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饮酒

2018-10-09 04:57王祥夫
广西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白酒

·王祥夫

2012年秋,在昆明参加国际文学论坛

说到饮酒,也是怪了,一般情况是小时候先接触到了什么酒,到大往往就会喜欢上什么酒。这几乎不会有错。一如吃鸡蛋,我从小吃的都是那种“啪啪啪啪”要剥皮的白煮蛋。到了日本,生鸡蛋一个打在黑漆碗的米饭里,淌黄流白实在没法吃。想起小时候一个姓宋的同学,天天要生吃一个鸡蛋,我看着他先在鸡蛋上敲开一个小孔,然后慢慢吸,是“吱喳吱喳”吸之有声,而且蛋清蛋黄糊满嘴,他说他的老爸老妈要他这样,说这样吃对身体有好处。忽然就过了三十年,再见到他时人瘦的已像是人干儿,真不知吃了那许多生鸡蛋有什么用?但我是不能,直到现在,鸡蛋必得煮熟了才好。其实人的许多习惯是小时候种瓜种豆样已经种在那里,及至长大,也只结瓜豆,不会突然结出个亮紫的茄子。说到喝酒,亦是这样。关于酒,最近黄永玉先生说了一句让人大开心的话——虽然更多的人听了会不高兴,那就是,黄老先生说喝不喝酒是区分人与动物的一件事。其实动物也喝酒,比如猴子,给它酒,它亦喝,喝醉了就像提线木偶忽然给松了线,走着走着忽然就一蹲,再走两步忽然又一蹲。大象也喝酒,醉了会就地倒下平地起一座山。关于酒,还有一句话比较伤人,那就是“好汉问酒,孬种问狗”。但在西北,风烈天高,贼样缩着身子顶着风雪疾走十里八里才会碰到一户人家,因为见人少,那狗也着实厉害,我是既问酒也要问狗,不小心被咬一口不是什么好事。我居山西北部近三十年,喜欢喝北地内蒙古的一种名酒,酒名虽不那么好听,只叫了“闷倒驴”,但驴其实是不喝酒。以六十七度的“闷倒驴”就刚出锅的手扒羊肉也真是有豪气在里边。吃手扒羊肉最好是蘸韭菜花,别的都不大对路,有要醋的,有要酱的,有要蒜蓉辣酱的,都不大对。在内蒙古草地,也只有一碟子酱,即蘸即吃,大块吃,大碗喝,酒足肉饱,不会唱歌的人也只想“吼吼吼吼”仰头唱起。这种酒到现在也只卖到十多块钱一瓶,一瓶下去,第二天头脑清明得跟没喝过一样,这便是良酒。西北之人喝酒多喜烧酒,即北京人所说的“烧刀子”,汾酒、西凤、二锅头、牛栏山、红五星、衡水老白干一路下来,均以高度为上选。数九隆冬大雪封门,窗子亦被埋去一半,如果能喝酒,我以为每个人都应该来那么一点,三杯五杯,用那种铁黑小瓷盅,再拼几个小碟小碗的茴香豆豆腐干花生米,酒当然是以白酒为好,在这个季节,度数最好高一点,而且,最好让店家把酒给烫一下,一如古典小说《水浒》里所说,“牛肉切两盘,酒速速烫将上来”。我们家大人喜欢喝热酒,即使是天热的时候也要把酒烫一下。那种烫酒器,最好的应该是锡制品,一个小茶杯状的筒,是放酒的,而这个筒要放到同样是锡制的一个小罐里,那小罐里是热水。喝热酒的好处据说是写字的时候手不打战,当然这不是我所说,而是《红楼梦》里贾母所言,怕宝玉喝了凉酒写字手不好使。但以我个人的饮酒经验而言,酒热与不热与手无关,有人不喝酒写字手也照样打战。但酒喝多了,尤其是连着喝几天大酒手也许会打战,这样的话,就要停一停不要再喝。好的白酒,一经加热香气就特别地醇厚,而那香又十分的弥漫,对酒鬼便是“十里春风不如你”。几个人坐在那里喝凉酒和喝热酒大有不同,空气都好像不一样,喝热酒,就着刚刚炒出来的葱爆羊肉或者是韭黄炒鸡蛋,空气中的味道就十分诱人。说到韭黄炒鸡蛋,韭黄和韭菜像是差不多,但炒起鸡蛋来,韭黄好像味道特别地冲,我说的这个冲只可意会,是既在鼻端又在舌端而且还在空气里。在这个季节,韭黄就好像要比韭菜好,说到味道,还真让人不好说。韭黄其实是应该叫蒜黄,和韭菜本不是一回事。而数九一过,春天到来,刚刚长出来的那种大约一扎长的鸭头绿春韭可真是鲜美,所以吃东西是要讲季节的,在这天寒地冻的数九天,喝酒的时候非要来一个拍黄瓜,店里不会没有,但这个时候要这个菜就不对路。这个时候喝酒,高度酒热好几壶放在那里,与之最搭的应该是个火锅,火锅的好是它总是“咕嘟咕嘟”沸腾着,以它的热去搭配酒的热,这才是数九天的酒。数九天喝热酒,喝到最后,有一美物,是东北的名物,要事先让饭店老板给你准备好,当然这不是所有饭店都能够办到的事,但要是在东北馆子喝酒这美物一定会有,那就是冻秋梨。喝酒之前,要对饭店服务员先讲好:“换一盆秋梨预备着。”这个“换”字可还真不好理解,有人说这个字应该是“缓”,而我始终认为是换,用凉水把秋梨内部的冰给换出来,换好的秋梨从水盆里拿出来是亮晶晶的,梨外面是一个冰壳子,但那冰壳子一敲就掉,而里边的冻秋梨早已经变成了一股水,一口一口地吸就行。喝过一场热酒,每人再吃两个换好的冻秋梨,这真是数九天的美事。

2017年冬,与程绍武参加“十作家书画展”

2016年冬,在福州文学讲座上

喝酒是生而便会的事,并不需要怎么学习,古人说得好,“酒有别肠,不在长大”。所以没人来办喝酒的学习班。就像做爱人人生下来就会其实并不要在学校开什么生理课那都是扯淡。一般来说,女人上得酒场一般都酒量好,但这也并不要学习,但喝多酒误事却是一件让人丢脸的事。鄙人有一次喝了大酒,摇摇晃晃迤迤逦逦回家去,掏出钥匙瞄准了却打不开家门,就那么把钥匙捅在里边拧了又拧,忽然屋里有了动静,门被从里边“哗啦”一下打开,是我的同院邻居,我只对她说,你来了。紧接着,她爱人的一张脸也在她的身后笑嘻嘻出现了,我又对他说,你也来了。想不到这夫妻二人忽然间都同时大笑了起来,说王老师肯定是喝多了走错了楼门。至此,我还是没弄清自己是走到了前边的那栋楼,还以为是邻居来家里串门,只把他们轻轻一推,说你们坐,你们喝茶,一头躺下便睡醒来却已在自己家中。这就是喝酒让人出乖露丑。还有一次,本来不该喝酒,因为晚上要去夜大学校讲课,结果被人拉去轰饮,高度白酒,每人碰一杯再打一个通关,而别人也一样要把通关打过来,十杯加十杯再加十杯就是三十杯。及至冒着“唏唏哗哗”的大雨赶到夜大学校,上得讲台,打开教案,面对白纸黑字竟不知自己要讲什么,是一句话都不肯想起来,便对下边的学生说这一课写课堂作文,题是现出,《论廉政》却在黑板上写成了《论兼政》,下边一个同学举手轻轻站起,说王老师,字写错了。回头用醉眼看那三个字,却分明不知道是哪个字出了错。从那以后,上课之前再也不敢碰酒。再有一次,是别人的事,在承德,饭间我去洗手间,刚方便结束,忽见一个年轻服务员一手端着菜盘急急进来,端菜盘进到洗手间真是比较吓人,但他已经在小便池前站定,手法是别样娴熟,一手把菜盘子高举着,一手在下边且解且掏,这种事不是亲眼见到谁讲我都不会相信。我对他说,我给你端着菜盘子,这样你多不方便,他居然一平胳膊把菜盘子递给我,是一盘盐煎羊肉,是肉香扑鼻,但它不该喷香地出现在洗手间里,我忽然又闻到了酒气,很浓的酒气,原来那服务员喝了酒,而且还不会少,所以端着个盐煎羊肉直冲进洗手间来。好在他是把那盘菜高举着而不是往洗手间里什么地方随手一放。从那以后每每到饭店吃饭总会想起此事,一时饭菜俱不香。古诗中的“李白斗酒诗百篇”实实在在是胡说,即使是诗仙的李白才气直冲了牛斗,如果真喝大了,别说百篇,恐怕是一篇都来不了,不过唐代也只是低度酒,高度的蒸馏酒那时还没有发明出来。而低度酒喝醉了更难受,比如南方的米酒,上口口味极佳,但川流不息地喝下去鲜见有人会喝得神采奕奕,精神焕发。说到喝酒,朋友间有没事喜欢乱翻书的,说鲁迅喜喝酒,说周作人也来得了,说台静农,说林语堂,说民国年间那些文人动不动就拉在一起喝酒真是让人羡慕。其实不单单是民国年间的文人好酒,从酒被发明出来那天始,就很少有人不喜欢酒的。人生在世吃是一件正经事,喝酒似乎是正经事之中的正经事,吃是为饱,喝酒却是为了快活。周作人的诗云:廿年惭愧一狐裘,贩卖东西店渐收。早起喝茶看报了,出门赶去吃猪头。想想那才几点,八九点吧,刚刚吃完早点喝过茶此周便早早出门去赶吃他的猪头。但不知他们搞一次“猪头会”喝的是什么酒?民国年间,低度酒是尚未出世,一旦喝白酒,都是高度,那个时期,没有四十五度的酒,更没有三十五度。白酒的标准就是划一根火柴就会“噗”地冒出火苗来,酒的火苗是青蓝温软,说炉火纯青,还不如说是酒火纯青,要想酒火纯青必得六十度的好酒。在中国,说喝酒,就专指白酒,没有人会把啤酒和葡萄酒打在酒数里。京剧《打瓜园》里一句道白说得真是好:“好汉子,拿酒来!”却不说拿茶来,亦不说递烟来,更不说端杯柠檬水或可口可乐酸奶来。说到酒,鄙人最喜欢画家傅抱石,他作画从来都像是离不开酒,在画上落款,常常是“酒后”“酒后”,据说当年给人民大会堂作巨幅大画,就天天必喝,不喝就下笔无神采,上边也竟然有人给他批一些酒让他喝,不使他的酒樽无物。喝酒让他快乐,喝酒让他下笔若有神助。那幅至今还张挂在那里的大画可以说与酒分不开,没有那么好的白酒哪有那么好的大画。如果给他喝果子露,给他喝绍兴酒,相信效果不会一样。绍兴酒与白酒哪个好,这还真不好说。家里以前煮鸭子,动辄离不开绍兴酒,那种挂酱色釉的小坛子,一坛子装五斤,一只鸭子放半坛子酒,鸭子还没煮熟,满屋子都已经是绍兴酒的味道。北京的“孔乙己饭店”不止一家,几乎是,无论哪一家,店门口都堆着些放绍兴酒的白泥头酒坛子,朋友们去那里喝酒,总是一壶一壶地上,喝绍兴酒,就臭卤干子、咸鱼,还有咸肉饼。借此可以体会一下江浙一带的饮食风尚。因为喝绍兴酒,总是会想起鲁迅先生《风波》里边描写的那碗白米饭,上边是一条乌黑的乌干菜,白米饭乌干菜,想想都有些让人动心,但孔乙己饭店里没有这样的饭,及至后来到了绍兴,也找不到这种饭,想吃这样的饭,看样子非得坐了乌篷船去找闰土的后代。绍兴酒与烧刀子的老白汾相比,可以说是气味“温良”,不会一上来就吓你一跳,比如六十多度的老白汾,还没等喝,一股子酒的“杀气”便会直冲你脑门儿。而绍兴酒却是先让你放下了一切戒备,那个醉是慢慢慢慢积蓄起来的醉,一旦醉倒,要比白酒都厉害。绍兴酒要热了喝,没见有人喜欢喝凉绍兴酒,但在绍兴酒里又是放红枣又是放话梅却大不可取,是乡下产妇的做派,我喝绍兴酒什么都不加,来一块干蒸咸鱼,慢慢慢慢撕了就酒,或来一只蒸咸肉饼,一点一点用筷子夹了就酒。茴香豆现在几乎是所有绍兴饭馆的招牌小菜。实际上这道小菜可以说是普天下都有。我家常年备有一大瓶小茴香,煮豆、煮鸡蛋、煮花生米都会放一些茴香在里边。绍兴酒得一“厚”字,那当然要是好一点的绍兴酒,喝绍兴酒,最好有一杯日本清酒在旁边,对比着品一下,你就知道什么是酒之薄,什么是酒之厚。或者是再有一杯高度烧刀子,你就更会知道什么是酒的温良,什么是酒的烈暴。白酒就是要烈暴,酒过三巡必须满桌风起云涌。喝酒为什么?有乡下民谣如此说:“喝酒为醉,娶老婆为睡。”此话虽俚俗,却不无道理。喝酒不醉和喝白开水又有何异?醉亦无妨,但最好不要大醉,微醺才得大快乐。

我赴酒局,若要我来选酒是从没有低度的,会让服务员挑高度的拿来,倒不在乎是什么酒什么价,茅台五粮液汾酒三种我只选汾酒,喜其扑烈之气。在家中我很少喝酒或可以说几乎不喝,出去喝酒,一旦主意已定,五到八两也不会喝到发疯,但朋友们说我喝多发疯亦是好看,虽是大男人到时也会放出大妖娆。我说屁话,男人怎么妖娆?是酒后大丑。但再问另一个人,另一个便只“呵呵呵呵”笑,说“妖娆”二字放在酒后的你身上真是好。我说那只是发疯!朋友们说我发疯的前兆是我会站起说我代表某某某敬我一杯,话说完,二两一杯的酒一口便已下去,而那某某某必定又是在酒席上。但发疯前我是极安静的,不喝酒有些呆头呆脑,一喝好了整个人就会弹起来,酒对我而言就是“发条”。而我发起疯来也只是会把酒桌上的人都轮番亲一下,亦不分男女老少,所以怎么亲都不色情,实际上是乱,其实酒场的气氛都是乱出来的。喝酒的人有喝酒人的世界,而这世界恰恰又是那些不喝酒的人无法理解的。那次在东坡梅州饭店喝酒,一时大家都喝多,我开始疯,把桌上电视台风花雪月的女娘各位一一亲过,她们也乐于学习跟进,一时花枝招展,每人脸上都有了桃花,眼里也涨了秋水,嘴里也哥哥弟弟,也跟上一个一个挨上亲。这事传到电视台头头那里,那头头也好玩,专设了一桌酒又要风花雪月们过来喝,酒间忽然问是不是有这回事?你们是不是亲来亲去?末了,还笑嘻嘻地总结一句,你们亲来亲去做什么?他果然不懂喝酒人的风情,很神经。还问,你们喝酒到底为了什么?这句话算是给人开悟。喝酒为什么?实实在在是为了快乐。“借酒浇愁”这四个字实实在在是有些下作,一个人在那里浇来浇去还可以,朋友聚在一起他借酒浇起他的愁来,酒是水,愁是火,一时不免会烟雾腾腾,朋友也跟上灰头土脸。浇愁的结果不是哭就是骂人,而真正的喝酒却是为了寻找快乐。若是酒到微醺再划起拳来,便是夜空中的烟花阵阵,寒冷世界里的北极光。

2017年冬,与关仁山在福州鼓岭

酒令亦是诗,且不管它是“大雅”还是“小雅”或是“国风”,有一阵子我到处收集酒令,虽然我不怎么会划拳,手指也不灵便,但酒令的好玩我是喜欢,即使是不喝酒,念一个酒令出来亦是好听。但有的酒令只能在喝酒的时候一拼一地唱喏出来,如一点酒都没喝就去念它是一点趣味都没有。我小时候,经常听父亲和他朋友们唱喏的那个螃蟹酒令,便必要喝下许多酒念来才好。其实也只是数数儿,但喝了酒却总是要出错数不好:螃蟹一呀爪八个啊,两头尖尖这样大的个啊;螃蟹二啊爪十六啊,两头尖尖这么大的个啊;螃蟹三啊爪二四啊,两头尖尖这么大的个啊……一直数下去,我的父亲可以数到十个以上,一过十个螃蟹就开始大乱。就像我和母亲下五子棋从没有下过满盘的,一过半就乱。细想一下,这个螃蟹酒令应该是沿海一带的酒令,在北方的小城大同流行的酒令却大多色情一些,色情再加那么一点点男子的莽撞。唱喏酒令,必得要先有了酒,等酒上了脸,这个酒令便才会有声色起来:一根扁担软溜溜,我挑上黄米下苏州,苏州爱我的好黄米呀,我爱苏州的大闺女,两好啊,大闺女,三星照啊大闺女,七巧七巧大闺女!是一口一个大闺女,很过瘾似的。过去的划拳喝酒,是谁赢了谁喝,而现在的划拳喝酒是谁输了谁喝,真是世事沧桑。但再说到酒令,是我少年时的文学课,和几乎所有的作家一样,最早我想做一个诗人,而诗对我的真正启蒙倒不是唐诗宋词或当时流行的现代诗而是酒令。童年乃至少年这一个时期,是最容易受到影响的时期,这种影响可以说是一辈子的事。比如说,母亲在我小时候让我猜谜语,亦是平仄有致:“麻屋子,红帐子,里边睡个白胖子”是说花生。“枣大,枣大,一间屋子放不下”是说灯烛。再比如后来的童谣,也是我最初的文学启蒙:“老虎进了城,家家都关门,我本不吃人,名声害死人。”这童谣不单好玩而且让人想象,现在每每念这个童谣我总是忍不住要笑。童谣和民谣虽是口头几句话,但里边的东西往往丰富得让人吃惊。比如这两句,是极其戏谑的,但若仔细想想里边有多少幽默和细节,“剃头铺,捉了一个贼,连X带X刮了个白。”我的文学之路是怎么走过来的,仔细想想,是民间文学滋养了我。再说到喝酒,小时候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和父亲在一起喝酒,现在想想,直到父亲去世,那年我十二岁。父亲和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次数是寥寥可数的,只有过年过节他才会和我们在一起吃一顿饭,平时他总是独自在另一张桌上吃饭喝酒。虽没有和父亲一起喝过酒,但父亲对我的影响亦是深远。父亲是极其爽快的人,朋友很多,朋友来了喝酒总是喝到很晚,说到喝酒,是男人们的快乐,好朋友在一起喝酒是越喝越亲,比得上天底下所有的你亲我爱。但既相邀喝酒,便要干脆利落,说好每人一斤或八两,喝完走人,不要把自己一头黏在酒桌上,即使是没事。好男人行止要起落分明,喝酒最见人品,酒品亦是人品。近来读周作人文字,顺便看他书法,忽然喜欢他下笔的扭捏,那一副“呼儿买烧酒,留客吃苦茶”是送李健吾的字,上联引首一章是“苦雨斋”,下联又一四字章“知堂书记”,这副联出奇地好,竟然是烧酒,若改一字,“呼儿买黄酒”便没这性情好看。周二和周大都擅长写旧体诗,而二位周的诗里每每要写到酒,可见其喜欢喝。周大除了酒还有烟,而民国时期的整个文人圈儿不喝酒的真是没有几个。在北京,常常路过门面不大而名气却不小的素菜馆“功德林”,每每路过便会想到民国的一帮长衫文人在此出出进进。而功德林饭菜却让人不敢恭维。素菜而起大荤名着实让人喜欢不起来,时下人们都反对吃猪油,殊不知素菜要好吃必离不开好猪油。碧绿的青菜加熟猪油做出来是又香又顺滑好吃,而若用素油去做这青菜,味道便会大打折扣。吃点心,周二先生说在北平一待就是那么多年居然吃不到好点心,恐怕他是没好好吃稻香村的点心,点心要好也必离不开上好的猪油,若用素油做点心,真是枯干无味。

民国年间的文人就喝酒而言还是自由的,只要你有钱就可以喝,只要你有量就可以大喝。好酒和有酒可喝是要放在一起才是佳境。而我家大人当年是好酒而没有好酒可喝,票证时代真是现在的80后与90后无法理解的时代,一切吃穿用品几乎都要用票证来管理。过年的猪肉,每人多少,豆腐,每人几块儿,白糖又是每人多少,都要从两指宽的小票本儿上撕票。每年临到年底,快过年那几天,商店会贴出告示,上边密密麻麻写好了什么东西要什么号,什么东西要几个号。比如说山西的名酒汾酒就必须要两个酒票才能购得一瓶,而这酒票每户只有一个,所以想喝这好酒便必须要和朋友或邻居细细商量,向人家借一张票,到了下一个年度再把票还回去。这是好酒,但也有不要票的那种散酒,那种齐人腰的黑釉酒瓮里,瓮上盖一红布盖头,是薯干酒,这种酒就没有低于六十度的,极烈且杀眼睛,你把放薯干酒的瓮头打开把眼睛凑过去,只需一会儿工夫眼睛就会睁不开了。喝这个酒也是无奈,好酒要酒票,唯这种酒才可以随你想喝多少,两毛钱一两,四毛钱二两。但每每酒鬼被这酒喝伤,是暗伤,胃穿孔和胃溃疡。

清明与立秋日,是北方上坟的日子,我携酒而前往去看睡在地里的父亲,现在母亲也睡在了那里。我每次带酒都是最好的蓝花汾,同时也把伤心带到那里,我会把一瓶酒全部倒给睡在地里的父亲,酒的浓香顷刻在坟的四周弥散。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才十二岁,如父亲健在,现在可以与他对酒,一杯一杯又一杯其乐如何,这么一想鼻子就做酸。忽然想到那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两句与我与父亲又有什么关系?但我却宁肯不说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说到酒,说到父亲喜欢的烧酒,也真是怪,我并没有与父亲一起喝过,但怎么也喜欢这刀子一般的白酒?

再说到酒,喝酒为什么?确确实实只能说是为了快活。为了快乐而喝酒,喝酒会让人快乐。一杯好酒在手,切莫要借酒浇愁,要愁只管一个人愁去,千万不要把朋友拉上一起愁。春天来了,梅花开过便是桃杏花登场,桃杏诸花开过青青的梅子便要上市,青梅可以泡酒,而且是古已有之,如炮制成中药,就是乌梅,没事含一粒乌梅在嘴里,是止渴且又生津。说到青梅酒,是由来已久,《三国演义》第二十一回,曹操与刘备在一起谈论天下大事喝的就是“青梅煮酒”。曹操是个懂酒的人,“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只可惜他替“杜康酒”白做了这么多年的宣传,至今杜康酒也没有声名大起。现在市面上的梅子酒度数都很低,在八九度之间,微微有些甜,像是果子露。但真正的果子露现在却已绝了迹。果子露也算是一种酒,度数仅在三四度之间。买一条三四指宽的五花肉,先放锅里干煸,煸到四面发黄,再用两瓶果子露慢慢煨煮,火要极小,煨两三个钟头,味道很好。做青梅酒,如若急着想喝,有一种“急就”的方法,就是把青梅洗净逐个敲裂,然后泡在酒里,几天后就可以喝到嘴,酒色偏绿,但味道不那么醇厚。梅子酒是越放越好喝,放到后来,酒色转做黄色味道就更好。做梅子酒也可以不加冰糖,但上口苦涩,别是一种风味,苦寒之味也可以算是一种风味。一如赴台终老的台静农先生说过的那种“苦老酒”,但泡几天就喝的青梅酒味道是既不“焦苦”,其酒色也不黑,朋友前几年以高度白酒泡制青梅酒,赠我十多瓶,度数高的梅子酒以前还真没有喝过,也不知加了冰糖没有?说实在的,不加冰糖味道稍苦的酒想必也挺好喝。问题是我还没有喝过高度的梅子酒。

新梅子下来的时候,我想,是应该喝喝那已经陈放了数年的高度旧梅子酒,新梅子对旧梅子,招二三好友细细喝起。在这里不妨借用一下金圣叹的话,亦可以是“不亦快哉”!

难道不是?且请喝酒。

2018年春,在福建晋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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