消极就业政策为托盘,反推就业质量提升

按理说,消极就业政策主要是面向失业者的,是为了解决他们的生计问题,与就业质量没有关系,但实际上,它会对就业质量形成很大的反作用。

为什么资本家如此苛刻地对待工人而工人却不敢反抗?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解读就是产业后备军的作用。当存在大量的产业后备军时,工人就可能会失业,如果社会救济不够,出于对失业后窘况的恐惧,工人只能接受低质量就业。

这就是消极就业政策对就业质量反作用的典型例子。

一个社会消极就业政策缺失,就失去了兜底的安全垫,社会隐患是很大的,所以当经济发展到相对成熟阶段时,各国都会逐步完善消极就业政策,为失业者提供一张安全网,这也反过来会为就业者“撑腰”,倒逼雇主提高劳动者权益。

韩国在1980年全斗焕上台后就着力建设福利型社会,为无力维持正常生活的社会成员提供基本保障,构建社会安全网,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失业救济、养老金和医保制度。到1980—1990年,韩国福利支出占GDP的比重从1%提高到3%。

据称,1931—1950年西欧的消极就业政策也是非常不健全的,不仅导致当时英法德等国的就业质量差,而且使它们一度徘徊于中等收入陷阱的边缘。二战后它们吸取之前的教训,大力构建社会安全网,建设高福利国家,但也滋生“社会福利养懒汉”的问题。今天欧洲经济乏力,与这种僵化的制度就有很大关系。

这也提醒我们,通过消极就业政策来反推就业质量,要有一个度的把握,过或不及,都是不妥的,指望它来提升就业质量,作用也有限。

五、结论性评语

中国目前正处于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关键时期,能否成功跨越,是举国上下关心的大事。中等收入陷阱本质上是一种结构陷阱,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核心是结构升级,它需要需求端和供给端的共同支撑,前者体现为消费扩张,经济发展从投资驱动转向消费驱动;后者体现为人力资本升级,与新兴产业相匹配。

而低质量就业会严重侵蚀上述两个维度的支撑力:首先,非均衡型低工资,不仅会拉低平均收入水平,还会扩大收入分配差距,遏制消费扩张的潜力。其次,劳动强度大、工时长、工作环境差、职业病高发,会严重透支劳动者的健康,使人力资本的简单再生产都难以维持;而低工资更会限制人力资本的扩大再生产,并最终陷入低质量就业与低人力资本的恶性循环。

改革开放40年来,经过非农部门的快速发展,中国劳动力市场的基本矛盾已经不再是数量型矛盾而是质量型,低质量就业问题突出,危害巨大,特别是从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角度看,应该引起重视,并着手解决。它需要从提升就业质量的视角,重构以积极就业政策为核心、劳动管制政策为辅助、消极就业政策为托底的新型就业政策体系。

从根本上讲,就业质量的提升主要还是要靠人力资本的提升,在这一方面,积极就业政策要发挥关键作用,特别是教育与培训体系要结合未来的产业规划,进行前瞻性的改革和设计,不能只局限于现有劳动者,还要前移至未来劳动者。在这一过程中,正规教育和在职培训是两个重要抓手,特别是正规教育,将变得更加重要,延长义务教育年限势在必行;在职培训要克服市场失灵,更好地发挥政府的作用。在以提升就业质量为目标的就业政策体系中,虽然劳动管制政策和消极就业政策仍有一定的作用空间,但它们是辅助的,不宜过分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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