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北鸢》的叙事策略微探

2018-09-10 02:39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山西临汾041000
名作欣赏 2018年12期
关键词:葛亮小说

⊙王 锐[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山西 临汾 041000]

葛亮于201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北鸢》与其早年前写就的长篇小说《朱雀》,被称为“南北书”,《朱雀》为南篇,《北鸢》为北篇。《北鸢》的故事由1926年写起,至1947年收尾。小说采用两条线叙事,先分别叙述卢、冯两家在并置时空中的兴衰起落,后由男主人公卢文笙与女主人公冯仁桢的偶遇、结合,将两个并置的时空交错在一起,两条叙事线最终合二为一。小说共八章,第一、三、五章叙述的是卢姓家族的起落和卢文笙的成长过程,第二、四、六章叙述的是冯氏家族的浮沉和冯仁桢的成长经过。第七、八章中男女主人公卢文笙与冯仁桢正式会合并结合,就此,两个家族的命运交织在了一起。

小说整体上遵照线性叙事,时间在双线交叉中顺序向前推进,空间在人物的行动中进行置换。但在有条不紊的纵向和横向叙事之下,又隐含着突破常规的叙事策略,即在某一个局部的叙事时间点作了时间上的倒退或预告的处理。

细读《北鸢》,不难发现,类似“多年以后……想起……”的句式频频出现在小说中。考察《朱雀》的文本,也发现多处存在着这样的表达方式。可见这并不是偶然,可以将其初步确定为一个特征来对待。

由类似“多年以后……想起……”的句式,引出的是关于叙事的时间顺序的研究。法国学者热奈特指出:“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对照事件或时间段在叙述话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接续顺序。”这里涉及叙事时序和故事时序之间的关系,也就是热奈特所说的“时间倒错”的问题。比如,“当一个叙述段以‘三个月前云云’这类说明开始时,必须同时考虑到这个场面在叙事中发生在后,在故事中却被认为发生在前”。故事时序和叙事时序之间各种不协调的形式就是时间倒错。事件发生在故事时序之前或之后又有所区别,因此,有了倒叙和预叙的不同表述。

经过粗略搜索,《北鸢》中类似“多年以后……想起……”的句式有十二处,根据所涉及的时间,大体上可以归为两类:一类是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随后又回到正常的时间轨道,继续沿着原先的叙述向前推进;一类是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的事件,又追溯到故事发展到现阶段之前的事件,随后回到原来的叙述时间轨道。简言之,前一种是预叙,后一种是在预叙中夹杂着倒叙。大致整理之后,可归为第一类的有十处,另外两处归为第二类。

小说在叙事过程中以“多年以后”为媒介,偶尔穿插对未来事件的叙述。小说第二章“青衣”一节,写1936年,冯明焕与戏子言秋凰在一起时,被仁珏、仁桢姐妹撞见,这是仁桢与言秋凰的初次相遇,也让仁桢对父亲与这名戏子的相识生发出了满腹疑惑。小说这时插入这么一句:“直到长大以后,她仍然觉得,这想象的诸多版本,并未有一个是真正说服自己的。”然后小说又回到仁桢八岁时跟随父亲去“容声”大舞台看戏的轴线上继续叙述。第三章“本命”一节,“多年后,文笙再次看到‘屠城’二字的时候,脑海中闪现的是云嫂哭得死去活来的身影”,这句话之前涉及1938年4月底日军攻陷临沂,叙事暂时被中断,插入本句之后又用很短的一句话概述了云嫂老家人在此次侵略事件中的惨况。故事时间从“现在”转到未来,再返回到“现在”。第四章“秘密”一节,范逸美不知所终之后,仁珏守着逸美参与抗战的秘密,孤寂、忧郁且痛楚,仁桢陪伴左右给了她极大的抚慰,此时小说隔行写道:“直到多年后,仁桢也并不知晓。在这歌声里,仁珏对自己的小妹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依赖。”随后故事时间又回到了顺序推移的时间序列上,开始叙述仁桢对仁珏的跟踪。同样在这一节又有这样的叙述:“半年后,慧容想家里的事情,心里有些莫名的钝痛。于是她不再去想,重又将一只樟木箱子阖上。”本节写仁珏变卖家产积累金钱来支持抗战的秘密被仁桢识破,仁桢也成为这个秘密的同盟者和践行者,然后隔行插入上述“半年后……”的句子,半年后也就是后文所说的入夏之后。小说随之交代慧容所想的事情,即入夏之后发现自己的珍贵衣物不翼而飞了。紧接着叙述了前一年冬天仁桢偷母亲衣服去换钱支持仁珏的经过,时间由“半年后”回到了原先的故事时间序列继续延伸。这里也体现的是“现在——将来——现在”的时间模式。第四章第三节“清明”,写清明节当天仁桢与父亲去祭奠仁珏,又一次偶遇去墓地悼念父亲的文笙,小说插入一句“多年以后,谈起这次与文笙的偶遇,仁桢总是有些失神”,紧接着叙述者站在“多年以后”的时间线上,以回忆的口吻解释了仁桢之所以失神的原因,时间又顺其自然地回到了卢冯二人墓地偶遇的当天,后文继续由清明这一天开始叙述明焕父女二人的所作所为。第五章“思阅”一节有这样的叙述:“许多年以后,在他回忆起‘工人夜校’的这一幕,常常有与人分享的冲动。”文笙与凌佐放学后去听吴思阅宣讲民族大义,穿插了上述内容,随后回到原来的时间轴写文笙回到家中的事情。在这一节还出现了这样的句子:“以至于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回想起韩先生在暗夜中的面容,竟感到有些似是而非。”这也是“多年以后”句式的变形。这里叙述的是与韩的初次谋面促使文笙走上了前线抗战的道路,多年后文笙对韩先生的回忆以及时值暮年的毛克俞的自责。这些都发生在“将来”的时间轴线上,是故事发展到现阶段之后的事情。紧接着叙述视线又转到“现在”,讲述雨夜吴思阅遭暗杀负伤以及文笙、凌佐、浦生奔赴前线之前的事情。同样地,第六章第二节“重逢”,写仁桢受范逸美之托,邀请言秋凰去茶社,范言二人相见时,小说插入一个段落:“许多年后,当年老的仁桢坐在同一个地方,望着这包间的方向……她只是忍受着时间的煎熬。”由“现在”的故事时间跳到仁桢年老后,写了许多年后仁桢的所思所感之后,时间又跳回到“现在”,继续叙写范言二人相见的场景。此外,这段话正面彰显了仁桢真善美的品质。第九处“多年以后”的字眼出现在第七章“杨楼”一节,文笙参军抗战,在军队寄出一封家书后,小说便写道:“即使多年以后,他并未后悔寄出那封信。”随后返回到原来线性的逻辑时间上继续向前推进,写郁掌柜将文笙强行带回家中,文笙的军旅生涯就此结束。由这句话也影射出了文笙一以贯之的忠孝的品格。第八章第二节“流火”中有这样的叙述,“几十年后,仍挥之不去”,写阿凤被特务杀害,在生命的尽头定格于脸上的微笑给仁桢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小说从“将来”这个时间点回眸阿凤被杀害之后的场景,随后又回到冯家草草为阿凤办丧事,仁桢去往杭州的时间线上。“多年以后”句式的运用,使叙事视点在“现在”与将来之间跳跃、回旋。故事时间被隔开一段距离,叙事也因此中断而为之让位,给读者开拓出极大想象空间的同时,也使小说叙事及对人物品格的塑造更具厚度和张力。

“多年以后”的叙述模式还涉及过去、“现在”、将来三个时间点,构成了“现在——将来——过去——现在”的循环叙述。第二章“青衣”一节有这样的叙述:“多年以后,仁桢想起她与这女人的初遇,仍然觉得是美好的。”本节以仁桢与言秋凰的相遇为发端,写到仁桢年老后由多年前旧报上的信息引发了对言秋凰的回忆。此时,叙述者顺水推舟,提到了言秋凰的身世及“刘言之争”,对言秋凰在1936年以前的经历作了较为系统的交代,填补了先前叙述的空白,随之又回到1936年之后的时间轴上。1936年即“现在”,是故事的顺序时间,以“多年以后”为媒介,叙事暂时中断,时间跳跃到“现在”的将来(仁桢年老后),又穿越到“现在”的过去,同时插入一句“报纸上说的,是这年秋天的事情”,在将来与过去之间又往复一次,最终回归到“现在”,形成了时间在“现在——将来——过去——将来——过去——现在”的往复运动。同样是这一节,又有类似的叙述:“半个世纪后,她再想起这个不合时宜的笑容。总觉得其中有些安慰的成分。这或许是一种本能。”言秋凰不愿为日本军官和田演唱,上台演唱几句后突然噤声无法继续,现场混乱平息之后,仁桢看到父亲不合时宜的笑容。但可以看出仁桢对父亲和言秋凰的举动有着出于本能的赞许,侧面反映出了仁桢的价值观念。由看戏这一天跨越到半个世纪后,然后返回到看戏前一天,交代言秋凰在台上突然噤声是因为明焕让她喝了雪茄泡的水。这同样在现在、将来、过去三个时间点上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圆圈。“多年以后”的叙述结构,突破了传统上按部就班的时间顺序,成为“现在”与将来、过去三个互相倒错的时间的连接点。叙述者站在“现在”讲述一个“多年以后”的“将来”,接着又以“将来”这个时间点为制高点,回望“过去”。短短的段落中包含了三个有一定跨度的时间点,高屋建瓴般达成了以古鉴今、以今视古的大跨度审视的目的。叙述者将三个时间点的事件浓缩在一起,实现了时间上的自然跨越和空间上的并置铺排,视野更加宏阔,构成了一个循环往复、首尾接续的叙述框架。

除了由“多年以后”句式引出的上述特征外,《北鸢》中采用倒叙的地方俯拾皆是,这也是叙述家族命运、钩沉历史的长篇著作中不可或缺的叙事技巧。比如,小说开篇在“抓周”一节,写好友吴清舫出面为卢家睦解围。小说叙事的起点是1926年,介绍卢吴二人相识相交追述到了1922年,因卢家睦非沽名钓誉之人,资助吴清舫办学,二人因此成了忘年之交。又如,第六章“蛮蛮”一节,言秋凰杀掉日军军官和田润一之后也香消玉殒,此时小说又追述了冯明焕与言秋凰二人相识相知的经过,同时填补了仁珏身世的空白。再如,第一章“天津”一节,孟昭如带着笙哥儿住在天津姐姐家,由墙上一只鹿头的眼睛回想起了一个月前在家办寿宴的姐夫的眼神,因此时间退回到一个月前,开始叙述寿宴上的场景,并且借此提到了寿宴当天的不速之客柳珍年,为后文追述多年前石玉璞与柳珍年二人之间“一百军棍”的恩怨奠定了基础。此外,小说还采用类似“此后,每当……”的句子概述、交代人物在较长时间里持续或间断性的行为和知觉。譬如,第三章“本命”一节的叙述:“以后,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天色朦胧间,文笙会看见黑色的飞机在天际出现。”“医院”一节中,“此后,每个晚上,叶师娘就会将医院里的孩子聚集到自己的房间”;再如,第四章“姐姐”一节的叙述:“此后,每当仁桢看到自己有些畸形扭曲的小脚趾,会唤起关于二姐的记忆。”通过这样的表述,小说实现了在较长历史时段上的跨越,叙述者仿佛身处四维世界居高临下俯视三维世界,叙事视点在跨越、铺展中更加宏阔。

小说由“多年以后”生发出“现在——将来——现在”“现在——将来——过去——现在”的叙述模式,大多是以男女主人公文笙和仁桢为焦点,在小说的叙事结构和人物人格的塑造上发挥的作用举足轻重。首先,小说总体描写的是卢、冯两家从1926年至1947年的日常生活状貌,长达二十一年的时间跨度。小说宏观上遵循线性的时间逻辑,微观上在“现在”、将来、过去三个时间点中回环跳跃,从传统的线性时间叙事的禁锢中解放出来,逐步填补小说叙事的空白,把冯、卢两大家族的人与事由点及面、有条不紊地铺展开,折扇一般将这幅冗长的民国画卷徐徐展示给了读者。其次,小说中的人物多是“扁平型人物”,大小人物都具有真善美的人格魅力。“多年以后”的叙述模式,大多是从仁桢和文笙的所思所感入手,反映出的是他们善良、笃定、忠孝的美好品性。由“现在”向将来的跳跃,对应的是男女主人公的成长岁月;由少年到中年、老年的跨越,影射出的是德行的光辉自始至终与他们相伴相随,并日趋成熟完善。由此可见,这种叙述模式不仅是推动和充盈小说叙事的手段,而且是演绎和彰显人物美好德行与传统价值观的舞台。葛亮的《北鸢》将风起云涌的民国历史置于幕后,作为日常生活开展的舞台,着重笔力突显日常与世俗,同时又反过来以这些日常生活场景烛照出鲜明的时代特色,在宏观的历史大背景下,微观探视两个家族的兴衰和个体命运,将真善美的人性呈示在了读者眼前。

[1]葛亮.北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2]葛亮.朱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3]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4]凌逾.开拓新古韵小说——论葛亮《北鸢》的复古与新变[J].南方文坛,2017(1).

[5]饶翔.《北鸢》中的传统美学精神[N].文艺报,2016-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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